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母女相认重回门(中)
天色渐暗,整座崔氏府邸灯火通明,大门外车马接踵而至,赴宴宾客络绎不绝,或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在崔氏仆从接引下,缓步入内。
今夜宴席设在清晖园,这是历来崔氏家主用于宴请之处,崔陆氏乃当家主母,自是可将贺诞之宴摆在此园,眼下园中男女二席,已是落座得七七八八,前来赴宴的各世家夫人姑子,出去与崔诚及崔陆氏交好的几家外,并无人知晓今夜认女一事。
故而,目及那摆在廊下,摆满素荤贡品,又燃着香烛的沉香木长案,众人止不住诧异连连,议论纷纷。
“怎么今日寿宴,还摆出这般贡物?”
“这有何可惊奇?素闻崔夫人体弱多病,想必是要借寿辰一敬神鬼,好求个平安。”
“但往日里也未见崔夫人吃斋礼佛,噫,你可记得不久前佛诞日,朱夫人还曾上门相邀前往慈安寺观礼,崔夫人当即便拒了。”
“你这么一说……好似确有其事。”
坐在一旁的另一名妇人,见两人越说越难以入耳,便轻咳一声,意有所指的道:“无论如何,静观其变就是了,崔夫人设下供案,自是有一番道理。”
闻言,那两名嘴碎的夫人,也不好多言,转而夸起了对方的衣物饰品。
此情此景,在席间各处频频上演,虽不尽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
清晖园中热闹非凡,崔诚书房一侧偏僻的厢房中,却是清冷一片,被崔诚下令,暂且拘于此处的崔绾,历经三次逃脱未成,终是将崔诚最后一丝怜悯消磨殆尽。
亲自将崔绾拘到此处的那名管事,边指使两名膀圆腰粗的妇人将她手足缚牢,边面无表情的道:“绾姑子,某劝你还是安安心心呆在此处,过了今日,家主自不会薄待了你,若绾姑子非要吵闹不休,也只是自讨苦吃。”
入府三年,崔绾哪曾受过这般羞辱于苦楚,当即便要怒骂出声,却被一名眼疾手快的妇人,将一团平日里擦脸拭汗的麻布帕子塞入口中。霎时间,一股浓郁的汗臭扑鼻而来,熏得她连连干呕,几欲昏厥,哪还有气力骂人。
“捆牢了,手足皆不能松,若是让她跑了,家主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说罢,那管事扫了那两名举止利落的妇人,衣袖甩动,大步离去。
“诺。”那两名妇人朝他的身影一礼,手上的劲儿又加重了几分。
崔绾平日对崔氏族人百般讨好,可暗地里对她们这些打杂粗使侍婢仆从却是多有刁难,以往崔绾深得家主与主母的喜爱,众人敢怒不敢言。
而今不知出了何事,家主竟亲自下令,将她关押在这等偏僻之处,且看管事的神情,显然是无复起之日,她们怎会不报当日之仇?
感受到身上紧紧束缚的力道,崔绾惨白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随着酉时将近,宾客齐至,一袭暗红裳的崔陆氏与同着华袍的崔诚并肩行来,崔陆氏身侧是紧紧挽着她手臂的崔莞,三人身后还跟着二十来名年岁不等,均身穿锦衣玉袍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些人,在场众人认得,正是清河郡郡守大人,以及崔氏有头有脸的族人;而有些却又觉得眼生,从未在清河郡中见过。
不过,无论是谁,都不及崔莞的露面让人震惊。
崔氏乃清河郡大族,身为唯一的嫡女,崔莞自幼备受瞩目,这清晖园中的宾客,虽非全都识得崔莞,可也有不少亲眼目睹她出世,长成的世交,些许有心机之人可忍下口中话,但也有人当场低呼出声。
“这,这不是崔氏阿、阿莞?”
“这姑子虽与崔氏阿绾容貌相似,但姿颜更胜一筹。”有不知者呆呆回道。
“你不知,我所说的,是崔氏已故之女,崔氏阿莞,是莞尔之莞!”
