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坑缓更 猎魔人长篇小说第五部 《湖之仙女》

陌上佳人世无双,但为我逑思慕狂。
承欢相悦两情纵,专宠不得强我从。
皇考一发难奈何,春宵苦短离愁长。
桤木王旨意能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一切都已是写就的篇章,一切都会是再现的章节。一切尽在轮回描述之中。


科沃的维索戈塔
第五章


铄石流金、闷热难耐的下午降临在森林,湖面直到方才一直如精雕细琢的翡翠一般深邃幽暗,现在却如足金一般闪烁着光辉。湖面上反射的阳光十分耀眼,茜瑞不得不用手掩在水灵灵的眼睛上遮挡光芒。
她穿过长在湖岸上的灌木丛,驱使凯尔派踏入湖中,湖水颇深,直没到了母马的膝盖以上。湖水清澈见底,即便是从她马鞍的高度上,茜瑞也能看见五彩斑斓的湖底上母马投下的阴影、海藻和贝壳。她看见一只小螃蟹在鹅卵石间飞速移动。
凯尔派轻轻地嘶鸣了一声。茜瑞拉了拉缰绳,骑到了荫凉处,不过过程并不是那么容易,由于湖岸上满是沙子而且还有不少岩石,前进的速度被大大地阻碍了。她指挥母马靠近湖水的边缘,这样就能走在相对结实的砾石上。她纵马小跑,但是不一会小跑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她一声喊叫,鞋跟踢在凯尔派的侧身上,敦促它飞奔起来。水花四溅,反射着阳光犹如融化的银一般闪烁。
她没有减速,即便她看见塔楼已经近在眼前了。她们几乎是飞一般地在浅水中奔驰。一匹普通的马在这种情况下理所当然地会慢下来。但是凯尔派的呼吸深沉而规律,她的小跑依然迅捷而轻盈。
她们全力跑进了庭院当中,马蹄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隆隆作响,她刚一踏上鹅卵石的地就陡然拉住了母马让它慢了下来。她在等在塔楼脚下的精灵前方停了下来,正停在他们的面前。当她见到两个平日里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精灵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的时候感到十分惬意。
“不必惊慌,”她哼道。“我不会打你们的!除非我想打。”
精灵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脸色重新平静了下来,又开始用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她了。茜瑞一跃,或者说飞身从马鞍上跃下。她的眼里满是挑战的意味。
“精彩绝伦,”一个三角脸的金发妖精从拱廊的阴影中现身说道。“精彩的表演,Loc’hlaith。”
他打招呼的方式和她当时进入雨燕高塔(the Tower of the Swallow)并发现自己身处繁花似锦的春天中的时候一样。但是时间久远,茜瑞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我不是湖之仙女,”她抗议道。“我是这里的囚犯!你们是我的狱卒!为什么你们不承认呢?”
“拜托了!”她把缰绳扔给其中一个精灵。“这匹马需要好好擦洗一下。再给她点凉水喝。好好照顾她!”
金发精灵笑了。
“确实,”他看着领着凯尔派去了马厩的精灵,说道。“你确实被监禁于此,而且受到了残忍的狱卒的虐待。这显而易见。”
“他们是罪有应得!”她把手叉在腰上,怒目看向他海蓝色的明澈双眸。“他们如何对待我,我就如何对待他们。监狱就是监狱。”
“你真令我吃惊,Loc’hlaith。”
“而你像对待一个傻孩子一样地对待我。你甚至没有自我介绍。”
“抱歉。我的名字是克洛文·艾斯潘尼·艾普·卡莫汉·马夏(Crevan Espane aep Caomhan Macha)。我是一个Aen Saevherne,不知你是否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她无暇隐藏起敬佩之情。“一位通晓者。精灵巫师。”
“你可以那样称呼我。为了方便起见,我通常使用别名,阿瓦拉克,所以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谁告诉你,”茜瑞皱眉,“我想和你说话?无论你是不是通晓者,你终归是我的狱卒,而我是……”
“一个囚犯,”他不无讽刺地帮她说完了。“你已经说过了。你还说过你是一个遭受了不公对待的囚犯。你骑马出行毫无疑问是被人强迫的,你也是迫于压力才在背上佩戴了一把剑,作为惩罚你才不得不穿上这些衣物,而这些衣物比你刚被发现的时候穿在身上的要更有品味、更新而且更干净。然而,尽管条件艰苦恶劣,你依然没有放弃。我们向你承诺的不义之举,你以反抗回报于我们。你还凭借极大的勇气打碎了几面货真价实的艺术品镜子。”
她的脸因为愤怒和羞愧刷的一下红了。
“哦,”他迅速补充道。“你可以打碎任何你想打碎的东西。因为它们不过是身外之物——即便它们是由好几百年前的艺术家创作的。你愿意和我一起到湖边走走吗?”
