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仲义问道:“大掌柜,那董承金接的是礼字棚吗?”镇八方道:“不,咱们趁今天人齐,正好把各棚也给捋一捋。这一阵各棚都缺了不少人,该撤的撤,该并的并,也不能再推了。”黄山屏迟疑道:“大掌柜,现在做这件事是不是急了些?”镇八方道:“已经有些晚了,好多棚刚建的时候人员齐齐整整,现在只剩六七个人,还怎么打仗?”黄山屏知道他说的是信字棚,自打上次崔大力带领去二道湾地下寻找金龙涎之后,信字棚就几乎残了,一直也没形成什么战斗力。另外仁字棚也人员缺损严重,亟待得到调整补充。他问道:“那是怎么个并法?”镇八方道:“咱们现在有十个棚,分别是仁、义、礼、智、信、忠、孝、传、家、远,这次咱们并成八个棚,也不要再用原来的称呼了,嗯,我想一下,可以用‘替天行道,威加四海’这八个字,大家看怎么样?”他既然已经提了出来,大家自然也无反驳,于是这事也就定了下来。接着镇八方又叫丁福林对着花名册分派了一下人手,总体就是八个棚实力要差不多均衡,不要有哪一棚特突出或者特落后,这样每一棚都分到了三四十个土匪。因为十个棚原来各有棚炮头,而现在却只有八个位置,这却不好安排。镇八方只从其中选出七个人留用,剩余三个人则分别安排到了孟仲义和黄山屏手下,协助他俩管理了水巡风和绺子的钱粮武器。剩下的海字棚,镇八方钦点了董承金当棚炮头,兑现了之前的承诺。
既然有封赏就必定有惩罚,镇八方随后宣布道:“秧子房掌柜李四宝作战不力,给绺子造成了难以弥补的重大损失,现免去他掌柜的名头,不再是绺子的四梁八柱,即日起到威字棚见习,以观后效。”丁福林听镇八方这意思竟是要将他一撸到底,那见习无名无分,只能领半人份的钱饷,像李四宝这种经常到山下压花窑的人,平日价花钱如流水,这半人份的钱哪够他花?他从旁求情道:“大掌柜,四宝也是咱们的老弟兄了,您看是否处罚得太重了?”镇八方道:“没规矩这还是绺子吗?是不是战东道就成了闹市,今儿个这个撂挑子,明儿个那个又甩脸子,到最后大伙儿一块玩完?四宝,今天你也在场,我不妨和你说个明白。刚才二掌柜的说的没错,咱们都是打天下的老哥们,平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掰断骨头连着筋,可这次你犯的错太大了,我如果不给你处罚,那下面的弟兄怎么看?如果当掌柜的就可以豁免处罚,以后我们这群人还怎么发号司令?当然,看在你以往的功劳份上,我没有给你额外的处罚,算是对你网开一面,你要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李四宝低垂着头,心中虽然不满可也不敢反驳,闷声答道:“大掌柜,我知错了。”镇八方道:“知错就好,把你的铜把手戳留下来,去威字棚吧!”李四宝不情愿地从腰间将大印摘了下来,这是他担任秧子房掌柜的凭据,他已佩戴多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大掌柜收回去。他退下之后,镇八方又下令:“鲶鱼头,你来代理秧子房掌柜。”鲶鱼头也是绺子的老杆子,下手也很黑,以前也曾协助过丁福林、李四宝等人办事,所以对他的上任大家也没太大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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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光吩咐这些事就用了整整一上午,他又借着这个机会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大伙儿一通,说崽子们不思进取,做事不下力,以至于现在绺子举步维艰。丁福林等人皆知这是云中龙发展如日中天,大掌柜的心中憋气借题发挥,说得完全不在理,有人虽然心中不服,但在镇八方威严十足的训话中,却是不敢出声反驳。镇八方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也觉口中干渴,他看看已到午时,便发问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丁福林想起外面还有三个俘虏亟待处理,他们手中可是掌握着烟土的消息,要是能找回来总可以解决绺子睡了弟兄的抚恤问题,便将此事说了出来。哪知镇八方重重一拍椅子把手:“把那两个爷们砍瓢,至于姓古的闺女,嘿嘿,今天让弟兄们开回儿荤,拉出去打排子炮!然后再开膛剜心,祭奠崔炮头!”丁福林吓了一大跳,他知道镇八方心伤崔大力惨死,恨透了古老板,此时借着这个机会要发泄心中的悲愤,甚至连三规四局也不顾了。但这么做明显是不理智的,他劝道:“大掌柜,他们知道海青的下落,咱们还得从他们嘴里套话呢。再说那古月月可是个活宝,咱有了她,尽可以使唤那个古老板,至不济也可以耍弄他一番。”镇八方来了犟脾气:“这姓古的委实太可气,我就是将他生吞活剥了都不解恨,这几个人正好撞到了枪口上,怎么也得让老子出了这口气!”
