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被杰洛特窃听的男人声音低沉,但是浑厚洪亮。当他说话时,黄铜管道真的在振动。
“你打了好几个喷嚏了,斯科伦。你在哪里患上的感冒?什么时候?”
“不足挂齿,”打喷嚏的人说。“某些该死的病缠上了我,而且无法根治。每当我痊愈的时候,它又会马上复发。即便魔法也帮不上忙。”
“也许你该换个魔法师?”另一个声音说,他的声音活像生锈的铰链一样吱吱作响。
“说真的,这个维格弗兹至今还没有取得什么具体的成就。我想……”
“别管他了,”一个说话音调独特的人插嘴道。“这不是我们在陶森特组织这次会议的原因。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世界的边缘。”
“这个世界的边缘,”打喷嚏的人说,“是据我所知唯一一个没有自己的独立安保部队的国家。是帝国中唯一一个没有遍布瓦提尔·德·里道克斯的特务的角落。人们看到的是这个公国充斥着欢歌不休、纵酒无度、轻歌曼舞,没有人认真地看待它。”
“这样的小国家,”音调怪异的人说,“从来都是间谍们的天堂,是他们最偏好的聚集地。因此,这些小国吸引了无数反情报服务和间谍、窃听者以及各式各样的私家侦探。”
“也许曾经是这样。”打喷嚏的人说。“但是在女人的统治下已经不是如此了,女人统治陶森特已经有近百年了。我重复一遍,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在这里,没有人会跟踪我们或是窃听我们的谈话。我们可以假扮成商人,冷静地讨论关乎你们贵族威仪的问题。讨论关于你们的私人财产和地产的事。”
“说真的,我讨厌一己私利!”说话吱吱响的人大声抱怨。“我们不是因为个人原因才聚集于此的!我只关心帝国的前景。至于帝国的前景,先生们,就是成就一个伟大的王朝!因此,任何血统低贱的杂种、被宠溺的纨绔子弟染指王座,身体残疾、品行低劣的王族后裔对王国来说都是极大的罪恶和伤害。不,先生们!我,德·维特(De Wette)家族的一员,绝不会袖手旁观!再者,我的女儿已经允诺给……”
“你的女儿,德·维特?”低沉响亮的声音咆哮道。“那么我呢?在恩希尔与篡位者战斗的关键时刻给予他援助的我呢?当那些候补军官袭击宫殿时,我当时正是住在那里的!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当时,那个骗子看着我的伊莲(Eilan),很有风度地对她笑,赞美她,然后把她带到窗帘后面,我知道是去做苟且之事了。如今呢——又出现了另一个皇后!我竟遭受如此的冒犯?我竟遭受如此的羞辱?整个帝国的皇帝,喜欢欣特拉的公主们而非古老家族的女儿们!什么玩意?他是因为我的仁慈才坐上了王座,如今竟敢拒绝我的伊莲?不,我不能容忍!”
“我也不能,”另一个高亢激动的声音大喊。“他也对我无礼了!为了这个欣特拉的无名小卒抛弃了我的妻子!”
“由于幸运的巧合,”声调怪异的人说,“无人因此命丧黄泉。斯科伦先生的报告如是说。”
“我听这份报告听得十分专注,”吱吱响的人说,“我得到的结论是报告依据的是没有人简简单单就消失了这个事实。如果她就这样消失了,那么她也许还会再出现。因为她去年就消失又出现了好几次!说真的,斯科伦先生,你让我们失望了。你和你的魔法师,那个维格弗兹!”
“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约阿希姆(Joachim)!”低沉的声音说。“现在不是相互责备指摘的时候,只会让我们之间横生隔阂!我们必须坚强团结。目标坚定。因此,那个欣特拉人是否还活着无关紧要。侮辱了古老家族的皇帝逃过了一次惩罚,未来就会继续这么做!那个欣特拉人已经消失了?那么几个月之内他就要加封一位泽瑞坎人(Zerrikanian)或是桑维巴人(Sangwebarian)为皇后!不,伟大的太阳神在上,我们不能让他这么做!”
