“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四郎牙关紧咬,骨节修长均匀的书死死抠着臀下的榻,即便翘起的木刺扎入肉中,也恍若未觉,全力克制不断上涌的燥热。
午膳后,他自城主府归家,不过觉得倦了便躺在榻上歇息片刻,如何就成了这般摸样?
虽说秦四郎体弱,自幼深居简出,更不曾沾染男女之事,然而在秦氏这等膏粱世家中,又岂会存有真正纯净如雪的谪仙?
下意识的,他抬眼望向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身影,目光犹如深夜中来回摇曳的烛火,明灭半掺。
是她?
这个一路行来,待任何人均疏冷淡漠的小姑子,这个令他觉得与众不同的小姑子……
莫非,一切只是表象?
秦四郎眸底一厉,胸口愈发跌宕起伏,心头的怒与下腹的火交织成一张难以挣脱的欲网,愈缚愈密。
他紧咬的牙关咯咯细响,抠着木榻的手背鼓起一条条青色的蜿蜒,光洁的前额上,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坠落在月白的华袍上,缓缓染开……
“为何?”
低沉沙哑的声音,掺杂着一丝隐忍,一丝羞恼,一丝愤怒,甚至一丝丝……情欲。
然,崔莞恍若未闻,仅是垂首,双手紧紧环在胸前,不断的挪着几欲缩成一团的身子往后躲藏。
听不到应答,秦四郎不由眯起一双渐渐涣散的眸子,紧盯着崔莞的目光却是一凝——
为方便带帷帽,崔莞本就不曾梳髻,一头鸦发松松的披在身后,如今帷帽被秦四郎挥落在地,发丝如瀑,散落在前胸后背,更是掩去了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半截小巧精致的下巴。
而眼下,一抹夺目的艳红,慢慢的淌过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一滴,一滴,落在同为月白的衣襟处,晕染出一朵不断盛放的潋滟红芍。
只消一眼,秦四郎便再也挪不开半分目光,伴随着粗重急促的喘息,他慢慢松开抠在榻沿的手,缓缓站起身,赤着一双白皙的足,摇摇晃晃却一步一步的朝不断缩瑟的人儿走去。
崔莞眸底早已一片浑噩,咬破唇瓣的痛楚,亦唤不回半分清明,然而,即便无了失了意识,她仍旧双臂紧环,不断退缩。
秦四郎缓缓走到她身前,修长的身子慢慢弯下,乌黑的长发陡然滑落,垂于通红的脸颊两侧,掩去了他的清俊的容貌,神情,以及一双晦涩的黑眸。
几乎是一瞬间,甜腻的香气混合着一股男子独有的体息,沿着鼻端冲入崔莞躁动的心田,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仿若风中枯叶,颤抖索瑟。
“不,可,不可……”
崔莞睁着一双失焦的眼眸,染血的唇瓣一翕一张,轻轻低喃。
细若悬丝的嗓音,落在秦四郎耳中,却似微风中摇摆的芦苇,撩心,撩情。
他探出手,宽厚的掌心隔发罩上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滑过那两瓣泌艳红的唇。崔莞索瑟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深埋在体内的欢愉宛若寻到了宣泄的出口,蓦然炸开,一声低低的嘤咛溢出唇角。
而后,在秦四郎悴不及防前,她好似突然清醒一般,霎时抬起头,一张残破的面容,就这般直直的对上了他幽深的目光。
惊愕,讶然,晦暗一一自秦四郎眼中闪过,他从未想过,崔莞掩面的缘故,竟是这般。
“我,我不愿…秦四郎,你,你且听好,我不愿!”
仿佛拼尽全身气力,一句话落,她昂起的下颌再度软软垂下,便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眸,略微挣扎几下,亦沉沉阖合……
看着好似失了知觉的崔莞,秦四郎缩回手,垂眸怔怔看着沾染在拇指腹上的一小片艳红,忽的,他将拇指贴到唇边,嘴角轻启,吮入口中……
恍惚间,崔莞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缓缓的,滑过她的面容,随后便是一阵莫名的颠簸,仿佛有什么人,正将她轻抱而起,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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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月凉如水,一座雅致的竹楼小筑内,明珠熠熠,一名身着蓝裳的男子斜着身子半趴在竹几上,清俊秀美的容颜噙着一丝慵懒,柔和的华光下,墨发如丝,散落在湛蓝的华袍,青翠的竹榻上,蜿蜒妖冶。
他一手撑住下颌,一手抚着摆在几面上的筝,修长的指尖时不时勾起一根细弦,清悦的筝声断断续续在夜幕中传开。
突然,“嘣”的一声,弦断,声无。
竹屋内的舒缓的气氛霎时随着弦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冽与沉凝。
窸窸窣窣,一阵衣物摩擦的轻响,男子倾斜的身子慢慢坐直,他敛眸,目光落在断了一弦的桐筝上,慢慢的开口,“自去领罚。”
明明一副风轻云淡的口吻,却偏偏让人心中止不住寒冷惧颤。
“喏!”
一声沉沉的呼应,原本只有男子一人的竹楼内,竟从角落中步出另一道黑影,他垂首躬身,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掩好竹门,那道自屋内退出的黑影方缓缓立身子,转身便要离去。
偏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嗤笑伴随着一道健硕的身影缓步而来,“我说,耿叟,原来你也会有今日?”
看清来人,耿叟脸上冷色乍现,他轻哼一声,取下挂在后背的斗笠,带上,绕过堵路的健硕青年,径直离去。
那青年脸上挂着笑,似不在意耿叟的举止,可嘴上却继续嗤笑道:“主子最不喜人擅作主张,此次,叟过矣。”说罢见耿叟步履顿也不顿,又添一句:“叟还是留些心,若再有下次,可不是这般收场了。”
青年的话乍听一片嘲讽讥笑,细究之下却又是说不出的浓浓关怀。
耿叟闻言,终是顿了顿脚,但不过一瞬又再度踏出,此次,任凭青年如何戏语,亦头也不回,唯有远去之时,一句若有似无的话,随夜风缓缓飘散。
“那姑子,不该留。”
青年也不知是否闻及,他抬眼望了望耿叟离去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眼静谧无声的竹楼,少顷,轻叹一声,飘然远去。
月落朝升,晨去夕来,三日匆匆而过,躺在木屋中的崔莞,终于醒了。
无尽的幽暗里,恍恍惚惚中,她好似回到了前世,虚情假意的曾信,寡廉鲜耻的贵人,华贵奢侈的沉香楼,烧心焚骨的烈焰不断在眼前浮现,挣不脱,逃不离,狰狞如斯,绝望如斯……
好在,梦终有散去的一天。
眼角最后一颗晶莹的泪珠巍巍滑落,崔莞缓缓地睁开了双眸。
许是躺久了,一时间有些迟钝,她坐起身,眨了眨胀涩的眼眸,茫然的扫视一圈周遭。
这是……西院的木屋?
崔莞呆坐片刻,侧头望向屋外明媚的秋阳,忽的,记忆如潮水,纷涌而至。
她入了主屋。
她中了媚生香。
她与秦四郎……
崔莞眸光一沉,当即垂首却见身上衣着齐整,心中不由略略一松,到底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子,欢好后身子会有哪些变化,她自是心知肚明。
细细的查看一番,确认身上并无异样痕迹,那颗悬着的心方缓缓落下,随之,浓浓的疑惑袭上心头。
中了媚生香,唯有男女欢好方能解去,可她竟是平安无事?
莫非,那根本不是媚生香?
这般一想,她随即便摇了摇头,若不是媚生香又怎会令人如此情动难耐?
且,那香气,那中香后的感觉,熟悉至极,上一世,她也曾……
思到此,崔莞心中泛起一阵憎恶,便将头用力一甩,不愿再想,可就在这时,随着这番举动,崔莞觉得脸颊上突然泛起一阵细微的痛楚。
慢慢的,愈来愈痛,愈来愈痛,宛如刀割。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双颊,指尖触及的非是莹润的肌肤或者微微凸起的丑陋疤痕,而是一层粗糙的棉布。
这是……
崔莞脸色微变,她下榻,步履匆匆往屋外奔去。
西院有一口井,离她栖身的木屋不远,入院后,她便是在那口井中取水净面沐浴。
绕过一条两旁栽着松柏的卵石小道,一口圆井赫然出现在眼前,崔莞急急走到井旁,双手撑在井口边缘,毫不迟疑的探头垂目,看向井中。
井水清澈见底,一张狰狞的面容霎时出现在水面上。
目及水中倒影,崔莞的面色攸的苍白似雪,睁得浑圆的眸子中浮起一缕不敢置信。
覆在脸上的棉布已被她取下,只见原本如蜈蚣般蜿蜒在双颊上的五道疤痕,不知何时竟被人生生剜开!虽不再鲜血直淌,可偶尔泌出的血丝趁着猩红的伤口,比疤痕更加狰狞丑陋!
怔怔的望着水中影,崔莞低喃,“这,究竟是……”
“小姑子!”
一道惊呼,接着便是阵阵急促的脚步,画锦的身影迎面而来。
崔莞未动,仍旧怔怔的望着井水,倒是越走越近的画锦,见她揭下敷在面上的棉布,不由皱起眉说道:“小姑子,你怎么出屋了?百里公子有言,姑子脸上的伤吹不得风。”
画锦边说边走到崔莞身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百里公子?
百里无崖!
崔莞双眼如嵌在夜幕的繁星,晶亮晶亮,她反手扯住画锦的衣袖,哑声问道:“你说的百里公子,可是神医百里氏?”
神医?