吴绪昌见镇八方不听劝,忙开解道:“大掌柜的,您刚才说的没错,气是该出,可我们也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现在这三个人的价值无非有这么几点:一是那批海青的下落;二是可以要挟古家提供武器、钱粮;三是让古家投鼠忌器,让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镇八方道:“这三个人我非插了他们不可!既然你们要海青的线头,那就给你们一天时间,鲶鱼头,你负责审问,一天之后无论有没有结果,我都要动手!”吴绪昌见镇八方不肯听从,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这一步好棋给下坏了。丁福林也是同样想法,可他们毕竟只是副手,当不起战东道的家,镇八方已经做了决定,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有叮嘱新上来的秧子房掌柜鲶鱼头多用点心了。镇八方叫后灶炒了几个大锅菜,众土匪吃喝过后,也就下去各忙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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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子房的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门道很多。鲶鱼头刚刚上任,两眼一抹黑,也不了解啥情况,他想把李四宝找来问问,但李四宝一出门就下到威字棚去了,他竟没有瞅见人影,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来提溜那三个肉票。
鲶鱼头坐在聚义厅前侧的小房子里,先给自己沏上一壶好茶,叫两个土匪架来了其中一个男子,这人双脚双手上都被戴上了战东道特制的铁枷铁镣,是以前李四宝精心设计的,那铁镣一个铁环就有人的小臂粗细,别说跑,就是转个身都费劲。鲶鱼头坐在他对面,先上下扫量了那人一眼,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的人?和姓古的是啥关系?”那人眼皮耷拉着,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他的态度激怒了鲶鱼头,鲶鱼头骂道:“混账东西,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来人,给我把他扒了!”旁边两个土匪是惯做这活计的,他们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人衣服都撕扯下来,眨眼之间那人身上已不着寸缕。鲶鱼头狠吸了一口茶水,叫道:“瞧你还嘴硬,给我上鞭刑!”其中一个土匪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条皮鞭,这皮鞭全展开有七八尺长,有一个一尺多长的木柄,木柄因为常年被人抓握已经变得油光光的,像是上了一层清漆,而皮鞭在牛皮之上缠了数十道细铁丝,既增加了它的坚韧程度也使得它抽起人来更狠更毒。另外一个土匪则端来了一盆清水,执鞭的土匪将皮鞭浸在清水中,约隔了半盏茶的工夫,他猝然抬手,那僵卧在水盆中的皮鞭恍如毒蛇一般呼啸而出,又稳又准地落在那人的背脊上,只听一声沉闷的炸响,那人身上已多了一道黝黑的鞭痕,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分外引人注目。
鲶鱼头端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叶水,眯缝着眼睛不住地扫量这位可怜的受刑者。见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将茶杯重重往矮几上一顿,对面土匪的鞭子便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一开始那人还咬紧牙关不肯出声,但片刻之后他已忍不住低声哼哼起来。大约二三十鞭过后,他背后已没有一块好肉,好多地方被打得皮开肉绽,露出内里鲜红的肌肉来。鲶鱼头一拍矮几,问他道:“你说也是不说?”那人呻吟道:“我只是一个干活的,有本事你去找古老板!”鲶鱼头大怒:“还敢犟嘴!给我打!”于是对面的牛皮鞭又嗖嗖地抽了下去,这几下打得他血肉横飞,血水顺着鞭尾甩了出来,溅得墙上星星点点。鲶鱼头见他还不招,怒道:“上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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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土匪从架子上拽下来几块脏兮兮的烂布条,一条一条横向地贴在了那人的后背上。因为他后背已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所以布条贴上去后片刻鲜血洇透,血肉便与布条粘合在了一起。鲶鱼头阴笑着对他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那人低着头不吭声。鲶鱼头稍等片刻,估计血肉已经与布条牢牢粘实,忽然大喝道:“撕!”一个土匪走上前,扯住最上面布条的一端,手一顿用力一撕,只听哧啦一声,布条是被撕下了,可连带着那人背上的皮肉也被带下来老大一条。那人不可抑制地痛呼两声,忽而眼皮一翻晕了过去。鲶鱼头伸手在他鼻子下面试了一试,道:“拿水把他泼醒!”有土匪端起水盆,冲他兜头泼了下去。在冷水的刺激下,片刻之后那人悠悠醒转,却仍是不肯吐露实情。鲶鱼头还要喝令再往下撕布条,内中一个经常掌刑的土匪趴在他耳边悄悄道:“这人再下去只怕要睡,大掌柜的只让我们拷问可没让送他归阴,要不换一个人?”鲶鱼头一想也觉有道理,自己刚上来头一天把人弄死了和大掌柜也的确没法交代,他说道:“那就把那个观音带上来!”