起风了,大风或多或少拂走了她些许的尴尬。环绕在塔楼周围的高大树木也投下了阴影。
湖水呈现出暗淡的绿色,接天莲叶漫湖碧透,其上点点黄花,将整潭湖水装饰得如同无垠的牧场一般。矶鹬摇晃着它们红色的鸟喙,厉声啼叫着,在他们接近的时候迅捷地飞走了。
“那面镜子……”茜瑞的鞋跟踩进了潮湿的砾石中,嚅嗫道。“对此我很抱歉。我当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仅此而已。”
“哦。”
“他们当时完全无视我。那些精灵。当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假装听不懂我说的话。而他们故意和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就是为了羞辱我。”
“你说我们的语言说得很好。但是,”他平静地解释道,“对你而言它依然是一门外语。况且,你使用的是henllinge,而他们使用的是ellylon。尽管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大,但总归是有差别的。”
“但是你听得懂。每字每句都听得懂。”
“我是用hen llinge和你说话的。这是你们世界的精灵使用的语言。”
“那你呢?”她转过脸。“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呢?我可不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夜晚的时候我抬头看天空。天上没有任何一个我知道的星座。这个世界不是我原本的世界。这里不是我的归属。我是由于意外来到这里的……我想出去。离开这个世界。”
她弯下腰捡起了一块石头,作势要把石头扔向湖边的矶鹬。但她注意到了他的注视,便住手了。
“当我骑马的时候,”她愤愤地说,“我总是会回到这潭湖这座塔这里来。无论我朝哪个方向出发,无论我中途是否改变方向,无论我做什么,每一次我都会回到这里来。每一次。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所以这里就是一座监狱。这比窗户上焊了铁栏杆的地下室还要糟糕。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充满了羞辱的味道。无论他们是不是说的ellylon,每当他们取笑贬损我的时候我都感到十分恼怒。不要假装你不会嘲笑鄙视我。我生气的时候你感到很惊讶吗?”
“事实上,我很惊讶,”他睁大了眼睛。“非常惊讶。”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
“我一个多星期以前走进了那座塔里,”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当我出来的时候,我就身处另一个世界了。你当时正等着我,坐在那里吹着长笛。你说你很惊讶的是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到这里。起初你用我的名字称呼我,但是之后你就毫无缘由地给了我湖之仙女的名号。然后你也没有解释一下就消失了。留下我待在这座监狱中。随便你怎么想,我认为这是轻蔑恶毒的蓄意伤害。”
“这才仅仅过去了八天,吉薇艾尔(Zireael)”
“噢,”她皱眉,“这么说我很走运了?因为本可能是八个星期?或是八个月?或是八……”
她停了下来。
“你并未和劳拉·朵伦本人,”他平静地说,“一脉相承。你遗失了你本应继承的天赋,与她血脉之间的纽带。人们无法理解你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反过来也是这样。你不只是说话的方式和我们有区别,思考的方式亦然——完全不同的方式。八天或是八个星期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并不重要。”
“我承认,”她愤怒地大叫回应。“我不是个智慧的精灵,我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凡人。对我来说,时间很重要,所以我对每天甚至是每个小时都斤斤计较。而且我发现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我不寄希望于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也不寄希望于你会向我解释为什么这片森林现在是春天或是为什么会有独角兽栖息于此,我也不关心为什么天空中的星座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不关心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或是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我只想做一件事——回家!回到我的世界!回到我的亲友当中去!回到和我的思考方式类似的人们当中去!和我思考方式一致的人们!”
“你可以回到他们当中去的。过一段时间。”
“我现在就想回去!”她大喊。“不是过一段时间!在这里我度日如年!为什么我现在不能离开?我独自前来,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拘禁于此?”
