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上桥跨过了河,拱桥看上去非常脆弱,当凯尔派试图上桥的时候,她反抗着喷着鼻息。
茜瑞感到紧张焦躁,但是依然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不愿错过任何提尔·纳·利亚城中的景象。第一个原因是出于极度的好奇。第二个原因则是她从未停止过思考逃跑的可能性,一直留意着这种机会。
在桥上和看台上,在大厅和柱廊中,在阳台和门廊处,她看见有许多精灵来来往往,他们都留着长发,身穿紧身短上衣和短下摆,衣着服饰上有构图奇特的刺绣。或是身穿一袭薄纱长裙,又或是刻意强调了身型曲线的紧致服装。
在其中一座宫殿的门廊的前,他们遇到了艾瑞丁·布里克·格拉斯。他指派了一个小个灰衣的精灵迅速跑过来,一声不言地照看他们的马匹。茜瑞有些意外地看着小个精灵。阿瓦拉克也好,艾瑞丁也好,以及她目前见过的所有精灵都非常高挑,她和他们对视的时候都不得不把头仰得非常高。但是眼前这个灰衣精灵却比她的身材还要小。「应该是某种其他的种族吧,」她想,「仆从种族。即便是在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也有人得为了懒惰的贵族们工作。」
他们进入了宫殿。茜瑞不由地惊叹一声。虽然她曾是皇室的公主,自幼在宫殿中被抚养长大。但是如此精致华贵的大理石、拉毛粉饰、镶嵌画、拼花玻璃、镜子和枝形吊灯她却见所未见。此番金碧辉煌之景令她感到头晕目眩、自惭形愧,独在异乡格格不入之感油然而生,想到自己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她顿生对旅行的厌倦之感。
阿瓦拉克则不然,他对周围的景象无动于衷。他用手套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毫不在意灰尘落在了镜子上。他打了个贵族专有的手势,然后把手套递给了走过来在他面前屈身行礼的年轻精灵。
“奥伯伦,”他简短地问,“想见我们?”
艾瑞丁笑了笑。
“是的,他想见你。他很焦躁。他要求雨燕立刻到他那里去,刻不容缓。但是我已经劝阻了他。”
阿瓦拉克皱了皱眉。
“吉薇艾尔,”艾瑞丁解释道,“应当以从容、自在、放松、冷静和精神焕发的姿态出现在国王的面前。为了保证她心情愉悦,洗个澡,换身新衣服,再做个新发型,还有梳妆打扮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奥伯伦等得起这么久。”
茜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黑发精灵。她对他突如其来的同情感到惊讶。艾瑞丁朝她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没有犬齿的牙齿。
“我唯一担心的事就是,”他说,“我们的雨燕的眼睛——像鹰一样闪烁,一直在东张西望,就像一只雪貂在她的笼子里找地洞一样。据我观察,雨燕远未打算无条件投降。”
阿瓦拉克没有说话。茜瑞当然也同样没有说话。
“我并不感到惊讶,”艾瑞丁接着说。“然而她别无选择,因为她继承了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血统。仔细听我说,吉薇艾尔。这里没有逃路。你无法打破Geas Garadh,即魔法屏障。”
茜瑞抛给他的表情明摆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即便出现奇迹,你突破了屏障,”艾瑞丁没有被她的表情分散了注意力,“你知道这就意味着你的末日已至。这个世界看上去似乎非常美丽。但是它同样会带来死亡,尤其是对外来的陌生人而言。独角兽的角造成的创伤是无方可医的,即便是魔法也不行。还请记住,届时你体内天生蕴含的天赋丝毫帮不上忙。不要无谓地尝试逃离。如果你这样做,要知道我的Dearg Ruadhri——即我的红色骑兵,有能力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裂罅进行追捕。”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看到阿瓦拉克突然怒目皱眉,显然对艾瑞丁的发言感到十分恼怒,这让她感到有些困惑。似乎是艾瑞丁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如果你允许的话,”他说,“我们走吧,吉薇艾尔。我会把你交到女人们的手上。你得赶紧做好准备。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