两个土匪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带出去,不多时又将古月月推了进来。古月月被关了大半日,虽然容颜清损,却仍是不减丽色。她气鼓鼓地昂着头,口中兀自詈骂不休。像古月月这种未出嫁的大姑娘,绺子里也时常会绑来。因为按规矩她们是不能过夜的,家属必须要在天黑前来赎人,所以她们一般又被称为快票。但古老板现在也没个动静,也不知他知道了信儿没有。鲶鱼头暗想刚才大掌柜说只给一天审问时间,倒是需要尽快了结才是。但大掌柜的生性多疑,自己倒也不能在头面随意用刑。他偏过头来问其中一个土匪:“你们平时对裹章子都有什么好办法?”那土匪说道:“法子多得是,五花大绑、鸭儿凫水、十字穿心、脚踩红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悄声道:“有一个法子最妙,叫水漫金山,受上这个刑没有不招的。”鲶鱼头道:“不会把人弄上天吧?”那土匪道:“那哪能呢,这法子外表一点伤都不留,最适合问讯了。”鲶鱼头挥手道:“那你使将来我看。”那土匪应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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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土匪跑出门去,不一刻提着两桶水和一根木棍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三个秧子房的土匪,他们几个人齐心合力将古月月摁在了地上。其中一个人反向骑坐在她双腿之上,而另有两人压住了她的两条胳膊,其中一人捏住了她的鼻孔,古月月因为喘不上气,片刻之后便忍不住张大嘴巴。这时拎着水桶的土匪将满满一大桶水对准她的嘴灌了下去。古月月想要闭嘴,但无奈旁边有人拿住她的下巴,哪容她有反抗的余地。那桶水一小半溅在了外面,一大半倒灌进了她的肚子中。只见她的胸腹像发了的面团一样渐次鼓胀起来。
先前拎水的土匪取来木棍,这木棍却是用杨木做的,杨木质软易朽,不能打造家具房梁,但用在这里却是再合适不过。这时有人喊道:“压!”摁住她胳膊的两个土匪将棍子平放在她小腹之上,用力地来回推碾。有土匪冲鲶鱼头笑道:“给您表演个戏法!”古月月腹中本已灌了这许多凉水,哪里经受得住这种压挤,只两下她蓦地张开口,一股水柱混合着腹中的食物喷涌而出,直溅到头顶的天棚上。旁边的土匪口中啧啧连声:“瞧瞧,这小娘们还学虫虫鱼喷水呢。”古月月鼻子之中也进了不少凉水,呛得她咳嗽连连,粉脸胀得通红,也顾不上张口骂人了。鲶鱼头从椅子中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古月月面前:“小娘们,想好了没有啊,到底说还是不说?”古月月瞠目大骂:“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鲶鱼头上前在她唇上戳了两指头:“呦呵,嘴还挺硬!”古月月张开嘴想要咬他的手指头,但鲶鱼头怎么可能让她咬中,他手指向上一抬躲开了她的攻击,对周围的土匪道:“继续灌,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秧子房的土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这些人平素见惯了生死,也不会拿人当一回事,听见鲶鱼头吩咐,他们又将一桶水灌进了古月月腹中,再用杨木棍将水逼出来,不过这次水喷得没有上次高,而且古月月的反应也没上次剧烈。鲶鱼头走过去,再次问她说不说实话。古月月被水呛得说不出话,但一双美目仍然喷射着仇恨的火焰。鲶鱼头冲土匪们说道:“你们瞧,这小妮子的招子恶狠狠的,怕是还不服哩!继续用刑!”土匪们又接连给她灌了三桶水,到第五次用刑的时候,她嘴里吐出的水已成了浅红色,而她脸色却变得煞白,无疑她脏腑已受了重创,这血水就是从她身体内部渗出来的。每用一次刑鲶鱼头都要不厌其烦地问一次,但她每次都倔强地闭口不言。这一次鲶鱼头又踩着地上的积水蹲下来,拍拍她的脸颊,古月月无力地睁开眼睛,朝他投去一个愤恨的眼神,但她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唇齿间轻轻哼了两声,却也没有再骂。鲶鱼头知道再下去的话她必定一命归西,只得放弃了继续拷问的想法。他对土匪说道:“先把她带下去,喂点热粥啥的,缓一缓再说,把剩下那个给我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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鲶鱼头从下午就开始拷问,至此时已有三个多时辰,却连一句有用的话也没套出来。