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茜瑞责备又不无讽刺地说道。“我本不想催促你,但是我现在有点急着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深爱的人需要我,你知道的。但我们要么是差点落在了湖里,还看到了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要么就是看到了一群拿着棍棒的脏兮兮的疯子,最后还有个疯子被绑在了十字架上!这些都不是我的世界、我的时间!请务必试着让情况好转一些。拜托了。”
伊瓦拉夸克斯嘶鸣一声,点了点头,给茜瑞送来了一条精神信号。但是茜瑞却没能理解。她无暇思考,彻骨而清晰的寒意再次如洪流般淹没了她的大脑,她的耳中阵阵嗡鸣,她的身子感到阵阵刺痛。
再一次,黑暗吞没了她。
***
妮妙拉着男人的手,开怀大笑着,两人在桦树林和桤木林中嬉戏闪躲,一起向湖边跑去。在沙滩上,妮妙踢掉了凉鞋,提起裙子赤足踏入水中。男人也脱掉了鞋子,但是没有入水。他脱下了斗篷,仔细地把它在地上展开铺平。
妮妙跑向他,环绕着他的脖子抱住了他。她踮起了脚尖,不过即便如此男人还是不得不深深地弯下腰才能吻到她。他们可不是空口无凭便叫她拇指姑娘的,但是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而且完成了魔法技艺的课程,她只允许她的密友这么叫她。当然还有一些男人。
男人的嘴没有离开妮妙香唇,他的手却已经滑到了她的脖子后面。
之后的一切发展得十分迅速。两人双双躺在了男人铺在沙滩上的斗篷上。妮妙的裙子提到了腰部以上,她的双腿盘绕在男人的臀部,指甲深深地抓进了他的肩和背。当他进入时,他一如往常得急不可耐,她则咬紧了牙关,但是很快就沉沦在了极致的欢愉兴奋之中。男人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这时妮妙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奇特形状的云群缓缓飘过。
水下隐约传来钟声。妮妙的耳中响起了低语。「魔法,」她转过了头,不再对着男人的脸,自顾自想道。一只白色的独角兽站在湖滩上——确切地说他是悬浮在地面上的。他的身边有一匹黑色的母马,马鞍上坐着一个女孩……
「但是我知道这个传说,」这个想法闪过妮妙的脑海。「我知道这个故事!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听一个老流浪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女猎魔人茜瑞……她脸颊上的伤疤……黑色母马,凯尔派……独角兽……精灵属地……」
男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剧烈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愈发奇怪。
“哎哟,”骑在黑色母马上的女孩说。“又错了!不是这里,也不是这个时间点。更糟的是,我想我们是到了完全错误的时间位面。抱歉。”
幻象逐渐褪去、模糊,如同彩绘的玻璃般爆裂开去,融入了彩虹清冷、光辉而又明亮的斑斓之中,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不!”妮妙大喊。“不!不要消失!不要走!”
她伸直了膝盖试图挣脱男人,但是失败了——他比她要强壮得多,也重得多。男人重重地哼哧喘息着。
“啊哦——,妮妙……哦——!”
妮妙尖叫一声,狠狠地用牙咬进了他的肩膀。
他们并排躺在皱成了一团的斗篷上,大汗淋漓而又焦虑不安。妮妙再次看向湖畔。浪花翻起了米白色的泡沫。风吹低了芦苇。传说中的景象消失之后只余下了无色无痕、暗淡无光的空无。
泪水从妮妙的脸上流淌而下。
“妮妙……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那个……”她靠在他身上,但是眼睛却依然看着湖面。“别说话。抱紧我,什么都不要说。”
男人微微一笑。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无自夸地说道。“大地在移动,对吗?”
妮妙的笑容却显得十分哀伤。
“不只是大地,”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不只是大地。”
***
这里昏暗无光、凶相环生,令人不由心生厌恶。
茜瑞不由自主地在马鞍上蜷起了身子。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凯尔派正奔驰在某个平滑的平面上,平面的质地坚固耐磨,好似岩石。在经过了一段漫长得难以记清时间的飞驰之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柔软了,母马嘶鸣一声,猛地转向一边,她的马蹄狠狠地撞击着坚固的岩石,声响和着茜瑞颤抖打战的牙齿发出的断奏。
第二波震撼来自于气味。茜瑞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她不得不用袖子捂住了口鼻。她登时就感觉眼睛被刺激得满是泪水了。
她的周围充斥着浓重而有腐蚀性的酸性恶臭味,气味令人窒息、反胃,自打她记事起从未闻过如此恶臭的味道。这是腐臭的味道,是枯槁的闷臭,是源源不断的腐朽、恶化之后的腥味,是毁灭与破败的气息,倘若这里有活物,恐怕恶臭更甚于它们腐烂之时,即便它们还活得好好的。
她不再能强忍这气味了,不禁弯下腰作呕。凯尔派重重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脑袋。独角兽坐在自己的后腿上,在她们旁边现身,他一跃而起,踢踏了一下蹄子。坚硬的表面用响亮的回音回应了他的碰撞。
夜色降临,四下漆黑,令人窒息的迷雾包围了他们。茜瑞抬头看了看,想通过星星来确定他们的方位,但是她的头顶上只有黑漆漆的穹顶,地平线处被点点红光照亮,那是远处的火焰闪耀。
“噢噢,”她说,她勉强一笑,顿时就感觉到嘴唇上有一股黏黏的酸酸的潮湿感,“呸。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完完全全是错误的!”