“你的确是独自前来,”他严肃地说。“但是不是由你决定的。命运把你带到了这里,而我们只是顺水推舟。我们在此等待你很久了。即便是以我们的时间为标准。”
“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们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了,”他毫不在意她的抗议径自说道,“只害怕一件事——你不能到达这里。但是你到了。你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世起源,你的家族血脉。这意味着这里,而不是Dh’oine的某处,才是你的归属。你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正当的亲生女儿。”
“我是帕薇塔的女儿!我甚至不知道你们所说的劳拉是谁!”
他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既然如此,”他再次考虑了一下,“看来我最好解释一下劳拉是谁。但是时间紧迫,所以我会在路上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给你听。不过从你的鲁莽和叛逆来看,你已经把你的母马累坏了……”
“把我的母马累坏了?哈!你是不知道我的母马能应付什么样的情况。我们要去哪里?”
“如能见谅,我也会在路上告诉你的。”
***
茜瑞驭使着凯尔派从狂奔中慢了下来。
阿瓦拉克没有说谎。在开阔的地带,如草原和荒野上仅有零星的纪念碑冒出头,依然有与雨燕高塔(Tor Zireael)周围环绕的同样的魔力。无论她朝哪个方向骑行,无论她骑得有多快,不可见的魔法力量最终都会强行把她拉回这个循环之中。
凯尔派喷了喷鼻息,茜瑞轻轻拍了拍她的脖子,冷静地看着一众精灵。不久之前,当阿瓦拉克最终告诉了她他们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她御马狂奔而去,只想尽可能地远离他们,越远越好。远离他们和他们傲慢无礼的态度以及非同寻常的要求。
但是他们又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骑行了大约一英里。但是阿瓦拉克没有说谎。这里无路可逃。
狂奔过后仅有的收益是她的头脑冷静了下来,神经得到了舒缓。她愈发冷静。但是依然怒火中烧。
我落入了无底深渊中,她想。众神在上,我当初为什么要走进那座塔?
她回忆起了邦哈特骑着一匹烈马在几近破碎的冰面上加速追逐她的一幕,不禁不寒而栗。她控制住了情绪。我还活着,她想。所以这并不是斗争的结束。斗争只会因为死亡而终止,其他的不过都是微不足道的插曲。在凯尔·莫恒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她骑着凯尔派缓缓漫步,但是她看到了母马骄傲地扬起了头,于是驱使着她开始小跑。她绕着纪念碑骑行。荒芜土地上的野草将将够得着她的马镫。
她很快就追上了阿瓦拉克和另外三个精灵。通晓者用海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神秘莫测地一笑。
“求你了,阿瓦拉克,”她声音嘶哑。“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玩笑。”
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我从不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他严肃地说。“我严正地重申一遍,我们想要你,雨燕,即劳拉·朵伦之女,生产下一个儿子。一旦你生下了一个孩子,我们就会放你离开这里,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当然了,选择权在你手上。我想你刚才的一路狂奔会对你做出决定有所帮助。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不,”茜瑞断然回复。“绝对不,永远不会。我没有准备好,就是这样。”
“我得承认,”他耸了耸肩,“你令我失望了。但是这是你的选择。”
“你怎么能开口要求我做这样的事?”她声音颤抖。“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茜瑞注意到其他的几个精灵也都在看着她。
“在我看来,”他说,“我已经澄清了你身世起源的秘密。在我看来你理解我。因此你的问题令我惊讶。我们有权利提出要求,雨燕。你的父亲,克雷格南(Cregennan),带走了我们的孩子。所以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孩子。偿还你父亲的债务。在我看来这合乎逻辑而且公平公正。”
“我的父亲……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了,但是他被人称作唐尼(Duny)。而不是克雷格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也告诉过你,人类荒唐的短短几代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
“但是我不会答应的!”茜瑞大喊出声,惊到了马匹。“你不明白吗?我不会的!我讨厌你们试图在我的体内植入一个该死的寄生虫的想法,只要想想这个寄生虫会在我体内生长就令我感到恶心,就……”
她看到了精灵们的脸色,陡然住了口。其中两个精灵的脸上流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第三个则是满脸的憎恶。阿瓦拉克故意咳嗽了两声。
“我们走,”他冷冷地说,“往前走一点,面对面地谈谈。你的观点,雨燕,在公共场合发表显得有些太激进了。”
她顺从了。他们向前骑行了一会,一路无言。
“我会逃走的,”茜瑞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们无法违背我的意愿留住我的。我曾逃离了仙尼德岛,我曾从俘获我的人和尼弗迦德人手中逃出,我也曾从邦哈特和夜枭身边逃脱。我同样也会从你们的手中逃跑。我会用法术找到方法的。”
“我认为,”他说,“你更多的是依靠了你的朋友们。依靠叶妮芙。依靠杰洛特。”
“你很了解他们?”她说。“好好好,是这样。你是一位通晓者!因此你了解他们,因为我正想着他们。在我的世界,他们现在,此时此刻,都身处险境之中。而你想把我留在这里……至少九个月。你看,我别无选择。我明白你们拥有一个上古血脉的孩子的重要性,但是我不能做到。就是不能。”
精灵离她如此近,他们的膝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了。
“如我所说,选择权在你手上。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们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你自己就会发现这里是无路可逃的,雨燕。如果你拒绝合作,那么你就要永远待在这里,再也见不到你的世界或是你的朋友们了。”
“这是勒索!”