画锦回头瞥了一眼,神情古怪,似困惑,又似了然,顿了一顿才迟疑的应道:“我也不知,不过,郎君颇为相信他所言,加之他予姑子用的膏药,极为有用,许…是罢。”
用药?想到方才所见,面上那几道伤口,崔莞不禁心中突突。
上一世,百里无崖为她医治容貌,便是先剜去脸上凸起的疤痕,再以凝雪霜涂之,待新肉长成,便与寻常肌肤再无二样。
而凝雪霜,则出自百里一族秘传的古方。
如此说来,她面上的伤,为百里无崖所致?再且,若是百里无崖出手,解去媚生香自是不在话下。
不过,百里无崖分明说了,酉时登门,可她回别院时,不过申初,即便在主屋内有所耽搁,也不至于拖到酉时啊!
思来想去,崔莞再问:“百里公子,可还在府内?”
“公子已于三日前离去。”
三日前?崔莞眸中一片惊异,“你是说,百里公子三日前离去,而我亦昏睡了三日之久?”
“喏。”
一声轻应,霎时令她足下一顿。
三日,她竟昏睡了三日?
媚生香,怎可能令人三日不醒?
“姑子?”画锦见她停步不前,脸上满是不解,怎么这小姑子醒来便一惊一乍的,全然不似起初那般从容了?
崔莞抬头对上画锦的目光,明媚秋光下,她面容上流露的紊乱渐渐消散,一双眼眸乌黑沉静,“画锦姐姐,你可曾记得,我因何昏睡不醒?”
“姑子,你……”画锦眼中闪过一抹讶然,这小姑子,莫不是失了记忆?虽是这般想,她却并未表露,连连点头说道:“三日前,郎君遇刺,是姑子舍身相救,方使得郎君脱险,只可惜,伤了姑子的脸。”
画锦语气中带着三分后怕,三分惋惜,三分羡慕,余下的那一分,却是隐隐的庆幸。
谁也不曾料到,这看似不起眼的落魄小姑子,竟长着这般清秀绝美的面容,怪不得她整日掩着脸。
如今这一伤,即便将来好了,也定会留下痕迹吧?若不然,以她对郎君的救命之恩,说不准郎君会……
如此一想,画锦再看崔莞那张遍布伤痕的脸时,也不觉难以入目了。
崔莞未留意画锦的神情变化,她一心系在方才那番话上。
秦四郎遇刺?分明真相不是如此,可依照画锦的说法,只怕别院里人人都这般认为了罢。
不过,此举亦无可厚非,总不能令所有人都知晓,他秦四郎大意中了媚生香罢?且还有她这么一个落魄的小姑子搅在其中,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崔莞敛下心思,随画锦回到木屋。
一入门画锦便取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盆,殷殷叮咛道:“我去取些热水给姑子净脸上药。”
“有劳。”崔莞颔首,待画锦走后,转身坐到榻上,只是无意间在枕边发现一只木盒,取来打开,一阵幽香扑面而来。
她凝视着木盒中几近无色的膏体,果然是凝雪霜。
百里无崖……
崔莞眸光幽然,缓缓的合上了手中的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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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半月有余,这段时日,崔莞足不出户,安安静静的在西院的木屋中养伤,期间,楼管事曾来过三次,均携着上等药材,精美罗衫,甚至还有金银钱物。
不过,每一回,他身旁定然随行着数名家仆侍婢,而后不久,郎君赐予崔氏小姑子何物何物便在别院中沸沸扬扬的传开。
以至于每位见到崔莞的仆从,皆是一脸羡慕与嫉妒的摸样,便是受命近身照看她的画锦亦不例外。
“阿莞,郎君待你可真不薄。”画锦看着整齐罗列在几上的罗衫与饰物,清秀的脸上满是艳羡,只是……她偷偷瞅了一瞅崔莞那张仍旧裹着棉布的脸,心中顿时平衡许多。
比起钱财,还是貌美颇为重要,当然,若能容貌无损,又可得财,便更好了。
崔莞好似看不见画锦脸上闪烁的神情,扫了眼几面上诱人之物,嘴角轻轻往上一翘,含笑道:“郎君心善。”
“这是自然,莫说巴陵,便是在雍城,也可时常闻及郎君之名,前几日,城主还曾亲口赞郎君宅宽仁厚。”
见崔莞没有趁机夸耀,画锦心中甚是满意,连声附和后,又忍不住侧头看着几上的事物,期期艾艾的道:“阿莞,你屋中的矮柜狭小,快摆不下了罢?若不我去禀告管事,给你换一个宽敞的来?”
“不必。”崔莞摇头,笑望着画锦,轻轻说道:“姐姐若有喜欢的,挑去便是。”
画锦心头欢喜,明亮的双眼直直在罗衫中扫来扫去,口中却迟疑的道:“这可是郎君所赐……”
崔莞弯起一双宁静的眸子,清声笑道:“郎君赏赐于我,是为护身之恩,而这段时日承蒙姐姐衣不解带,日夜照看,阿莞才可复原得如此迅速,故,姐姐自可问心无愧取之。”
一番连打带消,彻底去了画锦心中顾虑,她挂着一脸欢笑,上前在放置罗衫的木盘中挑来拣去,终是选了鹅黄柳绿两件最为精致的儒衣与折裥裙。
崔莞眉眼始终含着盈盈笑意,未见一丝不舍,末了还主动上前,自另一放置首饰的木盘中,拾起一只镂雕花雀的银簪,一同予了她。
秦四郎的赏赐,太过惹眼,难保不会引起他人的觊觎,以其让人暗中算计,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舍下一些,横竖除去那十数金,旁的,她都不会上心。
画锦怀抱柔软的华服,手执精美银簪,满心欢喜不已,也无心思再与崔莞闲谈,略略敷衍几句,便步履匆匆的离开了木屋。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崔莞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漠。
她抬手合上门,转身慢慢走到木屋中唯一的长几前,清澈淡然的目光自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衣物,首饰上扫过。
秦四郎啊秦四郎,又是赏赐又是大肆渲染,倒也不嫌累。
且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不愿她这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小姑子,借机攀扯罢了。
她轻轻捻起一朵缠金丝绢花,神情似笑非笑。
只是不知,此举是秦四郎的刻意吩咐,还是楼叔擅自所为?
疑念刚起,崔莞心中又有些忍俊不禁,秦四郎所思也好,楼叔护主也罢,与她有何干系?
论起来,这番作为,她才是那个获益之人。
能令谪仙秦四郎欠下一个人情,倒是极为难得的呢。
想到此,她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明润的笑意。
又过了三日,清早,趁着画锦尚未起身,崔莞亲自到水井旁,取下棉布,细细的打量脸上的伤。
那几道伤口上覆着一层黑褐色的痂皮,两道较为浅短的,甚至已经开始脱,露出粉嫩的新肉。
她看得极为仔细。
少顷,几欲俯倒在井中的身影才慢慢站直。
崔莞回到木屋,自行摸索着涂了凝雪霜,将干净的棉布,轻柔的覆在脸上,而后便取出搁置在矮柜上的帷帽,出了秦氏别院。
静养在西院,除去画锦与偶尔露面的楼管事,她已许久不曾见到外人了,如今乍一看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眼前难免有些恍惚。
顿了顿脚,崔莞便去往当初凭租牛车的市集。
仍旧是一片人声喧嚣夹杂着牛羊驴等畜生的骚臭气息,她打量了一圈,并未在市集内看见老赵的牛车,只好选了另一辆同为中年男子驾驭的驴车。
这辆驴车显然没有老赵的牛车干净整洁,一入内便是一股莫名的酸臭,崔莞蹙了蹙眉,仍是选择了坐下。
报出春风楼的名儿,也不理会驭夫诧异的神情,她侧头靠在敞开的车窗边缘,闭目养神。
驴车行起来不慢,习习凉风透窗而入,冲散了不少难闻的气味,令崔莞觉得好受了许多。
不多时,驴车缓缓停下,春风楼近在眼前。
崔莞付了车资,转身便往春风楼去了。
刚踏入大门,一道尖利的声音顿时传入她耳中。
“哟,这青天白日的,竟有贵客临门!”
崔莞侧头一看,一袭红罗,高髻簪花的殷妈妈手持美人扇,扭着丰腴的腰肢,一步一步自幔帐后行出,涂脂抹粉的脸上冷笑连连。
“殷妈妈。”崔莞懒得与她多做纠缠,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我来寻……”“寻什么?你还想寻什么?”
殷妈妈气急败坏的嚷嚷,一双细小的眼眸中怨念森森,“莫说是沉梦,连云姬你都休想见一眼!”
崔莞秀眉一蹙,刚要出声,却被一旁看热闹的欢客抢了先。
“云姬?殷妈妈,云姬不是半月前便赎身从良了?怎么,莫非是假的不成?”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附和。
殷妈妈气息一哽,两团丰硕的胸脯起伏得愈加激烈了,她恨恨的剜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崔莞,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对那欢客道:“云姬确已赎身,不过春风楼的百花赛便要到了,新魁定不会比云姬差,介时还请公子驾临,多多捧场才是。”
“噫,云姬之姿,何人能及,何人能及……”
对于殷妈妈的相邀,那欢客不置与否,摇着头,踉踉跄跄朝外走。
殷妈妈的脸色愈加难看,她回头瞪向崔莞,却不想眼前一片空,方才还站在一旁的崔莞,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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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赎身了,可是秦四郎所为?
踏出春风楼的大门,崔莞心中压下的迷雾冉冉升起,可尚未等她思索,便听到一声粗哑的,怯怯的呼唤。
“小姑子,崔……崔氏小姑子?”
崔莞回头过,目及佝着身子,一脸犹豫不知当不当继续叫唤的人,不由微微一怔,“赵叔?”
听闻这声清脆的回应,老赵双眼顿时大亮,急急上前,“果真是小姑子!”
凭租牛车那三日,崔莞均是一身月白华服,而今日身上的衣着虽也精美,却是一碧如洗的天蓝,若不是觉得那抹纤细的背影眼熟,加之那顶同样觉得熟悉的帷帽,他根本不敢胡乱出声。
“赵叔怎么会在此?”崔莞抬眼看了一下他身后,未见到那辆牛车。
老赵憨憨一笑,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的递于崔莞,“这是上一回那位小郎令我交予小姑子之物。”
小郎?百里无崖?
