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坑缓更 猎魔人长篇小说第五部 《湖之仙女》

两只鸡在厨房里到处跑,一只是黑的,另一只是花的,它们用爪子轻轻地刨着地板。它们眨眨眼看看吃早餐的诸位,然后啄起地上的面包屑。
一如之前的每个早晨一样,一群人聚在了宫殿的厨房。主厨挺喜欢他们,天知道为什么,他总会为他们准备可口的食物。今天的早餐有炒鸡蛋、粉汤、红烧茄子、兔肝酱和红甜菜拌牛肉香肠以及放在最上面的山羊乳干酪。所有的食物都非常美味,他们安静而又快速地吃着。除了安格莱姆,她咂了咂舌头。
“我跟你们说,我们应该在这里开一家妓院。等我们完成了要做的事之后,我们应该回到这里然后开一家天上人间(House of Pleasure)。我已经在城市里看了一圈了。这里的设施一应俱全。我数过,这里有九家理发店,八家药店。但是只有一家妓院,而且那家妓院又小又破,我甚至都不想称其为妓院。没有同行竞争。我们会打造一个高端奢华的妓院。买一栋带花园的多层房子……”
“安格莱姆,行行好,别说了。”
“……专为有钱的顾客服务。我会当老鸨。我跟你们说,我们能赚大钱而且活得像大地主一样。最后,我最终会被选举进入议会,当然我不会忘了你们,因为如果他们选了我,他们就会选你们,在你们能提供……”
“安格莱姆,请别说了。来,吃点涂了兔肝酱的面包吧。”
众人沉寂了片刻。
“你今天狩猎什么,杰洛特?难度大吗?”
“目击者,”猎魔人看着他的盘子。“给出了自相矛盾的描述。所以难不难取决去它是个凹凸怪(Molding),如果是的话就挺棘手的,或是个毛脚燕(Delichon),那就是中等难度,或是个都德尔(Dudel),这个挺容易的。没准这个任务会过于简单,因为这个怪物上次被看见还是在去年收获节的时候。也许它早就逃离波梅洛,逃到重重大山之中去了。”
“如果真是如此,我祝愿他一切都好。”芙琳吉拉咬着一根鹅骨说道。
“丹迪利恩怎么了?”猎魔人突然说,“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甚至只能从城市里传唱的讽刺歌谣里了解他最近的行踪了。”
“我们知道的不比你多。”雷吉斯抿嘴一笑。“我们所知的是我们的诗人与安娜瑞塔公主(译注:这里改称安娜瑞塔为公主,之前是公爵夫人)十分亲密,即便是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也会用一个非常亲昵的爱称称呼她。他管她叫他的小鼬(Little Weasel)。”
“名副其实!”安格莱姆嘴里塞满了食物。“公主确实有鼬一样的鼻子。更别提她的牙齿了。”
芙琳吉拉眯起了双眼。“人无完人。”
“确实如此。”
两只鸡,一只黑的一只花的,得寸进尺地开始啄米尔瓦的靴子。弓手咒骂了一声用力把它们踢开了。
杰洛特注视她良久。然后他下定了决心。“玛利亚,”他严肃得近乎严厉地说。“我知道我们的对话不怎么严肃,而且开玩笑也没有尺度。但是你没必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事了?”
“很明显发生了什么事。”安格莱姆说。杰洛特用尖锐的眼光扫过她,她立刻噤声不言了。但是太迟了。
“你他妈都知道什么,嗯?”米尔瓦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打翻了她的椅子。“见鬼去吧!去你妈的,你们都滚吧,明白吗?”
她从桌上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杯子扔到了地上。接着她跑出了房间,狠狠地甩上了门。
“这下严重了……”过了一会安格莱姆说道,但这次是吸血鬼用眼神制止了她。
“这事确实非常严重,”他同意。“然而我从未想到我们的弓手反应如此极端。这是他们分手后的典型反应,而不是正在闹分手时的。”
“见鬼,你们在说什么?”杰洛特烦躁不安地问。“嘿?有人介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是阿玛迪斯·德·拉斯塔马拉男爵(Baron Amadis de Trastamara)。”
“那个脸上长疮的猎人?”