“怎、怎可能?明明……”
阵阵窃窃私语中,一行人心思各异,不过面容上皆扬着有礼的浅笑。
行到雕花廊下,崔诚先行一步,上前抬手一礼,笑道:“让诸位久等了。”
崔诚之言,打断了众人的低语,却抹不去一张张精心妆扮的面孔上,那又惊又怪的神情。
崔陆氏抚在崔莞小手上的掌心微凉,凭颅后一道印记,确认崔莞果真为自己怀胎十月所生,又含辛茹苦抚育十四载的亲女之后,她也得知了这三年来崔莞所受的苦楚。
眼看阿莞就要苦尽甘来,却还要先得忍受世人的窃语,一想到此,崔陆氏不禁满是悲戚,对崔莞心疼不已。
挽在臂上的小手略紧了紧,崔莞给崔陆氏投去一记宽慰的目光,上一世,她所历经的一切,远比此时不堪得多,只要能回到双亲身畔,无非是几句岁言碎语,她还受的住。
“多谢诸位赏光,今夜乃吾妇崔陆氏贺诞之日,亦是吾女认祖归宗之时!”
一番高昂之声,满座哗然。
不知者自是恍然,而知情的几家夫人,则面面相觑,此前不是言了是收为养女?怎么却成了认祖归宗?而且那姑子,绝非崔绾!
“诸位!”崔诚扫了一圈,显然,他并未打算耽延,以免夜长梦多,崔氏到底还不是上下一心,说不好何时便会有人跳出搅局。
“众人皆知,吾虽有子嗣近十数人,但嫡出之脉,唯有一女,可天不佑吾,小女阿莞于三年前病故。”
闻及“病故”二字,崔莞的手不由颤了一颤,但极快便平复下来。
“然而,世人不知,当年吾嫡出之脉,实则双生。”
又是一番惊世之言,尚未平静的喧嚣再度哗起,众所周知,大晋朝开朝之初,曾出过双子夺位的惨剧,以至于大晋险些被魏所覆,自此,大晋朝上至士族皇室,下至寒门百姓,皆将双生视为不祥之兆。
因而,古往今来,双生者,必只留其一,另外一人若不是远远送离,便是溺亡。
“当年,吾实不忍,便将其中一女,送往博陵崔氏,而今,长女故去三载,吾思女甚深,欲将次女迎回,特在今日设下供案,敬告天地,亦请郡守大人,清河崔氏族老,博陵崔氏族老,以及诸位一同做个见证。”
一口气言毕,崔诚便侧身一引,将念及的一干人请到供桌前。
由清河郡守亲自诵出祭文,又有崔氏两族族老燃起香烛,崔诚与崔陆氏神情恭敬,上前执香烛,叩拜过天地之后,便有人唤崔莞道:“姑子,且行置供案前跪拜双亲。”
临危不惧的崔莞,此时竟升起一丝拘谨,她轻轻颔首,依言行到供案前,对着摆在地上的蒲团,双膝缓缓屈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女相认重回门(下)
膝处磕在蒲团上的绵软之感,令崔莞眼前不由一阵恍惚,两世所历如潮水,哗哗涌现,莫名被害,容貌尽毁,荣村中,前世今生踏出两条不同之道。
负心之人,焚身之苦已逝;离雍城,入学宫,名扬天下,为复前世仇怨,为寻今生安稳,一路上几度涉险濒死。
往昔的一幕幕,闪过眼前之际,她思及最多的,便是那张总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俊脸。
“崔氏历代先祖在上,今……”
随着崔莞端跪而下,崔诚持帛卷吟读,神情肃穆,与此同时,有侍婢燃起三支香烛,恭敬的奉到崔莞面前。
她接过金线香,待崔诚话落,一旁的崔氏族老大喝:“拜——”
崔莞执香齐额,躬身拜下。
一拜,前世劫难皆随风而逝。
二拜,今生苦楚顿化为虚无。
三拜,她不再是这世上无依无靠,谁都可任意欺凌的落魄小姑子,有亲,有族,亦有一人……
“——长者训诫!”