崔莞目光移到老赵手中,那是一卷帛纸,也不知被老赵随身携带了多久,略有些皱褶,她取过帛纸,并未当即展开,而是收入袖中放妥,继而对老赵轻声说道:“赵叔,你在此候了多久?”
老赵挠了挠头,憨笑道:“莫约半月罢。”
半月前,那位曾与崔氏小姑子一同前往家中的小郎突然寻上门,留下一卷帛纸与一两银,让他将帛纸交予崔氏小姑子,然而,他并不清楚这小姑子的住处,亦不敢随意入内城,只好来春风楼外守着。
这一守便是半个月,好在有上一回得的金叶子与那为小郎留下的银钱,倒也无碍。
半月么?崔莞眸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随后便温温笑道:“赵叔的牛车可在?我想租来一用。”
“在,在。”老赵连连点头,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应道:“此处拥堵,不宜停车,我将车停在巷中,有阿梁守着。”
崔莞顺着老赵所指,略扫了一眼那条位于春风楼右侧的巷子,果真看见小半截不起眼的车厢。
“不过……”指完牛车所在,老赵脸上忽的浮现出一丝为难。
崔莞垂眸,从荷囊中取出一粒碎银,莫约半两左右,这是她自银饰上绞下的。
看见她的举动,老赵连连摆手,涨红了脸,急急说道:“小姑子误会矣,误会矣!”说着他才将心中为难道出:“巷子狭小,牛车怕是难以调转,唯有沿巷绕行,怕耽搁了小姑子。”
“无妨。”崔莞轻笑应声,仍是将手中的银粒递于老赵,“这些时日,劳烦赵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老赵摇头不接,后退一步,憨声道:“无非是守在一处,再者那位小郎已给了一银,不可在收姑子的银钱了。”顿一顿,又道:“我去唤阿梁,姑子慢行。”
说完老赵朝着巷子去了。
崔莞无奈,只好将银粒放回荷囊内,慢慢跟着老赵前行。
巷子深深,恰好容得下一辆牛车与一人行走的缝隙。
原本守在车上的妇人阿梁已经下了车,见崔莞行来,忙垂首往后避让,许是听了老赵的解释,目中虽怯,却无惧怕。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崔莞坐在车厢内,而老赵与阿梁分坐在车前,问过所行目的,老赵便挥了挥鞭子,牛车慢慢动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牛车中,崔莞闭目沉思,在心里细细琢磨着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
然,尚未等她理出半分头绪,摇晃的马车忽的一停。
竟有如此快?崔莞不由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旧是一堵破旧灰暗,长满苔藓的高墙。
这便是说,牛车仍在巷中。
“赵叔,怎么了?”崔莞蹙起秀眉,清声问道。
“姑子,前头停着一辆马车。”老赵的声音有些惶然,这巷子不但狭小,且还深长弯曲,故而绕过一道弯口,他才发现前方不远竟有一辆马车。
不过,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在这又狭小又阴暗的巷子中,会有马车。
须知,马车可是唯有贵人才有资格乘坐啊!
也不知是否挡了那贵人的路,万一贵人发怒……
老赵心中颤颤,坐在一旁的阿梁,同样面色惶惶。
马车?崔莞心中浮起一丝狐疑,她身子略向前倾,抬手撩帘,一辆青篷马车便这么直直的撞入眼中。
仿佛知晓她撩帘而望,一道低哑磁沉的声音缓缓在巷子中响起:“卿卿好狠的心,任凭我在此地引颈长盼,餐风沐雨,也不早些来见。”
这声音……崔莞猛然一颤,巴掌大的小脸唰的一下,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是他!
是荒林小道上遇到的,那个心狠手辣的贵人!
忆起那一夜,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微微颤抖。
她曾说过,此生都不愿再碰见那样一个人,可一转眼,那人却生生出现在眼前,堵在她的必经之道上。
一瞬间,崔莞心中生出了跳车逃跑的冲动。
然,她忍下了。
若那人真是为她而来,雍城再大,又能躲到何处去?
“一日不见,似隔三秋,卿卿何不上前一见,以解相思之愁。”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含着毋庸置疑的迫人威势。
老赵与阿梁脸色惨白,双股战战,险些就要坠下牛车。
扫了一眼浑身颤抖不已的两人,崔莞心中歉意连连,再看向那辆青篷马车时,眼底的惊慌,如暖阳下的春雪,一点一滴消逝。
既然无处可退,那便迎上去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慢慢的吐出。
气尽心平。
崔莞咬了咬牙,轻巧的跃下马车,朝那莫约十来步远的马车走去。
一步一印,从轻浮到沉稳,当她走到马车旁时,已是步履从容,不疾不徐。
“崔氏阿莞,见过贵人。”崔莞轻轻的,从容的福了一礼。
车中之人并未出言,也未看向她,而是慵懒的倚在窗棂上,一手端着一只精美华丽的白玉酒樽,轻轻晃动,时左,时右,眸光随之轻转。
巷子里一下便沉静了下来,除去偶尔凉风拂过时,马车四角垂挂的银铃发出一阵一阵悦耳的叮叮铛铛。
崔莞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垂首敛目,一副恭敬之姿。
少顷,车中的男子斜睨了一眼她随风飘动的帷帽,突然开口,沉沉说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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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莞下颌微仰,眸光极快的瞥了一眼居高临下的男子。
俊美至极的容貌,如琳琅美玉,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巷子中,也无损一分一毫的光彩,那双狭长的黑瞳,微微眯起,流转着一股对任何事物均不以为意的散漫。
然而,她不会天真的认为,方才那句听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只是这贵人一时心血来潮的戏言,无需当真。
崔莞敛回目光,未敢多看,于眼前这个男子,她有着难以言明的惧意,即便曾历经生死,亦无法忽视那一丝自骨子中透出的畏怯。
胸口深深起伏了下,她慢慢转身走上前。
坐在车前的是一名莫约二十七八,身材高瘦的青年,见她行来,二话不说便跃下马车,让出位子,“小姑子,请。”
崔莞轻轻颔首,提起裙摆,优雅从容的爬上了马车,撩帘而入。
车厢内不知燃着什么香,幽幽的,淡淡的,似春风拂面,又似夜昙初绽,泌人心脾。
崔莞并未深入,后背贴着落下的车帘,垂首而坐,隐在长袖中的双手微微蜷曲,交叠放置在膝上,指尖凉如水。
男子斜了她一眼,一口抿干酒樽中的佳酿,懒懒的靠在软枕上,把玩着手中精致华美的白玉酒樽,一言未发。
崔莞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原处,若非胸膛轻微的伏动,整个人就好似一尊木雕般。
良久,男子薄唇轻轻一弯,“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樽不轻不重地置在横于两人中间的长几上,懒懒地道:“斟满。”
话虽轻,却如惊雷,隆隆入耳。
崔莞平静的眸子闪了闪,依言往前膝行几步,挪到长几前,一手挽袖,一手拎起长几上的白釉琉璃壶,清澈的酒液如溪流,自凤嘴中涓涓淌出,落入莹白的酒樽中。
霎时,酒香迎鼻。
崔莞斟酒的手微不可查一颤。
这……是沉梦!
他为何会有沉梦?
崔莞下意识抬眸,恰好对上一道意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一惊,急急敛目。
与此同时,一道莫名的念想自心头迷雾中析出,却在她淬不及然下一闪而逝。
崔莞稳了稳微促的心,静静地将酒樽斟满,轻轻搁下琉璃壶,继而恢复原本端坐的摸样。
男子端起崔莞所斟之酒,贴到唇边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帷帽下那张朦胧的脸,突然又道:“将帷帽去了。”
崔莞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一颤,紊乱的心绪却在此时蓦然一静。
她抬起头,迎着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慢慢地解开系在下巴处的细麻绳,慢慢地将帷帽取下,放置在身旁。
一张缠着棉布的脸,静静的,直直的映入男子深邃的眸子里,他扯了扯唇,继续说道:“面上的棉布,去了。”
这一次,崔莞并未从之,而是垂下眼帘,望着长几上盛满沉梦的白釉琉璃壶,淡淡回道:“阿莞不敢。”
声音落下,倚在软榻上的男子,忽的低低一笑,“连春风楼都进退自如,卿卿还有不敢之事?”
沙哑磁沉的嗓音,隐隐含着一缕诱人心神的靡荡,仿若三月春风,徐徐绵绵。
崔莞心中猛然砰砰直跳,为的并非是那靡靡之音,而是那句状似无意的话。
春风楼,这人竟知她去过春风楼!