“就是他。他向米尔瓦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她和他一起参加一个三日狩猎之旅。几个月来他一次又一次地邀请她……”
“狩猎,”安格莱姆毫无忌惮地龇牙。“持续了两天。在小小的狩猎会所里连夜住宿,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把手放在……”
“安静,小女孩。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雷吉斯。”
“他庄重正式地向她求婚了。米尔瓦拒绝了,显然是以一个比较强硬的方式拒绝的。男爵,也不年轻了,把她的拒绝太当回事了,他感觉受到了冒犯,立刻离开了贝克莱尔。从那以后米尔瓦就好像丢了魂似的到处游荡。”
“我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猎魔人喃喃道。“太久了。”
“谁说的这话?”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卡希尔开口道。“谁说的?”
“请见谅,”猎魔人站了起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再谈论这事吧。波梅洛的理事正等着我呢。而准时是猎魔人的基本礼节。”
***
在米尔瓦风一般地离开,而且猎魔人也离开了之后,剩下的众人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餐。两只鸡在厨房里到处跑,一只是黑的,另一只是花的,它们用爪子轻轻地刨着地板。
“我,”安格莱姆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拿起一盘烤面包递给了芙琳吉拉,“我有个问题。”
女巫点了点头。“我明白。没事的。你上一次来月经是多久以前?”
“你为什么这么说?”安格莱姆猛地一颤,僵住了,吓得旁边的鸡一跳。“不是那种事!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这样啊,接着说。”
“杰洛特再次出发的时候想把我留在这里。”
“哇哦。”
“他说,”安格莱姆哼了一声,“他不能置我于危险或是毫无意义的处境之中。但是我想跟他一起走……”
“哇哦。”
“别打断我,好吗?我想和他一起走,和杰洛特一起,因为和他在一起我不必害怕再次被独眼福科(One-Eyed Fulk)抓住,在陶森特这里……”
“安格莱姆,”雷吉斯打断了她。“你这是徒劳。薇歌小姐会听你诉说,但是她不会有所动作的。你说的只有一件事会困扰她:猎魔人启程离开。”
“哇哦,”芙琳吉拉重复,眯起眼睛转过头看着他。“你是不是最喜欢暗示而不明说,塔吉夫-歌德弗里先生?猎魔人启程离开?他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如果允许我问问的话?”
“也许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吸血鬼柔声回应。“但是一定是在某一天。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去。”
“我不受伤,”芙琳吉拉冷冷地挡开了这句话。“假设,当然啦,你的话我铭记于心。但是你担心的事,安格莱姆,同样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会就离开陶森特这件事和杰洛特谈谈。我保证猎魔人会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是的,你当然会这样做,”卡希尔哼道。“我怎么会料到你会如此说,芙琳吉拉小姐。”
女巫注视了他好一阵。
“猎魔人,”她最终说,“不应该离开陶森特。任何去游说他的人都不应该说服他离开。他去哪里能比这里好?他如今生活丰足。他拿着他狩猎到的怪物能挣相当一笔钱。他的朋友和同伴是统治这里的公主的心爱之人,而且公主同样非常器重他。也许是因为他解决了在幽暗之处作祟的魅魔。是的,是的,先生们。安娜瑞塔和所有陶森特出身高贵的女士们都非常欣赏猎魔人。因为魅魔确实再也没有到访过,就如同已经离开了此地一样。陶森特的贵妇们集资了一份额外奖金,不日即将汇入猎魔人在希安凡尼利银行(Cianfanelli Bank)的账户里。他的账户里已经有一小笔来自各种渠道的存款了。”
“贵妇们的这个举动真是善良无比,”雷吉斯没有垂下眼睛。“奖励也是理所应当的。对付一只魅魔让她不再来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相信我,芙琳吉拉小姐。”
“哦,我相信你。说到这个,你知道有一个宫殿的守卫声称他看到了魅魔吗。在夜里,在卡洛伯塔高塔(Karoberta Tower)的城垛上。和另一个幽灵在一起。也许是一个吸血鬼。两个恶魔在城垛上散步,那个守卫发誓说,而且他们看上去关系密切。也许你知道点什么,雷吉斯先生?你能解释一下吗?”