他在心里一面暗骂这几个家伙冥顽不灵,太不给自己面子,一面又恨李四宝溜得比兔子还快,一点儿拷问肉票的办法也不传给自己。所以当最后那个男人被带进来之后,他也懒得废话了,将脚往地上一踩:“此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那些土匪也跟着忙活了几个时辰,鲶鱼头在上面发号指挥,好歹还能坐着喝茶叶水,他们可都是干的体力活,而鲶鱼头不发话他们也不敢擅自去啃富躺桥,所以他们将怨气都发泄到这个倒霉鬼身上,把他踢翻在地就是一通拳脚。那人之前在山上时还硬气得很,但到了这里之后,眼见得墙上血迹斑斑,身上的拳脚一下下又极为沉重,瞧这些土匪的样子是把自己往死里打,不由大声痛呼起来。鲶鱼头一瞧有门,喝令道:“停手!”那几个土匪才停了拳脚,不过仍然摁着他,让他脸朝着古月月刚才吐出的那一汪浑水。
鲶鱼头冷笑道:“你可是有什么交代的?”那人哭丧着脸说道:“各位大爷,小的只是一个跟着别人跑的,对他们做的事不知情啊!”鲶鱼头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了他,接着问道:“我来问你,你们为什么不从野鸡脖子过来,偏偏要往马鹿岗绕?”那人答道:“我们东家觉得那条路肯定有胡子,不,有好汉爷盯着,怕我们小姐不安全,出发前就让我们绕远回来。”鲶鱼头又问:“古老板也跟着去了吗?”那人道:“东家之前谈交易的时候去了,这次只在家里候着。”
鲶鱼头又问:“那谁负责的交易?交易之后的货是怎么运的?”那人既然打开了话匣子,索性说个痛快:“交易是我们小姐和大柱子亲手办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里,大柱子和小姐回来的时候车上就只装了一袋烟土,小姐让我们身上带的烟土和福寿膏都是样货,说是回头让我们东家亲自点验,说看准了日后再买。什么?你问大柱子去哪里了?他被你们打死了。他走在最前,第一个倒的就是他。嗯,对了,小姐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往衣服边子里卷一块布条,说什么以后就靠它了。”鲶鱼头一听来了精神:“什么样的布条子?卷到哪里了?”那人答道:“就一块白布条子,因为叠起来了我也没看清写的啥,她把它掖在左袖口里面了。”鲶鱼头一拍手掌:“快把古月月架回来,搜她!不,我亲自过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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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月此时被单独安置在秧子房一个小屋里,自废双眼的许疙瘩坐在门口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见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分辨出其中有今天刚上任的秧子房掌柜,讪讪地站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招呼,鲶鱼头已一把扒拉开他,径直向里面走去。鲶鱼头走到古月月身边,伸手就向她左手腕抓去。古月月想要躲,但鲶鱼头的大手爪子又快又疾,而古月月受伤之后手臂乏力,所以仍然被他抓个正着。鲶鱼头在她袖子内里翻了两下,果真翻捡出一个布条来。他抖搂开来一看,登时傻了眼,只见上面写的是几句四言辞:先天何处,前行百步,左转百步,回到本初。后天何处,退行二百,右转二百,便是归路。先天后天,不动之处,自有领悟。
鲶鱼头将布条提到古月月面前:“这写的什么意思啊?”古月月扭转了脸不去理他。鲶鱼头气疯了,扬手扇了她两个耳光。古月月转过脸,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鲶鱼头怒道:“我今天还不信整不明白了。”他拿着布条回来找那个说实情的变节者,问他道:“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啥意思?”那人连连摇头:“回大爷,小的不认字。”鲶鱼头一时气沮,他冲下面的崽子嚷道:“你们谁明白说的啥?来给老子讲讲,讲明白了老子自掏大洋请吃酥白肉!”酥白肉是东边道的名吃,用猪肋下的好肥肉斩成肉丁,裹上淀粉过油后浇上热气腾腾的糖汁,又爽口又解馋,是贴秋膘的上好菜肴。但下面的这些土匪你望望我我望望他,却是没人吱声。倒不是酥白肉对他们的吸引力不够大,而是因为这些干脏活的土匪都是庄家把式出身,连私塾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上哪去弄懂这些话的含义?鲶鱼头细细想来,这绺子中最有学问的人就是吴绪昌了,可先生正生着病,自己与他又不熟,贸然找过去有些欠妥。不过听说他的徒弟何栖云也有些本事,这事倒不如去找他。鲶鱼头打定主意,便到后面来找何栖云。