“反之,”他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如果你服从了我们的要求,我们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时间对我们来说真的毫无意义。”
“我不明白。”
“在这里时间流逝得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如果你帮助我们,我们会回报你。补偿你和我们在一起时失去的时间。即和桤木的子民在一起时的时间。”
她沉默了,眼睛盯着凯尔派黑色的鬃毛。我得想个缓兵之计,她的大脑高速运转着。维瑟米尔(Vesemir)常说什么来着——当你被送去绞刑的时候,先要一杯水喝。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把水拿来之前会发生什么。
一个精灵尖声吹了声口哨。
阿瓦拉克的马不安地嘶鸣了一声,蹄子焦躁地踏着土地。精灵及时地驯服住了它,然后用精灵语大喊了一些话作为回应。茜瑞看到其中一个骑手从他的马鞍上拿出了一张弓。她站在杂草丛中,用手替眼睛遮挡光芒。
“冷静,”阿瓦拉克尖锐地说。茜瑞叹了口气。
大约两百英尺远的地方,一群独角兽冲过了层层野草。这一群大约有三十只独角兽。她之前见到过它们,拂晓方至时分,他们有时会出现在雨燕高塔脚下的湖泊旁啜饮湖水。但是他们从未让她接近过——他们总是神出鬼没。
族群的首领是一头强壮的独角兽,通身颜色如铁锈一般红。他停了下来,大声嘶鸣、咆哮。他用后腿站立起来,前腿在空气中挥动着,没有马可以做出他这样的动作。
茜瑞惊异地注意到阿瓦拉克和他的精灵们开始轻柔地咏唱某种奇异而单调的旋律。
你是谁?
她摇了摇脑袋。
你是谁?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冲击着她的太阳穴。突然间,精灵们的歌曲变得繁复起来。独角兽嘶鸣,整个族群回应。大地随之晃动,好像有一大群动物跑过一样。
精灵们的歌声停止了。茜瑞看到阿瓦拉克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汗。精灵用余光瞥了一眼她,看看她是否目睹了这一幕。
“并非这里的所有事都和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美好。”他干巴巴地说。“并非所有事。”
“你害怕独角兽吗?他们聪明而且友好。”
他没有回答。
“我曾听说,”她不依不饶。“精灵和独角兽相互爱慕。”
他转过头。
“知道实情之后再做评价吧”,他冷冷说道,“你刚才看到的是爱侣之间的争吵。”
她没有继续追问了。
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
***
山丘的顶端遍布着各式各样的纪念碑、石牌。这番景象让茜瑞想起了艾兰德的石阵,叶妮芙就是在那里教会她巫术的。「哦,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想。「恍如隔世。」
一个精灵大声呼喊着。茜瑞顺着那位女士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清楚地意识到那是独角兽族群在红色首领的带领下折返过来,就听到了另一个精灵大声疾呼。茜瑞坐到了马鞍上。
另一边,从山丘的后面出现了另一个族群。为首的独角兽通身银灰色。
阿瓦拉克大声了喊了几句话。他们用的是精灵的土著语言,ellyon,她觉得这门语言有些晦涩难懂,但是对精灵们下达的命令似乎是让他们准备好弓。阿瓦拉克转过身对着茜瑞,她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就好像是你把耳朵放进了海螺中。但是声音要强烈得多。
「不要抵抗,」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不要自卫。我得做一次跃迁。我得把我们传送到别的地方去。这里有致命的危险。」
突然间他们听到了一声哨响和一声大叫。马蹄踏着大地隆隆作响。从山顶之上飞驰而来一队骑兵。一整支分遣队。
山丘上满是马匹和戴着羽盔的骑手。他们的肩上披着的斗篷漫卷翻飞,斗篷是朝气蓬勃的红色,像肉桂红又像苋菜红,令人联想起夜晚的天空中映射的篝火的颜色。
随着哨声和叫声令下,骑手们朝他们冲了过去。