她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直跳,血液冲击着她的太阳穴,手也不由自主地在颤抖。她握紧拳头克制住了颤抖。然后深呼吸了几次,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放松了肩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她再一次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形象看上去十分令人满意。她的眼睛画上了眼影,嘴唇则抹上了唇彩,沐浴过后,她潮湿的头发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和梳理,或多或少地遮住了脸上一部分的伤疤。她穿上了一条银色的裙子(译注:此处根据语境应当是skirt,而非shirt),开口直到大腿中部,还有一件红色的背心和一件丝绸上装。她戴的那条围巾的触感轻柔而舒适。
她调整了一下围巾,围巾的下摆伸到了裙子以下,上端则是在脸颊处,和她穿的巧夺天工的内衣在一起。围巾细若游丝,薄如纱袜,没有吊带却难以置信地停留在她的大腿上不动分毫。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门把手。但是她踌躇了,就好像那不是门把手,而是一条沉睡的眼镜蛇一样。
这般劫数,她下意识地用精灵语想道,我曾对付过全副武装的人。我也能对付……
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进入了房间。
房间内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老旧的孔雀石水瓶。墙上是一些奇诡的皇室浮雕、紧闭着的窗帘和花卉图案的挂毯。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尊雕像。另一个角落里是一张带华盖的床。她的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了。她咽了咽口水。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动静。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外面的阳台上。
他背对着她坐在那里,只能看见半个身影。
尽管茜瑞已经意识到这里的精灵的外貌和她认知中的精灵完全不同,但是她还是感到了震惊。每当他们谈论到国王的时候,她总会想象出一个类似于维登的埃维尔(Ervyll of Verden)的形象,某次机缘巧合之下,她差点成为了他的女儿。当想到国王的形象的时候,她总会回忆起他身上洋葱和啤酒的味道,总会想起一个臭气熏天的肥胖男人,眼睛肿胀,通红的鼻子从胡须中伸出来,挥舞着权杖的手上满是褐斑,指甲被他自己啃得乱七八糟。
但是阳台上坐着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国王。
他非常瘦削,而且显然身材高挑。他穿着黑色的夹克和传统的精灵长靴,搭扣交叉在小腿的高度上。他长长的灰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斜斜的肩膀上,一直到他的背部。他的双手苍白纤细,手指很长。
他正忙着吹泡泡。他拿着一个装着肥皂水和吸管的碗,吹了又吹,泡泡如同变幻色彩的彩虹,随风飘到了河面上。
茜瑞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桤木之王转过身。茜瑞情不自禁地叹息。他的眼睛非常明澈、硕大,颜色犹如融化的铅一般。眼神中满是难以名状的哀伤。
“吉薇艾尔,”他说。“感谢你同意来见我。”
茜瑞静静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奥伯伦·穆希塔齐接着吹起了泡泡,他又在空中吹出了一个泡泡。
为了控制颤抖的双手,茜瑞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捏了捏指关节,然后紧张地理顺了头发。精灵并没有注意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泡泡上。
“你很紧张吗?”
“不,”她撒了个蹩脚的谎。“我不紧张。”
“你很赶时间吗?”
“当然。”
也许是她的语气中反抗的意味过于强烈,她感觉自己有些失礼了。然而精灵似乎毫不在意,他在吸管的尾端吹出了一个大泡泡。他欣赏了自己的杰作良久。
“请原谅我冒昧的好奇心,我可以问问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里?”
“家,”她说,然后用缓和一些的语气补充道。“去我的世界。”
“去哪里?”
“去我的世界!”
