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房(她是第三任,丈夫已逝前妻的花梨木床仍在散发香甜)

  第三节 分裂(二)

  看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不是在做梦。
  我让袁雅音进来了。她把扎起的头发放下来,头发浓密厚重,大波浪卷的黑色头发在黑暗中好似绞盘在一起的一条条小蛇。
  桌子上昏暗的煤油灯晕亮了屋子的一角。屋子里的其他地方都陷入了幽暗之中。
  “你有梳妆镜么?”她问我。
  “有的。”我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梳妆镜。抽屉里一叠信笺,上面是我还没写完的信的草稿。我赶紧把抽屉关上。
  “谢谢!”袁雅音坐在藤椅上,把梳妆镜放在桌子上,对着镜子认真地把厚重的头发梳开来。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她掉了好多头发。
  “你到底怕什么?”我问她。
  “噢……昨晚做噩梦了。”她轻描淡写道。
  可是我发现她梳着头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
  “梦见什么了?”
  “忘记了。”她表情木然地凝望着镜子。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又问。
  “不久,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每天都那么无聊,天天重复着一样的事情,无聊得要死。”
  “你和孩子们玩得好开心。”
  “只有和他们玩的时候才开心。”
  “呵,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还是没变。”我道。
  “那已经是牛年马月的事了。”她惘然地说。“不会再回来了。”
  熄灭煤油灯睡了。
  袁雅音一直没睡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我背对着她,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脸上痒痒的,好像是微风拂过,夏日的微风,又好像是柳条上的嫩叶,略过我的脸庞,不对,是一股清甜的气息,是媛媛的手在轻轻地摸着我的脸。
  妈妈,该起床了。她的声音甜甜的。
  我醒了,脸上都是泪痕,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屋里仍旧漆黑一片,可是我身边的袁雅音不见了。摸摸她睡过的地方,还是暖的,她应该刚起来不久。
  也许她上厕所去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继续睡觉,可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在想,现在这世道,信很可能在半路遗失,我得再多写几封信,才能尽可能保证有一封寄到目的地。可是袁雅音在这,我现在也不方便马上起来写信。如此想着,等了好久,却也不见袁雅音回来。
  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来了。对着院子有一扇大纸窗,月光透过纸窗,把紫荆树的枝叶的影子映在上面。枝叶偶尔随着夜风晃动,黑色的剪影也在纸窗上摇摆。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闪过纸窗,那个身影有着厚重的长发。
  是袁雅音。她没有进屋里来。她要到哪里去?
  第四节 郁(一)


  我也披衣起来,悄悄地推开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紫荆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枝叶摆动。远远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教堂的窗户好像隐隐有微光渗出。
  我蹑手蹑脚地向教堂走去。
  我从后面走进,见到了袁雅音的背影。坐在第二排左侧的长凳上,身子往前倾,伏在第一排凳子的靠背。她那黑乎乎的浓密的长发就好像凝结在她身上的郁结,好像吸附在她身上的蛇一样,吸着她的精气,黑得发亮剔透。
  她在啜泣。她的肩膀在剧烈地一起一伏。她又在喃喃地低声自语。我依稀听得她似乎在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去哪……不能回去……他们都想杀我……”
  我已经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但袁雅音相当警觉。“谁?”她立马站起身转过头来。
  见到是我,她愣了一下,随即又坐了下来。
  她的脸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导致肌肉都扭曲抽搐着,五官都挤歪了。
  “你醒醒!”我使劲摇她。“你到底怎么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她奋力地挣脱我,她凄厉地尖叫着。
  “你天天晚上都说你怕!”我道。
  她低着头,咬着牙齿,她想竭力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身体依然不听使唤,浑身的骨骼都在响。
  “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我坐在她身边,柔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她没有吭声。
  我也坐着。她身上散发的强烈的恐惧的气息好像死神一般,静静地淹没着周遭的一切。我禁不住地胡思乱想,好像自己也陷入了即将被迫害致死的境地。她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们是不是同样危险?
  墙上的十字架在黑暗中显得明晰。窗户和拱形的门把教堂里的空间圈了起来,棕黄色木质的长凳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恍若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袁雅音闭着眼睛低声祷告,祈求主给予安宁。
  我也默然地跪下,静静地祷告着,为着媛媛,为着张奇,为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这一夜,我与袁雅音相对无语。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袁雅音一直都没有向我透露过任何信息,她每天夜里都到教堂去。
  这一日下午,我从集市里买了做菜用的小鱼干和腌咸菜,走到育婴堂门口,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白皙细嫩的腿,穿着旗袍的窈窕身躯,性感的丝袜,时髦的卷发。她正在门口向马丽修女问着事情。
  “莉娜!”我大声喊起来,奔跑过去。
  莉娜见到我,激动地拼命招手,穿着高跟鞋也笃笃笃地小跑着过来。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乔芸,我看到你的信了!”莉娜道。
  “你一直没走?”
  “我跟着邓老板去了香港,后来在香港失散了,我又从香港逃出来,路过家门口,日本鬼子已经从那里撤走了,我看了你的信。”
  “你有应布良那里的消息么?不知道他带媛媛去哪里了?还有张奇。”
  “还没有打探到消息。”莉娜说。“槎城有军队俱乐部,我来了这里,或者可以打听到一些情况。”
  “你住在军队俱乐部?”
  “嗯,三个师的军官在这里,当然要有些娱乐场所啦!”莉娜笑道。“谢少将还夸我跳舞跳得好呢!”
  莉娜涂着鲜艳的红唇,原本就白皙的皮肤略施脂粉,显得更加粉雕玉琢。她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用火机点燃,然后用两根玉葱段似的手指夹着,深深地吸起来,再悠悠地呼出去。香烟缭绕,她的眼神在淡淡的烟雾中更显得迷离性感。