眼看爱女失而复得,却变长为次,虽仍是嫡出血脉,可仍是让崔陆氏心酸不已,而崔诚也强忍下心头的怜意,一番训诫之后,便沉声开口道:“菀,茂貌也,今赐其为汝名,望吾女事亲以孝,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尔其守之。”
闻及此言,崔莞心头微颤,莞菀,音同字异,到底还是有不同之处。
但,这缕淡淡的失落,也仅是在心中一闪而逝,她抬眸望向供案后,目露怜惜的崔诚,泫然欲泣的崔陆氏,恭恭敬敬的叩首,扬声应道:“儿虽不敏,敢不承命。”
严苛一些,今日这场认祖归宗之礼,并不算正礼,无非是崔诚与刘珩商议后,决定先将此事广而告之,过后再另寻吉日,开祠祭祖,全其表礼。
至于族谱之上添名一事……崔诚本就是崔氏现任族长,族谱自是持掌在其手中,而今,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执笔,在供案上,一笔一划将“崔菀”二字,录入谱中,记在崔陆氏名下。
事至此,尘埃落定,便是此时族中有人来闹,也于事无补,况且身为崔氏族人,即便合上门内斗不休,也断不会在外人眼前相护戕害,只因身为世家子,皆明得以安身立命,乃是有氏族为靠山。
故而,自伤颜面之事,万不会行。
这也是崔诚欲在今夜,崔陆氏的贺诞宴上行事的缘由与底气。
礼毕之后,无论在场众人心中如何怪异,脸上均摆出灿笑,恭贺之言此起彼伏,崔陆氏亦是一脸欢喜,携着女儿,游走于各世家夫人女郎之间,恨不得立即让世人知晓爱女重回族门一事。
而崔莞的言行,也着实令人双眼一亮,不骄不躁,温婉从容,进退有度,照说只要是家世不凡的姑子女郎,举止一言一行自不会失礼,可似崔莞这般,令谁都挑不出一丝错的人儿,却少之又少。
未见过崔莞,也不知情者对崔莞赞不绝口,家有适龄郎君的夫人更是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搭上崔氏这等庞然大物;与崔陆氏交好,又自幼看着崔莞长成的夫人,更是不会在此时搅局。
一场寿宴,直至月上中梢,方慢慢散去,随着一辆辆马车驶出崔府大门,渐渐没入茫茫夜色中,崔氏之女认祖归宗一事,也在夜幕下,悄然传开。
由于事出突然,加之崔陆氏不舍与崔莞分离,便命人收拾好侧屋,干脆先人留在院中,母女二人执手泪谈,至崔诚带着一身酒气踏入屋中,才算止住。
许是今夜设宴的缘故,但凡崔府的大道小路两旁,皆悬上一盏盏华灯,不过,越靠近清晖园,便越明亮,反之则暗。
本该前往侧屋歇息的崔莞,出门刚走两步,不自觉的顿了顿脚,继而转身朝外院行去。
“女郎?”跟在崔莞身后的两名侍婢,是崔陆氏身旁得力之人,见她忽的转向,还以为是新回府的女郎认错了道,其中一人便出声轻唤。
崔莞侧首,淡淡一笑:“无事,我到园中散散酒气。”
那两名侍婢见状,相视一眼,只好快步跟上。
崔氏族人世代聚居,府邸中的各堂自成一宅,以一堵石墙分隔开来,其间有门,日门户敞开,来去自如,入夜落匙之后,若无重大事宜,一般不会开启石门。
主院名存熙,而这存熙堂也为崔府最大的庭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清晖园也不过是存熙堂中的一处小园,崔诚与崔陆氏所居,则为存熙堂主屋,裕园。
崔莞前脚踏出裕园大门,后脚便有人禀到崔诚处,不过,崔诚眉头皱了皱,便挥手打发了前来禀报的仆从。
“夫主。”崔陆氏有些放心不下,欲起身去寻,却被崔诚止住。
“无妨,只要阿莞不出存熙堂,便出不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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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莞缓步慢行,清透的眸子仔细打量沿途之景,不断在心中搜寻熟悉的感触,可惜,终是无一所获。
沿着足下的青石路,不知不觉行到湖边的崔莞,被一阵拂过湖面,凉爽宜人的夜风唤醒,她抬眸望向华灯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湖面,却叫不远处一座凉亭中的人影引了心神。
