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幽闭(二)
应布良把门锁开了,推门进来。
他的脸即便在暗夜里我也看到了凝重的表情。
我奔过去想夺门而出,却被他抱紧,拉了回来。
“你把阿青怎么了?”我大叫。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他是你谁?”应布良吼道。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对他无语。
“他为什么来撬锁?想和你私奔吗?”应布良咄咄逼人。
“人家是醋缸子,你是醋坛,醋池!”我冲他喊道。
“你要让我放心才行啊!”应布良又道。
“我怎么没令你放心了?”我感到万分疲软。已经无数次了,应布良的疑心让我透不过气来。
“紫琳,你不懂我,你根本就不懂我!”应布良悲哀地说,他坐在花梨木床的床沿边,头埋下去,双手却撑着额头。“紫琳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都是想你幸福,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你为什么都不明白呢。”
“你把我这么关着,我能快乐得起来吗?”我反诘。
“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他神经质地跳起来。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你忘记了,在不老泉,你说过,你只想和我两个人在一起,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为什么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你一点也不满意,不高兴,心那么野,总是想着外面。”应布良道。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我道。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应布良反过来说我。
“好吧,我们都变了。”我累了。
许久以前幻想的幸福,两个人的幸福,如今已如此千疮百孔。应布良的心有太多的洞,我没有办法填满那些一个个的洞。每个小洞都在向外流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我以为我的手可以按住那些洞口,却惊觉,我的十个手指根本不够按住那无数的洞,血还是淌着。
“你不爱我。”应布良低低地说。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回答,你是真的不爱我了。”他又忧伤地说。
“爱是什么?被你关起来就叫爱?”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我们去找不老泉好不好?”应布良说。
“去哪里都行,就是不想被关着。”我道。
“你想什么时候去?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冬天山上太冷,怕你着凉,等天气转暖我再带你去好么?”应布良的语气柔了下来。
“好。”我点点头。“我想去海边,想学画画。”
“好,你想干什么都行,我会陪着你。”
应布良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神又恢复了柔情。记得我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是被他那温柔的带着笑意的眼神所迷醉的。他的眼睛会笑,弯成一条桥的时候,就好像装着阳光的透明的小玻璃瓶子在空气里晃动。
偶尔的时候,他的笑让仿佛回到了从前,就那么短暂的一瞬,可是倏地就又被阴影覆盖了。
第二节 阴谋(一)
应布良请了个外国的传教士教我学油画。他对我的看管似乎放松了些,他没有把我关在厢房里了。
阿青的头被应布良打破了,头上缠着绷带。应布良又叫阿青去郊岭采药,他说医治我的病要用郊岭上的一种山药煎熬成水服用。
阿青一大早就去了。阿青走后,应布良也去店面处理生意。
小英陪着我在花园里散步。
“小英,那天你忽然得神,是真的还是装的?”我直接问小英。
“装的。我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小英说道。
“现在大家都把你当成仙姑嬷了。唉,难道你就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吗?阿青呢?”我叹口气。此地的人都对神灵相当崇敬,若是知道小英假扮得神,小英会被驱逐出这里。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小英说。“小姐,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被应布良关着吗?”
“唉,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低头想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描叙我和他的关系。“我想摆脱他,想要自由,可是我又舍不得,不能离开他,我怕他没有我会不行,他太极端了。他做的一切都那么不可理喻,可我知道他是爱我才如此。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太没有安全感了,以后也许会慢慢改变吧。”我对小英说,也是对自己说,我要不停地给自己勾画未来,要不断说服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可以期许的东西,不然,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虽然当着小姐的面,我还是要小姐知道我很恨他,他强行把我嫁出去。”小英咬牙切齿地说道。“说到底,小姐你还是很爱他,因为爱才放不下,才会去委屈自己忍受他。”小英很了解我。“我不知道小姐到底喜欢他的什么,要是陈曦少爷没有死该多好。要不是因为小姐,我会把应布良杀了!”