“确实,我们不能!说得对,阿达尔(Ardal)!”吱吱声说。“恩瑞斯王朝从他登上王座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令人失望。每次恩希尔坐在王座上的时候都对帝国造成了伤害,真的。另有其人可以坐在王座上。年轻的弗里斯(Voorhis)……”
一声像喇叭声一样的响亮喷嚏响起。
“君主立宪制,”打喷嚏的人说。“这正是实行君主立宪制的好时机,这是一个进步的制度。然后是民主制……人民的政府……”
“弗里斯皇帝,”低沉的声音着重重复道。“弗里斯皇帝,斯特芬·斯科伦。他会娶我的女儿伊莲为妻,或是娶约阿希姆的一个女儿。然后我会成为财政大臣,德·维特则会成为陆军元帅。至于你,斯特芬——外交大臣,不过有个前提。如果你放弃想要给农民加官进爵的想法。什么?”
“忘了历史的发展吧,”打喷嚏的声音用慰藉的语气说。“至少现在如此。首先,请允许我将卓越的艾普·达西(aep Dahy)大臣的注意力指引到弗里斯王子本人身上来——主要注意一个事实,他性格刚强、骄傲、顽固,非常难以感化。”
“请允许我发表一下意见,”声调怪异的人向前一步说。“弗里斯王子有一个儿子,小莫尔凡(Morvran)。他是一个好得多的候选人。首先,他能更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无论是从兄弟方面或是母系方面说都是如此。其次,他是一个孩子,所以摄政议会是他的地盘上的实际统治者。也就是,我们。”
“没门!我们要对付的是父亲!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把,”激动的声音建议,“我老婆送给他玩乐!”
“冷静,布洛尼伯爵(Count Broinne)。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吱吱声说。“先生们,我们应该讨论其他事了,真的。我想指出的是恩希尔·恩瑞斯现在依然当权。”
“当然了,”打喷嚏的人朝他的手帕响亮地擤了下鼻子,表示同意。“他活着,而且统治着。他的状态正值巅峰,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尤其是后者,这一点毫无争议,等到他征服了你们的殿下们——连同那些本该对你们抱有信心的部队一起。如果你只是单单着眼于战争中军队的东部师,你们要如何完成起义,我的阿达尔王子殿下?而约阿希姆王子也许得和他维登特别行动小组(Verden Special Operational Group)的部队在一起。”
“别跟我讲大道理了,斯特芬·斯科伦。”吱吱声说。“也别再摆出那副让你看起来和你想象中的魔法师维格弗兹一样的脸了。你应该知道,夜枭,如果恩希尔真的起了疑心,那也是因为你——你和维格弗兹。承认吧,你试图抓到那个欣特拉人以取得恩希尔的欢心?现在那个女孩已经死了,你再也没有能够上供的东西了,是吧?恩希尔会降罪于你,真的。你再也不能对我们构成威胁了,你和你自己结盟的那个魔术师都不能!”
“没有人会构成威胁的,约阿希姆,”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必须面对面把话说开了。我们的处境并不比斯科伦要好。是现今的局势迫使我们聚集在了一起。我们现在全都在同一条船上。”
“但是夜枭是把我们弄上船的人!”吱吱声大喊。“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得不秘密行事?恩希尔无所不知!瓦提尔·德·里道克斯的特务在整个帝国里追捕夜枭。而他则骑到了我们头上,真的,把我们推到了战场上!”