独角兽哼了一声,摆了摆头,他的角移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凯尔派的蹄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地面虽然是岩石,却散发出奇怪得极不自然的浓重的灰烬味道。过了好一会茜瑞才意识到也许这是一条铺好的路。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到极度的痛苦,因此她调转马头,向路边排列着的看似是树的东西走去,但是走近了她才发现这些所谓的树更像是一串串残破的尸骸骷髅,上面挂着的褴褛的布料让她不禁联想到了腐烂破败的寿衣。
独角兽嘶鸣一声,并送来了一条精神信号示警。但是为时已晚。
死气沉沉的树突然向下倾斜,斜坡的尽头是陡峭的悬崖。茜瑞尖叫一声,用鞋跟踢了踢母马的侧身。凯尔派收紧了本就紧张的肌肉,她的蹄子狠狠地踏在覆盖在——或是说已经成为斜坡一部分——的垃圾上,大部分是一些奇怪的空的容器。这些容器在马蹄之下并未直接清脆地破裂,却是像一个个大型鱼类的膀胱一样碎裂开来,软绵绵的感觉令人恶心。它们这种被踩破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和散发出的恶臭几乎让茜瑞在马鞍上坐立不住。凯尔派愤怒地嘶鸣着,猛地一踩,向道路上跳去。茜瑞紧紧地抱着母马的脖子,恶臭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了。
他们成功了。经历了这条令人不快的道路上一路的艰难险阻之后,终于迎来了愉悦与解脱混杂的奇怪之情。
茜瑞向山丘下方看去,依然感觉心有余悸。悬崖的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湖泊。湖面泛着光泽,不起一丝波澜,好似湖里不是水而是一潭沥青一样。湖的后方,越过一堆堆的灰烬和煤渣,远处的天际被遥远的火光照亮了一片暗红。
地平线之上,深红的浓烟直贯天空。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茜瑞本想用袖子擦一擦满是泪水的眼睛,却发现整条袖子都沾满了尘土。她的大腿上、马鞍上还有凯尔派的脖子和鬃毛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味道令人难以忍受。
“真是恶心,”她嘟囔道。“反胃……我们走吧。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小马。”
独角兽竖起了耳朵。
「只有你能做到。快点。」
“我?一个人?没有你的帮助?”
独角兽点了点头。茜瑞挠了挠脑袋,叹息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她开始集中精神。
一开始,她只能感觉到怀疑、不确定以及恐惧。但是很快她的思维就被冷光淹没——那是知识与力量之光。她不知道这知识与力量的源泉来自何处,但是她知道她能做到。只要她想,就能做到。
她再一次地看向了那片毫无波澜的死湖,看向了冒着余烟的废渣堆和骷髅树。远处的天空被暗红的火光照亮了一片。
“好,”她说。“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独角兽高亢动人地嘶鸣一声。她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如果这里是我的世界,”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鼻子,“那么我希望它在时间上的距离极其遥远。无论是遥远的过去,还是……”
她停了下来。
“过去,”过了一会她呆呆地说道。“我相信这里是过去。”
***
瓢泼大雨迎接了他们下一次的跃迁,仿佛是欢迎祝词一般。倾盆大雨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夏天的味道,迅速地洗刷干净了她们身上从那个死亡的世界中带来的脏污与尘土。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长时间的冲刷也变得难以忍受了。水流从茜瑞的领口直冲而入,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湿透了,这让她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因此她很快就从这个潮湿的世界中跃离了。
因为这里也不是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
***
下一个地点十分温暖,甚至有些酷热难耐了,因此茜瑞、凯尔派和独角兽的身上很快就干透了,水分就像茶壶里的蒸汽一般很快就消散不见了。他们正站在森林边缘的荒地之中,阳光洒满了大地。他们立刻就发现这片森林极为广袤,欣欣向荣的树木鳞次栉比、密不透风。
天气酷暑难当。茜瑞满怀希望地认为这有可能是布洛克隆,终于到了一个熟知的地点了。
他们在森林的边缘缓缓行进。茜瑞极力地寻找着任何能够辨别他们所在地点的标志物。独角兽哼了一声,抬起了他长了角的脑袋环顾四周,嗅了嗅。他有些焦躁不安。
“小马,你觉得,”她说。“他们能追上我们吗?”
即便不用心灵感应,他的哼声表达的意思也足够明确无误。
“我们是不是逃得还不够远?”