晚上,应布良回来了,阿青却一直没有回来。
“会不会出事了?得找人去山上搜一下。”我担心地说。
“现在山里头黑咕隆咚的,山里的峭壁悬崖,深渊沟壑的都很多,晚上看不清楚更是危险得很,让人去找也难,说不定阿青是采到了药,天黑了不好下山,就在山上睡了。等明天天亮我就叫人去找。”应布良说。
“希望他没事。”我道。阿青要是出事了,对小英是致命的打击。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怀表?”应布良翻着他衣服的所有口袋和里衬。
“没有啊,弄丢了?”
“嗯,我一直都贴身带着的,怎么找不着了。”应布良焦急地把衣服倒拎过来抖着。
“我记得今天出门你还挂在脖子上的,应该是在外面掉的。你回想一下今天去了哪里?”我提醒他。
应布良脸色一沉。“我出去找一下!”他仿佛很焦灼的样子,匆匆跑出门。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我在后面对着他喊道。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径直去马厩拉了匹黑马便驾马绝尘而去。
第二节 阴谋(二)
应布良一整夜没有回来。我彻夜未眠,我预感应布良也是跑到郊岭去了。那座黑黝黝的深山,就好像是盘伏在道路尽头的巨兽,山肚子里低低的闷响,阴气缭绕。
死亡的诱惑自郊岭森森地弥漫。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焦急而不安地带了小英还有众仆人一同往郊岭寻去。
大家满山分头搜寻,大声叫着应布良和阿青。
找了许久,终于在山道上找到了应布良。他满面土色,衣服也被划破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却无神,显得有些呆滞。
“昨晚太晚了,在山里迷了路。”应布良道。
“阿青呢?”小英没见着阿青,焦灼担心得很。
“我也没见到。”应布良低头道。
我们继续在郊岭里寻找着阿青,直到太阳下山,依然没有任何阿青的踪迹。我们只得先回去,不然天黑了,大家在山林里容易迷路。
下到山脚,却发现小英没有跟下来。
“小英去哪里了?”我问大家。“我刚才还看见她的。”
“会不会又倒回去找阿青了?”应布良道。
“赶紧去把小英叫回来,太晚了,明天再来找。”我边说边往山上跑去,大家也都跟了上来。
天黑得很快,好像一只黑色的大手刷地一下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寒风凛冽,湿气浸润在寒风里,渗入人的骨髓,冻得人牙齿咯咯地响。仆人们举起了火把,把山路照成一条盘旋的火蛇。
两旁的巨树伸展开长长的枯瘦的虬枝,张牙舞爪。矮灌木的迷丛里黑乎乎的,似乎有隐约的怪声。
火把将黑色的密林照得影影绰绰。在山中奔走了一整天,已觉劳累,视线恍惚而迷糊,忽见远处一个长而消瘦的人影似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愈来愈近,我揉了揉眼睛,是小英。
她走近了,可是她的魂魄似乎仍在远处游荡。她的身体在颤抖着。
“小英,小英!”我摇摇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她的目光涣散。她的双手似乎紧紧地揣着一个东西。她把那东西抛给应布良。
“应先生,你的怀表,我找到了。”她道。
“哦……在哪里找到的?”应布良手一抖,没有接住怀表,怀表滚到了地上,应布良捡了几次才把怀表捡起来。
“不会走出这山里。”小英似是而非地回答道,声音在远处飘。
“哦……找到阿青了吗?”应布良左右看看密丛,好像担心从密丛里会窜出什么一样。
小英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没有。”
“明天一早再来找吧,先回去。”应布良说完,扬手吆喝大家打道回府。
我搂着小英的肩膀,她的身子依然在抖,她浑身冰冷,好像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第二天又寻了一日,依旧没有下落。第三天,有个附近的村民在山涧里发现了阿青的尸体飘浮到岸边,被水草拌着,浮肿得几乎都认不出人形。那村民推测,应该是从郊岭上的悬崖摔下了深渊里,而后顺水被冲到了山涧。
不好意思啊,这几天都牙痛得厉害,没有更新,今天好些了,更了一节,请大家见谅~~~
第三节 凶手(一)
小英病了,病得很严重,她瘦骨嶙峋地躺着,皮肤发黄。
我到她的床前看她,她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
“小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喃喃地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没有的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安慰她,喂了她喝了口药。
她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就是使了一点的力都让她气喘。
“小姐,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会被卖到妓院里去,小姐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小英气若游丝,可是还是继续说着。“我知道小姐爱应布良,就是现在也很爱他,可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他杀了!阿青是他害死的!”小英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撕心裂肺地。
“应布良他不会杀人的!”我道。我觉得我的小应子不会杀人,他不可能这么做。我不愿意相信他会这么做。
“小姐,”小英说,“那个怀表我是在悬崖边上找到的,树枝上有划破的衣服,是应布良的,阿青就是从那个悬崖掉下去的。应布良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啊?”