“就是这样,”音调怪异的人说,“而你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现阶段的起步状态中的每个人都厌烦战争。军队、平民,尤其是商人和企业家。而事实就是战争的结束会给整个帝国带来欢乐,无论战争是怎样结束的。先生们,军队的领导会影响战争的走向,所以,请允许我这样说,结束总是触手可及的。还有比扮演英雄以胜利结束武装冲突更容易的事吗?如果战败,那就由上天选择一个人去谈判来结束这场流血事件吧。”
“是的,”过了一会吱吱声说。“伟大的太阳神在上,这话千真万确。你说得没错,雷瓦登(Leuvaarden)先生。”
“恩希尔,”低沉的声音说,“在他送我们去前线的那一刻就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了绳子。”
“恩希尔,”激动的声音说,“还活着,我的王子殿下。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们不应该想着剥了熊的皮。”
“并非如此,”低沉的声音说。“只要我们杀了熊。”
***
沉默持续了很久。
“所以这是企图刺杀。死亡。”
“死亡。”
“死亡!”
“死亡。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只要恩希尔活着,就会有追随者。当恩希尔死了以后,所有人就会拥护我们了。贵族们会站在我们这边,因为我们也是贵族社会的一员,贵族阶层的力量会团结一致。军队中重要的一部分将和我们统一战线,尤其是军官阶层,他们依然记得恩希尔在索登(Sodden)战役失败后在军队中进行的肃清举措。人民将和我们立场一致……”
“因为人民无知、愚昧而且易于操纵,”斯科伦在打完了喷嚏后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你只需要大喊‘万岁!’,然后像参议院常常进行的流程一样做一个演讲,允诺大赦天下并削减赋税就行了。”
“你说得对极了,夜枭,”音调怪异的人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总为民主制奔走疾呼了。”
“我警告你们,”被他们称为约阿希姆的吱吱声的男人说,“没有事情会有预想的那样一帆风顺,先生们。我们整个的计划都是建立在恩希尔死亡的基础上的。但是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清楚现实,恩希尔拥有众多追随者,他掌控着主要军队中的许多部队,而且他还有近乎狂热的近卫队。穿过御林军刺杀皇帝绝非易事,因为毫无疑问他们都会死战到底。”
“在这方面,”斯特芬·斯科伦宣称道,“维格弗兹提供了他的帮助。我们不必围攻宫殿,我们也不必在御林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只需要一个受魔法保护的刺客,大事可成。就如同在德堡(Dreiberg)时做的一样,就在仙尼德法师政变之前。”
“瑞达尼亚的拉多维德国王(King of Radovid of Redania)。”
“正是。”
“维格弗兹手下有一个刺客?”
“是的。为了证明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先生们,我会告诉你们刺客是谁。是女巫叶妮芙,她现在正被我们囚禁着。”
“囚禁?我听说叶妮芙是自愿和维格弗兹合作的。”
“她是他的囚犯。她被施加了魔法和幻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会执行刺杀。然后她就会自杀。”
“某些魔法师不太让我自在,”拉长了音调的那个人说,他把音调拉得更为陡然,甚至让人厌烦。“一个英雄应该是个更好的人,一念之间炽热如火的勇士,一个复仇者……”
“复仇者,”斯科伦打断道。“形容得恰如其分,雷瓦登先生。叶妮芙会为遭受了暴君所施加的暴行而复仇。恩希尔将她的女儿迫害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这个残忍的暴君,这个变态,没有好好地治理帝国,却去迫害并谋杀孩童。因此,他会被复仇之手了结……”
“我,”阿达尔·艾普·达西低沉的声音说,“很喜欢这个说法。”
“我也是,”约阿希姆·德·维特同意。
“太棒了!”古怪的布洛尼伯爵叫道。“因为强暴了外国的女人,这个暴君、变态将会被复仇之手了结性命。太棒了!”
