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确确实实在拂晓时分准时出发了。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两个农奴的孩子,唱起了军歌激励大家:
「前进啊前进,勇敢的士兵!
盔甲啊盔甲,响声如雷霆。
女孩啊别跑,他想把你亲。
成全他吧,你不会后悔,毕竟,
英俊的士兵将为我们奋战,热血满襟!」
派克、奥库提齐、克拉普罗斯和梅尔菲就像乞丐身上的虱子一样聚在一起,开一些愚蠢的玩笑,讲一些奇闻轶事,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非常好笑:
“……然后那个尼弗迦德人问‘这是什么味道?’精灵回答说‘大粪!’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你们听过这个笑话吗?一个精灵和一个矮人打算去尼弗迦德……”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其他的旅行者,这些人有的步行,有的驾车,还遇见了农场的马车、商人和军方小队。有些车辆里装着食物,派克的鼻子几乎是贴在了地面上,他像个寻物犬一样跟着这些车走,把从车上掉落的任何东西都收集起来——这里掉一根胡萝卜,那里掉一个西红柿,有时甚至会掉洋葱下来。有些食物他们当即就瓜分吃掉了,有一些则存储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雅尔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或是一个理由能让他离开他们。他不喜欢派克,也不喜欢奥库提齐。他不喜欢商人的货车和农夫载有女孩和妇女的马车经过时派克和奥库提齐给他们的脸色。他不喜欢派克每每谈到他志愿参加一支很显然无可避免地会被打败的军队时嘲讽的腔调。
空气中弥漫着刚犁过的泥土的味道,同样充斥着烟火的气息。在整齐划一的棋盘状田野间的山谷里,他们看见层峦的果树亭盖之间有茅草屋顶显现。狗吠、鸡鸣和牛嗥一时间交织于耳。
“漂亮的村子,”派克说。“虽然不大,但是第一眼看上去就感觉整洁而富饶。”
“这座山谷,”奥库提齐急忙解释道,“半身人定居于此。他们总是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他们真是勤勤恳恳的理事官。”
“非人类都是异端,”克拉普罗斯恶声恶气地说道。“去他妈的牛鬼蛇神。他们在这里过着滋润的生活,而其他地方的人却都是一贫如洗。甚至连战争都不能影响到他们。”
“至于现在,”派克把嘴唇抿了回去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记住这个集合地点,小伙子们。记好了。如果我们还想去那里到处看看的话,我可不想大家走散了。”
雅尔转过头,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看向了面前的道路。
他们继续踏上了旅途。奥格拉贝克和米尔顿开始唱一首新歌。这次不是军歌,而是某种更为严肃阴沉的歌。在派克做出了一定的解释之后,这首歌听起来更像是昭示着某种不详的预兆。
「众生领受兮,死亡残酷之劫掠
垂髫黄发兮,或冠勇武之茂行
大风卷席兮,阎罗将往八方收
天地不仁兮,镰刃所至四合扫」
***
“他,”奥库提齐悄悄说,“一定带了些钱。他身上要是没有银子我甘愿认输。”
奥库提齐押注的对象是一个沿路旅行的商人,他走在一辆由一头驴子拉着的双轮货车旁。
“有钱不赚王八蛋,”派克压低了声音含混地说,“那头小驴子应该也能值点钱。带路吧,小伙子们。”
“梅尔菲,”雅尔拉住了制桶匠的袖子,“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难道你没看见他们要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不过是开个玩笑,雅尔,”梅尔菲挣脱了他。“他们只是在开玩笑……”
走近了之后他们发现这辆货车同时也是一个货摊,商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搭好货摊将他的货物展示出来售卖。货车上盖着防水帆布,帆布被折叠成了双层的,以此作为商店老板经营范围的象征——护身符、辟邪符和肩衣,根茎和药品,魔法药水和各种各样的香料,炼金药水和魔法膏药,稀有金属探测器以及可靠的鱼饵、鸭饵乃至万无一失的引诱少女的诱饵。
商人是个瘦削的老人,他四下环顾,看见了他们,于是拼命地催促着他的驴子赶紧向前走。但是那头驴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并没有加快前进的步伐。
“他身上那件外套相当不错,”奥库提齐悄悄评价道。“我很肯定我们能在货车里有点收获。”
“好了,小伙子们,我们动手吧,”派克下令,“趁现在路上没什么目击者。”
当雅尔一马当先,抢先几步跑在同伴的前面,转过身站在了同伴和商人之间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表现出来的勇气。
“不!”他似乎嗓子眼发紧,艰难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们……”
派克漠然地掀开了他的长斗篷,指了指皮带上挂着的刀,毫无疑问这把刀一定是削铁如泥的。
“滚一边去,拿笔杆子的!”派克含混的声音中充满了敌意。“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喉咙的话。我原本以为你是想和我们大家一起冒险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看神庙把你变成了个傻子,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书卷气!给我滚开,现在,否则……”
“这里发生了什么?嗯?”