“噢。抱歉。我本想发誓说你刚才说的是‘我的驴子’。我之前还觉得挺困惑的。你说我们的语言说得非常好,但是你应该更加注意语调和发音。”
“语调如何很重要吗?如果不是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说话,语调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追求完美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吸管尾端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泡泡,泡泡与吸管分离,飘浮在空气中,碰到了柳枝炸裂开来。茜瑞又叹息了一声。
“所以你急着回到你的世界,”奥伯伦·穆希塔齐国王说。“你的世界!你们这些人真是毫不自谦啊。你们多毛的、拿着剑的祖先出现的时间甚至晚于鸡。但是我从未听说过一只母鸡宣称那是‘它们的世界’。你们又为何像猴子一样坐立不安?我所说的话应该吸引你了。毕竟,这是你们的历史。哦,让我猜猜——你根本不关心这事,而且你觉得很无聊。”
清风带着另一个泡泡飞向了河面。茜瑞依然咬着嘴唇,未发一言。
“你多毛的祖先,”精灵用吸管在碗里搅了搅,接着说道,“很快就学会了使用他们的对生拇指和基本的智力。在这两者的帮助下他们有所建树了,通常结果是荒谬和糟糕参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祖先创造的什么东西不算糟糕的话,那么就一定很荒谬。”
泡泡一个接着一个。
“我们,艾恩·艾尔,并不关心你们祖先的行为,我们不像艾恩·希迪,我们的表亲,我们很久之前就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们选择了另一个宇宙,一个更有趣的宇宙。在那个时空中,说出来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轻松写意地自由穿梭于各个世界之间是完全可能的。只需要一些天赋加上后天的练习,就能做到了。我确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茜瑞有些感兴趣,但依然没有说话,她清楚这不过是精灵在戏弄她。她并不想给他助兴。
奥伯伦·穆希塔齐笑了笑。他转过身。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金质饰环——统治者的象征,在古语中被称作torc’h(译注:上古语,大意为“权杖”)。
“Mire,luned(译注:上古语,意为“看吧,小女孩”)。”
他又一次开始吹那根吸管,这次身体还跟着慢慢摇晃。一群小泡泡呈扇形升上了天空。
“众多世界就像这些泡泡一样,”他喃喃地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们告诉自己,有何区别,我们会在这里待一会,然后在那里待一会,那么如果愚蠢的Dh’oine坚持要毁灭他们自己和世界,该怎么办呢?我们会去别的地方,去另一个泡泡那里……”
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茜瑞不由地点了点头,舔了下嘴唇。精灵又笑了,再一次继续吹他的泡泡,这一次吸管的尾端出现了一大群小泡泡,小泡泡们相互融合成为了一个个更大的泡泡。
“然后说说交汇(Conjunction),”精灵举起了还连着泡泡的吸管。“世界的数量在增加。但是众界之门已经关闭了。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是关闭着的,除了一少部分被选中的人。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们需要重新打开众界之门。非常急迫。这是势在必行的。你明白这个词吗?”
“我又不蠢。”
“当然,你并不愚蠢,”他又一次转过头。“你也不可能愚蠢。你是Aen Hen Ichaer,上古血脉。来吧。”
他伸出了手,茜瑞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但是奥伯伦只是碰了碰她的前臂,然后是她的手掌。她感觉到一阵愉悦的刺痛感。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美艳绝伦的眼睛。
“之前我被告知的时候,我并不相信,”他低声耳语道。“但是现在看来千真万确。你有一双希达哈尔的眼睛。劳拉的眼睛。”
茜瑞垂下了眼睛。她感到愚不可及,而且极度缺乏安全感。桤木之王把手肘放在栏杆上,用手撑住了下巴。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好一会,但他似乎只对河上游泳的天鹅感兴趣。
“感谢你前来,”他最后开口道,但是没有回头。“现在请离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
她在河边的一个露台上找到了阿瓦拉克,他正要和一个头发是稻草黄色的漂亮精灵一起上船。那个精灵涂着淡黄绿色的唇彩,眼睑和太阳穴上则是化了金色的妆容。
茜瑞正打算转身离开,但是阿瓦拉克比了个手势制止了她。然后他又做了个手势邀请她一同上船。她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在有其他目击者在场的情况下说话。阿瓦拉克和那个精灵说了几句话,然后吻了她的手。精灵耸耸肩然后离开了。她只瞥了茜瑞一眼,毫不掩饰眼中流露出的对她的看法。
“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做出评价,”茜瑞在船头的长凳上坐下后阿瓦拉克说道。他在她对面坐下,拿出了长笛开始演奏起来,完全无视船上的人。茜瑞恼怒地看着他。小船在河中央畅通无阻地滑行着,严格按照航线航行,分毫不差。这艘船非常奇怪,茜瑞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即便是在史凯利杰(Skellige)也未得一见,而在那里可以看到所有的水上交通工具。这艘船的船头非常高,雕刻成了钥匙的形状,看上去非常狭窄脆弱。确实,也只有精灵可以坐在这样的船上还能无忧无虑地演奏长笛,而不是紧张兮兮地掌舵划船。
阿瓦拉克停止了演奏。
“是什么在困扰着你?”