“还有一件事,”雷瓦登拉长了音调说。“为了保证你的信任,斯科伦大人,我要求请你向我们泄露维格弗兹的所在地。”
“先生们,我……我不能……”
“这就是为什么管这叫保证。是关于此事的真诚和奉献的承诺。”
“你不必担心被出卖,斯科伦,”艾普·达西补充。“在场的各位没有人会出卖你的。这真是个悖论。在别的情况下,我们当中的某些人甚至会出卖剩下的所有人以换得自己活命。但是我们都非常清楚现在背叛毫无收益。恩希尔·恩瑞斯从不宽恕。他不能宽恕。他没有心,只有寒冰一般的内脏。因此,所有人都会被杀。”
斯特芬·斯科伦不再犹豫。“好吧,”他说。“作为我的真心实意的承诺。维格弗兹藏在……”
***
猎魔人坐在管道的开口处,拳头紧握得生疼。他紧绷着耳朵,专注于听觉。同时回忆也逸散开来。
***
猎魔人对芙琳吉拉的护身符不公的质疑不一会就烟消云散了。当他回到了巨大的洞窟并接近深渊上的石桥时,徽章开始在他的脖子上猛烈抖动挣扎,不只是像只麻雀了,而是像一只更大更强壮的鸟。比如说,一只乌鸦。
杰洛特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他平息了护身符。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这样就没有任何沙沙声甚至是呼吸声会欺骗他的听觉了。他等待着。他知道在深渊的另一边,在桥上,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他没有排除对方也许隐匿在他身后而桥上的动静是个陷阱的可能。他不打算落入这个陷阱。他等待着。他没有白等。
“你好,猎魔人,”他听见了声音。“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呢。”
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奇怪而陌生。但是杰洛特听过不止一次了,他认识它们。尽管它们能够使用诸如肺、隔膜、气管和喉咙之类的器官,但是这些生物并不能充分使用这些器官清晰发声,即便它们的唇、颚和舌与人类的构造极其相似。因此说话者并不习惯于发音清晰地进行沟通。这种生物说话时不仅诡异而自豪地强调说出的单词,而且还伴随着对人类来说非常刺耳的声音——生硬难听的叫声或是温和虚伪的嘶响。
“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呢,”那个声音重复道。“我们知道如果你听到了我们传播的谣言后就会前来一探究竟。你会在这地底爬行搜寻、狩猎、追踪、杀戮。但是你不会离开这里了。你再也不会见到让你感到亲切的太阳了。”
“快快现身。”
桥上的一团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移动了一下。黑暗似乎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类似人的形状。那个生物似乎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或是同一个位置停留,它不断地用更快、更神经质的模糊不清的运动改变着自己的方位。猎魔人曾经见过这种生物。
“科尔,”他冷静地说。“我早就应该料到你这样的生物在这里的。我没有早点发现你真是个奇迹。”
“你看看你,”那个生物不自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嘲笑。“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你还是认出了我。那么你认出那个了吗?还有那个?和那个?”
黑暗中又出现了三个生物,悄无声息犹如鬼魅一般。其中一个之前藏身在科尔的背后,它同样有着类似于人类的体型和外表,但是更矮壮敦实一些,弓腰驼背,像猿一样。杰洛特知道它是一个科尔姆利(Killmouli)。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另两个怪物之前藏在桥后,如果他走上了桥的话,它们就会随时准备切断他的后路。第一个怪物,左边的那个,形状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它站着的同时活动着它众多的腿。它是一个凹凸怪。最后一个怪物让他想起了枝状烛台,它就像是生生从破败的石板墙中直接蹦出来的一样。杰洛特无法断言它是个什么。猎魔人的书籍中没有记录这种怪物。
“我不想和你们发生矛盾,”他说,心中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怪物们会用谈话作为开场而不是从黑暗中直接突袭他的颈静脉。“我不想和你们发生矛盾。但是如果发生了,我会自卫的。”
“我们已经考虑过了,”科尔嘶嘶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四个对你一个。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引诱你到这里来。你毁坏了我们的生存环境,该死的猎魔人。此世界上最美好的洞穴,冬眠的理想之处。几乎是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在此过冬。现在你出现在这里,意图追捕我们,你这恶棍。你为了金钱追踪我们、狩猎我们、杀戮我们。但是到此为止了。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
“听我说,科尔……”
“礼貌一点,”那生物咆哮。“我不能忍受傲慢无礼。”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施韦泽(Schweitzer)先生。”
“好吧,施韦泽先生,”杰洛特顺从了,接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不会隐瞒事实,我确实是作为一个猎魔人到这里来完成猎魔人的工作的。不过我打算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这个洞穴里发生了一些事,直接改变了现在的形势。我了解到了一些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事。重要到可以改变我整个人生的事。”
“然后呢?”