路边的灌木丛后出现了两个外形古怪的身影。这两个男人的胡子都向上卷曲着,并涂上了定型用的蜡胶,看上去就像五颜六色的丹麦酥皮饼一样,他们身穿饰有绶带的棉夹克,戴着巨大柔软的天鹅绒贝雷帽,帽子上装饰着几簇羽毛。他们宽阔的皮带上挂着匕首,两人都把双手剑背在身后,剑身长约一米,剑柄很长。
显然这两位雇佣步兵是在完成了他们的必要任务后才从灌木丛后出现的。尽管他们的举止洋洋自得、漫不经心,而且也没有伸手去拿他们的剑,派克和奥库提齐还是立刻就后退了,无力地走到了一旁,克拉普罗斯看上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们……我们没有……”派克结结巴巴地说。“没做什么错事……”
“只是开个玩笑。”梅尔菲嚅嗫道。
“没人受伤,”老商人出乎意料地开口说道。“所以没什么大事的。”
“我们,”雅尔迅速说道,“正前往维吉玛。我们得去上报征兵事宜。有没有可能阁下碰巧也要去呢,尊敬的士兵先生们?”
“碰巧我们也要去,”雇佣步兵轻笑一声,立刻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我们也要去维吉玛。有兴趣一起去的都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大家在一起更安全一些。”
“尽管如此,”另一个雇佣步兵用敏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派克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我还是想说就在不久之前我们遇到了一队治安巡逻队。他们对不能舒舒服服地躲在暖和的被窝里而是要长途跋涉穿越整个国家感到极为恼火。他们可是很热衷于把任何在路上发现的抢劫犯绞死的。”
“太棒啦,”派克反应了过来,露齿虚伪一笑。“太棒啦,法律惩戒坏人,维护秩序。让我们上路去维吉玛吧,去军队里,爱国使命在召唤着我们。”
雇佣步兵颇为轻蔑地注视他良久,然后耸了耸肩,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然后走开了。他的同伴、雅尔和商人以及商人的货车和驴子跟在他身后,派克一伙人也同样跟在后面,但是保持了一小段的距离。
“我非常感谢您二位,士兵先生们,”商人驱赶着驴子,说道。“我也同样感谢你,年轻的先生(译注:此处根据语境应为young sir而非your sir)。”
“没关系,”雇佣步兵摇了摇头。“这种事时有发生。”
“这次被征兵的人选所属的范围十分广泛,”第二个雇佣步兵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去。“军队到达了一个村庄或城镇,就从每十个人中选取一人命令其入伍。他们经常先借此机会整顿罪犯,却适得其反,因为之后路上就全是抢劫犯了。哦,就像后面的那几个一样。然而,一旦他们到达了训练中心,士兵会给他们灌输一些行为准则。当他们都被迫多次顺着越境走廊一路行军到穷乡僻壤之后,每个人都学会乖乖听令了。”
“我,”雅尔迅速澄清道,“是想自愿加入军队的,并非被迫。”
“我当时就注意到了,”雇佣步兵看着他说道,“你和那些小流氓不一样。那么为什么你和他们在一起呢?”
“机缘巧合。”
“我曾见过许多这样的搭档,”阅历丰富的士兵严肃地说道,“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却最终一起上了绞刑台。吃一堑长一智,小子。”
“我会的。”
***
“这么多人都要行军前往南方,”商人点了点头。“看来会有一场大战了,真是大不幸啊。烽火连天,刀光剑影,生灵涂炭。先生们,你们可曾连续几夜在天空中看见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的彗星?当彗星的尾巴是苍白的时候,昭示着疾病,如流行病、瘟疫、霍乱和麻风,而浅蓝色尾巴的彗星则预示着天灾,如洪水、暴雨或是连绵阴雨。红色的尾巴象征着火焰彗星,代表着从火焰中诞生的血与铁。不世之灾将会降临在人民身上,届时便会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有一句古老的预言是怎么说来着——尸横遍荒野,鬼哭狼且嚎,万一幸存者,相见泪满襟……末日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
“为什么会降临到我们头上?”雇佣步兵冷冷地打断。“彗星在天上高高地飞着,当然可以从尼弗迦德看到。同样也能从梅诺·寇赫伦(Menno Coehoorn)所驻扎的伊娜(Ina)村看到。如果它能被黑色步兵团看到,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彗星是预示着他们将会遭受灾难和不幸而非我们呢。”
“说得对!”另一个雇佣步兵赞同。“黑色步兵团要倒霉了!”
