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转移(二)
大篷车又转道往槎城驶去。
去往槎城的路途遥远,大家在大篷车里颠簸着,灰头土脸的。大篷车逐渐驶入了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山林里有好些坟头。远远望去,倒是显得萧索幽寒,甚是恐怖。
山林里有小村庄,晚上大家进村里住宿。好心的村民空出了房间,大家女的合睡一屋,男的合睡一屋,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夜里甚是静谧,静得耳膜生疼。路途困顿,一倒下便如同昏倒似的睡着,但是依然睡得极不安稳,总是一身冷汗惊醒。醒来发觉同屋的人也都睡得不踏实。窗外的月光黄中带着一丝丝的红色,好像血丝似的。看得到夜的流逝,夜色在天幕流转着,好像漆黑的墨汁被轻轻搅动,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心惊肉跳。
颠簸了四天,终于到了槎城。槎城有个育婴堂,是个教会,也教小孩读书识字。
我找到了育婴堂,很朴素的一座平房。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她的五官很清秀,慈眉善目,额头和眼角有淡淡的皱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很齐整。她也是这里的修女,叫马丽。
我请她收留我,我告诉她我在教会学校念过书,可以教小孩识字。
她说她要问问牧师马传道。
马传道出来了。是个五十多岁头发斑白的外国人。他的中文很流利。他说育婴堂收容弃婴,他们也正需要一位老师。
他带我穿过教堂到后院里。院子中间一棵苍老的紫荆树。我得以安顿下来。
教堂很简陋,四面是刷成白色的墙壁,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两旁是木头长凳。一个红色的大大的十字架赫然悬挂在布道台后面的墙壁上。几扇小小的窗户打开了,风灌进来,紫荆花的香味若有若无。
恍如与世隔绝的安谧之地,战火与杀戮都离这里很远。牧师说,槎城太小太偏僻,日本鬼子暂时没有想过打进这里。
下午的斜阳淡淡暖暖,把秋天的风也涂上了金黄,透过窗户,在地板上印下窗棂的轮廓。瞬间恍若隔世,我和莉娜在教会学校的礼堂里听着收音机学跳舞,那时我们才十几岁,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了,弹指一挥间,人都变得沧桑了。
育婴堂里有五个小孩子,其中两个还在襁褓中,由马丽带着。另外三个孩子,一个叫马可,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可是智商却像个六岁的小男孩,但很活泼调皮,喜欢恶作剧。一个叫马太,是个八岁的沉默的小男孩,身上长了一个个黑色的斑点,不知道是什么病,所以被遗弃。还有一个女孩子叫喜乐,十二岁,很懂事,已经开始帮忙照顾那两个襁褓中的小弟弟。她的母亲是个妓女,生下来就把她放在了育婴堂的门口。
把房间打扫收拾停当,我提着水桶到院子里的井边,见到一个女子,她那长长的椭圆形的脸,还有那双金鱼眼似的大眼睛,许多年不见还是没有变。
袁雅音。那个在教会学校里嘲笑莉娜的富商之女。她怎么也在这里?
第二节 雨夜(一)
袁雅音一眼便认出了我。
“乔芸。”她叫起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好久不见了。你也是来逃难的么?”我问她。
她的脸色一沉。“嗯,现在只有到这里来了。”
不知怎么,她的样子虽然没有变,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很,眼睛大而无神,干涩。
“我在这里教孩子识字。除了育婴堂里的孤儿,一些街坊也会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学习。每天都有十几个孩子上课。”袁雅音介绍道。“你还得学会劈柴做饭。马丽一个人带两个婴儿,经常忙不过来。你来了就好,多一个人帮手。”
“上课教的都是什么内容呢?”
“都是很简单的汉字,他们都没什么基础。”袁雅音道。她低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眉头深锁,继而又说,“你和莉娜还有联系么?”