但他们还未及半途,独角兽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骑兵们的首领是一个骑着深棕色骏马的黑发精灵,他看上去活像一条龙——他身形巨硕,穿着一件装饰有金色鳞片的服装,戴着有角的头盔。其他所有的精灵同样也都是黑发,但袖珍钢环连成的盔甲下面穿的是红色的夹克,夹克就像羊毛针织衫一样紧贴着身体。
“阿瓦拉克。”他敬了一礼。
“艾瑞丁(Eredin)。”
“这次我帮助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你要在我要求的时候偿还。”
“我会在你要求的时候偿还的。”
黑发精灵一跃下马,落在了地上。阿瓦拉克也下了马,同时让茜瑞和其他几个精灵下了马。他们在被灌木丛和盛开的桃金娘包围的竖立石头间爬上了山丘。茜瑞看了看她的同行成员。他们的体型几乎一模一样——非常高挑。但是阿瓦拉克的脸十分端正,而骑手指挥官的脸则像一只猛禽。「金发与黑发,」她想。「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
“吉薇艾尔,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位——艾瑞丁·布里克·格拉斯(Eredin Breacc Glas)。”
“很高兴见到你。”精灵鞠了一躬。茜瑞笨拙地鞠了一躬作为回礼。
“你怎么知道,”阿瓦拉克问,“有东西威胁我们?”
“我不知道,”精灵专注地看着茜瑞。“我在平原上巡逻,因为独角兽们变得躁动不安而且咄咄逼人的消息迅速地扩散开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是因为她。”
阿瓦拉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茜瑞高傲的双眸碰上了黑发精灵的目光。有那么一会,他们互相注视着,没有人想先挪开视线。
“她就是那个拥有上古血脉的?”精灵摇了摇头。“Aen Hen Ichaer(译注:上古语,意为“一个上古血脉者”)。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传承者?真是难以置信。她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小Dh’oine(译注:上古语,意为“人类”),人类女性。”
阿瓦拉克依然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漠不关心。
“我想,”艾瑞丁继续说道,“你犯了个错误。呸,有谣言说你从不犯错。在这个造物体内,劳拉的基因深藏其中。如果你靠近点仔细看的话,你可以从她身上看到某种独有的特征。诚然,我在她眼中的看到的某物唤醒了我对劳拉·朵伦的记忆。我说得对吗,阿瓦拉克?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理应知道吗?”
阿瓦拉克仍然保持着沉默。但是茜瑞注意到他苍白的脸上略略有些潮红。她十分惊讶,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下。
“总而言之,”黑发精灵冷笑一声,“我能在这个小Dh’oine身上看到某些不寻常之处。我能看到,而且我能欣赏到。这就像我在大粪堆里发现了金块一样。”
茜瑞愤怒地眨了眨眼睛。阿瓦拉克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说话,”他慢慢地说,“就像个人类一样,艾瑞丁。”
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露出牙齿大大一笑。茜瑞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牙齿——非常洁白、非常迷你,一看便知不是人类的牙齿,因为他的所有牙齿都是同一个形状,没有犬牙。她之前在别的精灵的尸体上见过这样的牙齿,那些尸体当时在卡德温的卫兵室前的庭院中整齐地排成一列。她也曾在火花(Sparks)身上见过这样的牙齿。不过当火花笑的时候,它看起来非常善良,而艾瑞丁笑的时候则让人不寒而栗。
“我很好奇这位狠狠盯着我的小姑娘是否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呢?”他问道。
“她知道。”
“那么她准备合作吗?”