春风楼,沉梦酒,云瑶去,百里无……
隐隐的,她觉得心中好似有何物即将破土而出。
但就在此时,崔莞却强压下翻涌的念头,平静的回道:“阿莞生怕丑颜唐突了贵人。”
莹莹明辉下,容貌清俊明朗,气势高贵雍容的翩翩公子,弯唇轻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白齿,戏谑道:“无妨,我赦你无罪。”
得了这一话,崔莞好似有了底气一般,抬起头来,目光晶莹透亮,唇瓣轻启,清声说道:“那便依贵人所言罢。”
言落手起,她轻轻地解去缠绕在面上的棉布。
她动作极慢,他亦不催,反倒饶有兴致的盯着,好似在看一出满堂喝彩的戏。
最终,那几道长短不同,深浅不一的伤痕落入他眼中时,那深谭般的眸子泛起了一丝晦涩难明的涟漪。
崔莞将解下的棉布细心的叠好放在膝上,随后静静的与那贵人隔几相望。
清早她才看过脸上的伤口,亦清楚眼下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容,可她并未在这个贵人眼中,看出一丝嫌恶。
甚至可以说,她根本无法自那双幽如古井的眼眸中窥见一缕波澜。
车厢中的气氛,再度渐渐沉滞,而此时的崔莞,已不再有丝毫惊慌,便是车外传入的叮铛轻响,她亦觉得格外悦耳。
少顷,他突然开口,低低的,似轻唤,又似自语,“崔氏阿莞。”
“诺。”崔莞清声应道,乌黑水润的眸子,流光百转。
盯着崔莞那双陡然变得明亮的眼眸,男子抿唇轻笑,先是轻轻的低吟,慢慢的,慢慢的,如泛起的涟漪,愈漾愈阔,最后,哈哈大笑得前仰后合。
这笑声传出马车,不断回荡在深深的小巷中,非但老老实实坐在牛车上的老赵与阿梁感到惊诧,便是那位驾车的青年,脸上也是讶色连连。
不一会儿,笑声渐止,男子白皙的面容因长笑而浮起一层薄薄的桃色,衬着顶上洒落的莹辉,闪烁着诱人的妖冶,然,那双斜长的眸子中却冷色幽幽,寒芒凛凛。
“下去。”
一股沉冽的威压霎时将崔莞笼入其中,她敛下眼眸,垂首拾起一旁的帷帽与棉布,缓缓向后膝行。
退到门帘边时,车外的青年恰好撩起帘子,她及时带上帷帽,转身下了马车。
待她双脚一落地,那青年便扬起鞭子,马车缓缓行去,与崔莞擦身而过时,透过扬起的帘子,她瞥了一眼那张俊秀绝美的容颜。
直到渐行渐远的马车消失在眼前,崔莞方转身朝牛车走去。
老赵和阿梁虽心有余悸,却也急急忙忙驱车迎上前。
崔莞上了牛车,并未多言,只是低低的道了一句,“走吧。”
“诺。”老赵轻应。
片刻后,牛车缓缓前行。
崔莞望了望窗外灰暗的高墙,闭上双眸,心中沉静至极。
今天家里来客人了··还带着小孩纸··简直快把卤煮给折腾死啊!!这熊孩纸!!!!T.T
牛车轻晃,慢慢沿着长巷前行,待明媚的秋阳与热闹的喧嚣迎面扑来,老赵夫妇二人不约而地同舒出一口气,眼前皆是一阵恍惚,仿如隔世。 暖阳当空,明亮的光线自窗口错漏入车厢中,崔莞神色沉静如水,她睁开轻阖的双眸,静静的看了一下人声鼎沸的街道,抬手自袖中取出那卷老赵送来的帛纸。 这卷帛纸,她原本打算回别院后再行观看,可方才一番遭遇,令她改变了主意。 崔莞缓缓地展开绵软的帛纸,明晃晃的阳光下,帛纸莹白如雪,未沾染半点墨迹。 无字? 崔莞眉尖若蹙,将手中的帛纸尽数展开,抚平,迎着阳光来回翻转,细细查看。 仍旧是空白一片。 以老赵的为人,既然将帛纸送来,又刻意守了这般久,应当不会乱动手脚,且帛纸虽少,却也算不得贵重之物。 如此说来,百里无崖当初交予老赵的,便是这么一卷空无一字的白卷。 崔莞凝神盯着手中的帛纸,心中若有所思,不过脸面上却未表露,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 牛车行过热闹的街道,市集,沿着黄土小道往东边一拐,停在一处颇为安静的巷子中。 比起方才那条又暗又脏的小巷,此处显然要明亮整洁一些,虽不及内城,却也比外城好上不少。
巷子两旁排列着一栋栋木石交错而建的宅子,时不时有衣着整齐的路人缓步行过,见到老赵驾驭的牛车,神色间并未有多少变化。能在此处落居的人家,虽购置不起自用的车架,但若要出门任事会友,亦能租得起牛车来用。 故而瞥及停靠在路旁的牛车,顶多是随意猜想一下车中人是上门访友还是主人出行,至于旁的,已然是熟视无睹了。 “姑子,到了。”停稳牛车后,老赵低低的唤了一句。 崔莞小心的收好帛纸,重新放回袖内,随后撩起车帘,大致扫了一圈周遭,下了牛车便缓缓朝左前方莫约十来步的一户人家行去。 这户府邸不大,难得的却是带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以围墙环绕之。不过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那围墙似乎又重新堆高了一些,顶上的鲜泥与底下的陈土有明显的不同痕迹。 收回目光,崔莞上前扣住衔在铺首上,已有些斑斑锈迹的铁环,轻轻地叩了两下门,顿了顿,无人应声,她便又叩了两下。 就在这时,屋内一阵窸窣脚步,紧闭的门扉突然迸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一名莫约二十出头的碧衫青年探出头,目及站在门前,头戴帷帽的崔莞,面上不由闪过一丝诧异,“方才可是小姑子在叩门?” 崔莞轻笑颔首,“正是。” 许是见崔莞衣着光鲜华丽,又掩去了容貌,青年神色间难免有些惴惴,但他仍秉着礼仪,略将大门敞开,朗声问道:“不知小姑子上门,有何要事?” 崔莞清声说道:“敢问郎君,此处可是成氏宅?” 原是来寻人的,青年心中略略一松,点点头道:“正是。”不过话落后,他又有些迟疑的道:“只是这栋宅子已经被我购下了。” 被买了? 崔莞眉心微微一跳,沉声问道:“可否请郎君告之,这栋宅子是何时所购?成氏人又搬到了何处?” “半月前购入,至于前主人去向,我并不知。”青年未有隐瞒,他购买成宅一事,本就是公平买卖,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加之四周邻里皆知,便是他不说,也极容易打听。 半月,又是半月。 崔莞心中渐渐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看了一眼目露警惕的青年,轻轻福了福身,“叨扰了。”说罢,她转身便走。 盯着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青年一头雾水,略怔了一下便转身回屋,“哐当”一声合上了门。 崔莞跨上牛车,便对老赵轻声道:“回罢。” “诺。”老赵虽不清楚崔莞为何来此处,但他未多言,专心驾着牛车往内城行去。 微微晃动的牛车中,崔莞靠在车厢上,挺直的背脊慢慢的软下,她再次取出百里无崖留下的帛纸,展开后,凝视着空无一字的纸面,怔怔出神。 半月前,她与秦四郎受伏,中了春风楼的媚生香。 半月前,百里无崖上门医治秦四郎头疾,却又无故为她复容,最终还刻意留下一卷空白的帛纸。 半月前,云瑶赎身离去。 半月前,成氏卖宅。 一而再,再而三,均是在半月前。 崔莞阖眼,敛去眸中幽幽闪动的眸光。 起初,她心中泛疑,即便秦四郎都不曾见过她的真容,百里无崖更无可能得知她毁容一事,然,偏偏两不相知之下,百里无崖却突然出手为她诊治…… 而今见过那贵人,她心中疑惑尽解。 犹记那一夜,原先那位驾车的驭夫,曾掷匕削断她脸上的面巾。 故而,他是见过她容貌的。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着帛纸的手慢慢蜷曲。 即便不看那一夜奢华的马车,拉车的神骏,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光凭雍城城门前,秦四郎的退让便能得知,那贵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方才在马车上,他令她褪帽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念头,故而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果然得了一些眉目。 赦令,可是非寻常显贵能轻言之啊! 即便无法确认那贵人的真正身份,但凭着这一赦字,或多或少令崔莞心中有几分明了。 倘若是这样贵不可言的人,莫说亲自开口,便是之流露出一份意动,莫说一个春风楼的妓子,便是亲生的女郎,雍城城主都会双手奉上罢? 而且,若真是他所为,那么诸多疑惑均可迎刃而解。 只是崔莞仍就有些不明,那日被唤进秦四郎房中的人,为何是她? 若说只是碰巧,她定然不信,当时媚生香虽是初燃,但此物非比寻常,一沾及显,照理说,设局之人应当会事先安排好才是,主屋内如此多貌美侍婢,无论哪一个,若知能与秦四郎欢好,必定甘之如饴,何须费心思找上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子? “真是……”崔莞低声苦笑,抬手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她无非是想借一借秦四郎的势,可眼下来看,她已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布局中。 云瑶,百里无崖,秦四郎…… 打一开始,她所谋划的一切,只怕早被人看破了罢? 只是,为何是她? 为何偏偏是她? 崔莞心中思绪纷扰,就在这时,牛车忽的一顿,再度停下,与此同时,一道漠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崔氏阿莞。”
我是万能的代发君…今天作者电脑黑屏了…只能我来代发,我只能用手机发,格式不好看,望大家谅解…
抱歉,因为昨天卤煮电脑崩了,是托朋友帮忙更新的,所以没有调格式·今天卤煮把昨天的章节和今天的章节合并,再重新发一次··希望大家原谅。
牛车轻晃,慢慢沿着长巷前行,待明媚的秋阳与热闹的喧嚣迎面扑来,老赵夫妇二人不约而地同舒出一口气,眼前皆是一阵恍惚,仿如隔世。
暖阳当空,明亮的光线自窗口错漏入车厢中,崔莞神色沉静如水,她睁开轻阖的双眸,静静的看了一下人声鼎沸的街道,抬手自袖中取出那卷老赵送来的帛纸。
这卷帛纸,她原本打算回别院后再行观看,可方才一番遭遇,令她改变了主意。
崔莞缓缓地展开绵软的帛纸,明晃晃的阳光下,帛纸莹白如雪,未沾染半点墨迹。
无字?