“嗯。现在战乱,没联系上。”我回答。袁雅音和莉娜素来不合,间隙颇深,不知道袁雅音这个昔日高傲的大小姐为什么还会提起莉娜。因为这个缘故,我和袁雅音在那时也没搭过话,就是面对面碰见了都是冷傲地走过去,视若不见。
“没,随便问问,想起以前,觉得挺幼稚的。”袁雅音似乎收敛了许多,变得低调了。
她带着我一起去厨房做饭。她和我聊起以前在教会学校里的事情,话匣子打开了。学生时代的间隙,在如今的乱世里都变得小孩子的闹情绪了。碰到认识的人,就带来了往昔日子的气味,这气味让人仿佛有了盼头,让人打起精神一起去过眼前的日子。
原来,袁雅音家里也破产了,才一个人流亡到此。
晚上回到房间,关了门,我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莉娜写信。信封上写的依然是莉娜住处的地址。也许她现在也逃走了,根本没收到信。可是这是我唯一可以联系的中转站了。我内心隐隐地感到,张奇并没有死,他一定是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也许会回到应布良那里找我,也许会跑到莉娜处打听我的消息。我要怎么才可以让他知道我来了槎城呢?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屋里霎那变得亮堂,转瞬又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里。雷声隆隆地巨响,好像炸弹爆破,让人在黑暗中坐着都毛骨悚然。大雨下起来了,滂沱如瀑布。
窗门都关了,可是感到整个屋子都被雷雨摇晃着,听得到墙面和木板被雨砸中的声音,好像要倒塌似的。
我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都头脸都缩进去。我从小就害怕听见打雷。还记得张奇在雨夜捂着我的耳朵,有他在我的心就安定,就不会慌。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啊?”我问道。
“笃——笃——笃”。门外的人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依然在敲着。
也许是外头的雨声太大了,遮盖了我的声音。我爬起来,走进门前,隔着门板大声地问:“是谁?”
“是我,雅音。”声音打着颤。
我打开门。只见袁雅音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从头到脚都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一直滴到衣袖,裤脚,头发全都一摞摞地贴在脸上。她的脸色惨白,毫无血气,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好像空洞的玻璃球,只是映射出闪电的光,而没有自己的精气。
“我……怕……打雷好大……可以让我进去吗?”她断断续续思路不清地从嘴里含糊出几句话。
第二节 雨夜(二)
我让她进来,递给她一条大大的毛巾。她把衣服都脱了下来,赤身裸体地坐在残破的藤椅上。她还是很心悸的样子,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坐不稳,粗糙的藤条割破了她的皮肤。她苍白的身体在黑暗中就好像一条发光的鱼。她把大毛巾紧紧地裹着自己,连头也裹上了,遮住了额头,只留下眼睛和鼻子和嘴巴露出来。
“你怎么了?”我也被她吓着了。
“有人!”她警惕地竖起身子。
“什么人?”我环顾四周,瞄瞄窗外。
“……他们。”她停顿了一下,说道。
“谁?”我疑惑。
她欲言又止。
“一直都在,在说话,每天每夜,都在说话。”她絮絮叨叨。
“到底是什么人?说了什么?”我也浑身发毛,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隆起来。
“我在吃饭,他们说不要吃,我要睡觉,他们叫我别睡觉,我穿衣服,他们说丑死了……”她语速极快,声音低,近乎呢喃。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她越说越激动。
“冷静!冷静!”我打断她。
“不,我冷静不下来,我想冷静冷静不下来……”她又抖起来,抖得藤椅子都扑簌簌地乱摇乱响。
“怎样才能静下来呢怎样才能静下来呢……”她的头左摇右晃,她左看右看,眼瞳四瞄。她用手拔着藤椅上的藤条,死命地把出来,然后用藤条划着自己的手肘。
我按住她的肩膀。“静一静!”我大声地喝断她。
她停下来了,抬头望着我,那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好似骷髅。她的嘴唇也在不停地抖着,微微张开,干燥皲裂,好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在死命地喘息。
我猜想她是因为恐惧过度而出现了幻觉。她为什么这么恐惧?