“不。”雷吉斯毫不退缩地回答。“我不能解释。在天堂和大地之间有一些甚至是哲学家都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存在。”
“毫无疑问,是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芙琳吉拉点了点她一头乌发的头,表示同意。“但是鉴于猎魔人想要离开这里——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吧?因为,你看,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这样的事,而他往往对我是无所不言的。”
“当然了。”卡希尔嘟囔道。
芙琳吉拉没有理他。“雷吉斯先生?”
“不,”吸血鬼沉默了片刻后说。“不,芙琳吉拉小姐,请不要刨根究底了。猎魔人绝无可能给予我们多过你的喜爱和信任。他不会有任何瞒着你却悄悄跟我们说的秘密。”
“那么,”芙琳吉拉静如磐石,“猎魔人要启程离开你作何解释呢?”
吸血鬼再一次没有退缩正面回答。“因为正如我们年轻可爱言语得体的安格莱姆所说:‘最终,你总归是要去拉屎或是离开厕所的。’换言之……”
“别纠结表述了,”芙琳吉拉猛然打断道,“她的原话已经足够有趣了。”
众人沉寂了片刻。两只鸡,一只黑的一只花的,四处奔走,啄起剩下的食物。安格莱姆用袖子擦掉了她鼻子上沾上的红甜菜的污迹。吸血鬼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根香肠的扎节。
“多亏了我,”芙琳吉拉最终打破了沉默,“杰洛特才了解到了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茜瑞的族谱以及其起源的秘密。多亏了我,他才知道了这些他一年前毫无头绪的事。多亏了我他才有了信息来源,而信息就是武器。多亏了我和我针对魔法探测的保护,使得他免受敌人的威胁,包括刺杀。多亏了我他的膝盖不再疼痛而且可以再次弯曲了。他的脖子上戴着我亲手做的徽章,也许没有他原来的那个猎魔人徽章那么好,但是也差不多了。多亏了我,只有我,他才能为春天和夏天做好准备——他知己知彼、食物充足、身体健康,做好了与敌人战斗的充足准备。如果在座的各位有人为杰洛特做了更多,给予了他更多,那么他应该说出来。我很乐意向他致敬。”
没有人说话。鸡啄着卡希尔的靴子,但是年轻的尼弗迦德人无视了它们。
“确实,”他一语中的,“我们当中没有人比你给予杰洛特的更多,我的女士。”
“我怎么会料到你会如此说?”
“不是关乎于此,芙琳吉拉小姐。”吸血鬼开口道。但是女巫没让他接着说。
“那这关乎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道。“关乎我和他在一起?关乎我们有情感羁绊?关乎现在我不想他离开?我不想让他因为内疚才做此决定?同样内疚的感觉和赎罪的想法驱使你离开?”
雷吉斯沉默了。卡希尔也不置一词。安格莱姆四处张望,显然她并不懂这么多。
“如果天意之中冥冥注定,”过了一会女巫说,“杰洛特会找到茜瑞,那么这件事就会发生。无论是猎魔人出发前往十万大山还是坐在陶森特不动。人不胜天。反之亦然。你明白吗?你明白吗,雷吉斯·塔吉夫-歌德弗里先生?”
“我非常明白,薇歌小姐。”吸血鬼把香肠的扎节窝进手里。“然而,你必须见谅,我不相信命数已经由天注定、命运是由伟大的造物主亲手写就的,或是由天堂之中的意愿决定,或是任何预言中不可改变的论断。相反地,它是许多看上去不相关的因素、事件和行为的结果。我倾向于同意你人不胜天的观点……而且不只是人。然而,我不太接受主宾关系同样能被颠倒的观点。因为这个观点属于简易的宿命论。它是对羽绒床上的冷漠下贱和女人子宫里诱人温暖的一曲赞歌。简而言之,这是活在梦里。生命,薇歌小姐,也许是梦,也许在梦中结束……但是即便它是梦,也需要你实实在在地去做梦才行。因此,薇歌小姐,前路漫漫,我们亟待出发。”
“去吧,”芙琳吉拉一如米尔瓦之前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如你所愿!大雪、严寒还有预言都会在你们的道路上等着你们。看起来你们如此急切地想要完成救赎。去吧!但是猎魔人要待在这里。待在陶森特!和我一起!”