“我需要,”杰洛特沉着耐心地说,“立刻到地面上去,马上启程踏上漫长的旅途,一刻也不能耽误。也许会一去无返。我想我不会再……回到这片土地……”
“想要活命,猎魔人?”施韦泽先生嘶嘶地说。“没用。你的请求是徒劳的。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不会放你出去的。我们会杀了你,不仅是出于我们自身的考虑,也同样是为了我们其他的同胞。我们会杀了你,请允许我这样说,是为了我们和他们的自由。”
“我不仅会再也不踏上这块土地,”杰洛特耐心地说,“而且我会放弃我所有作为猎魔人的工作。我再也不会杀害你们中的任何一员……”
“你在说谎!你害怕了,所以你在说谎!”
“但是,”这次杰洛特没有被打断。“我必须,如我所说,到外面去,立刻。所以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你们相信我的诚意,然后我离开这里。第二个:我把你们的尸体抛诸身后。”
“第三个,”科尔吼道,“你的尸体会被抛诸身后。”
猎魔人哐啷一声把他的剑从背后的剑鞘中抽了出来。
“不会是唯一一个,”他说,一动不动。“当然不是唯一一个,施韦泽先生。”
科尔沉默了片刻。科尔姆利,依然站在科尔的背后,来回摇晃着身子,咆哮了两声。凹凸怪弯下身舒展着它的腿。枝状烛台改变了它的形状。现在它看起来一颗有两只巨大的磷光闪闪的眼睛的扭曲小树。
“给我们,”科尔最终开口说。“证明你的诚意和好意的证据。”
“如何证明?”
“你的剑。你宣称你会放弃猎魔人的身份。有剑,方有猎魔人。把它扔到深渊里去。或者毁坏它。然后我们就放你离开。”
杰洛特不动声色地站了好一会,只有天花板和墙上的水珠滴落的声音打破沉寂。然后他缓缓地把剑垂直地插在岩石的裂缝中。接着他用靴子狠狠地一踢,毁坏了剑刃。剑爆发出一阵叹息的声音,在深渊中回响。
墙壁渗透出的水珠坠落,犹如眼泪。
“我无法相信,”科尔缓缓地说。“我无法相信竟然有人如此愚蠢。”
无须一声令下,它们立刻就一齐冲向了他。施韦泽先生一马当先越过了桥——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即便是一只狼看到了它的尖牙利爪也会自惭形秽。
杰洛特接近了它,顺势转身猛击它的臀部、下脸颊和它的脖子,击碎了它的喉咙。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桥上,只一击就砍下了科尔姆利的一只手腕。他故技重施了一次然后就跳下桥落到了地上,时间掐得刚好,因为枝状烛台刚好从他头上掠过,用它的爪子抓花了他的夹克。凹凸怪跳到猎魔人面前,瘦长的腿像风车一样旋转着。它其中的一只爪子猛然向他的脑袋发起攻击,杰洛特一跃而起,声东击西发起佯攻,用一记横扫向对方还击。然而,凹凸怪再一次跳了起来避开了攻击,却失去了杰洛特的方位。它在栏杆上着陆,杰洛特一把把它,连同一堆石头,一并推下了深渊。方才它一直一声未发,但是现在它落入了深渊之中时,它哀嚎了起来。过了好久哀嚎声才渐渐消失。两个怪物从两侧夹击猎魔人——枝状烛台在一侧,浴血的科尔姆利在另一侧,它虽然负伤但是仍然尝试着站了起来。猎魔人跳到了石制的小栏杆上,晃动起整座桥来。他尽力保持平衡,待在枝状烛台的爪子够不着的地方,正在科尔姆利的身后。科尔姆利没有脖子,所以杰洛特给了它的太阳穴狠狠的一击。但是这个怪物的脑袋坚硬如铁,所以他不得不再打了一次才了结了它。虽然只是多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但是也足够久了。
他的脑袋受到了一记重击,疼痛迅速扩散到他的颅骨、眼睛。他旋转走位,用一个大面积的防御姿势保护自己,他感到头发下的血液直冲上顶,他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奇迹般地躲开了爪子的第二次攻击后,他明白了。枝状烛台改变了它的形态——现在它是用长得难以置信的腿在攻击。