“先生们,你们真是非常机智。”
“那当然。”
***
他们离开了树林,走进了环绕维吉玛的草原牧场。这里常年放牧着用以骑乘和拖运的马群。现在是三月,牧场中的草很稀疏,不成规模,草场中有数辆载满干草的货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奥库提齐舔了舔嘴唇。“成群的马匹,却没有人看守!只要选一匹然后……”
“住口,”派克咬紧了牙关咆哮道,同时向雇佣步兵们赔笑,“先生们,这家伙一直渴望侍奉骑士团。他很喜欢欣赏马匹。”
“侍奉骑士团?”雇佣步兵哂道。“别指望能骑上马背了。像你们这样的家伙除了打扫马厩、用独轮车和桶运送粪便之外毫无用处!”
他们继续向前,很快就到达了位于一众水域与航道旁的船坞。伫立在河边的维吉玛城堡的红瓦塔楼忽然间便映入眼帘,桤木的树尖在其下微微摇曳。
“我们就快到了,”商人说道。“你们能闻到吗?”
“噗啊!”梅尔菲大叫。“太臭了!这是什么味道?”
“也许是那些到死都在等待国王付给他们报酬的士兵们的尸臭味。”派克在他们身后嘟囔道,但是雇佣步兵并没有听见。
“我很好奇你们的鼻子是否都还好,哈?”其中一个雇佣步兵笑道。“我们正向军营靠近,冬天的时候上千支部队驻扎在此。军队都要吃喝拉撒。这是人的天性,天性难违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终都会集中到某个地方去,比如那边的地沟里,他们用土把各种生活垃圾排泄物什么的都掩盖起来。在冬天的时候,天寒地冻的,这些味道或多或少还能忍受,但是一旦春天来临……噗!”
“你们听见嗡嗡声了吗?”另一个雇佣步兵嗅了嗅。“那是成群成群的苍蝇,一旦到了春天,它们就会变成前所未有骇人听闻的大灾难了。尽可能地遮住你们的脸,因为这些苍蝇可是会钻到你的嘴巴或者眼睛里的。让我们加快步伐,越快越好。”
***
他们将那些地沟抛在了身后,却未能摆脱恶臭的气味。恰恰相反的是,雅尔敢用项上人头保证,越靠近城市,气味越发恶臭,而且味道似乎更为丰富了。环绕着城市的臭味散发着军队驻营和帐篷的味道,闻上去就像医院一样。仿佛周围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行政区、广场、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城市的围墙飘来阵阵腥臭。所幸的是鼻子倒是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气味,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分辨粪便和腐肉了,也闻不出猫尿和隔壁小酒馆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苍蝇到处都是,烦人地嗡嗡叫着,像经验丰富的士兵一样,并一个劲往嘴巴、鼻子、眼睛和耳朵里钻。这些讨厌的昆虫不仅赶不走,而且时不时就会迎面撞上一群。
他们好不容易离开了城市大门前的黑暗地带,雅尔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一幅巨大的手绘骑士海报上,海报上的骑士用手指指着他。骑士下方的文案用大写字母写着——【那么你呢?你登记入伍了吗?】
“登记了,”雇佣步兵嘟囔道。“真是不幸。”
类似的标语还有很多,几乎张贴在每一面尚有空位的墙上。大部分的图案都是骑士用手指指着,经常同时出现的还有面容哀伤的母亲,苍苍白发随着微风略略扬起,他们站在烧毁的村庄前,怀中的婴儿在尼弗迦德的铁蹄前面色发白。另一个常出现的主题是握着血淋淋的短刀的精灵,鲜血从他们的牙齿上滴落。
雅尔转过身,突然意识到周围只剩下他们了——只剩下了雇佣步兵、商人和他自己。派克、奥库提齐、克拉普罗斯、梅尔菲和乡下来的新兵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啧啧,啧啧,”雇佣步兵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正如我所料,你的同伴们一抓到机会就逃跑了,一群小流氓,第一时间就摆脱我们了。不过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小子?你应该为你们分道扬镳而感到高兴,你要是从未遇见过他们就更好了。”
“我替梅尔菲感到惋惜,”雅尔嚅嗫说。“他不是个坏人。”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跟我们来。我告诉你去哪里登记入伍。”
他们进入了一个广场,广场的中间是一个石台,上面立着示众用的颈手枷。
示众者的周围挤挤挨挨地站满了居民和士兵。受责罚者脸上沾满了泥巴和粪便,他们唾弃、叫骂、尖叫、哀嚎。人群发出一阵阵的笑声。
“哇哦!”雇佣步兵大喊。“快看是谁被锁在了枷锁里!是福森(Fuson)!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在那里?”