一袭宽衣博带,随风翻飞,墨发未束,以锦带松松细在身后,一双映入明辉的眸子熠熠,也正紧紧锁着那穿花拂柳而来的少女。
今夜宴席,刘珩并未出面,由始至终都稳坐于崔诚安排的庭院内,两人分隔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可此时再一见,他那沉稳的心,也止不住升起一丝莫名的急切。
“过来。”
一道沙哑的唤声,惊碎了静谧的夜色,崔莞心中一突,几乎是声落步起,慢慢朝那座凉亭走去。
她身后的两名侍婢,欲继续跟随,却被亭中掠来的一道冷目,冻住了双腿。
犹豫片刻,两人屈膝一礼,便往后退了退,家主早有吩咐,存熙堂中有一贵客,见者需毕恭毕敬,不得怠慢。且不言亭中的男子衣着华贵,这存熙堂入夜之后,虽非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巡夜的仆从护卫随处可见,便是她们随女郎一路行来,已碰见数次,这男子既然能安安稳稳的呆在此处,定是家主口中的贵人无疑。
想着,两人的心放稳了些,静静候在一旁,也不敢抬眼看亭中两道相距不过半臂的身影。
入亭,站定,崔莞还未开口,清风携起一股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她思绪微微一晃。
是他的气息。
这一顿,因夜行而泛凉的小手便被一温热有力的掌心裹覆,崔莞心跳微浮,白璧无瑕的双颊染上一缕嫣红,此时此刻,她竟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即便前世面对曾信时,也未有过这般汹涌悸动。
刘珩缓缓低下头,眸色渐浓的双眼印入那张艳若桃李的娇颜,还未饮酒,竟腾起一丝微醺之感。
“如何?”
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崔莞微微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他问的是认亲一事,于是便颔首笑道:“甚是顺利。”说着一思,又道:“博陵崔氏……”
此前,刘珩虽略提及认亲一事,却未言明所用之法,而她也未料到,他竟是请了博陵崔氏为帮手,不过,此举后害不小,毕竟她从未去过博陵,更别言自幼被博陵崔氏收养,只要是有心,细查一番,总能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
“无碍。”刘珩将她的心思看在眼中,长袖下,正拢着一只小手的大掌,曲起的拇指,一下一下摩擦起她白嫩的掌心。
既然他有把握做出此举,就无惧旁人探查,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皆出自一门,向来荣辱与共,再者,他许下的重利,也足以打动博陵崔氏的心,今日过后,若说崔莞并非长自博陵,最为心急的,只怕当属博陵崔氏。
崔莞可未忘记不远处还杵着两名侍婢,被他这般撩弄,本就发热的耳根顿时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忍不住抬眼一瞪。
正是这娇嗔的一眼,使得刘珩心头猛然一荡,握住她的手臂倏的一用力,将整个温软的身躯扯入怀中,随即双臂一搂一绕,扣住她的薄肩与细腰。
暖意罩来,轰的一下在崔莞心间炸开,她下意识挣扎,可双手堪堪抬起,还未来得及触到刘珩身上,便闻耳旁一声磁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
“阿莞,我心悦于你。”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夜下柔情动谁心
夜凉如水,柔和的月华当空倾洒,落入湖中泛起粼粼波光,临湖的木亭中,一对交缠的身影静立,偶有清风拂动衣袍纷飞的窸窣细响,亦唤不回少女震撼而怔滞的心神。
他,他言……
察觉出怀中娇躯的轻颤,刘珩垂首,长吸一口气,鼻间满是她身上独有的清香,一双墨眸映入湖面的粼粼波光,显出从未有过的柔和,“绘心园中,我曾与你言明的话,你可还记得?”