他听完了茜瑞的故事,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
“你很失望,”他这句话不是问句。“你感到失望、幻灭,在此之上还有出离的愤怒。”
“不是这样!我没有这么觉得!”
“你确实不应该这样觉得,”精灵变得严肃了起来。“奥伯伦是心怀尊重对待你的,一如对待本地的艾恩·艾尔一样。别忘了,我们,桤木的子民,从来不急着赶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还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情。”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想要什么,呃,你知道吗?”
“当然。”
她已经了解了很多了。当他再一次把长笛贴到嘴唇上开始演奏时,她没有叹气,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不耐烦或是烦躁。长笛的旋律悠扬而惆怅。
小船继续航行着,一座座桥在他们的头上掠过。
“我们有非常充分正当的理由相信,”经过了四座桥后,他开口说道,“你们的世界处于即将消亡的危险之中。将会在一个规模不大的自然灾害中消亡。你确实受过一些基础教育,所以你一定听说过Aen Ithlinnespeath——伊瑟琳的预言(Ithlinne’s Prophecy)。她提到了苍白凛冬时代。在我们看来,这将会是形势严峻的冰川时代。波及范围非常之广,威胁到了大多数生灵的生存。他们会单单因为不堪严寒而死去。而幸存下来的则会陷入野蛮狂暴之中,他们会为了食物而在残忍的打斗中相互击杀,他们会因为饥饿而发狂,并在此驱使之下变成猎物和捕食者。谨记预言的内容——轻蔑时代,斧与狼的暴风雪。”
茜瑞没有打断他,生怕他又开始吹奏长笛。
“被寄予厚望与依托的孩子,”阿瓦拉克把玩着他的长笛说道,“会是劳拉·朵伦的后裔,是基因的携带者,而这个基因是由我们特别构造的,也许可以拯救你的世界的居民。我们有理由认为劳拉的后裔,当然还有你的孩子,拥有比我们,也就是通晓者们,强大千百倍的能力。你同样也拥有这样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茜瑞知道在上古语中的这种修辞手法,即便看上去像个问句,其实是不要求回答的,反而是阻止对方做出回应。
“总而言之,”阿瓦拉克接着说,“我们有机会在众多世界之间穿梭旅行,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个人。我们想打开Ard Gaeth——众界大门(The Great Gate),它可以将所有世界连通起来。我们可以在交汇之前完成,我们现在就将达到这一目标了。我们将会疏散那个行将就木的世界上的原住民和居住在那里的艾恩·希迪,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有义务帮助他们。我们从不无视这样的责任。我们会把整个世界从濒危中拯救出来,吉薇艾尔。拯救每个人,甚至包括人类。”
“真的吗?”茜瑞一时难以自已。“甚至包括Dh’oine?”