崔莞眉尖若蹙,将手中的帛纸尽数展开,抚平,迎着阳光来回翻转,细细查看。
仍旧是空白一片。
以老赵的为人,既然将帛纸送来,又刻意守了这般久,应当不会乱动手脚,且帛纸虽少,却也算不得贵重之物。
如此说来,百里无崖当初交予老赵的,便是这么一卷空无一字的白卷。
崔莞凝神盯着手中的帛纸,心中若有所思,不过脸面上却未表露,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
牛车行过热闹的街道,市集,沿着黄土小道往东边一拐,停在一处颇为安静的巷子中。
比起方才那条又暗又脏的小巷,此处显然要明亮整洁一些,虽不及内城,却也比外城好上不少。
巷子两旁排列着一栋栋木石交错而建的宅子,时不时有衣着整齐的路人缓步行过,见到老赵驾驭的牛车,神色间并未有多少变化。能在此处落居的人家,虽购置不起自用的车架,但若要出门任事会友,亦能租得起牛车来用。
故而瞥及停靠在路旁的牛车,顶多是随意猜想一下车中人是上门访友还是主人出行,至于旁的,已然是熟视无睹了。
“姑子,到了。”停稳牛车后,老赵低低的唤了一句。
崔莞小心的收好帛纸,重新放回袖内,随后撩起车帘,大致扫了一圈周遭,下了牛车便缓缓朝左前方莫约十来步的一户人家行去。
这户府邸不大,难得的却是带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以围墙环绕之。不过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那围墙似乎又重新堆高了一些,顶上的鲜泥与底下的陈土有明显的不同痕迹。
收回目光,崔莞上前扣住衔在铺首上,已有些斑斑锈迹的铁环,轻轻地叩了两下门,顿了顿,无人应声,她便又叩了两下。
就在这时,屋内一阵窸窣脚步,紧闭的门扉突然迸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一名莫约二十出头的碧衫青年探出头,目及站在门前,头戴帷帽的崔莞,面上不由闪过一丝诧异,“方才可是小姑子在叩门?”
崔莞轻笑颔首,“正是。”
许是见崔莞衣着光鲜华丽,又掩去了容貌,青年神色间难免有些惴惴,但他仍秉着礼仪,略将大门敞开,朗声问道:“不知小姑子上门,有何要事?”
崔莞清声说道:“敢问郎君,此处可是成氏宅?”
原是来寻人的,青年心中略略一松,点点头道:“正是。”不过话落后,他又有些迟疑的道:“只是这栋宅子已经被我购下了。”
被买了?
崔莞眉心微微一跳,沉声问道:“可否请郎君告之,这栋宅子是何时所购?成氏人又搬到了何处?”
“半月前购入,至于前主人去向,我并不知。”青年未有隐瞒,他购买成宅一事,本就是公平买卖,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加之四周邻里皆知,便是他不说,也极容易打听。
半月,又是半月。
崔莞心中渐渐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看了一眼目露警惕的青年,轻轻福了福身,“叨扰了。”说罢,她转身便走。
盯着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青年一头雾水,略怔了一下便转身回屋,“哐当”一声合上了门。
崔莞跨上牛车,便对老赵轻声道:“回罢。”
“诺。”老赵虽不清楚崔莞为何来此处,但他未多言,专心驾着牛车往内城行去。
微微晃动的牛车中,崔莞靠在车厢上,挺直的背脊慢慢的软下,她再次取出百里无崖留下的帛纸,展开后,凝视着空无一字的纸面,怔怔出神。
半月前,她与秦四郎受伏,中了春风楼的媚生香。
半月前,百里无崖上门医治秦四郎头疾,却又无故为她复容,最终还刻意留下一卷空白的帛纸。
半月前,云瑶赎身离去。
半月前,成氏卖宅。
一而再,再而三,均是在半月前。
崔莞阖眼,敛去眸中幽幽闪动的眸光。
起初,她心中泛疑,即便秦四郎都不曾见过她的真容,百里无崖更无可能得知她毁容一事,然,偏偏两不相知之下,百里无崖却突然出手为她诊治……
而今见过那贵人,她心中疑惑尽解。
犹记那一夜,原先那位驾车的驭夫,曾掷匕削断她脸上的面巾。
故而,他是见过她容貌的。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着帛纸的手慢慢蜷曲。
即便不看那一夜奢华的马车,拉车的神骏,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光凭雍城城门前,秦四郎的退让便能得知,那贵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方才在马车上,他令她褪帽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念头,故而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果然得了一些眉目。
赦令,可是非寻常显贵能轻言之啊!
即便无法确认那贵人的真正身份,但凭着这一赦字,或多或少令崔莞心中有几分明了。
倘若是这样贵不可言的人,莫说亲自开口,便是之流露出一份意动,莫说一个春风楼的妓子,便是亲生的女郎,雍城城主都会双手奉上罢?
而且,若真是他所为,那么诸多疑惑均可迎刃而解。
只是崔莞仍就有些不明,那日被唤进秦四郎房中的人,为何是她?
若说只是碰巧,她定然不信,当时媚生香虽是初燃,但此物非比寻常,一沾及显,照理说,设局之人应当会事先安排好才是,主屋内如此多貌美侍婢,无论哪一个,若知能与秦四郎欢好,必定甘之如饴,何须费心思找上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子?
“真是……”崔莞低声苦笑,抬手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她无非是想借一借秦四郎的势,可眼下来看,她已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布局中。
云瑶,百里无崖,秦四郎……
打一开始,她所谋划的一切,只怕早被人看破了罢?
只是,为何是她?
为何偏偏是她?
崔莞心中思绪纷扰,就在这时,牛车忽的一顿,再度停下,与此同时,一道漠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崔氏阿莞。”
是唤,而非询问。
也就是说,这辆牛车中所坐何人,那开口之人心知肚明,非但知晓她姓什名什,甚至连身份来历均一清二楚!
故而才会如此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喝住牛车,唤出她的名。
崔莞抬起眼,眸光轻轻闪烁了下,随后隐回眼眸深处,一双乌黑的瞳仁如古井,沉静无澜。
她慢慢掀开车帘,牛车已然行到了内城,离她往日下车之地不过十来米,但便是这一小段短短的青石道,横着一辆驴车。
内城的街道不似外城那般狭窄拥堵,莫说横着一辆驴车,便是两辆,亦绰绰有余。可这辆打横的驴车,不偏不倚,正好挡在牛车前,莫约七、八步远,驴车前还站着一名头带漆纱笼冠,身着广袖青衫,做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
见到崔莞撩帘探望,却不赶紧下车行礼,那文士斑白的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大声喝道:“崔氏阿莞,贵人赏赐,还不速速来接!”
崔莞流转的目光璀璨如阳,她打量了那文士两眼便敛下眸子,认真的说道:“阿莞身份低微,所识之人中,亦无可驱使幕僚携物当街赏赐的魄力,想必这位郎君寻错了人罢。”
她说罢便对老赵清声道:“赵叔,速速让出道,以免误了郎君要事。”话毕,崔莞便缩回手,静静的坐回车厢内,任凭车帘落下,掩去了纤纤倩影。
“诺,诺。”老赵连连应声,驱着拖车的老牛便要往另一边的空隙靠去。
原本盛气凌人的文士根本料不到,这个与他来说是卑贱如泥的小姑子,闻及贵人赐礼,非但不感激涕零,连滚带爬的下牛车到他面前行礼拜谢,反而一句轻描淡写撇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指使驭夫绕道而行……
他虽不得重用,可好歹也是跟随在贵人身旁的幕僚文士,以往在外行走,莫说是庶民,哪怕寻常世家之人见了,皆是相争谄媚逢迎,何曾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小姑子啊!
那文士顿时气得面色漆黑如墨,他快行两步,再次堵在牛车前,冷冷地喝道:“崔氏阿莞,贵人恩赐,你竟避之若浼,实在无礼!”
人言可畏,且还是出自文士之口,即便身份清贵的士族女郎,亦担不起这等斥责,更何况崔莞这样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卑贱庶民。
那文士看着静谧的车厢,眼中得意非凡。
老赵与阿梁正襟危坐,他们虽与崔莞无亲无故,但对这个从未表露一丝凌人盛气的小姑子,心中颇有好感,见到拦路的文士如此气焰万丈,咄咄逼人,不免又惧又忧。
少顷,一声轻叹自牛车中传出,慢慢随风向远处飘散,“郎君错矣,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阿莞非阿莞,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姑子,无貌无才,也未曾结识达官显贵,又何来有贵人赐礼?”
“故而,阿莞令赵叔驱开牛车,正是生怕耽搁了郎君啊!”
这声音虽轻柔婉转,却又含着说不出的清冷漠然,落于那文士耳中,他得意的眼神倏然一僵,目瞪口呆,这小姑子…这小姑子……
僵持中,崔莞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赵叔,还是快些走罢。”
老赵自是从之。
眼看着牛车缓缓绕过自己,那文士恨不得拂袖而去,转瞬间,他脸上却又突然泛起青白之色。
“且慢!”
那文士大喝一声,再顾不得礼仪气度,疾步追上前,又一次拦下悠悠前行的牛车,“崔氏小姑子,且慢。”
再言“且慢”二字,他明显已有些中气不足了。
贵人确实命他前来赠礼,只是他心中看不起崔莞这等攀龙附凤的小姑子,故而才有了方才那一幕幕刁难,只是任他怎么想,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令他骑虎难下了。
毕竟,此事乃是贵人亲口交代而下,倘若他连赠礼这等简单的事都办不妥,将来在贵人面前,还有何前途可言?
愈想心中愈慌,不过短短片刻,那文士额前泌出一层薄薄的湿意。
“小姑子,贵人之礼,确确实实乃是赐予小姑子你,并无二人。”
现下这番语气,虽算不得绵软,但相较于先前的倨傲,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赵与阿梁顿时有些呆若木鸡,那文士郎君,可是在向小姑子服软?
与老赵夫妇二人相比,崔莞显得平静许多,她淡淡一笑,道:“郎君所言,可坐实?若寻错了人……”
“无错!”那文士额角青筋一跳,咬牙挤出一句,可随即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愤然,语气委婉的说道:“天色不早了,小姑子还是快一些接礼罢。”
他还得回去给贵人回禀,即便这小姑子瞧不上他,莫非还敢将贵人也不放在眼中?