绘心园?
崔莞被这一声低问,唤回了神,恍惚的双眸轻轻眨了两下,继而还复清明,他说的是……
“你虽无法光明正大的被清河崔氏认回,孤亦会设法为你正名,而后,孤还会上奏,求父皇将你指于孤为妃。”
“在此之前,孤允你随心所欲,允你进出自如,甚至可允你张扬跋扈,唯独不允你与秦尚王樊等人行得过近,你且记牢了。”
……
当日之言,又一次隆隆回荡耳旁,崔莞眸底却闪过一丝茫然之色,分不清究竟是眼前这人复述,还是一直深埋在心间的场景再现。
“阿莞。”刘珩扣在她细腰上的手臂,缩紧了一些,几欲贴上小巧耳廓的薄唇微掀,磁沉的嗓音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声响,低低的道:“你且听好,我刘珩并非贪恋女色之辈,亦从未自誉君子,一生自此,脾性无常,行事多狡,手段狠辣,为所行之事,可不择手段,伤人伤己。”
“当年宫中泅水,荒林拦车,你皆坏我谋算,不过,雍城时借你之手得寻百里无崖,渭水之上又得你之力,破去巴陵秦氏与雍城周氏婚盟,自此,你我一报还一报,平矣。”
一番低述,引得崔莞眼前不断闪现出往昔的一幕幕,雍城之中的困苦,渭水行船上的凶险,桩桩件件,确实离不开眼前人的算计。
未闻怀中人儿的动静,刘珩墨眸中轻波流转,一抹迟疑之后,便松开手,转而握住那双僵冷的小手,灼灼目光盯在她微垂的小脸上,继续言道:“然,齐郡中,见你与秦尚并肩而行,我心甚是寡欢,方觉,不知何时,已对你生情。”
“于我而言,情这一字,前所未有,我实不知该如何讨你心喜,唯有照你所思,助你入稷下,亦帮你寻回族亲。不可否认,我对你谋算颇多,但这一切,皆因,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在她耳旁言及此话。
崔莞心间细颤,她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朱唇微动,“我知。”
她怎会不知?由始至终,无论是刘珩,还是秦四郎,两人的心思,她皆看得一清二楚,唯一难以打开的,是她的心结。
可此时此刻,崔莞恍然察觉,自重回世间后便高高耸立在心中的壁垒,那让她心如止水,岿然不动的壁垒,正在这道沉着的目光之下,一点一点动摇,崩塌。
“怎么?”一言过后,却无了后续,刘珩浓眉紧褶,向来沉稳的神态透出一丝罕见的焦躁。
“无。”崔莞阖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被裹住小手动了动,挣脱出他的掌心。
少女清如流水般的声音,在夜色中涓涓流淌:“你所言,我皆知,亦皆明,可你却不知我心甚是狭小,只能容下一人,容不进这天下。”
他对帝王之位,志在必得,然而,她却不愿为他后宫三千美人之一。
“故,我这一生,冷情冷心,皆因所思所想,便是唯得一心人,可白首不相离,生时日日相伴,死后同棺同椁,甚至百年,千年之后,尸骨化成的一捧黄土,亦混在一处,难辨你我。”
惊骇世俗的言语出口,她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淡淡的浅笑,“殿下,你可能做到?”
刘珩凝眸,望着她明明纤细得一捏就碎,却高高昂起,坚毅不屈的下颌,以及一双黑白分明,沉静无澜的眸子。
这小东西,似乎总能令他所料未及。
刘珩眸光轻闪,慢慢抬起手,抚上她白皙的脸颊,薄唇弯起一丝莫名的弧度,“哦?若能,如何?若不能,又如何?”