这让猎魔人陷入了劣势之中。换言之,他难以把持平衡而且重心不断在变换。猎魔人一沉身溜到了它的脚下,迅速拉近了距离。枝状烛台见状,像猫一样一跃缩了回去,依靠后腿伸展而立,它的后腿同样也装备着尖爪。杰洛特跃过它,在它移动的途中砍中了它。他感觉到他的剑刃刺穿了它的躯体。他欺身靠近,绕着怪物走位,然后再次攻击,打得它单膝跪地。怪物歇斯底里地惨叫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满是牙齿的头低到了猎魔人齐胸的高度。它硕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杰洛特用他剑柄的圆头猛然一击将它推开,然后挥出一击几乎削掉了怪物一半的颅骨。即便没有那一半的颅骨,这个猎魔人的书籍上也未曾记载的怪物还是冲他咬了好几秒的牙。
然后它在一声可怖而类似于人的叹息声中死去了。
科尔躺在一片血泊中,痉挛抽搐着。
猎魔人在它面前驻足。“我无法相信,”他说,“竟有人如此愚蠢会落入如此简单的一个断剑的幻象陷阱中。”
他不太确定科尔是否神志清楚到能听懂他的话。但是从根本上讲,他并不关心。
“我警告过你,”他一边擦着脸颊上淌下来的血一边说。“我警告过你我必须离开这里。”
施韦泽先生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他喘息着、呼吸着,同时吱吱做声。然后他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动了。
水珠从天花板和墙上滴落下来。
***
“现在你满意了吗,雷吉斯?”
“现在,满意了。”
“好吧,那么,”猎魔人站起身。“去收拾你的东西吧。但是动作要快。”
“不会需要太久的。Omniamea mecum porto(译注:拉丁语谚语,本意为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引申为人的高尚精神才是真正的财富)。”
“什么意思?”
“我没有多少行李。”
“那再好不过了。半个小时之内在城前和我见面。”
“我会到的。”
***
他低估了她。她抓住了他。他只得怪罪自己。他本该骑着洛奇从宫殿的后面离开,从游侠骑士、侍者和其他工作人员使用的大马厩,同样也是他的同伴们存放马匹的地方离开,而不是急匆匆地赶时间。他急着赶时间,习惯性地使用了公主的马厩。他应该猜到她会在皇家马厩等他的。
她在墙之间来回踱步,摆弄着稻草。她穿了一件猞猁皮短装,一件白色绸缎女式衬衫,一条黑色的裙子和一双高筒骑行靴。马匹喷了喷鼻息,它们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愤怒。
“哦,拜托,”她抓住了他手中的马鞭说道。“你要走了!而且是不辞而别。因为桌上的一封信绝对算不上告别。在我们灵肉合一之后绝对不算。我能想象到你会如何用极有分量的论点来解释说明你的行为。”
“我会解释说明的。对不起,芙琳吉拉。”
“对不起,芙琳吉拉,”她愤怒地扭曲了嘴重复了一遍。“多稀奇啊,多谨慎啊,真是惜字如金——多有型啊。我敢打赌说你留给我的那封信也是同样的简洁优雅吧。不浪费不必要的笔墨。”
“我必须走了,”他的嘴里蹦出字来。“你可以想象为什么。以及是为了谁。请原谅我。我本打算悄悄溜走,安静地走,因为……我不想要你试图和我们一起骑马上路。”
“你的担心毫无必要,”她把鞭子弯成了一个圆圈,坚决地说。“我不会和你一起骑马走的,即便你跪下来求我。哦我不会的,猎魔人。独自骑行吧,独自死去吧,独自在小路上冻死吧。我对茜瑞毫无义务可言。至于对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哭着求着想要这个吗,你又是怎么做的呢?现在把我推开一旁,不屑一顾地抛弃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哦,”她嘘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能保证这一点。如果用魔法不行,那就用这条鞭子!”