“我相信,”吸血鬼冷静地回复,“你搞错了,薇歌小姐。你和猎魔人一起做的梦是,请允许我鞠躬承认,魔幻而且美丽的。然而夜长难免梦多,任何我们做了太久的梦都会变成梦魇。到时候我们会尖叫着从中醒来。”
***
坐在蒙特科沃城堡里的大圆桌边的九个女人紧紧地盯着芙琳吉拉·薇歌。而她突然变得期期艾艾。
“杰洛特在一月八号的早晨骑马去波梅洛庄园。然后他回来了……唔……是在八号的晚上,或者是九号的早晨……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保持淡定,”希莱·坦萨维耶温和地要求说。“请保持淡定,薇歌小姐。如果故事里的某些细节过于尴尬,跳过就好了。”
***
花斑鸡在厨房里到处跑,用它的爪子轻轻地刨着地板。闻起来有肉汤的味道。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杰洛特旋风一般进入了厨房。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淤青的伤痕和黑紫色的干涸血迹。
“过来,大家,收拾行李,”他没说任何不必要的开场白直接宣布道。“我们要出发了。一个小时之内,一秒钟也不许迟,我们在城外的山丘集合,在柱子那里。带上背包和行李,把它们放在马鞍上,准备长途艰苦的跋涉。”
这就足够了。他们就像等待了这个讯息已久,早已准备了很久一般。
“立刻就去,”米尔瓦一跃而起,大叫道。“我会在半个小时内就准备好的!”
“我也是。”卡希尔任由他的勺子掉下,站起身,认真地看着猎魔人。“但是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心血来潮?还是情侣吵架?或是我们真的要出发了?”
“真的要出发了。安格莱姆,你怎么这幅表情?”
“杰洛特,我……”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我改变主意了。但是你必须当心,孩子,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去吧,我说过了,拿上你的鞍囊和包裹。为了在从城市去山丘上的柱子的路上不引人注意,我们分头行动。我们一个小时之内在那里会和。”
“一定到,杰洛特,”安格莱姆欢呼。“见鬼,终于!”
不一会就只剩杰洛特和花斑鸡在厨房里了。还有吸血鬼,他安静地搅拌着他的肉汤面。
“你是在等特别邀请吗?”猎魔人冷冷地说。“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而不是给骡子达库拉(Draakula)装载行李?然后和魅魔告别?”
“杰洛特,”雷吉斯从汤碗里盛了一勺汤,冷静地说。“我与魅魔分别所需要的时间和你与你的黑发女孩分别的时间一样长。假设你准备和她告别了。这话只在你我之间说:你可以打发年轻人们吵吵嚷嚷地去收拾东西,但是我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想要知道更多。请向我解释几句。”
“雷吉斯……”
“我要一个说明,杰洛特。你越早开始说越好。我来帮你开头。昨天早晨,你按照约定在城门口会见了波梅洛葡萄酒酿造厂的理事……”
***
阿尔斯德·菲尔布拉斯,也就是那个留着黑色胡子的波梅洛葡萄酒酿造厂理事,猎魔人曾在圣诞节前夜于菲森垂与他见过面,带着一头骡子在城门口等待着。然而,他的着装和装备就像是要出远门旅行一样,远至世界尽头,远过索维格之门(Solveiga Gate)和伊斯卡迪戈之径(Elskerdeg Pass)。
“确实不近,”他在杰洛特做出了简洁的评论后回答。“你,先生,来自外面的大千世界,觉得我们小小的陶森特不过弹丸之地,你觉得你在一条边界上扔一顶帽子就能扔到另一条边界上。但是你错了。波梅洛葡萄酒酿造厂,也就是我们亟待去往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如果我们能在午饭之前到达就很值得高兴了。”
“也许,”猎魔人干巴巴地说,“我们不应该安排这么晚才出发的。”
“是啊,也许吧。”阿尔斯德·菲尔布拉斯盯着他,在胡子下面吹了口气。“但是我没想到你是早起之人。因为这在贵族中很不常见。”
“我不是贵族。我们上路吧,先生,我们没必要在无谓的谈话中浪费时间。”