“因为农耕。”一个穿着狼皮大衣戴着毛毡帽子的胖市民赶忙解释道。
“因为什么?”
“因为农耕,”胖男人着重强调了一下。“因为种植。”
“哈!这下说清楚了,请见谅,”雇佣步兵笑道。“这可真是胡扯,我认识福森好多年了。他是一个鞋匠,他的父亲、祖父都是鞋匠。他这辈子从来没耕过地,也没播过种、收过割。你这胡说八道的话从何讲起呢,先生?”
“地方法官宣读过判决书了,”男人愤愤地说。“判决书上说犯人将在此示众到明天早上,因为他在尼弗迦德人的命令下种植了一些奇特的异域草药。可能是某种毒药……等等,我想起来了……对!是落凤(Defetyzm)!”
“对,对!”商人大喊。“我听说过。尼弗迦德的间谍和精灵们到处散播流行病,他们在井水、泉水和小溪里投了各种各样的毒,比如铁杉、伤寒病毒和落凤。”
“没错,”戴着毛毡帽的胖男人说。“昨天在广场上,他们绞死了两个精灵。一定是因为这种投毒事件。”
“在这条街上,”雇佣步兵指了指,“有一家小酒馆,征兵局的办公室就在那里。祝你好运,孩子,希望下次我们相遇时上天能让我们都时来运转。一路平安,还有你,商人先生。”
商人清了清嗓子。
“仁慈的先生们,”商人把他货车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里外里翻了一遍,“为了感谢您的帮助……一点心意以表谢意。”
“不用麻烦了,好伙计,”雇佣步兵微笑着说。“没必要这么做。”
“要不来一罐专治箭伤的魔法药膏?”老商人还在大箱子里翻拣。“或者是对付哮喘、痛风、麻痹还能清除头皮屑的多功能特效医疗包?又或者治疗蜜蜂蛰伤的香油,也适用于狂犬、毒蛇和吸血鬼造成的咬伤?或者对付邪眼的护身饰符?”
“你有没有,”另一个雇佣步兵正色道,“能消除吃了变质食物带来的影响的东西?”
“我有!”商人大喊。“在这呢,最有效的解毒剂,从多种魔力根茎、香料和药草中提炼出来的。每顿饭之后服用三滴就足够了。请收下吧,尊贵的大人们。”
“谢谢你。一路平安,先生。你也是,小子。”
“真是诚实又正派的绅士,”商人说道,这时两位雇佣步兵都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样的人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你也如此,年轻的先生!我能给你些什么呢?防雷护符?牛黄?能有效抵御魅惑魔咒的龟卵石?啊哈!我甚至有挂着一颗人的牙齿和一块魔鬼的……”
一群人正在卖力地洗刷一栋房子墙上的涂鸦——上面写着【去他妈的这该死的战争!】,雅尔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了。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说。“我该去……”
“哈!”商人大叫一声,拽出了一颗心型的黄铜徽章。“这个正适合年轻人。它可是独一无二的,我只有这么一个护符。这是一个魔力魅心符。即便时间和空间将两人隔绝,戴上它的人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心爱之人。你看,在护符里有一张纸莎草纸,用我这里的魔法红墨水,只需要写上你心爱之人的名字,她就永远不会忘记或是背叛你。你觉得怎么样?”
“呃……”雅尔涨红了脸。“我不知道……”
“我应该写,”商人将羽毛笔伸进了魔法墨水中,“谁的名字?”