此时已到了人定时分,何栖云刚刚脱了衣服躺好,就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有人趴在门上喊道:“何老弟躺桥了吗?”他这么一喊同屋的其他土匪也坐了起来,何栖云也没听出来是谁,便遥遥问道:“是哪位?”外面那人答道:“我是鲶鱼头!”何栖云一听是新任的秧子房掌柜,无奈之下只得过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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鲶鱼头也不管屋里的土匪在干什么,一见何栖云探出身子立时便上前抱住他的脖颈:“好老弟,哥哥正找你呢。”何栖云昨晚上连埋伏外加走夜路,一直也没得着休息,现在困的是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打着呵欠问:“您有啥吩咐?我这也是两天没合眼了。”鲶鱼头见何栖云话里有撵他的意思,心里老大不快,不过现在还得用他,所以还是陪着笑脸道:“没万分紧急的事儿我也不能来找老弟。这不,刚才我在那古月月身上搜到了这个,你来看一下是啥意思。”何栖云一听这话呆住了,昨天夜里是他亲自搜的古月月,能翻的地方也都翻过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布条子?他问道:“您是从哪儿发现的?”鲶鱼头道:“从这小妮子的袖筒里,藏得可真深,要不是她手下有人熬不住吐了真话咱们还真发现不了。”
何栖云接过布条,鲶鱼头讨好地将手中的风灯提了过来,何栖云细细一看,见上面说的话不文不白,初读起来让人莫名其妙,不知要表达些什么,但再一深思他已明白,肯定是古月月将余下那四担烟土藏到了一个隐蔽地方,而又唯恐自己忘记了,便拿布条记了下来,但这里面无论说的一百步还是二百步,都必定有一个始发位置,否则其他数据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这批烟土对绺子的重要性,因此也顾不上睡觉了,忙对鲶鱼头道:“那个人在哪里?我想和他聊聊。”鲶鱼头见他肯出手,正是求之不得:“就在秧子房里,我带你过去。”
见到那个变节分子后,何栖云没问别的,直接就问那人古月月曾在哪里藏过东西。那人说道:“肯定是在狼林山里,因为他们一来一回用的时候不可能走出太远。”何栖云道:“狼林山那么大,我们上哪儿去找啊?”那人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又提供了一个线头:古月月和大柱子是从面朝太阳的方向回来的。何栖云一想,古月月他们从狼林山转到马鹿岗,他们没背啥东西,脚程轻快,最多也只要三四个时辰,而他们抵达马鹿岗时已经在前半夜了,就算他们中途休息,那也该是在下午未时或申时。这个时候下午红光子绝对在西南方向挂着,所以他们去的其实是狼林山的东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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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又问那时他在干什么,他说和剩下的同伴在那里等待,那是一条山里猎人走行的小路,因为怕去的人找不到,他们特地在路旁一株黄波萝上砍掉了一块树皮作为标记。何栖云又细细问了那个地方的形势和脚程远近,对鲶鱼头道:“他说的位置我已经记下了,至于这布条上的几句话,我还需要仔细琢磨。”鲶鱼头见他有要走的意思,忙一扯他的衣袖:“你能有准信吗?要是有准信的话我就和大掌柜的说了。”何栖云苦笑道:“这布条上的话令人难以索解,我现在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想出来。”鲶鱼头抓抓脑袋,他并非特有主意的人,所以此时也不知如何做,何栖云见状道:“这样吧,你稍安勿躁,等天明之后我给你回信。”
第二十七章 烟土疑踪