“你正巧说了我想说的话。”
他们骑行穿过城市以缩短路程。杰洛特本想拒绝——他担心会在他所知的拥挤的街道上堵住。然而,菲尔布拉斯理事,事实证明,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他们骑过的路并不拥挤。他们骑得轻松而迅速。
他们骑进了市集,经过了断头台。然后经过了绞刑架,绞刑架上还挂着尸体。
“这很危险,”理事点点头指出。“哼小曲还有唱小调。尤其是在公共场合。”
“后果严重,”杰洛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在别的地方,诽谤罪的最高刑罚是枷刑。”
“这取决于诽谤中伤的是谁,以及诽谤是否属实,”阿尔斯德·菲尔布拉斯严肃地说。“还有是如何诽谤的。我们的公主是一个善良的女士,深受人民的爱戴,但是如果有人惹怒了她……”
“歌曲,如我一个朋友常说的,你不可能扼制它。”
“歌曲,你没法扼制。但是唱歌的人,你可以很好地扼制住。”
他们穿过了城市,从库珀之门(Cooper’s Gate)骑出城,径直到伤痕河(Blessure River)山谷,河流欢快地溅起水花,激流在泡沫中翻滚流淌。在陆地上,积雪只在溪谷和洼地之中,但是依然很冷。
一队骑士经过了他们,很显然他们是朝着塞万提斯通道去的,要去维迪特(Vedette)的边界要塞。他们的盾牌和外套的前面非常鲜艳地印着绣着狮身鹰首兽、狮子、红心、百合、星星、十字和一些其他不知名的纹章。他们的步伐雷霆作响,他们的旗帜簌簌飘动,他们洪亮的声音唱着一首愚蠢的歌,关于一个骑士被奖赏了一个新娘时发生的二三事。
杰洛特的目光追随着队伍。此番游侠骑士的景象让他想起了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刚刚退役返乡,在他的中产阶级女士的怀抱中重新积蓄力量。她的丈夫,是一个商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也许是被湍急的河流、满是野生动物的森林和其他的自然力量阻拦了。猎魔人没法想象雷纳特和他的情妇分别的样子,但是他确实后悔和波梅洛葡萄酒酿造厂的合约没有把日期定在晚一点的日子。他喜欢骑士,也想念他的同伴们。
“我们走,猎魔人先生。”
“我们走,菲尔布拉斯先生。”
他们顺着河流溯流而上。伤痕河蜿蜒曲折,但是河上有很多桥,因此他们不必绕路。
水蒸气从马和骡子的鼻孔中喷出。
“你认为冬天会持续很久吗,菲尔布拉斯先生?”
“夏尽节前结了霜。俗语有云:‘夏尽节结霜——最好穿上暖和的裤子。’”
“我知道了。你们的葡萄藤呢?严寒会伤害它们吗?”
“越来越冷了。”
他们在沉默中骑行。
“看那里,”菲尔布拉斯指出。“坐落在山谷之中的是狐谷村(the village of Fox Hollow)。尽管很难相信,但是他们的地里会长出瓶瓶罐罐来。”
“什么?”
“瓶瓶罐罐。它们会从大地的怀抱中长出来,当然了,完全是自然生长的,毫无人为干预。在狐谷,瓶瓶罐罐会从地里长出来,就像其他地方的土豆和甜菜会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各种形状都有。”
“真的吗?”
“如果不是真的,我就坠马而死。这就是为什么狐谷和梅特(Maecht)的达德诺村(the village of Dudno)建立了贸易伙伴关系。在那里,地里会长出盖子来。”
“各种形状都有?”
“猎魔人先生,你真是一针见血。”
他们继续在沉默中骑行。伤痕河咆哮着流淌,在岩石上翻滚出白色的泡沫。
***
“看那里,猎魔人先生。那是顿·泰尼(Dun Tynne)古要塞的废墟。那座城堡见证了许多可怕的事,如果你相信传说的话。瓦尔塔里乌斯(Waltharius),人称黑手(Heavy Handed),他折磨并残忍地杀害了他不忠的妻子,以及他的情人、母亲、姐妹和兄弟。然后他坐下来嚎啕大哭,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
“哈。这个传说真是广为流传。”
“理事先生,你真是一针见血。”
***
“那边,”猎魔人指着一个方向说。“可怕的城堡背后的一座小塔楼?那是什么?”
“那个?那是一座庙。”
“供奉的是什么神?”
