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房(她是第三任,丈夫已逝前妻的花梨木床仍在散发香甜)

  第七节 紫色面具(一)

  回到育婴堂,已是深夜。大家都已睡了。巷子里静悄悄的。敲门许久,袁雅音开了门。
  一路跑回来,我还是气喘吁吁的。我赶紧跑回房间换衣服,收拾行装。脸上的脂粉已经脱落了大半,睫毛膏也歪在一边。那个紫色的舞会面具被我丢在床上。
  袁雅音走进我的房间。
  “这么晚才回到,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她坐在床沿上说。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么?”我问。
  “心神不宁。”她拿起那个紫色的面具,摆弄了下。“今晚是假面舞会?”
  “嗯,是的。”
  “没见到莉娜吧?”她忽然问道。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莉娜现在还好,没什么大事。”
  “你见过莉娜?”我狐疑。
  “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别管了,不知道还更安全。”袁雅音道,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
  “她到底在哪?她怎么了?”我再次问她。
  “不知道。”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你一定知道。”我激动了,拼命摇着她的肩膀。
  “不知道。”她还是这么回答。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穷追不舍。
  “难道你救得了她么?”她抬头直视着我。
  “我可以想办法——”我说道。我想张奇或许能想办法救出莉娜。
  “你想找谁来帮你呢?”她哼了一声。“这趟水,越少人混进来越好,对莉娜也好,对大家都好。不要把事情越搅越糟。尽快走吧,万绿码头一早有船班,坐船更快更安全。”她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僵直的,好像又陷入了奇异的光景里。她没有朝她房间的方向走,而是又往教堂的方向走去。我没有跟着她。一整个晚上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现在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
  我倒在床上,那个紫色的面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眼睛的两个黑色的窟窿倒像是巨大的瞳孔似的,幽幽地看着自己。
  袁雅音一定见过莉娜,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莉娜到底在哪里?张奇忽然出现让我又惊又喜。现在这世道,只愿人平安。
  我迷迷糊糊地瞌睡起来,眼前的紫色面具却越来越迷糊而诡异,时而清晰,时而潜入梦境的边缘。
  张奇的黑色的眼睛,今天晚上见到的,从面具里透过来的眼神的光芒,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挑起我心中最隐秘的痛楚。藏在这黑色的眼睛之后的,却是暧昧不清的影像,重重叠叠的,若即若离的,飘散不定的。张紫琳的影像又从朦胧的潜意识中恍恍惚惚地来到了我的眼前。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的影子在我的身边挥之不去。马神父的回忆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那本还没有读完的日记里,到底她和应布良之间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故事呢?
  我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她幽幽的叹息,她的手沉沉地压在我的心脏上,我无法呼吸。救我。我想喊出声来,可是我的喉咙干涩嘶哑,根本发不出声音。我挣扎着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她的手盖在了我的眼皮上。我浑身动弹不得。我绝望了。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让我体会她的绝望和无助。形只影单,无力挣脱。
  妈妈。妈妈。我听见了媛媛的声音。她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我。她需要我。她那可爱的圆脸,散发着奶香的头发,还有可爱的小酒窝。我要让她快乐幸福地长大,我要保护她。我一定要快点回到鹅城。
  我使劲地睁开眼睛,手脚一抽搐,我醒来了。窗外出现了朦胧的白白青青的微光,天亮了。
  第七节 紫色面具(二)