晴天霹雳。证据确凿。我的头一阵一阵抽着痛。“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乱如麻。“我要去质问他!”
“小姐,你千万不要让应布良得知我知道是他害死了阿青,不然他会把我也杀了。”小英道。“小姐是被蒙蔽了,应布良什么人都会杀,除了小姐。但小姐还是要小心他,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他会怎样。”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放心。”我对小英说,“你先养病。”
从小英处出来,我直奔到应布良那里。应布良正在桌案前盘点着账目。
“阿青是不是你杀的?”我单刀直入劈头盖脸地问他。
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慌张与恐惧,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他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
“阿青是不是你推下悬崖的?”我又重复问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道。
“你知道了什么?”他紧张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紫琳,你相信我,我没有杀人。”他辩解道。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声音尖得刺痛了耳朵,我捂着自己的耳朵继续尖叫,我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都从皮肤里蹿出来,好像是一条一条青色的蛇在我的身上缠绕,勒得我要死去。我要把它们都掰开,我挥舞着手臂,满屋子里乱跳,花瓶玉器,紫砂茶壶,全都哐啷哐啷地被我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应布良跑过来抱着我,按着我的手,我的手还在抖动。“冷静冷静。”他颤抖地在我耳边说。
仆人们闻声赶来,见此状都呆若木鸡。
“太太的病又犯了吗?”一个仆人问。
“赶紧把这里打扫一下,碎渣子会扎人。”应布良道,然后把我抱到了厢房里。
第三节 凶手(二)
“你是个杀人凶手!”我冲应布良大声嚷着,手在乱划。他的脸被我的指甲划破了。
他把我反绑起来。
“好了,别再吵了!”他吼道。
我依然不理他。“杀人凶手,放开我!”
“好吧!”他凝视着我说。“就算我是杀人凶手,全都是因为你!”他的脸因为扭曲而看上去皱纹清晰,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的嘴唇白白的,毫无血色,蜕的皮屑反起来。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道。
“因为你总是想离开我,你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我,我抓不住你的心。”他忧伤地说。
“我什么时候离开你了?难道你就因为这样去杀人?”
“你离开我去了陈曦那里,两次!”他愤怒地喊着。
“你为什么总喜欢扯到陈曦?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放过他?”我也生气了。
“是的,他死了。”应布良低着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死了。他死了。”他忽而抬起头,眼里闪出凶光,好像一把犀利的惨白的刀,隐形的,锐利的,冷飒飒地刺过来。“他死了,你还想着他吗?想着他以前带你去茶楼,想着教鹦鹉叫他的名字,还想着到他的大宅去,还想住在那里吗?那几年你沿着河流一直找,一直都在找他,你还幻想着他没有死是吧?你的心还没死是吧?我告诉你,他死了!他彻底死了!”应布良癫狂了,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仿佛上气不接下气,他额头上青筋直冒,眼睛血红,按着桌子的手在不停地抖。
“你想怎样?你就杀人了是吗?”我质问他。“你就这样把阿青杀了吗?”