“谁会记住这种事。”
“确实。现在谁还会记住这种事。”
***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看见了葡萄酒酿造厂。酿酒厂坐落在伤痕河山谷的山坡上,均匀地被四处蔓延的葡萄藤覆盖,但如今已经荒凉颓废了。在最高的那个山丘的顶端,当风的塔楼直刺天空,正是敦实圆形的波梅洛城堡的塔楼。
杰洛特饶有兴趣地注意到通往城堡的小径遍布着交错纵横的马蹄印和车轮印,如公路上一样。很显然有人经常通过这条路去往城堡。当他看到十二辆庞大结实、用帆布覆盖住的四轮马车时,他激起了自己的好奇心,这些马车看上去都是为了长距离运输准备的。
“商人,”理事回答了他的问题。“酒商。”
“商人?”杰洛特十分惊讶。“他们是如何到达这里的?我以为山路都被大雪封锁,陶森特现在与世隔绝了。这些商人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呢?”
“对于商人来说,”菲尔布拉斯理事深切地说,“没有被封锁的路径或是被毁坏的路径一说——至少对那些认真对待行商的人来说是这样。他们,猎魔人先生,有这样一条准则:目标既定,必有通途。”
“的确如此,”杰洛特缓缓地说,“一条可敬的准则,我们应该向其致敬。无论如何都应致敬。”
“这毫无疑问。但是说实话,实际上有些商人自从秋天开始就被困在了这里没法出去。但是他们并未垂头丧气,他们说‘噗,这下我们会成为春天里第一批到达这里的商人了,在竞争对手出现之前就到了’。他们管这条准则叫:‘乐观思考。’”
杰洛特点点头。“很难反驳这样一条准则。但是还有件事使我感到奇怪,理事先生。为什么这些商人坐在城外而不是待在贝克莱尔呢。是公主不愿意尽地主之谊吗?也许是她在某些方面反对这些商人?”
“并非如此,”菲尔布拉斯回答。“公主一再邀请了他们,但是他们一再礼貌地拒绝了邀请。选择待在葡萄酒酿造厂。”
“为什么?”
“他们说贝克莱尔是无尽的宴会、舞会、聚餐、寻欢作乐和打情骂俏的温床。他们说这些活动懒散而愚蠢,会浪费本可以用来思考生意上的事的时间。他们说专注于一件事非常重要。专注于召唤着你的目标,持续专注。不可停歇。心无杂念。然后你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确实,菲尔布拉斯先生,”猎魔人缓缓地说。“我很感谢我们这段共同的旅程。我们的对话使我受益匪浅。真的。”
***
出乎猎魔人的预料,他们并没有骑向波梅洛城堡,而是骑向了山谷背后稍远一点地方的山脊,那里矗立着另一座城堡,只比前面一座要略小一些,但非常容易被忽视。这是祖尔巴伦城堡(Castle Zurbarràn)。杰洛特张望着寻找异常事件的端倪,因为阴森黑暗、断壁残垣的祖尔巴伦残迹看起来就像是教科书一般的闹鬼废墟,这里毫无疑问聚集着魔法、奇观和怪物。
然而当他们到达了庭院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什么奇观或是怪物,他看见十二个人在做着魔法般的工作,如滚动着搬运酒桶、布置餐桌以及齐心协力地准备宴席。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头、新鲜砂浆、不那么新鲜的猫、酸酒和豌豆汤的味道。他们刚进门豌豆汤立刻就呈了上来。
旅途中的狂风和严寒早已让他们饥肠辘辘了,他们安静迅速地喝着汤。是人群中菲尔布拉斯理事的一个下属为他们呈上了汤。由两个辫子足有三英尺长的浅发女孩侍奉。两个女孩挑逗地盯着猎魔人,这使得猎魔人决定尽快吃完了去工作。
西蒙·吉尔卡(Simon Gilka)从未亲眼见过那个怪物。他只是通过道听途说的故事知道了怪物的样貌。
“它是黑色的,哈,黑漆漆的,当它在墙上爬的时候,你能透过它的身体看到墙砖。它就像果冻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猎魔人先生,或是说像一大滴鼻涕一样。但是它有很长的腿,而且有很多条腿,八条或是更多。尤特克(Yontek)当时站在那,站在那愣愣地看着,直到他最终回过神来大喊,‘快离开这,大家快离开这!’同时还大喊驱魔咒:‘汝必卒,你这狗娘养的!’然后怪物突然开始飞奔!嗖嗖嗖,上下蹦蹿。直接钻进了深渊之中消失不见了。一个男孩说:如果这里有怪物,我们想要有风险补偿,如果我们得不到补偿,那么我们就会向工会投诉。你们的工会,我跟他们说,可以……”
“怪物最近一次被目击,”杰洛特打断道,“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以前。正好是在圣诞节前。”
猎魔人看着理事。“你告诉我的是在收获节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阿尔斯德·菲尔布拉斯脸红了,而且他的脸红并未被胡子遮掩住。
吉尔卡哼道。“啧啧,理事先生,如果你想要管这事,你得多来这里,你不能只是坐在贝克莱尔的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用屁股蹭蹭椅子。我想……”
“我对你所想的,”菲尔布拉斯猛然截住了话,“不感兴趣。讲讲怪物的事。”
“我已经讲完了。就这么多。”
“没有受害者吗?没有人被袭击?”