第二天天刚亮,何栖云就又被敲门声弄醒了。他不用睁眼也知道,肯定是那个新上任的秧子房掌柜鲶鱼头又来找他讨主意了。他抻了个懒腰,三下五除二将褂子往身上一披,趿着鞋去给鲶鱼头开门。门外果真便是鲶鱼头那张讨好而略显焦躁的面孔,他一见面就急吼吼地问:“老弟,想出来啥没有?”何栖云昨晚上思索了一会儿,并试着用皇极生象术推了一下,觉得还有些思路,他认为这里面先天和后天指的是两次出发时走行的路径,而中间的本初则意味着两次的出发点完全相同。但这里的前和后并非如罗经定位那样精准到某山某向某分金,只是按照习惯的一种说法,所以最后才会加上一个不动之处,这就是要找变中的不变。他对鲶鱼头道:“我觉得可以一试。”鲶鱼头大喜道:“我就知道老弟准成!来来来,我带你去见大掌柜。”何栖云道:“你等我把脸洗了的,这脸上还有眵目糊呢。”鲶鱼头搓搓手:“只是要快些,我在外面等着老弟。”
何栖云用铜盆去缸里舀了点水,双手蘸水在脸上抹了一把,又用干布擦了擦,便跟着鲶鱼头来找镇八方,不料镇八方此时却不在房中,轮值的土匪说,大掌柜一早到后山去了。鲶鱼头道:“那我们就去后山。”
从6月6日到今天,一转眼就连载一百天了,感谢朋友们一直以来对作者的支持、鼓励和帮助,本文因为你们而生彩,同时还要向经常顶帖的朋友道一声谢,岁月不老,人生如歌,大家在回复和评论中的暖心话语是我继续创作的不竭动力。再一次地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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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来到后山,老远就看到了半山腰那个高大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背着手立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像是一棵巍巍古松,这架势除了镇八方还能有谁?而他面前却是一处新起的坟茔,何栖云看那坟茔的位置和封土的高度,便知道里面葬的一定是崔大力。镇八方一大早就过来,显然是缅怀老兄弟来了。鲶鱼头和何栖云见到这副情景,都觉不便上去打扰。两人索性立在山脚下,静等镇八方下山。镇八方在坟前静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转身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何栖云竟然在他眼角旁看到了泪痕。镇八方在山上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向下面招招手,示意两人爬上来。
何栖云跟在鲶鱼头屁股后头爬上了山腰,镇八方开口问鲶鱼头人审得怎么样了,鲶鱼头从何栖云手中接过布条递了上去:“这是从古月月身上发现的,这小娘们狡猾得很,将这东西挽进了袖口,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她手下有一个人说了实话,我们这才知道有这玩意。”镇八方展开布条看了两眼,鹰隼似的目光落在了鲶鱼头脸上:“这上面说的啥意思?”鲶鱼头道:“这我也不擅长,让何兄弟来吧。”说着在何栖云身后推了一把。何栖云只好将自己的想法和大掌柜说了一遍,镇八方道:“嗯,言之有理。我看你也别耽搁了,一会儿就押着那小子去狼林山找海青。董承金和你熟,我就让海字棚的弟兄配合你,找着了我记你一功!”何栖云道:“谢大掌柜!”镇八方道:“走,回聚义厅,这会儿绺子里估计都起了。”
镇八方到了聚义厅,在他那张虎皮椅上坐定,便有崽子上来问大掌柜今天吃啥。镇八方道:“来两个发面馒头,再来一碟子腌萝卜就成。”他又转向何栖云和鲶鱼头:“赶上饭顿了,就和我一起吃吧。你们吃啥?”两人相互看了看,说吃啥都行。镇八方笑笑,又冲下面喊道:“再加四个馒头,有饼的话来两张。”不一会儿后灶上有人端来了馒头和大饼。那大饼是用大铁锅烙的,刚刚出锅两面焦黄,表皮还冒着热气。镇八方将大饼往何栖云和鲶鱼头面前一推:“特意给你们做的,都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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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闻到那香气早已按捺不住,所以伸手便抄起一张,果然这饼吃起来香脆可口,比那棒子面窝头可好吃得多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眨眼间一张饼已有大半进了肚。镇八方见他吃得急,忍不住放下馒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何栖云觉得不好意思,刚想收敛一下就听门口传号的土匪来报:“大掌柜的,圈子里的刘举人来见您。”镇八方奇怪地道:“我和他素无来往,他来干什么?”传号的土匪道:“他没说,只是说想请您赏个面。”镇八方沉吟片刻,问道:“他是和谁来的?”土匪道:“就他一个人,小的已经验过了,他身上没带拐子。”