他送来的精神信号她没能理解。不远也不近?那是什么意思?大漩涡?什么漩涡?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明白他很焦虑。
这片炎热的荒地不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他们在夜晚时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彼时空气中的热度业已消散,森林之上却出现了两个而非一个月亮。一个大,一个小。
***
下一个地点是在海边。陡峭的悬崖上,一群鸽子在形状奇异的岩石上排成了列。风中夹杂着大海的味道,燕鸥、海鸥和海燕的尖鸣不绝于耳,岩地便被它们覆盖上了白白的一层。大海一望无垠、直通天际,点点乌云缀饰其上。
茜瑞向下走到了石滩之上,她立刻就辨认出了一具大型怪鱼的脑袋残骸,残骸的一部分被掩埋在了砂石之下。从惨白的下颚伸出的牙齿足有超过三英尺长,而下颚本身给人的感觉就是可以容一个人轻松地从肋骨门穿过,甚至不会碰到它的头或是脊柱。
茜瑞不太确定这里是否是她的世界或是她的时间,因为她原本的世界也有这样的鱼。
他们沿着峭壁的边缘前行。海鸥和信天翁看上去丝毫不害怕他们,它们并没有给他们让开道,甚至还用喙啄了啄凯尔派和伊瓦拉夸克斯。茜瑞知道这些鸟从未见过马或是独角兽,同样也没有见过人类。
伊瓦拉夸克斯打了打响鼻,甩了甩头,看得出他很不安。
他的感觉很快就得到了应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撕裂织物的声音倏忽出现。海鸥们惊慌尖叫着拍打翅膀飞到了空中,顿时地上的一切都被成吨的白色羽毛覆盖住了。悬崖上的气流顿时震颤起来,天空突然浓云密布,天际似乎像玻璃一般破碎开来。
骑兵从裂缝的黑暗之中现身。他们的外衣被吹了起来,飘在身后猎猎作响,颜色像极了天空中反射出的落日余晖。
Dearg Ruadhri。红色骑兵。
不等鸟惊慌的尖叫和马警告的嘶鸣,茜瑞、凯尔派和独角兽转身就跑。但是另一端的空中也出现了裂缝,骑士从裂缝之中泉涌而出。追击者们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逐步推进,将茜瑞逼到了深渊边缘。她尖叫着从剑鞘中抽出了剑。
独角兽给她送来了一条强烈的精神信号,几乎像针一般直插进她的大脑。茜瑞立刻就明白了。他是在给她指路。对方的散兵线中有一个漏洞。独角兽气势汹汹地嘶鸣一声,径直冲向了精灵们。
“小马!”
「快救你自己吧,星目!不要让自己被抓住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凯尔派的鬃毛。
两个精灵拦住了她的去路。他们拿着末端有套索的长棍。他们试图用套索套住凯尔派的脖子。第一个套索,母马优雅地一低头就避开了,甚至都没有一点点的减速。第二个套索被茜瑞挥出的一剑挡开。母马如一阵旋风般从两个精灵之间扫过。
但是其他的追击者已经拍马赶到紧追不舍,茜瑞听见了他们的叫喊和马蹄的哒哒声。「小马怎么样了?他做了什么?」
她来不及反应。独角兽是对的,她不能让自己被抓住。她必须逃进空间之中躲藏起来,在时间与空间的迷宫之中甩掉他们。当她试图集中精神时,她感到了恐惧,因为在脑海中,她突然发觉了一种奇异的空无感,这种感觉迅速地变成了迷惑感。
「他们在对我施咒,」她想。「他们想用咒语误导我。但是即便是咒语也是有范围限制的。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快跑,凯尔派!”
黑色母马伸直了脖子,像风一般地飞驰。茜瑞紧紧地贴在她的脖子上尽可能地减小空气阻力。
方才还无比喧嚣而且距离已经间不容发的危险的叫喊声,已经在身后逐渐远去了,最终淹没在了惊恐的鸟鸣声中。完完全全的沉寂随之而来。
凯尔派如风暴一般奔袭。海风在她们的耳边呼号。
远处追击者们发出了愤怒的高喊。他们意识到无法抓到她了。他们永远无法追到毫无倦意的飞驰的黑色母马,她的身轻如燕,又如猎豹一般柔软而灵活。
茜瑞没有回头。她知道追击者们还会继续尾随。他们会一直追,直到自己的马匹喷出重重的鼻息,直到步履蹒跚累倒在地口吐白沫。只有到那时他们才会停止对她的追击,然后大声咒骂、威胁。
凯尔派像风一般飞驰。
***
她逃到的这个地方干燥而多风。风有些微微刺痛,很快就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她现在孤身一人。再一次地孤身一人了。如同一个流浪汉,一个永恒的朝圣者,一个在两座岛屿之间的无尽海洋里徘徊的泳者,不同的是她是在时间与空间之间徘徊。
一个丧失了希望的泳者。
风呼啸着、呢喃着,吹过了皲裂的大地和丛生的植被。
风吹干了她的眼泪。
***
脑海中,似有清冷的光亮在耳畔呓语,如同海贝克中的回声呓语一般。灼烧之感在她的喉中蔓延。黑暗,柔软,却又空无一物。
一个新的地点和时间,又一个地点和时间。这是由众多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岛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