“杀了他又怎样?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他神经质地跳起来。
“你真的杀了人。”我很哀伤。
“你想怎么样?告发我吗?你有证据吗?大家都会认为是阿青自己掉下去的!”应布良道。
“你把我也杀了吧!”我冲他喊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紫琳,我一辈子都不会伤害你。”应布良说,“为了你,我宁愿负尽天下人,下地狱,但我不会伤害你。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只想你懂我的心。”他蹲坐在我身边,泪流满面。
我只觉深深的无力。
那张花梨木床隐隐的芳香,带着血的腥甜。刻在床尾的女子是我。她被拘囿在昂贵的雕花木头里,爬不出来。
我都头滚烫。我烧得厉害。我病倒了。我想我快要死了。我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的心脏砰砰地极不规律地跳得心悸。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不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在将梦将醒的边缘,还在我睁大眼睛瞪着屋顶天窗的瞬间。他们飘来飘去,飘过天窗,飘过床边。我看到了爸也在飘,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我想他也把我带走。可是我的手抓住的是虚空。
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应布良一直都在床边陪伴着我,伺候我吃药喝粥。看到我如此虚弱憔悴,他伤心欲绝。他瘦骨嶙峋,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
我想我也许真的命不久矣。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找不老泉,我们会找到从前的不老泉的。
我说,你现在就带我去吧,我想在临死之前回到从前。
第四节 消失的不老泉(一)
应布良骑着黑马,带着我上了郊岭。这一天我的精神却很好,我穿了厚厚的大棉袄。应布良小心翼翼地扶我上了马。他骑得很慢。
呼啸的山风穿越了我的单薄的躯体。不下雪的南方的冬天,山林依然浓密,偶尔几棵乔木上落下了泛黄枯萎的叶子,可是整个密林就像是厚重的阴森的背景,伫立着,恒古不变。
黑马沿着山道一路行进。山道曲曲折折,蜿蜒盘旋,时而宽阔,时而阴仄,时而是羊肠小道,时而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清冽的山涧,时而又阴郁可怖,悬崖峭壁近在咫尺。
我们在山里东游西逛,寻觅着不老泉的踪迹。
山路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环顾四周,干枯的树枝伸开密密麻麻的黑色枝干,遮盖了天空的光线,阴郁和幽冷凛然笼罩,人身陷其中辨不清东西南北。应布良驾马寻路,兜兜转转,却仿佛鬼打墙似的,逃不出这死荫的寂地。
时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漫长得近乎停滞。我们不知道是否已经天黑了,密林完全掩盖了天色以至于我们无从判断。
我和应布良都焦虑起来。愈是焦虑,就愈是找不到出路。
我们困顿而疲乏,忽见前面有一山涧,于是下马歇息。那山涧的水冻得几乎结成了冰。山涧的水全然不是不老泉的水。
“找不到了,我们回不去了。”我喃喃地说道。
“我们会找到的。”应布良道。
“不会的了。”我悲观地说。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可以找到?”应布良道。
“我是想,这不老泉的传说假如是真的,那我们能见着一次已是万幸,不奢望见第二次。”我幽幽地说。
“能让人起死回生?”应布良道。
“只是那彼岸花,花与叶永不相见,就像活人和死去的人,两相阻隔,情思和心意都无法沟通。”我继续说。我不知道应布良懂不懂我说的,也许这彼岸花就像我和应布良,生长在同一个枝梗上,撕心裂肺地深爱,却把对方窒息至死,倒不如永不相见。
“紫琳,你要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会找到不老泉,你的病也会好。”应布良又道。
“我就要死了。”我木木地说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死了,剩下我一个人活着,我就和你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就会去了陈曦和阿青呆的那个地方。”应布良紧紧地搂着我说。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陈曦?”我问道。
应布良好像触电了似地神经一跳,我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异常慌乱。
“人做了太多亏心事,会有报应的,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对他说。
“我不怕有报应!”应布良却依然执迷不悟般。“我已经说过,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意失去你的爱。”他狠狠地说。“只要我天天晚上都抱着你睡觉我就不怕他们几个人的鬼魂来索命!”