镇八方知道这刘举人是浑水县里的士绅,家境十分殷实,他自幼喜读诗书,十六岁那年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从童生一跃而成为秀才,二十三岁时乡试中举,成为那个时代的人上人。要不是光绪爷废了科举,他说不定能中个进士,到翰林院混个位置哩。不过清朝灭亡之后,他也并不太顺,先后给几位道台做过幕僚,但都与主官意思不合,所以也不受亲待。后来他年老多病,索性回家含饴弄孙,不问世事。像这样一位老学究,居然在这么个大早跑到土匪绺子来,也着实令人惊诧。不过镇八方知道他一介书生也没啥危险,所以对他倒也不特别排斥,因此只想了想便说道:“让他进来吧。”
半饷刘举人随着传号的土匪进了聚义厅,何栖云见他约有六十多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半。虽然清朝已经灭亡了十六年,可他却仍在头上扎了个金钱鼠尾辫,拖在脑后像是一条猪尾巴。他身上穿着湖蓝色的长袍,倒也不嫌闷热。他见到镇八方后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老朽未经允可就登临山门,冒昧搅扰了。”镇八方受吴绪昌的影响,对读书人印象还不差,他客气道:“老先生不必多礼,圈子离这儿也不近,今天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见教?”刘举人道:“老朽也是受人所托,要求大掌柜帮忙找一个人。”镇八方心内打了个突,知道他必定是受古老板所托前来说项,但他假装糊涂,哈哈地笑了两声:“老先生您搞错了吧,我们这里可全是没人睬的粗人,和您可搭不上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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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举人道:“大掌柜还没听完怎么知道是什么人呢?老朽要找的这个人是县城古老板的女儿,听说在贵宝地走失,特地过来找寻一下。”镇八方惦记着在崔大力坟前将古月月大卸八块祭奠老兄弟,所以矢口否认有此事:“那您可说差了。人家古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有钱人,省上、道上都有关系,我们是啥,都是耍浑水钱的,可不敢和他攀上关系。至于他家的千金大小姐,我们更是从来没见过。”刘举人怫然不悦:“大掌柜您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说话应该一言九鼎,怎么能信口雌黄呢?古老板已经派人打听确实了,抢走他们东西的,杀害大排队的,都是同一批人!”
镇八方见这老家伙急了,有心逗弄逗弄他,他拿眼神制止了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土匪,和颜悦色地道:“老先生,您也是乡中耆宿,照理我应该给您几分面子。可是我们确实没看见什么鼓老板锣老板的闺女,您还是去别的地方打听吧。”刘举人道:“大掌柜的,古老板也说了,只要她女儿能找回来,他愿意出两千大洋!”镇八方叹了口气,故作惋惜地道:“哎呀,我也很想挣这笔钱,可是我没这福分啊!要不这样,您先回去,我叫兄弟们留心着,等我们发现了人就去找您领赏!”刘举人十分生气,但又拿面前这老土匪没办法,只得拱拱手告辞。镇八方高声道:“送客!”传号的土匪颠颠地过来,跟在刘举人身后送他下山了。
镇八方目送刘举人的背影消失,笑着对鲶鱼头道:“瞧见了没?古老板请这么头烂蒜来作说客,还两千块大洋,就是给我两万块我也不答应!”鲶鱼头担心地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情急了拼命啊?”镇八方大笑道:“我就怕他们不来!现在日本人在各地咄咄逼人,省城的官跳子肯定走不了,就县警备队那点儿人枪,还想和我掰腕子!”他随即下令了水巡风的各棚加强戒备,一有情况立时发号,接着又唤来了董承金:“这次你带海字棚的弟兄随何栖云去狼林山找那四担烟土,我估计姓古的不死心,多半也会派人缀着你们,要多做准备,我在绺子里等着你们胜利凯旋!”这是董承金作为小头目第一次独立领受这样的任务,他当即表态要圆满完成,不辜负大掌柜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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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海字棚加强火力,镇八方特地下令黄山屏将崔大力生前用的机枪转交给海字棚使用,又给他们补了一批弹药。董承金平时用惯了步枪,还是觉得汉阳造可靠些,便将机枪交给了棚里一个叫关二愣子的老杆子。此人在绺子里待的年头很长,也特别善说,董承金一入绺子就和他打成一片,上次去找灭蒙鸟羽时给何栖云和杨二狗讲的故事一多半就来自此人。董承金派一个弟兄去找何栖云,两个弟兄去秧子房押解那个变节者,剩下的弟兄则在他的号令下站起了条子。