崔莞轻轻一笑,好似听不出文士另有所指话语,淡淡说道:“阿莞身子不适,生怕冲撞了郎君,如此,只能劳烦赵叔了。”
此话一出,非但老赵大吃一惊,中年文士也是一脸愕然。
这小姑子竟连礼都不打算亲自接了?
那文士面如铁青,一双三角小眼飞速转动了下,险些冲上头顶的恼怒又生生压下,只是阴霾的目光冷如箭,直直地瞪着牛车,仿佛要透过车帘刺穿坐在里边的崔莞。
老赵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文士,咽中发干,胸口砰砰作响,直到崔莞那道如山间溪流,涓涓入心的声音传来,“赵叔,莫慌,可大胆前去。”
短短数言,却让老赵慌乱的心莫名一静,他暗暗拍了拍阿梁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下了牛车便快步走到中年文士面前,静静垂首,恭敬的伸出双手。
那文士冷冷瞪着探到眼下,又黑又皱,沾染着污渍,干裂难看的双手,有心出言叱喝,却又担心崔莞另出花招,犹豫片刻,干脆冷哼一声,将东西重重拍在老赵手心上,一言不发,转身便直奔驴车,头也不回驱车离去。
“小姑子。”老赵将手中之物小心的递入车厢内。
崔莞接过来,细细看了一眼,那是个三指宽,半掌长的木盒,也不知是什么质地,通体漆黑如墨,不过木盒上雕刻着一圈精美的花纹,以银漆描绘,显得异常华贵。
她打开木盒,一股幽香迎面扑来。
崔莞怔了一怔。
自那文士拦车,口称有贵人赐礼的一刻,她霎时便想到了方才在马车中贵人。
毕竟,在雍城中,能与她有一丝瓜葛的贵人,除去秦四郎,便只剩下那个两面之缘的尊贵男子。
以秦四郎的为人,定不会,也无必要行此一事,唯独那个喜怒无常的贵人,最为可能做出这等事。
果然……崔莞缓缓合上手中的木盒,嘴角勾起一丝淡笑。
凝雪霜。
马车上才令她解去掩容之物,文士又送来凝雪霜,这其中,还需多言么?
不过,按照那贵人的行事做派,崔莞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把握。
他不会轻易要了她性命。
至少在达成某种计谋之前,不会。
故而,方才对那文士的举止,便是她的试探。
她需得探出,贵人的底线,而后才能从中寻出破局之路。
崔莞闭了闭眼,敛下外露的心绪,而后收好木盒,唤了老赵一声便轻巧的下了马车。
此处离秦氏别院已不远了,缓步慢行,也不过一刻钟。
崔莞取出三片金叶子,放入老赵手中,清声说道:“多谢赵叔方才的帮衬。”
看着手中灿灿的金叶子,老赵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举手之劳,当不得这么重的礼。”说着他便要将金叶子还予崔莞。
崔莞往后一退,避开了老赵,她抬眸轻笑,“于赵叔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对阿莞来说,却是临危一助,故而赵叔可问心无愧,且说不准,将来阿莞仍有需赵叔出手相助之时。”
老赵性情虽憨厚,但为人并不愚钝,岂会听不出崔莞话中之意?
他怔怔的望着眼前一身华服,清贵高雅的小姑子,眼底浮起一抹激动,紧紧攥住金叶子,叉手给崔莞深深的作了一揖,沉声道:“若小姑子不嫌弃,老赵愿听从差遣。”
站在老赵身后的阿梁虽有些不明,可看见自家夫君行了礼,也急急忙忙跟着一福。
“赵叔不必多礼。”崔莞忙将老赵扶起,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方继续徐徐说道:“承蒙赵叔信托,然,有些话阿莞不得不在此说清楚。”
“姑子请讲。”老赵面色沉着,垂手恭听。
崔莞颔首,敛了唇角边的笑容,认真的说道:“阿莞在雍城的时日不会太长,许是用不了几日便会离开,而在此之前,需要有人先一步前往下一个都城早做安置。”
她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句,隐在帷帽中的眼眸始终看着老赵的脸庞,因而并未遗漏那缕一闪而逝的犹豫。
若可选择,谁愿背井离乡?莫说世代居住在此的庶民,便是喜好纵情山水的士族,亦会在怠倦时不惜千里迢迢,归于家中,非就近而居。
“索性还有一些时日,赵叔不必急着作答,待仔细与阿婶商讨后,再做定夺也不迟,三日后清晨,阿莞在此等候赵叔。”
说罢,崔莞盈盈转身,信步离去。
她虽急需人手,却也不会强迫他人随她一同四处漂泊。
再者她所需的是完全的忠心,而非一时兴起的冲动。
多一些时日,不但是给老赵考虑,亦是能让她从容观测与安排。
看着崔莞渐行渐远的身影,老赵脸上一片臊热,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唤出声,只好闷闷与阿梁一同驱车返家。
今天服务器升级,ORZ无语,明天双更。。。。。。。。。。。。
崔莞沿着青石道施施然的朝秦氏别院渡步而去,却不知邻近的另一条青石道上,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停在平坦的道路中间,那名中年文士垂首弓腰,口角轻蠕,脸庞上的神情时而气怒,时而铮铮。
少顷,待他微微张合的嘴角一抿,略垂的头颅又低了几分,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处。
马车中,华贵难言的男子,眯起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饶有兴致的盯着中年文士乌漆漆的后脑勺,似在回味那番述言,又似透过那文士,追溯方才崔莞那抹顾盼之姿。
霎时间,除去偶尔一两声银铃轻咛,四周一片沉静。
虽无法目睹男子的神态,然,后脑勺处隐隐透出的冰凉,让那中年文士心头忍不住剧烈跳动。
他的一番言辞,说得不差,可添枝增叶之处亦不少,此情此景,心中难免虚虚。
良久,就在中年文士站到两股轻颤时,车中的男子突然勾起薄唇,低低笑了两声,“有趣,真是有趣……”
这小姑子,是在试探,亦是在向他表态啊!
她在说,她不喜随波逐流,不喜被人算计掌控,无论那人是谁,有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敛回清冷的目光,修长的指尖在温润的白玉酒樽杭来回划动,长长的眼睫下,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渐渐漫起一圈若有似无的微澜。
“回罢。”
车中的男子并未与那文士多言,淡淡的下令,整个人便倚在软榻上,缓缓闭上双眼,清秀俊朗的脸庞浮上一片慵然懒散。
“诺!”
得了命令,驾车的青年看也未看一旁的文士,径直将手中缰绳一抖,马车缓缓驶向内城最中间,占地最为宽广的城主府。
待耳旁的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响渐渐远去,那名中年文士方慢慢抬起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已然行得快看不见踪迹的马车,抬手就着长袖试了试额前的冷汗,眼中却是一片得意之色。
崔莞啊崔莞,你不过是个破落卑贱的小姑子,还妄想学士族女郎的行事做派,哼哼,现下惹恼了贵人,且看你还能如何孤高!
心中狠狠咒骂几句,那文士转身拖着略微发软的双腿,缓缓爬上驴车,驱车返回歇脚的宅子。
三日光阴,若白驹之过,转瞬即逝,自那日出门后,崔莞便不曾再踏出西院半步,而是安安心心的呆在木屋中静养。
说是静养,其实不然,西院虽偏,当差的侍婢亦有不少,且说画锦得了精美难见的罗衫,少不得穿上身在同伴中炫耀一番,久而久之,西院的侍婢人人皆知,独居在木屋的小姑子,慷慨又大方。
一时间,上门之人不说络绎不绝,却也相差无几了。
反观崔莞,无论是谁,均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摸样,手中的罗衫与中看不中用的饰物,流水一般洒出,短短几日,楼管事送来的事物,已去了十之八九。
不过,她亦收获颇丰。
那些得了物的侍婢们不再板着脸,见到崔莞时和颜悦色了许多,更有不少胆大心贪的侍婢,为能再次从她手中获利,口角便没那么严密了。
起初张口的侍婢心中仍存几分忌惮,不敢说得太多,但随之见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当做笑言来听的摸样,渐渐的,便没了遮拦。
如此一来,在日复一日的笑谈中,崔莞暗暗敛下了不少消息,每当夜深人静,她便躺在榻上细细思索,去粕取精,寻出对自己最有用的存之。
与老赵约好的三日之期已到,清早崔莞起榻,梳洗后便准备要出门,偏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阿莞,阿莞,你可在?”
崔莞原以为又是上门打秋风的侍婢,然而敞门一看,来人却是在秦四郎屋内服侍的观棠。
她眼波轻转,慢慢迎上前,清声说道:“我在,姐姐寻我有何事?”
不卑不亢的姿态,令观棠微微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宛如碧竹般从容沉静,又仿若芙蕖亭亭玉立的罗衫少女,便是路上那个面黄肌瘦,落魄至极的小姑子。
定是……定是衣裳的缘故。
观棠瞥了一眼她身上那袭随风轻轻摆动的鹅黄儒裙,心中略释,便轻笑道:“我不过奉郎君之命,来唤你去一趟。”
秦四郎要见她。
崔莞眼中并未流露出一丝意外,自媚生香一事后,她与秦四郎已有大半月不曾碰面,细细算来,确实也该有所动了。
“姐姐稍等。”
她转身入屋,将帷帽取出,也不带上,就这么拿在手中。
“劳烦姐姐带路。”
观棠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又看了看她蒙着一层面巾,只露出眉目的小脸,似有话要说,可唇角抿了抿,又咽了回去,轻轻点头道:“随我来罢。”
崔莞跟在观棠伸手,缓步向主屋的方向走去。
然而,观棠令着她出了西院,却未走上那条通往主屋必经的长廊,而是往左方一拐,穿过林荫小道,越过一座有一座小院,踏上一条两旁栽满碧竹的卵石小道。
人在道上,道在林中,这条小道宛如竹林中流淌的溪流,蜿蜒绵延,穿林而过时,满目苍翠,且行且听着那秋风过林,满耳沙沙作响的竹曲……
莫说是人,整颗心都不禁沉浸在一片平静安宁之中。
拐过一道弯,出口已然就在眼前,忽的,一阵悠扬的琴声随着暖阳一同倾泻而入。
崔莞眸中虽仍是一片平静,但静中的宁和已瞬间散去,恍如古井,无波,清冷。
踏出那片茂密的竹林,不必观棠指引,崔莞一抬头便远远望见前方有一方小湖,临湖的一座六角木亭中,一坐两立共三道身影。
其中,一身月白华服,乌发如墨,身姿修长挺拔,正面对着粼粼波光静静抚琴的人,不是秦四郎还能是谁?