  第四节 郁(二)

  袁雅音刚清扫完,提着两大袋垃圾走出门来。她显得疲惫而憔悴,眼睛无神,头发也只是凌乱地胡乱扎起来。
  莉娜认出了袁雅音。她略有些惊讶,继而是轻蔑地用眼角瞟着她,也没正脸看她。袁雅音也见到了莉娜,她也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走开去了。
  “那个是袁雅音?她怎么也在这?”莉娜道。
  “我来的时候她都在这里了,也是来逃难的,她家破产了,现在收敛了很多,还说对以前的事情挺后悔的。”
  “呵。”莉娜刻薄地说道,“想不到她也有今天。”
  “她很奇怪,好像总在害怕某些东西,总说有人要杀她。”我小声地对着莉娜的耳边说。
  “哦?这样。”莉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你要提防着她,我看可能没那么简单。”
  莉娜走了。袁雅音倒是对莉娜很感兴趣,问起了她。
  “莉娜都认识哪些军官?”她问道。
  “不太清楚。”我道。
  “她还是没有变。”袁雅音道。
  “你倒是变了许多。”
  “世道变了,人还不去适应,能活下来么?”她淡淡地说道。
  “从教会学校毕业,你去了哪里呢?”
  “没去哪里,就那样。”她避而不答,“准备去做饭!”她朝厨房走去。
  袁雅音似乎刻意不去提过去,这是否是她一直恐惧的事情呢?
  莉娜隔了几日又过来了。她带来了两包蚝干和瑶柱。
  “给,这东西现在很难得的,我又不做饭的,都在军队饭堂吃,这蚝干和瑶柱拿去煲粥好。”
  “你在俱乐部里混的还好吧?”我问她。
  “哈哈哈!”莉娜捂着嘴笑起来。“这些军官别看平日里那么严肃正经的,私下里也是一个样。”莉娜又道,“那个谢少将喜欢带人去兜风。”
  “知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这就难说了。不过我和那个邓老板倒是联系上了,他人脉广,我让他帮忙打听张奇的消息。”
  “邓老板知道你去了军队俱乐部不生气吗?”
  “唉,我对他说我是被军队强占过去的,迫不得已。邓老板知道我和谢少将混得熟,巴不得过来巴结我呢。”莉娜得意地说。
  留了莉娜在育婴堂吃晚饭,用她给的蚝干和瑶柱煲了一大锅粥。海味的清甜和着米香,隔着老远都闻得到,让人垂涎三尺。大家好久都没有吃海味了,孩子们都喝得嘛嘛香。
  多了一个人吃饭,圆桌显得人有点挤。袁雅音端着粥站到院子里的树下喝去了。
  莉娜和袁雅音还是心存芥蒂,两人也并不搭话,避免冲突。
  马神父见莉娜来,饭桌上一直在向她宣讲耶稣的神迹。莉娜歪着脸眯着眼睛,看着神父,时而颔首表示赞同。
  “马神父,我也在教会学校学习过。”莉娜道。
  “那太好了,你对耶稣还有圣母一定也已经很了解了。我们要让我们信主的生命越来越好。”马神父操着流利的中文道。
  “马神父,你的中文说得真好,你来中国很久了吧?”莉娜问。
  “我三十年前就在中国传教了。”马神父回忆起来。“到现在有了这间育婴堂,这一路过来了。刚开始很多人不知道我说什么。”
  “马神父真不容易啊!你去过什么地方传教呢?”
  “主要都在这一片地区,刚开始我在鹅城,在那里呆了十年,才到别的地方。”
  “鹅城?我就住在鹅城!”我道。这世界真小,没想到马神父也曾到过应布良所在的城镇。
  “鹅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马神父两眼泛起光来,往昔的回忆在他的瞳孔里闪现。“那里有郊岭,郊岭上有不老泉,还有海,还有……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子。”
  “哈哈,神父也会觉得女子美丽啊!”莉娜调侃马神父。
  马神父脸微微泛红。“那个女子当时已经结婚了,我给她画过像。”马神父好像陷入了过去的情景,整个人都弥漫在某种甜柔的氛围中。“我们只是朋友。她叫张紫琳。”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