“茜瑞。我是说茜瑞拉。”
“写好了。给你。”
“雅尔!真是见了鬼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雅尔不自已地转过身。「我曾希望,」他想,「我会把过去都抛诸身后,眼前的一切都是会崭新的,但是现在看来我似乎一直在碰到老相识。」
“丹尼斯·柯南默(Dennis Cranmer)!”
一个戴着拖着一条尾巴的狐皮帽子,穿着厚厚的皮大衣和钢甲,全副武装的矮人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男孩,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商人,接着又回到了男孩身上。
“雅尔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严厉地问道,他的眉毛、胡子和髭须都竖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男孩想撒个谎,然后让好心的商人帮他证实这个谎言。但是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丹尼斯·柯南默曾在艾兰德公国的护卫队中服役,一向以一个难以被欺骗的矮人形象而小有名气。
“我打算去登记入伍。”
他已经知道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了。
“你得到南尼克的允许了吗?”
他没有回答。
“这么说你是逃跑的,”丹尼斯·柯南默吹了吹胡子。“你逃离了神庙。南尼克和女祭司们这会儿没准正扯着头发想……”
“我留下了一封信,”雅尔咕哝道。“柯南默先生,我不能……我必须……敌人打到我们的边界来了,不能傻坐着袖手旁观……正是家园遭受威胁之时……还有……茜瑞……南尼克嬷嬷将我禁足了。她派了圣所中四分之三的女孩去军队,然而她却不想让我去。但是我必须……”
“所以你就逃跑了,”矮人皱了皱眉头。“看在圣之恶魔的份上!我就应该把你绑在一根棍子上,然后把你送回艾兰德。我应该把你锁在一个山洞里,直到女祭司过来接你!我应该……”
他生气地喷了喷鼻息。
“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雅尔?距离你上一次吃一顿热饭热菜有多久了?”
“热饭热菜?三……不,四天前了。”
“跟我来吧。”
***
“慢点吃,孩子,”佐尔坦·奇瓦伊(Zoltan Chivay)轻轻责难道,他是丹尼斯·柯南默的同伴。“别吃这么快,没有嚼烂就吞下去对健康有害无益。你这么着急要去哪里啊?相信我,没人会把罐子拿走的。”
但雅尔不太确定。毛熊酒馆的主厅里正在举行一场拳斗对垒。两个粗短的矮人,身体宽得活像壁炉,他们厮打在一起,拳拳到肉,一时间,人群沸反盈天,军团的欢呼和喧嚣声几乎要将房顶掀开了。地板的木板不堪重负、吱吱作响,盘子从架子上落了下来,血从被打破的鼻子中喷洒出来,一阵血雨洒落在四周。雅尔很怕那群人会突然把桌子掀翻,然后把装着猪肉、烤豆子的盘子连同装着酒的陶罐打翻在地。他没来得及嚼,就把一大块肉吞了下去,过去几天的经历让他明白了任何事都有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
“我不明白,丹尼斯,”另一个叫谢尔顿·斯凯格斯(Sheldon Skaggs)的矮人说,他完全没有关心其中一个角斗士在遭受了一记重击后几乎滚翻在地。“如果这个男孩是一个祭司,那么他要如何登记入伍?祭司的血不应洒落战场。”
“他只是神庙的学徒,不是祭司。”
“见鬼,我从来都搞不懂人类的这些迷信。但是嘲笑他人的信仰是不合适的……不管怎样,既然这个年轻人只是在神庙中长大的,那么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去抛头颅洒热血了。尤其是尼弗迦德人的血。你说呢,小子?”