  我和育婴堂的马神父、马丽修女、袁雅音还有孩子们告别,便踏上了回家的归途。马神父对我说,育婴堂将永远是我的避难所。
  船在河上漂了一整天,傍晚,终于抵达了鹅城。
  一上岸,我就风尘仆仆地奔向水东旅店。接应的店老板说,张奇还没有回来。我只得先找地方落脚,一边等着张奇。
  我很想见到媛媛,很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怎样了。
  我在应布良的宅子前的树林里徘徊了许久。宅子里点了灯,有人。我静候着,巴望着可以看到奶妈出来,我好问问她。她一直没出来。只有守门的老仆人坐在门边吧啦吧啦地抽着旱烟。偶尔一两声狗吠。
  夜已深,想必媛媛也歇息了。我离开了树林。
  第二日,我来到一家裁缝店里,问他们需不需要人帮忙。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省城来的,打仗了,所以逃到这里。我说我叫陈娇。他们见我对着装的审美很时髦,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缝纫工夫还不错,因而也留我在那里了。
  以前应布良总是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邻里街坊也不太认得我的面孔。走到街上幸而也无人认识,大家都以为我是刚从外地过来的。
  闲暇时我便走到应布良的宅子前的树林子里,用茂密的树林掩映自己,一直张望着。
  后来有一天,奶妈出来了,她提着个篮子,像是要去买菜。我悄悄地尾随其后,直到走到远离宅子的无人处。
  “奶妈!”我轻声在背后叫住她。
  她一转身,见是我,又惊又喜。
  “太太!你怎么回来了?”她道。“最近可好?找到张奇先生了么?”
  “见到他了,他说他办完事就回来鹅城。媛媛呢?”我问。
  “媛媛她还好,应先生现在整日守着她,生怕她丢了。”奶妈道。“有一天,深更半夜的,媛媛醒来了,迷迷糊糊地嚷着要妈妈,自己走到大门口,踮起脚尖想要拉开门栓。”
  “可以把媛媛带出来给我吗?”我拉着奶妈道。听她这么说,我心痛得很。
  “现在媛媛要出来,也只能由应布良带着,他不给其他人单独带媛媛出来。”奶妈说。“可以等机会,看应布良什么时候出远门。”
  “我现在就在金凤裁缝店里,有事到那里找我。”
  “太太,要注意安全啊。不要给应布良发现了。”奶妈关切地说。“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带给太太。”
  我一直在裁缝店里等候着时机。张奇还没有回到水东旅店。我不由得又担心起他来。我每天都祷告着,希望张奇不要出事了。
  这一日,奶妈来到了裁缝店,她给我带了些衣物,还有媛媛叠的纸。“媛媛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事了。”她告诉我。
  我拿着花花绿绿的剪纸,有猴面包树,还有大象。
  “紫琳小姐的日记本我带出来了。”奶妈把那本发黄残旧的日记递给我。“紫琳小姐受了很多委屈。张奇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要一起替小姐报仇。”奶妈咬着牙说道。
  我翻开那本日记本,那个尘封年代的一切又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在红红绿绿的灯影中,活动了起来。

  第九章 张紫琳与应布良

  第一节 爱巢(一)

  许久以前,记得在不老泉,我和小应子在一起,我甜蜜地圈着小应子的脖子,我幻想着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们可以不去理会世俗的一切,就好像古书里的神仙眷侣,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山林泉水边,浪费着时光,凝视着时光如同流泻的水在我们身边哗然而过,而我也丝毫不心慌,不担心年轮的游走,直到我们死去,化成粉剤。他将一直一直在我身边。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凝视的时光中,我和他好像要变成同一个人。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柔情与神采逐渐消失了,变成了空洞,骷髅的空洞。他的神采都流到了我这里。而我也感觉体内的精力在流失,他吸允了我的一切。我们交换着彼此的心灵和精气。
  而现在,这个世界真的只剩下了我和应布良。
  他对我说,很久以前他就想要为我做的一切,他想要实现。他说他想要永永远远地和我在一起,他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再次夺走。
  他觉得我变了,变得郁郁寡欢。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走到荒芜的庭院里,杂草丛生。以前爸在的时候,对庭院花草的打理都是任其自然随性,花朵都似乎有灵性,总是花团锦簇地一个劲儿疯长。勒杜鹃黑棕色带刺的枝干扭曲着爬满了墙壁,紫红色的花朵茂盛地迎着阳光。可是现在,墙壁上的花叶已经枯干,阴湿的角落里,福寿螺把刚种下的小苗都咬得七零八落。
  风吹过长廊,锦屏藤轻轻晃动,我仿佛听到了深深的叹息。我想念起爸来,低头垂泪。
  应布良道,为什么现在他看不到我笑,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不开心?
  我没有回答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来。
  他说,他要把花园重新修葺。你不是很喜欢不老泉吗?那就把花园弄成不老泉的样子吧!
  他叫来了省城最有名的园林师。他说他要把不老泉搬过来。园林师没有到过不老泉。他就带着园林师到郊岭去寻。可是诡异的是,他们在郊岭里七绕八拐,几近迷路,都找不到不老泉的踪影。应布良又独自骑马去寻了几日,都找不到。那个与世隔绝的仙境,消失了。
  园林师只能依着我的回忆去修建花园。
  我说,要有高高大大的树,还要有艳丽浓郁的花朵,要有园中间的玫瑰花。我忽而又想到在陈曦家度过的时日,他们家的园子都四方八整,太阳直直地泻入每一个角落,让人心底的阴霾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于是,我让花匠们拿剪子把浓密的七里香剪平,剪得四四方方的。
  花园修葺好了。应布良道,虽然树木花朵都是不老泉上种的品种,可是感觉怎么那么方正齐整,没有不老泉的野性。
  我没有告诉他陈曦家的园子也是如此齐整。
  可是一打开雕花铁门,那种荒芜和孤索之感销声匿迹。阳光烂漫无比,空气明净得了无尘痕。看不见的透明的小玻璃瓶在半空中如仙子般吊着,碰撞着发出脆薄的声响,好像蝴蝶的翅膀被撕裂。
  很感谢大家的支持呀!!!大家都留言我都一一看了,很是感动!近来工作繁忙,没有一一回复,很抱歉呢,现在又迎来了季度末的工作繁忙日,等日后有时间我再回复大家~~~再次表示感谢~谢谢~~~
  尤其是看到一些网友说一直追着看,我特别感动,其实写着写着,有时候会觉得很难撑下去,可是有了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才让我一直不断地写。真的狠感谢!
  第一节 爱巢(二)