“你不会这样做的。”
“你说对了,我不会。我也不能。我表现得活像一个被抛弃、被踢开的情人。典型的弃妇。我会高昂着头接受一切。带着骄傲和自尊。我会忍住泪水。然后我会抱着枕头嚎啕大哭一场。接着去找另一个情人!”
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一言不发。她也同样沉默着。
“杰洛特,”她最终开口,用一种非常不一样的声音说。“和我待在一起吧。”
“我想我爱你,”她看见他在回答前犹豫了片刻,说道。“和我待在一起吧。我求你了。我从未如此请求过别人,也不想再次这样做。我求你了。”
“芙琳吉拉,”他过了一会回复道。“你是男人可梦不可即的那种女人。这是我的错,完完全全是我的错,我天生就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
“你,”她咬紧了嘴唇,“就像个鱼钩,一旦上钩,想要离开必然是伴随着血与肉。好吧,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内疚,在我开始这场危险的游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幸运的是我也知道如何处理相应的结果。在这方面,我比其他的女人拥有更多的准备。”
他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她补充道,“一颗受伤的心,它比受伤的臂膀要伤得深得多,但是也愈合得快得多得多。”
他依然没有开口。
芙琳吉拉看着他脸颊上的淤青。“我的护身符怎么样?有好好地起到作用吗?”
“它简直太棒了。谢谢你。”
她点了点头。
“你准备骑到哪里去?”她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完全不同的语调问道。“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维格弗兹藏在哪里,是不是?”
“是的。请不要请求我告诉你。我不会说的。”
“我会知道那个信息的。无论如何。”
“真的吗?”
“我有一条信息,”她说,“非常有价值。但是对你来说,更是无价。我会将它卖给你用以交换……”
“用以交换无愧于心,”他替她说完了。他直视着她的双眼。“用以交换我给予你的信任。前一刻你还说爱我。现在我们又开始谈论交换了?”
她沉默良久。然后他们开始激烈地争夺两人都握着的鞭子。
“叶妮芙。”她迅速地说,“你好几次在夜里,在鱼水之欢的时候,向我提到的那个名字,她从未背叛过你或是茜瑞。她不是维格弗兹的帮凶。她毫无畏惧地承担了前所未有的风险去拯救茜瑞拉。她遭遇了失败,落入了维格弗兹的手中。她无疑是在酷刑折磨的强迫下上演了去年发生的那起魔法侦查。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这就是我全部知道的内容。我发誓。”
“谢谢你,芙琳吉拉。”
“走吧。”
“我信任你,”他没有走,说道。“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信任你,芙琳吉拉。我不会留下来和你待在一起,但是我想我也爱你……以我自己的方式。我请求你对你即将听到的内容守口如瓶。维格弗兹的藏身地是……”
“等等,”她打断道。“等会再告诉我,在你向我道别之后。一个正式的道别。不是用便签,也不要结结巴巴地道歉。向我道别,一如我期望的那样。”
她脱下了猞猁皮衣,把它放在一堆稻草上。她猛地一下撕开了衬衫,她没有穿内衣。她带着杰洛特一起跌坐在皮衣上。杰洛特抓住了她的脖子,往上提她的裙子,他突然意识到没时间摘掉他的手套了。幸运的是,芙琳吉拉根本没有戴任何手套。或是穿任何内衣。他甚至更加走运,因为她没有穿戴马刺,片刻之间她的骑行靴的鞋跟就散落得到处都是了——如果她穿戴了马刺的话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当她放声大哭时,他吻住了她。止住了她的哭泣。
马匹们感受到了他们两人熊熊的激情,嘶鸣跺蹄,蹭着墙壁,搅得灰尘和干草漫天飞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