“真的。相信我。现在你应该了解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关心你了吧?所以请务必保持耐心。回到奥伯伦身边去,和他共度一晚,这至关重要。相信我,他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愿。他知道,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并不容易,因此他不希望表现出不合时宜的性急。他几乎无所不知,雨燕。毫无疑问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我已经注意到了,”她哼了一声。“我同样还注意到了河水已经把我们带到离提尔·纳·利亚很远的地方了。是时候拿起桨划船了。但是我没在船上看到桨。”
“因为船上没有桨,”阿瓦拉克举起了手臂,转过头打了个响指。船停了。它在河中央停了一会,然后开始溯流而上。
精灵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把长笛贴在唇上,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的怀抱之中。
***
是夜,桤木之王邀请她共进晚餐。当她进入房间时,身上的绸缎沙沙轻挲、声音细碎,他邀请她在餐桌边坐下。四下里没有侍从的踪影。国王是自己进晚餐的。
晚餐包括了超过十二种不同种类的蔬菜,以及各种做法的蘑菇,有烹炸的、炖煮的和蘸酱汁的。茜瑞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蘑菇。有的蘑菇又白又长,好似树叶一般,味道清香诱人,其他蘑菇则是黑色或棕色的,芬芳馥郁肉质肥美。
晚餐供应的是玫瑰酒,酒的味道很淡雅,不禁让人完全放松了舌头沉浸其中。她告诉了他一些她之前从未想过要告诉任何人的事,而她自己在开口前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耐心地倾听着。然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她皱了皱眉,停下了话头。
“据我理解,”奥伯伦递给她了另一种蘑菇,颜色青翠欲滴,闻起来有点像苹果派的味道,“你深信命运将你和这个男人绑在了一起,这个杰洛特?”
“正是这样,”她拿起了边缘留有唇印的玻璃杯。“命运。他,也就是杰洛特,是我的命定之人,反之亦然。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因此如果我能立刻离开这里就再好不过了。你明白了吗?”
“我得承认,不是很明白。”
“命运,”她啜饮了一小口酒。“其力量不容反抗。所以我认为……不,不,谢谢你,我不想要更多了,我的肚子都快要撑得胀开了。”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你把我留着这里是错误的。如果你强迫我……好吧,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必须离开这里,然后赶紧去帮助他们……因为我的命运……”
“命运,”他举起了酒杯打断道。“宿命。是无可避免无可违逆的。此等天机在无形中引发了千千万万个不可预见的事件以引导走向一个特定的结果,而非其他的结果。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
“那么你想去哪里呢?为什么要去呢?喝点酒,享受这一刻,享受你的人生。该来的一定会来的,如果它真是无可避免的话。”
“不是这么简单。”
“你自相矛盾了。”
“并非如此。”
“你否认了你的否认,这可是个恶性循环。”
“不,”她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能只是坐在这里袖手旁观。没有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发生的!”
“这是诡辩。”
“你不能这么漫不经心地浪费时间!你会错过正确的时间点……而这样的时间点往往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时间不能倒流。”
“请见谅,”他从桌边站起身来。“看这个。”
他指向一面墙,墙上的装饰浮雕描绘出了一条巨硕可怖的蛇。这条可怕的爬行动物身体绕成一个数字八的形状,它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茜瑞隐隐感觉曾见过类似的情景,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了。
“你看到的是乌洛波洛斯蛇,”精灵说道。“它是无穷无尽的象征,昭示着永恒的分离和永恒的回归。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时间就像乌洛波洛斯。时间流逝,如同沙漏中的沙粒。我们试图理清每个行为、事件在时间上的位置,但是乌洛波洛斯提醒我们每个时刻、每个行为、每个事件都隐藏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简而言之,瞬间即是永恒。每次启程同样也是归途,每次欢迎同样也是告别。万事万物既是开端亦是结尾。至于你……”精灵没有看女孩,自顾自地说道。“你是开端亦是结尾。因为此乃命运所顾,谨记这就是你的宿命。成为开端,亦成结尾。你明白了吗?”