崔莞淡淡一眼便敛回目光,随着观棠一同,慢慢地走向那座临湖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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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康桥2010 1063楼 2014-04-12 19: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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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行了十数步,观棠与崔莞停在离木亭莫约六、七步远的地方,观棠侧身对崔莞轻轻颔首,示意她暂且在此等候,随即便无声的缓步上前,准备通报。
可观棠刚行到亭前,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嘣”的一声轻响,悠然婉转的琴声嘎然而止。
“郎君。”观棠低呼一声,快步上前。
站在亭中的楼管事与弄梅也忙围上前,欲要查看一二。
倒是秦四郎,不慌不忙的扫了一眼被琴弦弹中的食指,淡淡笑道:“无碍。”
边说,他边将正泌出缕缕血丝的食指蜷曲,掩入广袖中。
听了秦四郎的话,观棠即便心中染忧,亦不便多说,她福了福身,轻轻说道:“郎君,崔氏小姑子已到。”
“让她过来罢。”
秦四郎的声音,仍旧如石上泉,温和清润,可若此时有人与他正面向对,便能轻易看出他眸中那一点点微妙的涟漪。
“诺。”观棠轻应一声,快步返回唤人。
不一会儿,崔莞便缓步来到了木亭前,她下颌微垂,膝部轻轻一敛,淡淡地说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
秦四郎此时已然转过身来,和煦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前,朗声说道:“不必多礼,过来坐罢。”
这是打算要与她开诚布公了?
崔莞心中突突,面上却若无其事,平静的应了一句:“诺。”
话落,她便慢慢的向前挪。
木亭远远乍看似小,但行入其中才发现,容下四人两几,竟仍有些空闲。
在崔莞过来的途中,楼管事与弄梅已将摆琴的短几连琴带几一同移到了角落中,而另一边角落里摆着的长几则移到木亭中间,长几上,精致小巧的香炉,清香扑鼻的茶汤,色香俱全的糕点,逐一摆开。
崔莞从容的行到长几前,退履上席,与秦四郎面对面的跪坐而下。
除去那一日,此次两人的相距最为亲近,即便蒙着面巾,她亦能嗅及秦四郎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此茶名凝云,味甘而清,酌于杯盏中,香云罩覆,久凝不散,故此得名。”秦四郎制止观棠上前奉茶,亲自拎起几上的白瓷贴花竹纹壶,予崔莞倒了一盏茶。
碧清的茶汤涓涓入盏,氲氤袅袅,果真如云似雾,馥郁的茶香刹时扑鼻而来。
“阿莞,可一品。”
他的声音,亦如这盏中清茶,清透甘润,泌人心脾。
且,他唤她,阿莞。
崔莞心中微怔,澄澈的目光自被推至身前的茶盏上轻扫而过,落向与自己正面相对的秀俊脸庞,尤其是那抹张红唇边弯起的浅笑。
突然,她眸光轻轻一闪,慢条斯理的抬起手,在秦四郎含笑吟吟与楼管事三人又惊又诧的目光中,端起茶盏,一手抬至额前,以袖掩面,轻轻撩起半边面巾,一口将盏中温热的茶汤饮尽。
搁下杯盏,她仿若看不见楼管事等人微微瞪出的眼瞳,静静看着秦四郎面上分毫不改的笑容,淡淡地说道:“阿莞是粗俗之人,品茶这等雅事,着实做不来。”
秦四郎迎着崔莞平静的目光,轻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尝一尝这几碟糕点,桃红柳绿,定会有阿莞心喜之物。”
话到最后,已是意有所指。
说罢他目光虽如初,却紧紧盯着那双清如秋水的眸子,试图从中寻出什么来。
可惜,崔莞眉宇间依旧染满了温宁淡然,她头也未抬,轻轻笑应:“如此,甚好。”
话虽如此,崔莞身子动也未动,任凭那双银箸静静的摆在身前,闪动着点点微光。
这小姑子,与先前所见,已不同了啊……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的又开口问道:“方才一曲,阿莞以为如何?”
“甚差。”崔莞想也未想,张口便答。
“哦?”秦四郎剑眉微挑,虽不似楼管事等人面露愤愤,一双眼眸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崔莞垂眸,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杯盏,淡笑道:“琴本是雅物,最为清悠出尘,便如那高山流水,潺潺落耳,经耳入心。”
说着她眼波轻转,落向神情渐渐凝下的秦四郎,悠悠再道:“郎君琴技甚是高绝,然心中却焦躁难安,故而琴声如何悠扬,亦只是红尘俗音,空有其表而无其心。”
“既无琴心,又怎可称得上为琴?那琴……”她瞥了一眼摆在角落里的古琴,淡淡地说道:“断了也好,总比葬身凡俗中强。”
崔莞的声音温和轻雅,可一番徐徐之言,却让秦四郎眼中仅存的笑意彻底化为了沉凝。
静默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对崔莞拱手作揖,朗声道:“闻此一言,如喝棒当头,止桑,谢过点拨之情。”
他的身份虽比崔莞尊贵许多,但崔莞此时所展现的才学,亦担得他这一声谢。
故而,崔莞并未避让,而是心安理得的受了秦四郎的礼。
重新落座后,秦四郎侧首看了楼管事一眼,轻轻地摆了摆手。
楼管事虽不放心秦四郎与崔莞独处,却还是带着观棠与弄梅二人退出了木亭,候在离亭子莫约十尺开外。
见此情形,崔莞心中一紧,终于要来了。
不过,她未表露分毫,依旧平静如初。
秦四郎再一次拎起白瓷贴花竹纹壶,为崔莞续上茶,涓涓流水声中,他的声音慢慢传开,“阿莞可曾记得,在前来雍城的官道上,你我曾有过一约?”
“自是记得。”崔莞抬起头,一双眸子映入秦四郎身后的粼粼波光,愈发显得熠熠夺目。
她抿唇轻道:“只要阿莞在抵雍城三日内,为郎君寻来百里氏,郎君便要为阿莞做一件事,一件无损巴陵秦氏之利,而又是郎君力所能及的事!”
话到最后,已是铮铮。
秦四郎深深凝视了她一眼,点头言道:“你确是做到了,百里无崖已为我诊治过头疾。”
也就是说,该到她说出条件之时了。
崔莞坐直身躯,定定对上秦四郎的目光,沉声开口,一字一句的说道:“稷下学宫,我要进稷下学宫。”
说罢,她紧紧盯着秦四郎的脸庞,生怕错落一丝神色变化。
稷下学宫,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要进稷下学宫。
只因,那里有一人,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一个可助她将曾氏彻底踩入泥之人!
秋阳明媚,木亭中依旧茶香袅袅,一月白,一鹅黄两道身影,已去其一。
仅剩下举杯独品凝香的秦四郎,以及偶尔穿亭而过,撩起身后粼粼碧波的缕缕凉风。
“郎君。”楼管事快步进亭,看着自家郎君沉静宁和的摸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迟疑片刻,他最终还是张了口:“郎君应了她?”
原本楼管事、观棠弄梅三人,并不知晓木亭中秦四郎与崔莞所商谈之事,唯独那句“稷下学宫”,因崔莞心绪波动,声音略扬了几分,才泄露了出来。
而后崔莞离去时,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眸,不必细问,十有八九是达成所愿了。
有关稷下学宫一事,非比寻常,楼管事不得不为秦四郎担心。
“楼叔,你不必担心,我心中甚是明朗。”秦四郎抬眼远远望了望那道逐渐没入竹林中的明媚身影,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淡淡莫测。
不善饮茶,却偏偏精通音律,且看上去颇有名家风姿。
这小姑子呵,真是愈来愈让人难以琢磨了……
“可那小姑子到底非秦氏族人,郎君贸然带她入稷下学宫,只怕族老等人会对郎君心生不满。”
楼管事低低地说道,他与旁人不同,身为秦四郎的心腹,自是清楚稷下学宫不似普通私塾书院,那里可并非人人能随意踏入的神圣之处!
犹记得当初,他还曾为自家郎君接获稷下学宫发出的名帖而欢喜得数夜不曾睡好。
而接到名帖的学子,可携两名学识不弱于己身之人同入稷下学宫。
这便等于是举荐。
按理说,这是秦四郎结交天下名士的最好时机,毕竟天下名士数不胜数,但能获得稷下学宫名帖之人则好比凤毛麟角。
秦氏族内,早已为这两个举荐名额争得面红耳赤,若让人得知,秦四郎就这么轻易的将其一赠出,尤其所赠之人还是一个低微卑贱的庶民小姑子……
想到此,楼管事心头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
“楼叔多虑了。”秦四郎敛回悠远目光,微微笑道:“我不过携她入一道门罢了,能否真正踏入稷下学宫,仍需看她自身的学识与机缘。”
即便能受到举荐,还需通过到学宫内设下的难题,方能堂堂正正跨门而入。
若她得入,便足以向世人表明,他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到时,秦氏非但不会有一丝责怨,反而会比任何人都大声赞誉与颂扬。
若她不得入,他亦可无恙,昔日西汉淮阴侯韩信,曾以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而崔莞于他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何错之有?