  晚上,我喜欢坐在花园中心的玫瑰丛中。玫瑰的芬芳让人思忆从前。
  应布良陪我一起坐在花园里。我的身体一直很虚弱,一直没有好起来。回忆充斥着我的头脑。我甚至想起北方来,想起下雪的那日我和爸在雪地里玩雪。忽然好想回去,好想回到过去的轨迹里,似乎这样,我就能把死去的人的灵魂召唤回身边。
  我对应布良说,我想回北平。
  应布良却道,你在这里不开心么?
  我道,成天关在屋子里我就要疯了。
  应布良脸色一沉。他说他不想回北方,他死都不愿回去。他说,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一直在练功、雕皮影,被打骂。他没有朋友。小时候他不喜欢人群,他逃避所有的人,他脸色土黄,又瘦又小,沉默寡言,大家都嘲笑他。有一次他跟着师傅进城表演,走在繁华的街巷,眼花缭乱,像要迷路。夜晚,集市里挂满了花灯,师傅表演完了,喝得醉熏熏的,到花街柳巷去,他也只得跟着。进了里面,一群丰硕的女人围上来嘻嘻哈哈地笑,他的个子齐到妓女们的胸部,眼前全是白花花的肉。师傅进里屋了,他一个人在外面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妓女笑着问他要不要进里屋坐坐。他傻头傻脑地进去了。那个女人袒胸露乳,他紧张得要命,一不小心“哐啷”一声打翻了花瓶,外面跑进两个伙计,要他赔钱,他没有钱,他们把他关进一间暗房里,脱光了他的衣服,搜了他全身,把他锁了一夜。后来师傅替他赔了钱把他赎出来了,回到戏班子,他又挨了一顿毒打。
  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的阳光,就是那天他被罚的时候,我勺水给他喝。那阳光太短暂太隐蔽了,就如此迅速地在他黑暗的心底一闪而过,然后又消失不见。他想找回那个小姑娘。而现在,他可以和我两个人在一起了,永远单独地在一起。
  我很心疼他。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还是我的小应子,是个小男孩,他的莽撞和自私都为他找到借口,因为他是一个小孩子。他会伏在我的胸口上,我轻轻地楼着他。感觉他就是我的小孩子。
  应布良说,他会让我快乐起来,他会为我建造一个世界。他说他讲为我建一个厢房,就像古代的人一样金屋藏娇,厢房里会有琴棋书画,我想要的东西他都会搬进来,厢房里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
  他又兴致勃勃地画起了草图,他知道我喜欢皮影,他就在长廊的门廊出雕刻上许许多多的皮影,雕上皮影里的故事,他自己编的故事。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为我做,只要我不离开他,不离开这里。
  厢房修建好了。珍奇玉器、笔墨纸砚、古书琴棋,还有一张价值连城的琼崖花梨木床。我走进去环视,却觉逼人的阴冷。墙壁白得像僵尸的脸。四面墙都没有窗户,即便轻声叹息也听得到回音重重叠叠,似乎有个幽灵的影子悄悄地跟在脚后,背脊生出幽幽凉意。抬头仰视,一扇天窗在屋顶,唯一可以让阳光透进来的地方,让人想起在幽谧的不老泉的岩洞里,那来自高耸的山顶洞上泻下来的梦一样迷离的光影。
  整个屋子里寂寞而无生气,似乎郁结着一股浓重而阴暗的味道。
  我对应布良说,我想在屋子里养只鸟。我想每天听着小鸟唧唧咋咋地叫。
  应布良道,那你要什么鸟?
  我想了想,脑海里出现的却是许久以前的那一日,在明媚的街道上,陈曦为了讨好我而丢弃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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