迎着晨曦的辉光,沐浴秋风的清凉,董承金精神饱满,他面向队伍站立,大声道:“弟兄们!咱们海字棚自立杆以来,这是第一次下山干活,大掌柜的对咱们信任,咱们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不能塌了咱们战东道的台子!绺子里啥规矩,相信各位也都知道,进有重赏,退有重刑!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一切听从指令,不得擅自行动!”众土匪齐声应道:“是!”董承金瞥见何栖云带着杨二狗过来,那两个土匪也从秧子房中提出了叛徒,便下令众人开拔。
董承金走在了队伍最后,他一拉何栖云,问道:“二狗子不是去了加字棚吗?你咋给找过来了?”何栖云一脸无奈:“半路上瞧见这小子了,他听说我下山有任务,非得求我带着他一起下山。我说这我管不着,你得去和你们棚炮头说去。结果他还真跟棚炮头说了,一会儿就颠颠过来了。”董承金一脸地不信,他问杨二狗:“你真去和你们钱头说了?”杨二狗道:“昂,咋地,你还不信?我说我出去之后钱粮都归海字棚发,他很痛快就答应了。”董承金一听这话差点没气吐血,粮台黄山屏曾经和他打过招呼,说每个棚现在发下去的钱粮都是一定的,要是发冒了就只好自己补。二狗子商量也没有商量就硬挤进海字棚领饷钱,以董承金的性格又不能克扣他人的,就只有从自己那份里出了。但杨二狗和自己同生共死好几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总不能把他往外撵,于是就只好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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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出了山门后,前面的关二愣子回头问董承金该往哪条道走。董承金道:“抄个近路,直接过去吧。”他的意思关二愣子明白,就是选马鹿岗这条路,难怪他一开始没要求骑马。大家顶着初升的红光子,向着马鹿岗的方向行进。因为天高气爽,视野十分良好,目力所及之处都没发现啥异常。众人顺顺当当地走过了平地,开始向山上爬。何栖云不时从身后取出罗经查看一下方位,董承金见他表情无甚变化,知道现在一切如常,便也放下了心。
过了两道岗梁之后便是前天夜里的伏击地点了。丁福林率领众人设伏,己方并没损失一兵一卒,死的全是古老板的人,所以当时丁福林也没管他们,但今天土匪们过来一看,山路上空空荡荡,除了零星的匕首、包袱皮、衣服残片等物件外,死尸一个也无,看样子都被人运走了。董承金盯着地上车前草的肥大叶片说道:“早上的露水有被蹭掉的痕迹,看样子对头并未走远,大家小心!”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心中惕惕,但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出了马鹿岗,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这时走在后头的董承金忽然看到对面树丛之中有一片灰色的衣角晃了一下,他立刻大吼:“趴下!”几乎与此同时,对面枪支就响了。这一轮弹雨射得又急又密,显然敌人早已有所准备。海字棚的弟兄们反应都不慢,董承金话一出口他们已纷纷扑倒,只是那个古老板手下的俘虏因为手脚之上都有铁械反应慢了半拍,旁边的何栖云趴下之后才觉不妥,主动伸手去拽他,,然而这时对面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正中他心口,他哼也不哼一声直接倒地。何栖云拿手一探,这人连气都没有了。杨二狗低叫道:“糟了,没这人带路我们还怎么找?”何栖云被头顶嗖嗖飞过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等出去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