茜瑞犹豫了片刻。奥伯伦神情激荡,似乎在强迫着她赶紧做出回复。
“我明白了。”
“脱下你的衣服,”他的语气随意而淡漠,她愤怒的情绪差点就要爆发出来了。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开始解开胸衣的纽扣。胸衣很紧,她笨拙的手指难以对付众多的挂钩和纽扣。尽管茜瑞急急忙忙地想要解开衣服,但是她还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完全脱掉身上的衣物。精灵看上去倒是不慌不忙。就好像他真的拥有永恒的时间一样。
「谁知道呢,」她想道。「也许他真的拥有呢。」
她现在已经是赤身裸体了,地板很凉,她不得不来回换脚站立。奥伯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未置一词,只是指了指床。床罩是用貂皮制成的。如此大的一张床罩由许多貂皮缝合拼接而成。温暖、柔软而且舒适。
他在她身边躺下,却是衣冠整齐,甚至还穿着靴子。
当他触碰她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僵直了,心中却对自己感到生气,她本是打算从头至尾都向他展现自己的高傲与冷淡。而现在她的牙齿,无需多言,正在微微打颤。但是精灵摄人心魄的触摸令她冷静了下来,他的手指开始引导、下令。指明动作的方向。她及时地理解了他的指示,甚至都能预测他的下一步了。她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身边躺着的不过是一只獬鸫。但是这招没有奏效,因为他和獬鸫绝无半点相似。
他的手教导她接下来该如何做。她服从了。甚至有些高兴。有些急不可耐。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他的触摸犹如柔顺的绸缎。她在他的攻势下不禁咬紧了嘴唇轻轻呻吟。她的身躯在他的指尖下剧烈地颤抖着。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她未曾料到的。
他站起身然后径直走开了。留下她独自一人面色潮红、娇喘连连、颤抖不止。
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茜瑞觉得体内的血液直冲面门和前额。她在貂皮床罩上蜷起身子。感到了深深的愤怒、羞愧和侮辱。
***
次日早晨,她出发去找阿瓦拉克,她在宫殿后面找到了他。他正漫步在一排塑像前,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塑像描绘的是精灵孩童。各种各样的姿势都有,主要是玩耍的姿态。有一尊塑像看起来让精灵很感兴趣——一个小男孩,他的嘴因愤怒而扭曲了,双拳紧握,单脚站立。
茜瑞注视这尊塑像良久,她的胃感到隐隐作痛。但是只是在阿瓦拉克开口催促之后,她才告诉了他一切。但也只是零零碎碎地告诉了他,还留了许多细节按下不表。
“他,”在她说完之后精灵开口说道。“已经见证了超过六百五十个夏尽节的烟火。相信我,雨燕,即便是对于桤木的子民来说这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在乎这个吗?”她猛然打断。“我们有协议的!你的亲戚们和矮人们没告诉过你什么是协议吗?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我投降了!如果是他不能或是不愿的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在乎他是不是阳痿或是完全不被我吸引吗?也许是他本能地憎恶Dh’oine?如果他和艾瑞丁一样,当看到我的时候就像是在一堆大粪中看到了金矿,那又如何呢?”
“我希望,”阿瓦拉克失去了以往的冷静,脸色一变,“你没有当面告诉他这些?”
“我什么也没说。而且并非是因为缺乏诉说的欲望。”
“小心点。你不知道你正在冒什么样的风险。”
“我不在乎。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现在我自由了。”
“小心点,吉薇艾尔,”阿瓦拉克重复道,他端详着塑像男孩的脸上流露出的愤怒之情。“在这里不要做出这样的举止。谨言慎行。努力去理解这里的一切。如果你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也不要把它作为贸然行事的借口。要有耐心。记住在这里时间是最无关紧要的。”
“时间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告诉过你不要像个顽固的小孩一样行事。我再重复一遍——要对奥伯伦有耐心。这是你唯一能重获自由的机会。”
“真的吗?”她大喊。“我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我开始怀疑你耍了我!整件事都是你在欺骗我……”
“我保证,”阿瓦拉克的面色如石像般阴沉如水,“你会回到你的世界的。我向你做出了承诺。对于艾恩·艾尔人来说,质疑一个人的承诺是极大的冒犯。为了避免你说出类似的不敬之词,我建议我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吧。”
他本打算就此离去,但是茜瑞挡住了他的路。他眯起了海蓝色的眼睛,茜瑞立刻意识到她是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精灵打交道。但是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对精灵来说,”她的声音嘶嘶作响,就像一条蛇一样,“冒犯他人,不允许别人报仇雪恨似乎是家常便饭啊。”
“说话小心点,雨燕!”