“不准备。”
“不准备,”他重复了一遍。“那可真糟糕。这项任务的本质就是需要合作才能完成整个流程。无条件的合作。否则就不会起效了。因为到提尔·纳·利亚(Tir Na Lia)不过半日路程,所以弄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很有必要的。”
“你太没有耐心了,”阿瓦拉克瘪了瘪嘴唇。“我们这么急急忙忙的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永恒,”艾瑞丁严肃地说,但是他诡异的绿眸闪烁了两下。“但是这是你的专长,阿瓦拉克。是你的专长,也是你的职责。”
“如你所说。”
“是的,如我所说。那么请见谅,有任务在召唤我。我会留下几个我的人护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我建议就在这座山上过夜,如果你们在黎明时出发的话,你们就会在正确的时候到达提尔·纳·利亚。Va Faill(译注:上古语,意为“再见”)。哦,还有一件事……”他弯下腰采了一枝桃金娘,嗅了嗅,然后一鞠躬将它递给了茜瑞。“恳请和解,”他简短地说。“我为我无礼不慎的言语道歉。Va Faill,luned(译注:上古语,意为“再见,小女孩”)。”
他迅速离开了,不一会他的部队的大部分也离开了,大地随之震动不已。
“别告诉我说,”茜瑞粗声粗气地说,“我得……得和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绝不……”
“不,”阿瓦拉克不紧不慢地说。“不会是和他。请冷静一下。”
茜瑞把桃金娘凑到自己的脸前,这样阿瓦拉克就不会注意到她脸上笼罩着的激动与迷恋了。
“我很冷静。”
***
干枯的石南如今已被繁茂的杂草、葱翠的蕨类、金黄的毛茛取代。很快他们便看到了一条河,河流在两排杨树间静静地缓慢流淌。河水尽管澄澈见底,却呈现出灰棕色。闻起来有一股泥煤的气味。
阿瓦拉克用长笛吹奏出种类繁多的轻快调子。茜瑞骑行路上都皱着眉,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谁,”她问。“会是孩子的父亲,他让你们如此在意?或者谁是孩子的父亲并不重要?”
“很重要。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不,你不能这么理解。解释就行了。”
“听候差遣。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他们在沉默中骑行了一会。茜瑞看到一群天鹅沿着河水一路漂流。
“孩子的父亲,”阿瓦拉克冷静而真切地说,“会是奥伯伦·穆希塔齐(Auberon Muircetach)。奥伯伦·穆希塔齐是我们的……你们那里是怎么称呼的……最高领导者?”
“国王?艾恩·希迪(Aen Seidhe)的国王?”
“艾恩·希迪,山丘的子民,是你们世界的精灵。我们是艾恩·艾尔(Aen Elle),桤木的子民。而奥伯伦·穆希塔齐,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国王。”
“桤木之王?”
“你可以这么称呼他。”
他们在沉默中骑行。天气非常暖和。
“阿瓦拉克。”
“说吧。”
“如果我决定了,那么……之后……我就自由了?”
“如果你决定了留下,和孩子一起。之后你会自由的,而且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不屑一顾地喷了喷鼻子,但是未置一词。
“所以说你已经决定了?”他问道。
“我们到了那里我再做决定。”
“我们已经到了。”
河岸边杨柳依依,垂悬在河流上的柳枝如同青翠的窗帘一般,透过郁郁葱葱的柳枝,茜瑞看见了一座城堡。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堡。它看上去就好像是并非使用大理石,而是用白色蕾丝建造而成一样——如此精致明亮,一如仙宫入凡,就好像它们并非实体建筑,而是建筑的魅影一般。茜瑞总觉得某一刻大风来临时,会把宫殿吹得无影无踪,与河流上升腾的浓雾一同消失不见。但是真当大风吹来时,浓雾消散、柳枝翻飞,吹皱了河水,宫殿却未动分毫。反而显得愈加美丽。
茜瑞专注地观察着结构纤细的悬挂式看台和阳台,跨在河上的桥上装饰着象牙饰品,还有阶梯、栏杆、拱廊和回廊、圆柱、圆顶,以及纤细的、好似天冬的塔楼。
“提尔·纳·利亚。”阿瓦拉克平静地说。
他们离得越近,这座宫殿的美丽就越发迷人。当茜瑞经过喷泉、镶嵌画和雕塑的时候,她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嗓子眼发紧。她看不懂镂空雕刻塑像的用途。因此她确信它们并没有向王权献媚之类的目的,只是为了增添宫殿的艺术氛围与协调和睦而存在的。
“提尔·纳·利亚,”阿瓦拉克又说了一遍。“你可曾见过类似的光景?”
“我见过,”茜瑞的声音从紧绷着的喉咙里钻了出来。“我曾见过这样的遗迹。在舍尔维德(Shaerrawedd)。”
这一次,精灵沉默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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