“没有。但是去年有个侍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说是怪物把他拖到了深渊之下杀了他。也有人说当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侍者自杀了,因为无法偿还欠下的债务。事实就是他走火入魔地玩骰子,然后他和磨坊主的女儿有了一个孩子,他的妻子向法庭求助,法庭命令侍者支付赡养费……”
“这么说,”杰洛特打断了他,“怪物从未攻击过任何人?也没人再见到过它了?”
“没有。”
一个本地女孩给杰洛特倒了酒,她的胸脯伟岸,令杰洛特红到了耳根,她冲他鼓励地眨眨眼。
“我们走吧,”杰洛特迅速说。“没理由闲谈混时间了。带我去地下室。”
***
不幸的是,事实证明芙琳吉拉的护身符没能起到他希望的效果。杰洛特从未相信过光洁的绿玉髓能够替代他的银制猎魔人徽章。芙琳吉拉也从未保证过能够替代。然而,她向他保证——极其确信地保证——护身符能够与佩戴者的思想产生协奏,可以做到不同的事,包括为佩戴者警示危险。
但是芙琳吉拉的魔法失败了,而且杰洛特和护身符就危险与否总是持有不同的观点。在他去地下室的路上,当一只巨大的橙色猫跑到他的面前,逆反地提起尾巴,肆意玷污庭院时,绿玉髓只是难以察觉地颤动。不过那只猫一定是接收到了护身符的某种信号,因为它跳走了,还发出了尖锐的呜喵声。
但是当猎魔人进入了地下室时,徽章开始恼人地剧烈抖动起来,一次又一次,在干燥、整齐、洁净的的储藏室里唯一的危险来自于大酒桶。没有自制力的人张开嘴躺在酒桶下面会面临严重醉酒的风险。仅此而已。
另一方面,当杰洛特离开地下室中仍然在使用的部分,走下楼梯,进入漫长深邃的隧道时,徽章也没有畏缩。猎魔人早早意识到陶森特的大部分葡萄园之下都有古老的矿脉。毫无疑问,当种植的葡萄藤开始结果时,为了更大的利润,矿脉的开发被人遗弃,转而开拓通道和走廊作为酒窖。波梅洛城堡和祖尔巴伦城堡正是建立在老盐矿之上的。这里满是通道和洞穴,稍有疏忽就会到达一个满是碎骨的洞穴底部。有一些洞穴被已经腐烂的木板覆盖住了,这些木板几乎已经与地层中的页岩合为一体,难以与地面区分开来。这些地区非常危险,所以他需要徽章警示他。但是徽章毫无动静。
徽章甚至在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从杰洛特前方十步远的一堆板岩碎石中一跃而出时都没有警告他,它用爪子扬起了尘土,腿恣意地绞着,嚎叫声尖锐刺耳,它长啸呼号,一路顺着隧道跑了下去,消失在墙上皲裂开的洞中。
猎魔人咒骂了一声。这个魔法小饰品对一只橙色的猫有反应,却对一只小魔怪(Gremlins)毫无作为。我得和芙琳吉拉谈谈这玩意,他朝小怪兽消失的洞穴走去时想道。
护身符剧烈地颤动起来。
晚了一点,他想道。但是之后他立刻就对它的评价高了一点。也许这个徽章还不是那么蠢。小魔怪常常采用的策略是先逃跑,然后用它那镰刀般的爪子伏击追猎者。小魔怪在黑暗中等待——这也就是徽章所警示的。
他等了又等,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护身符安静了下来,在他的胸口上显得毫无生气。一股沉闷而令人不悦的味道从洞中传来。但是依然是一片死寂。没有小魔怪会保持如此之久的沉寂。
杰洛特毫不犹豫地闪身进入洞中,他四肢并用地爬行,后背摩擦着坚硬的岩石。他没有走得太远。
有东西开始嘎吱作响。然后地面开始陷落,猎魔人坠落了下去——和不计其数的尘土碎石一起。幸运的是他没有坠落很久——这不是个无底洞,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牢。他像粪便从下水道里喷射而出一样,然后撞到了一堆腐烂的木头中。他从嘴里吐出异物,摇了摇脑袋晃掉头发上的尘土,口中咒骂着大不敬之词。护身符不停地抖动着,它在他的胸口上不停地颤抖活像他的衬衫下面塞了只麻雀。猎魔人克制住了想要把它砸得粉碎然后扔到黑暗中再也不用看见它的冲动。首先,芙琳吉拉会因此非常愤怒。其次,绿玉髓应当还有其他的魔法功效。杰洛特衷心希望它的其他功效能更靠谱一些。