我让她在我的床上睡觉。有人在她旁边,她的心好像比较安定了。她还在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
外面依旧倾盆大雨。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睁开眼睛,床上只有我一个人,袁雅音已经起来了。床单上她睡的位置皱皱的,残留着她的余温和体味。
我猛然察觉,我昨天给莉娜写的信还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没有收进去。我赶紧把信收进我的包袱袋里藏掖好。
走出房间,昨夜的暴雨已经停歇,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却带着冰冷刺骨的凉意。紫荆树上的花叶被打了满地。紫黑的花瓣软塌碎裂,憔悴蔫蔫。
我也起来到井边洗漱,见袁雅音也刚打上水来洗脸。清晨的阳光淡淡的投影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了点血色。
她向我打招呼。“大家都睡晚了,赶紧洗漱吧,孩子们马上就要过来上课了。”她道。“我先去煮锅粥。”她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浑然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第三节 分裂(一)
马神父带着大家做晨祷。早晨的阳光淡淡地洒进教堂里,秋意阑珊。圣歌安抚着焦躁痛苦的灵魂。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帝让奇迹发生,让痛苦远离我们,让愿望遂心。
第一次给孩子们上课,在黑板上画了好多的画。教他们写“火车”就在黑板上画火车,教他们写“树”就在黑板上画树,这样孩子们容易记住。
课间休息,袁雅音教孩子们折纸。我也拿起一张白纸,裁成小小的好几张正方形,叠成了一个个小人儿。是糖果纸小人儿的模样。可是这里没有糖果,也没有糖果纸,只能叠成一个个硬梆梆的苍白的小人儿。孩子们却也很喜欢这些小人儿,小人儿一会儿就被抢光了。
媛媛那么爱吃糖,不知道应布良有没有弄盒外国产的太妃糖给她吃。媛媛现在怎样了呢?她见不到妈妈,一定很难过很伤心。她会不肯吃饭的。应布良带她去哪儿避难了?她安全吗?
我忍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我很担心媛媛,见不到媛媛,我伤心透了。
“乔芸!快过来!和孩子们玩游戏!”袁雅音大声叫我,她似乎和孩子玩得正起劲。“老鹰捉小鸡!我做母鸡,你扮演老鹰!”
我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不太想玩,可是孩子们都扯着我的衣角哀着我和他们一起玩,我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袁雅音很兴奋,和孩子们闹成一片,她扎起的头发都在跑跳中散开了,额头、脖子上都是汗珠,她的浑身充满活力,和昨晚见到的她辨若两人。让我都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不只是这一天,这许多天都是。漫长得好像在度过一个世纪。在陌生的地方,思念和焦灼担忧总是无时无刻地侵袭着,我的头上的神经几乎要断裂般疼痛。那被我强压下去的心脏里的黑色抑郁,总是像被打翻的墨汁一样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我只有忍着,忍着痛楚,努力让自己心存盼望。
午后,大家都休息了。院子里很安谧。风轻轻吹动紫荆树的叶子,秋日的阳光依旧如此耀眼,秋风的凉意浸润在阳光里。
我从包袱里掏出给莉娜的信,出门寄信去了。
青石砖铺成的巷子,两旁是矮矮的平房,却种了高大繁密的树木,枯黄的叶子时不时从树上悠悠地飘落,旋转了几下才轻轻地贴到地面上。踩在枯叶上,听得见“咯吱”的干枯断裂声。天气很干燥,皮肤都瘙痒起来。
到了邮局,却听得两个人在议论:
“不打了?”一个道。
“国民党三个师都退到这里了,说是等候命令,我看啊,这里是不打算打了,日本鬼子都不往这来。”另一个道。
“这里是好地方啊,三面都是水,就一个窄窄的山道进来,日本鬼子要是过来,就从山上滚几个石头下去都把那些鬼子给砸死了。”
“难怪我说走在路上都看到那么多军官的。”
……
兵荒马乱,大家都对时局动向异常关注。由此看来,槎城还是安全之地。
回到育婴堂,做饭,吃饭,打扫了卫生,洗了衣服,做了晚祷,已是夜深了。我腰酸背痛地伸伸腰板,回房间睡觉。前脚刚跨进门槛,就听得袁雅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