“几个人?”我大惊。“你还杀了谁?”
“好吧,那我告诉你,陈曦他们父子都是我害的。”应布良道。“那天我知道他们要上木排,我偷偷去把那木排中间的几根绳索弄断了。”
“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杀了他们。”应布良道。“你只有我就够了,只有我才是重要的。”
“不……不……不!!”我捂着耳朵厉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好像玻尖利的玻璃把周围的空气划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陈曦,他温暖的笑容,也是我欠下的罪孽。我的头又痛得厉害,好像刀刺在头上。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摇晃。应布良紧紧地抱着我。
不老泉是永远找不到的了。与其如此在地狱中煎熬,不如死去。
我不知道应布良是怎么找到下山的路的,我们终于回到了家。很奇怪,回来以后,我的身体却莫名地好了很多,好像回光返照一样。我甚至还有精神跟着马神父学画画。我忽然想让马神父给我画张像。在我死之前,可以让我的容貌永久留存。马神父时常向我讲耶稣,我挺感兴趣的。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传教计划。他说他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他要到槎城去建一个教堂,他需要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主的人去做修女。我想,或许我可以跟着马神父逃跑,把小英也带上。
第四节 消失的不老泉(二)
我和应布良说,我要去海边画像。爸在海边有房子,我可以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我想摆脱应布良,到了海边,我可以找到逃跑的机会。可是应布良却要一起跟去,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我们到了海边。海浪在悠然地拍打着海岸,好像对俗世的一切纷扰及爱恨全然不知。
举目所望,一片望不到底的澈蓝,只有蓝色,没有任何其余的变化。心如死水。
我和应布良说,我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我想一个人静静地修养。我把门反锁起来。我开始写日记,我在日记本上记下过往的一切,点点滴滴。只有书写才能暂时缓解我内心的焦虑和不安。疯狂和濒临崩溃的神经要借助某种宣泄和寄托使之摆脱颤栗及恐惧。或许我潜意识里希望有什么人看到这一切,可以解救我。或许我可以把这些给上帝看,给马神父看,让他帮我逃离。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我写下这些文字,那些甜蜜时光已经远去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恐惧笼罩着我。每天晚上,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门外,越来越近。我赶紧把日记本收起,我要尽快想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马神父给我画像。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玫瑰花。每一片花瓣都饱满而丰硕,盛放到极致而将要脱落下来。花瓣好像一片片的人脸,鬼魅的,邪笑的,纯洁的,在对着我耳语。我听见了花朵里的秘密。
马神父说下午三四点的光线最好。阳光自然地从窗户洒进来,温暖柔美,把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我问马神父,这像不像你说的天堂之光?马神父道,天堂的光比这还美。我说,我看到过比这还没的光,在我的生命之中,也许只有那么一回,不老泉的泉水上的光,闯入灵魂,为了那一刹那的美好,却从此永劫不复。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在房间的墙壁上钻一个洞,我把日记本藏在洞里,画像就挂在那里。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写啊写,感觉写下的文字记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痛楚。我渴望遗忘,我渴望有一天这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会在时间里飘散在海风中,好像在沙滩上写字一样。可是这痛刻得太深太深了,永远不会被遗忘。
马神父给我画像的时候,应布良一直都在旁边守着,我甚至没有办法单独和马神父说说话。我更没有办法把写好的文字给马神父看。
马神父画像,我静坐着,偏着头望着窗外。应布良在另一边抽着烟看。海风的腥咸。海浪声和海鸥的鸣叫。
我只有徒然而空虚地等待着,等待着马神父把画像画好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将把日记本里的往事埋进墙上的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