“听我说,”她高傲地扬起头。“你们的桤木之王未能如你的意,对于我来说他的态度不言而喻。无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应当归咎于我,都无关紧要。但是我想强制执行我们的约定。我想要尽快摆脱它。所以另找一个人和我生下一个孩子吧,另找一个你们非常关心在乎的人。”
“你完全不知道你自己在谈论些什么。”
“如果问题在我,”她的口气丝毫没变,“那就意味着你犯下了一个错误。阿瓦拉克。你把一个错误的人带到了你们的世界。”
“你完全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吉薇艾尔。”
“如果他憎恶我,那我们就采用马倌常用的方法。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他们把母马领到公马面前,然后蒙住公马的眼睛,再把一头驴子放在公马前面。”
阿瓦拉克这次甚至都没有理会她。他毫不客气地转身离开,沿着一排塑像走开了。
“要不你来试试?”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想要我献身给你吗!你觉得如何?还是说你不愿做此牺牲?但是你说过我有一双劳拉的眼睛!”
他只两个跃步就站到了她身边,他的双手如伺机待发的蛇一般猛然伸出,如同钢钳一样环绕在她的脖子周围。她意识到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像扼死一只小鸟一样让她窒息而死。
他放开了她。然后弯下腰近距离地直视着她的双眼。
“你以为你是谁,”他非常平静地问道,“胆敢如此亵渎她的名字?你以为你是谁,胆敢用如此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侮辱我?哦,我知道了,我能看出来你是谁。你是劳拉·朵伦之女。你是克雷格南之女,你是一个无足轻重、傲慢自负、孤芳自赏的dh’oine,一个无知的种族的典型代表,然而却有着毁灭一切的能力,只需要轻轻一触便可玷污圣洁,随意一想便可亵渎神圣。你的祖先们从我这里偷走了我的爱,洋洋自得地把她从我身边无情地夺走。而你,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女儿,我不会再让你把我对她的回忆也夺走的。”
他转过身。茜瑞犹豫再三,终于艰难地开口。
“阿瓦拉克。”
他看向她。
“请原谅我。我的言行愚蠢而且可悲。请原谅我。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请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走向她,把她抱了在怀里。
“我已经忘记了,”他和蔼地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
是夜,她出浴后精心梳妆打扮,理顺了头发,喷上了香水,然后出现在了皇家寝宫中。奥伯伦坐在桌子旁,对着一个棋盘。两人不发一言,他邀请她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在十步之内就赢得了对局。
他们开始了第二盘,这一次她是白方,但是他在十一步之内就再次获得了胜利。
下完棋之后他才抬起头来,他的双眼明澈有神、与众不同。
“请脱下衣服。”
她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他做事一向是有计划的,而且从不操之过急。
一如上次一样,他又一次从床上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了。这一次茜瑞平静而顺从地接受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在黎明将至时才堪堪入眠。
当拂晓的第一束光照亮了窗户时,她沉沉入睡了,并且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
维索戈塔(Vysogota)弓着身子清理着捕麝鼠陷阱里的藻类植物。萧瑟风中,芦苇沙沙作响。
“我觉得很愧疚,雨燕。是我让你走上了这条疯狂的冒险之路。也是我给你指明了通往那座诅咒之塔的途径。”
“别自责了,长乌鸦(Old Crow)。如果不是那座塔,邦哈特就已经抓到我了。在这里至少我是安全的。”
“你在这里不安全。”
维索戈塔站直了身子。
茜瑞看到他身后有一座光秃秃的圆顶小山丘,山丘坐落在丛生的野草中,远远看去就像是隐秘在暗处的怪物的背脊。山丘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站着两个身影。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狂风拉扯着女人的黑发四下飞散。