崔莞垂眸,长袖下的小手,交缠,拧紧,口中的语气却是不紧不慢,“若能,我愿与你同生共死,无论是粗陋乡野,还是锦衣玉食,君不离,我不离。”
“若不能……”
她还未言完,抚在颊边手倏然间下滑,扣住她小巧的下颌用力一抬,两片微凉的薄唇,将余下之言尽数吞去。
亦如当日钟山马车上曾尝过的娇软,略带一丝清甜的滋味,勾起刘珩心底埋藏多时的心欲,游移在唇瓣上的舌尖,忽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入微张的檀口中,肆意汲取着她的芬芳。
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崔莞脑海顿时一空,直至感受到口中不断纠缠逗弄的湿软,方堪堪回过神,下意识便侧头避开,然而,紧紧扣在她下颌上的手,根本不容她有丝毫闪躲,另一只铁臂也绕过她单薄的肩,将人再度揽回怀中,灼热的气息,尽数笼罩在纤细的身躯之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唔……”并非是初经情事,不多时,慌乱的崔莞慢慢静下,即便心中仍如小鹿乱撞,呆滞的双眸已复清明,她抬眼,对上前不过方寸间的墨眸,清晰的看出眸底涌动的情愫与决然。
她心中粲然一笑,缓缓阖下眼帘,被席卷的丁香小舌,微微一动,继而主动缠上那强势霸道的温热,原本拧紧的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头。
细微的触动,令刘珩墨眸一缩,怔忪过后,是一阵狂风骤雨的追逐,扣在她下颌上的手指松开,顺势而下,环上长搂不舍的纤细腰肢,即便隔着几层柔软的绢帛,他依然可触到她独有的窈窕与妖娆。
从未有过一丝紊乱的心,终是乱了。
宁和静谧的夜幕下,两道沉重的气息交缠,亦如两颗冰凉的心,正缓缓的,一点一点的靠拢,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相依相偎。
第二百七十章 兵祸乍起前尘乱(上)
夜风习习,却拂不去亭中的浓情蜜意。
思绪混沌的崔莞不知口中肆意掠夺的温热何时退去,只觉气息又急又促,两片娇唇酸麻胀痛,浑身无力,软软地倚在刘珩宽厚的怀中。
倘若此时她抬眸细观,定会发觉那与己相拥的人,一张俊脸已绷如琴弦,双眸虽阖,但眉宇间流转出的欲念,炽热得可将世间一切焚为灰烬。
深深的吸了口气,刘珩竭力克制源源不断自腹下喷涌窜升的炙流,紧紧揽在细腰上的手臂也略松了松,但并未彻底收回,仍旧将那娇软的身躯环在双臂间,随着跌宕起伏的胸膛平下,重新睁开的墨眸里,情欲渐褪,还复清明。
缓下神,他便抱着她一同坐在亭中的雕栏上,直至此刻,崔莞蓦然回神的崔莞方低呼一声,挣扎起身,急急扭头望向来时的小道,那两名侍婢……
堪堪站直身子的崔莞不由怔住,一眼望去,只见清风朗月,花枝树影来回摇曳,莫说是侍婢,便是半片人影儿都不见。
见她这般神态举止,刘珩薄唇轻轻一勾,抬手将人扯回怀中,早在他出言后不久,那两名侍婢便悄然退去,只是这小东西不察罢了。
“你可安心。”
崔氏乃名门望族,侍婢仆从自不似寻常人家那般粗枝大叶,尤其此时,对崔陆氏而言,掌上明珠失而复得,遣到崔莞身旁服侍之人必定是其得力心腹,又岂会无半点眼见?