“让他安安静静地吃吧,谢尔顿。”
“我想回答的是……”雅尔和着一勺子豆子吃下了一口猪肉。“我认为在一场正当的战争中流血负伤是合情合理而且崇高正义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入伍。祖国需要我们。”
“你们自己看看,”谢尔顿看着他的同伴们说道,“人类宣称他们与我们在物种上是近亲,是从同源进化而来的,我们和他们所有人都是同根生。最好的证据正坐在我们面前吃豆子呢。换句话说,他身上那股子愚蠢的热情和我们在年轻的矮人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特别是在马耶讷一役之后,”佐尔坦·奇瓦伊平静地说。“在战胜之后,志愿入伍的人数就一直在上升。不过一旦梅诺·寇赫伦将离开陆地改走水路,并抬高伊娜河水位的消息传开,这股热情就会随之消散了。”
“我只希望这次冲击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柯南默喃喃道。“我对这些志愿者没什么信心。说来也有趣,每两个逃兵中就有一个是志愿者。”
“你怎么能……”雅尔差点呛得噎住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先生……我出于爱国的意愿志愿入伍……为了祖国……”
一个矮人在拳斗中重重落地,男孩一度以为他撞动了这栋房子的根基,因为木地板的裂缝中扬起的灰尘足有举起的手臂高低。然而,这一次他躺下了,没有跳起来回到场上狠狠地揍他的对手,他躺在地上,四肢无力地蠕动着,活像一只面朝上背朝下的巨大甲虫一样。
丹尼斯·柯南默站了起来。
“问题解决了,”他环视酒吧,声音洪亮地宣布道。“埃肯纳·佛斯特(Elkana Foster)在马耶讷一役中光荣捐躯,他的英勇牺牲造成了军团指挥官一职空缺,现在该职位将由……我给忘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布拉斯科·格兰特(Blasco Grant)!”决斗的胜利者将一颗牙齿吐在了地上。
“布拉斯科·格兰特接任指挥官一职。有人对他的提升表示异议吗?没有?好的。老板!上酒!”
“我们刚才谈到哪了?”
“谈到了这场战争,”佐尔坦·奇瓦伊掰着指头数着。“谈到了志愿者。谈到了逃兵……”
“哦对,就是那个!”丹尼斯打断了他。“我就记得我想说点关于志愿者、逃兵和叛徒的事。我还记得上一次,欣特拉的陆军元帅,维瑟格德(Vissegerd)麾下的志愿军队。后来发现这帮混账甚至没有换换他们的旗帜。我是从‘小美猫’茱莉娅手下的自由军团里的雇佣军那里得知这件事的。他们在马耶讷遇到了欣特拉人。那帮狗养的竟然在金色狮子的旗帜下与尼弗迦德人并肩作战……”
“他们也不过是响应祖国的号召,”斯凯格斯低沉地说。“也是为了茜瑞拉女王的未来。”
“嘘——”丹尼斯说。
“对,”第四个矮人亚尔潘·齐格林(Yarpen Zigrin)开口说道,这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快别说了!给我保持绝对安静。这并不是因为害怕有间谍窃听,而是你们不该谈论你们一无所知的事。”
“你呢,齐格林,”斯凯格斯吹了吹胡子。“你对这件事知道些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告诉你一件事——没有人,甚至包括恩希尔·恩瑞斯、包括仙尼德的那些背信弃义的巫师、包括魔鬼本人都无法强迫那个女孩做任何事。他们无法改变她。我知道的。因为我了解她。恩希尔的联姻整个就是一个骗局。是一个误导了许多笨蛋走上歧途的骗局……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女孩的命运与此截然不同。”
“你说得好像,”斯凯格斯咕哝道,“你真的认识她一样,齐格林。”
“别管他!”佐尔坦突然发难。“她的命运是截然不同。我也这样认为。我有自己的理由。”
“呸!”谢尔顿·斯凯格斯摇了摇手回敬道。“为什么要白费口舌。茜瑞拉,恩希尔,命运……他们都离着我们十万八千里呢。我们应该关心的是中央集团军的陆军元帅梅诺·寇赫伦。”
“好吧,”佐尔坦·奇瓦伊叹道。“在我看来我们不会在这场战役中临阵脱逃。也许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战役了。”
“这场战役将决定很多,”丹尼斯·柯南默喃喃道。“也有很多将终结于此。”
“一切……”雅尔打了个嗝,他马上窘迫地用手捂住了嘴。“一切都将终结于此。”
矮人们沉默地注视他片刻。
“我想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佐尔坦最后开口说道。“你可以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吗?”
“我在艾兰德的皇家议会上听说……”雅尔期期艾艾地说。“曾讨论过这场战役中的一次重大胜利,这场战役极其重要……是一场可以终结所有战役的战役。”
谢尔顿·斯凯格斯重重哼了一声,把啤酒溅到了胡子上。佐尔坦·奇瓦伊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觉得呢,先生们?”
这次是丹尼斯·柯南默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亚尔潘·齐格林保持着严肃。他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年轻人,脸上浮现出关切的神色。
“孩子,”他非常严肃地说道。“看。那边,坐在吧台那里的是伊万杰琳娜·帕尔(Evangelina Parr)。她可是公认的——确实也称得上相当伟大。但尽管她有这样的丰功伟绩,一个婊子是不可能颠覆所有婊子的形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