“至于族老等人,我自会处理妥当。”
秦四郎抿尽盏中最后一口清茶,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长几上,缓缓地起身,目光看向摆在角落里的断弦古琴,顿了顿,淡淡说道:“将这琴挂到主屋内。”
观棠与弄梅相视一眼,“诺。”
“回罢。”秦四郎收回目光,带着楼管事慢慢朝主屋行去。
而相较于秦四郎的闲庭信步,崔莞则是步履匆匆。
在木亭未留意,离开时才惊觉,初升的朝晖已高高悬在空中,与老赵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去。
待崔莞自园内行出秦氏别院,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青石道仍旧宽敞整洁,路上行人依旧稀少难寻,故而她一眼便看到站在路旁一处角落里,靠墙而立的老赵。
“赵叔。”崔莞心中顿时一松,清声唤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分。
听见崔莞的叫唤,站在角落中的老赵急急抬起头,双眼亮如头顶的秋阳,可黝黑粗糙的双手却不自然的揪着破旧的衣襟,他嘴唇蠕蠕,低哑的回道:“小姑子。”
三日不见,老赵面色委顿不少,神情中隐隐添了一丝忐忑,尤其是见到崔莞时,愈发显得局促不安。
“阿莞不是,让赵叔久候了。”崔莞好似看不见老赵脸上的异样神色,弯起一双清透如秋水般的眸子,轻笑言道。
“不,不……”老赵涨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曾等多久,不曾等多久。”
“赵叔。”崔莞的目光轻轻落在老赵脸上,认真的说道:“今日赵叔能来此,阿莞心中甚是欢喜。”
老赵摆动的双手一顿,怔怔的看向崔莞,透过那层薄薄的帷纱,他可清晰的看到,那双清润的眼瞳中迸出的盈盈笑意。
这小姑子,是真的欢喜呢!
老赵忐忑的心,霎时便沉定了下来,眨了眨微微发涩的双眼,咧嘴一笑,继而想到了什么,又敛下笑容,学着曾远远见过的儒生学子,叉手郑重的作了一揖。
起身后,他一向伛着的后背挺得笔直,对崔莞沉声说道:“小姑子,我赵石一生至此,未识得半个字,也无惊人之华,若小姑子不嫌,赵石愿追随小姑子左右,决无二言!”
崔莞静静的看着老赵,从那张饱受风霜的脸庞上,看出了他的坚决。
她心中清楚,老赵此举,便等于放下雍城虽贫穷却还算安稳的日子,背井离乡,踏上前所未知的茫茫之途。
而令他做出决定的,大多是因她的“身份”。
当下,崔莞垂眸,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老赵缓缓言明。
将来,她要面对的患难恐怕多如牛毛,虽说她迫切需要人手相助,却也不愿以谎言相欺。
当日不曾相告,为的亦是在等老赵心中的抉择,倘若老赵根本无法承受背井离乡之苦,那么,她又何必多言?
“事实便是如此,赵叔若另有所选,阿莞也不勉强。”
听闻崔莞一番娓娓道来,老赵神色一微微滞,但极快便恢复如初,他用力的点了点头,铮铮言道:“姑子放心,赵石虽不识字,却也知人无信不立,无论姑子是何等身份,赵石亦愿随之!”
即便得知崔莞的身份时,他心中必不可免的生出一股失望,但最终,仍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他在雍城驾车已有近二十年,凭租他牛车的学子名士亦不少,可只有眼前的小姑子,在贵人面前都能如此的从容镇定,进退自如,这可是他在旁人身上从未见过的啊!
故而,他认为,这小姑子定不是池中之物,跟着她,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罢!
“赵叔,你且放心,将来有阿莞一饭,定不会少了赵叔一饭。”
这句话,虽轻,崔莞却说得刚毅果决。
今日起,她,不再是一人了。
这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她定会走得愈来愈平稳,愈来愈从容。
转眼,又是两个月匆匆而过,枝头繁叶间秋意渐浓,当最后一缕碧绿慢慢褪去,头疾已然痊愈的秦四郎,终于要动身前往淄博了。
此次与上一回自巴陵到雍城不同,行的是水道,沿渭水乘船行至渭南潼关,转入黄河,途经洛、荥二阳,到达齐郡,此后弃船行车,方可到达淄博。
稷下学宫开讲,乃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暖春,此时动身,恰好能在隆冬降临,水道难行前赶到齐郡。只要顺利到达齐郡,便是待到春暖花开之际再动身前往淄博,亦不会错过开讲的时辰。
秦四郎与楼管事商定了前行的路线,沉静了两个多月的秦氏别院再度忙碌起来。
第一日,挑选随行的侍婢护卫。
第二日,备下秦四郎一路上所需之物,好比解乏的书册帛卷,入口的鲜蔬瓜果,御寒的衣袍裘披等。
第三日,安排车马行船。
第四日……
这一日一日看似简单,林林总总处理下来,也耗去不少时日。
比起众人忙忙碌碌,崔莞倒是一派悠然自得,将老赵安置妥当后,她已经是无事一身轻了,每日除去用膳和安寝,便是沿着西院溜达解乏。
当然,她偶尔也曾带上帷帽,缓步慢行在热闹的街道上,静静的看着往来的路人,心中波澜难言。
雍城于上一世的她而言,是一切苦难的源泉,但到了这一世,则是千里行途的起点,一切自此重新开始。
到了第六日清早,当东方第一缕朝晖划破云端,秦氏别院大敞,一辆辆载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缓缓行出,浩浩荡荡的前往城南水运码头。
秦四郎仍旧是乘着他的马车,楼管事为驭夫,观棠弄梅二人车内服侍。
也不知秦四郎在今日离开雍城一事如何传扬出去了,虽然晨雾未散尽,前往码头的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姑子女郎。
“四郎,四郎,其人如玉,妙有姿容,奴心甚是倾悦,何不撩帘一见呼!”
见到秦四郎的车架远远行来,原本静静候在路旁的姑子女郎情不自禁高声呼唤,手中的瓜果如雨,纷纷落向那辆被护卫围得严严实实的华盖马车。
听着车外铺天盖地的欢呼,秦四郎俊美的脸庞微微泛白,他一向不喜应酬,在雍城这些时日,除去城主所邀,便是其他世家的请帖,都一概以不适为由,拒门不出。
也正因如此,得知谪仙前来却未能得见的雍城女郎们,更不愿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清早便苦苦守在路旁,只为亲眼目睹谪仙的姿容。
“噫!四郎,四郎,你当真如此狠心矣?”
掷完手中鲜果,仍不见谪仙露面的女郎姑子们耐不住了,有大胆的瞅准时机,将牙根一咬,蒙头便往路中间冲去!
有其一必有其二,街道两旁的人群如决堤的洪水,齐哗哗的涌到路中间,挡住在了秦四郎的马车前方。
“郎君。”看着来势汹汹的女郎们,素来沉稳的楼管事坐不住了,他身上被鲜果得汁水淋淋,染在衣物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黏腻难忍,而且被砸中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马车内的秦四郎,犹豫片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示意观棠掀起挡在门前的帘子——
“啊!四郎果真如皎皎明月,令人双眼生晕!”
“是了是了,我看见四郎了,看见四郎了!”
相较于庶民姑子的心满意足,一些坐在牛车上的士族女郎,连连催促驭夫驱车上前,回头拾起车中备下的鲜果往秦四郎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娇羞着脸,清声吟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起初是一位低吟,渐渐的,附和之声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最后,四面八方均是或高或低的清唱浅吟,如水中涟漪,粼粼不止。
秦四郎稳稳的坐在车中,俊朗的面容与月白的华袍上沾染了各色的汁水印子,看起来极为狼狈。
可偏偏这般的秦四郎,亦有种让人忍不住呵护怜惜的羸弱之美,堵在前方的人群越加疯狂了。
“郎君,小心!”
眼看着又是一轮鲜果齐飞,楼管事挺身上前,替他挡下了大半,而观棠更是眼疾手快的落下厚实的帘子,将漏网的另一小半彻底隔绝在了车外。
而此时,被人群冲开的护卫终于聚集回马车两旁,被截断在前方的队伍也返身施以援手,加之有不少人已经目睹了秦四郎的姿容,心满意足的离去,拥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慢慢疏通,停滞的马车终于可以再次缓缓行进。
感受到马车的摇晃,秦四郎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的摸样,任凭观棠与弄梅擦拭沾染在身上的汁水。
这令人震耳欲聋的喧嚣哗闹,令得整个车队急张拘诸,楼管事等人心中既得意又紧张,得意的是自家郎君如此受到世人的追崇,紧张的则是担心有人暗中对郎君欲行不轨。
直到两旁的人群渐渐散去,码头已远远在望,众多悬着的心才算缓缓落回了原处。
“郎君,到了。”楼管事停稳马车,回头轻唤。
“嗯。”秦四郎低低的应了一声,由观棠扶着,慢慢下了马车。
他身上的衣裳尚未更换,仍是那沈染得五颜六色的“月白”广袖长袍。
不过,这样的秦四郎站在码头,受到的并非是奚落与嗤笑,而是数不尽的羡慕与景仰。
秦四郎颇为不自在的别过头,可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儿,均是一片赞佩仰慕之色,直至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霎时便凝了下来。
浅碧色的绸衫,乌浓如墨的发丝尽数束与头顶,发上别一方银白纶巾,随风翻飞的纶巾下,是一张含着一缕和笑面容,虽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却无损于他的秀美,更是在无形中为他增添了一丝爽朗。
而最让人令人望而难舍的,是那双点漆般的瞳仁,宛如两枚纯黑的曜石,在明媚的秋阳下熠熠生辉,又似江中流水,涓涓粼粼。
不光是秦四郎呆了,便是楼管事、观棠等人,也怔怔的望着越走越近的翩翩少年,呆若木鸡。
少年一副悠然之姿,从容的行到秦四郎面前,抬手作揖,朗朗说道:“崔氏阿挽,见过秦四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