略略一思,崔莞便明白过来,可布满红霞的小脸一抬,水润的眸子佯嗔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刘珩幽然的目光扫过映在月华下,宛若吐蕊桃夭般艳丽的面容,弯唇低低一笑,抚在鬓边的大手绕到她颅后,将人紧锁入怀。
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鼻间冷香萦绕,耳旁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环在肩处于腰肢上的手臂……崔莞眼睫轻闪,湿蒙蒙的眸子凝望湖光月色,心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磁沉的嗓音划破这两人均难得一遇的平静祥和。
“阿莞。”
崔莞动也未动,一声轻哼溢出唇齿,“嗯。”
刘珩松开揽在她肩上的手,顺着一条藕臂向下探寻,觅到那只细软的柔荑,五指微张开,十指紧扣。
“这一生,我从对任何妇人有过一诺。”
即便当年在甘泉殿中,那人临死之前,若不是以岑姨性命要挟,他亦不会应下一事。
不过,应承,到底不是许诺。
忆起往事,刘珩眼底暗流微涌,却掩不住闪现的决然,“我知你心,亦愿如你所言,生同衾,死同椁,千百年后黄土成一捧。”
“终此一生,只许你一人。”
他这一番话落下,怀中的崔莞明眸轻阖,埋在一片结实胸膛前的面容,便是天上高悬的明月,也窥不见半分神情,唯有一缕柔和的月光,悄然间铺陈在一大一小,十指紧扣的双手上,只见那纤细的五指,一点一点拢起,紧紧地,用力地回握。
“……信你。”起初是几不可闻的一句低语,而后一句,少女清悦的嗓音,便化为坚不可摧的磐石,“我,信你。”
无人得知,将信这一字言出口,于她而言,究竟有多不易,然而,无论千般阻碍,万般艰难,终还是将一片真心,交付而出。
少女平静的声音,仿佛亭下不断拍打墩石的湖波,一下一下擂在刘珩向来冷硬的心头,他瞳仁一缩,揽在腰间的手猛地一紧,刚毅的下颌抵在她头顶,嗅着那一丝清甜的香气,微抿的唇角中,溢出出一声低哑:
“今日之言,我会铭记于心。”
卑劣的谋算也好,狠辣的手段也罢,他从来就不知成全为何处,六年前,他已错过一次,险些抱憾终身;三年前,又一次瞥见那抹飞蛾扑火般的身影,这一次,说甚也不会再松手。
扑火的蛾,既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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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永昌十四年,三月初春,太子刘珩风寒,贵体沉珂,至东宫闭门静养。
五月,淮南、晋北皆爆民乱,继而引出郑、常、鲁、尚等士族屯粮逾百万之举,以至年年丰饶,两地百姓却民不聊生,此事更在江南盗粮案之上。
帝怒,当朝斥士,又遣寒门使节赴淮晋两地彻查,士寒交锋,初明。
八月,太子病愈,朝堂为士请命被驳,十一月,士寒争斗之势,尽起,大晋乱象,显。
永昌十五年一月,魏国趁乱而下,欲夺梁州,遭抵,转道康平,不出半月,城破,魏人士气大起,经康平,入东宜,连夺两城,凡破城之日,便为魏人屠城之时,大晋朝野震惊哗然。
同年三月,太子刘珩请命出征,帝扣奏议,隐而不发,四月,秦城破,雍南二城,兵临城下岌岌可危。
三日内,太子连上五奏,再请领兵出征。
翌日,帝准。
永昌十五年,五月初,帝发诏命于天下,调兵遣将,又特委太子刘珩为大元帅,统领三军,择日出征。
不似建康人心惶惶,远在大晋腹地的清河郡,仍是一片当有的平静,只是此时此刻,已归府将满一载的崔莞,自身旁侍婢口中得知魏人攻城一事后,唰的一下,面容苍白无色,她紧紧盯着名唤碧落侍婢,道:“你将方才之言再说一遍。”
“魏人兴兵,连破三城,且每破一城,便将城中百姓屠戮殆尽。”虽说清河郡断不会被魏人侵袭,言到屠城,即便碧落乃是钟山死士,面色也不由微微一滞。
不过,她看到崔莞的神情时,又不由劝慰道:“姑子莫怕,清河离那三城何止千里,魏人定不会攻到此处,况且太子领兵出征,自当势如破竹,将魏人驱出我大晋。”
“……”崔莞闻言,张了张口,却言不出半声,魏人兵乱之事,分明应是在一年之后,怎就生生提至此?
而且,她何尝不知以刘珩的手段,驱逐魏人指日可待,可此时此刻,唯有她才知晓,南城之战后,将会发生何事。
蓦的,崔莞的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曾闻听的事实。
太子刘珩,复南城,却因长谷一役受伏,重伤不治,卒于复城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