远处的地平线,闪电划过天际,被照亮的天空转瞬间又变得暗淡了。
“混沌向你伸出了手,女儿。上古血脉之子。你终生将陷于动乱与变换、毁灭与新生之中。混沌渴求这份力量,却不知道这份力量究竟是成就霸业的助推力还是阻挠计划的绊脚石。混沌不知道这个契机是否会让你成为命运之钟的齿轮里的沙粒。混沌害怕了,惊喜之子。他想让你也害怕。因此他托了梦给你。”
维索戈塔又一次弯下腰,开始清理另一个陷阱。「他已经死了,」茜瑞冷静地想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来世,死者被迫要清理捕麝鼠陷阱?」
维索戈塔站直了身子。在他身后,天空在熊熊燃烧的烈焰辉光的映射下灼灼发亮。平原的另一端,数以千计的红袍骑兵奔袭不息——那是Dearg Ruadhri。
“听仔细了,雨燕。流淌在你体内的上古之血赋予你了无上的权力。你是时间与空间的女主人。你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别让罪犯和恶棍偷走了你的力量并用它来达到他们卑劣的目的。狠狠地回击他们!远离他们行窃的双手和邪恶的意图!”
“说起来容易!我现在被某种魔法屏障困在这里……”
“你是时间与空间的女主人。没有人能够囚禁你的。”
维索戈塔背后是一片高原,遍地石头的平地上满是船的残骸。大量的残骸。回首看去,远处是黑暗、险恶、犬牙交错的战场,其间有一潭山湖。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他们都会死的,雨燕。只有你能够拯救他们。”
叶妮芙的嘴唇皲裂开绽,只见她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嘴角还渗着点点血迹。她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枯槁的脸上燃烧着,纠缠凌乱的黑发垂在不甚干净的脸上。地板上的漏洞处形成了一个腥臭的水洼,老鼠到处都是。石墙冷冰冰的。锁链拴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叶妮芙的手指上全是凝固的血迹。
“母亲!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大理石台阶通往下方。一共有三级台阶。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译注:上古语,意为“结束是另一个开始”)……有什么事情结束了……是什么事?
走过台阶。在下方,火焰在火盆中跃动。挂毯熊熊燃烧着。
「来吧,」杰洛特说。「走下台阶。我们必须这么做。是的,你必须这么做。别无选择。只有走过这些台阶才行。我想看看天空。」
他的嘴唇没有动,嘴唇上尽是淤青和血迹。血,到处都是血……台阶上遍布着血迹……
“这是唯一的出路。别无选择,星目(Star Eyes)。”
“我要怎么做?我要如何帮助他们?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个囚徒!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能够囚禁你的。只是一切真相都被掩藏起来了,”维索戈塔说。“甚至包括这个。看看你的脚下。”
茜瑞惊恐地看到她正站在一堆骨头上。站在一堆头颅、胫节和骨头上。
“只有你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星目。”
维索戈塔站直了身子。在他身后,凛冬已至,大雪纷飞。狂风呼号厉啸。
在她面前,在暴风雪中,杰洛特骑在马上前行。尽管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大皮帽,脸上严严实实地裹上了羊毛围巾,但茜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他身后,其他的骑手们在暴风雪中若隐若现,他们的身影模糊不清,一个个都穿得非常厚实,无法辨认出谁是谁。
杰洛特向她这边看过来。但是他没有看见她。大雪封住了他的视线。
“杰洛特!是我!我在这里!”
他没有看见她。在风暴的呼号声中,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杰洛——特!”
「绵羊,」杰洛特说。「也许只是绵羊吧。我们回去吧。」骑手们消失了,他们的身影和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
“杰洛——特!不——!”
她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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