当他站起身时,他摸索到了一个圆形的颅骨。然后他意识到他绝不是撞到了一堆腐烂的木头里。
他站起来,迅速地研究了一下这堆骨头。它们都是人类的骨头。这些人全都是戴着镣铐死去的,而且其中大部分人似乎是赤身裸体。他们的骨头都已经被碾碎或是咬碎了。他们也许在被咬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但是他不确定。
一条走廊通往隧道外面,走廊又长又直。石板墙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看上去不再像矿道了。
走廊在一个巨大的空腔处戛然而止,空腔的天花板末端沉没在朦胧模糊的黑暗之中。洞窟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无底洞,其上架设了一座看上去岌岌可危的脆弱的石桥。
墙上的水滴滴落,回声在洞窟里萦绕。一股冰冷的恶臭味从深渊底部传来。护身符毫无动静。杰洛特警觉而专注地走上了桥,尽量远离脆弱的扶手。
他走过了桥,来到了另一个走廊前。在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墙上,他看到了锈迹斑斑的火把架。同样也看到了壁龛,有一些装满了砂石制成的小雕像,但是经过了年复一年的滴水洗礼,它们都已经形状损毁,变成了难辨外形的卵石。墙上还有金属板和浮雕。他本能更好地辨别这种硬质材料上的图案。杰洛特看见一个女人、一弯残月、一座塔楼、一头野猪、一条海豚和一只独角兽。
他听见了声响。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护身符剧烈地颤抖着。
不,这不是幻觉,这不是板岩墙壁的吱呀作响,也不是水滴落地的回音缭绕。这是人类的声音。杰洛特闭上了眼睛,集中精力于听力上。他试图定位噪音的来源。
猎魔人确定声音来自于隔壁的壁龛中,就在塌陷的塑像后面,这个塑像并没有完全坍塌,但是已经失去了女人圆润的外形。塑像与猎魔人的徽章齐高。它闪了一下光,猎魔人突然间注意到了墙上的反光。他使足力气用胳膊抱住了女人塑像,陡然转动了她。塑像完全塌陷了,整个壁龛便打开了金属枢纽,出现了一个螺旋楼梯。
声音再次出现了,从楼梯顶端传来。杰洛特毫不犹豫地动身了。
在楼梯顶端他看到了一扇门,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后是一件弧顶小屋。墙上布着四条硕大的黄铜管道,管道尾端如喇叭一样张开口。在房间中央,管道开口之间,有一把扶手椅,扶手椅上坐着一具骷髅。从骷髅的颅骨一直到牙齿还挂着贝雷帽的残骸。它的身体上穿着曾经非常奢华的衣物的碎片,如今已经被啃噬殆尽。它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脚上穿着高跟靴,靴子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
一条管道里突然传来打喷嚏的声音,洪亮的声音突如其来,几乎吓得猎魔人一跳。然后有人擤了擤鼻子,通过黄铜管道放大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上天保佑你,”声音从管道里传出来。“你打了好几个喷嚏了,斯科伦。”
杰洛特把骷髅从椅子上挪开,挪开前也不忘先取下它的金链然后装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坐到了适合聆听的地方。坐在了管道的开口处。
***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