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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填土的一段时间里,下面那株植物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它在长到一定高度之后,茂密的叶片间开始现出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蕾,那些花骨朵迅速打开,成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其中绝大多数的花瓣都迅速地凋零萎落,唯有靠在枝头最上的四朵花越开越旺,最后当它们凋零时留下了四枚青涩的果实。那果实渐渐由小变大,颜色也从青绿逐渐变成赤红。当果实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四个果实同时从枝头坠下,但却在半空之中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出。它们在距离植物等距的位置上停留下来,每枚果实的形状都开始发生变化,也就是在众人精神恍惚的刹那,那四枚果实已经迎风化作四把明晃晃的宝剑,剑上的光芒直冲斗牛,剑脊上各有数行用篆体写成的铭文。何栖云略略一看已是大吃一惊,这布阵之人居然请出了上古四大镇山的宝剑化气,其实每一把宝剑化气皆有移山倒海之能,这四把宝剑齐出,布成了一个玄妙无比的阵法,内中隐含的生克变化复杂多端,他真不知道这种阵法要如何抵御!
也许是人急智生,何栖云倚靠在先生坟茔高大的封土上,猛然想起自己有一件事还没办。先生在临终前要他念《补龙水神图诀》的口诀,而刚才他精神不济,只顾盯着山下的阵法去琢磨,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补龙水神图诀》是先生给他发蒙时教他的,那时他才刚十二岁,正是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年纪,而先生戎马倥偬,并无太多时间来教他,就让他先把河图五子运和这口诀记熟,以备不时之需。在先生的谆谆教导下,何栖云几乎将口诀倒背如流,此时面对先生的亡魂,当年先生手持戒尺,目光严厉地教授他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忍不住开声大呼:“贪狼子癸并甲申,壬卯未坤乙巨门,四六宫中皆武曲,酉辛丑艮丙破军,寅午庚丁四位上,挨来右弼次第临。”这段话一念完,刚刚修葺好的吴绪昌坟墓内忽然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坟墓之内爬出来,众人面色均是一变,心想难不成吴绪昌要从坟墓内爬出来了?其中最为着急的就是何栖云了,他记得先生两天前和他说过,会有一道白光自天而降,但为什么现在不仅没有,反而墓内会有声响呢?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背诵的口诀,应该没有什么出入。他心中着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在吴绪昌的坟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同时口中大呼道:“请先生救救战东道的兄弟!”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坟墓之内的响动渐渐小了,终于至于无声,同时一道白练也似的光芒从封土上端笔直上冲,直奔霄汉而去,将战东道山上山下的全体弟兄瞬间都护卫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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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阵法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开始发动,那四柄凭虚而生的宝剑在空中泠泠作响,同时不住轻轻晃动,陡然间阵中传出一个沉闷但清晰的声音:“宋景臣。”众人听到之后不觉一怔,这名字很熟悉啊,究竟说的是谁呢?就见这时镇八方怒气冲冲地站了出来,冲着山下大吼道:“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别出洋相了,快点站出来!”大家到这时才恍然想起,原来大掌柜上山铺局前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他名号太响,江湖上只称诨号不称姓名,所以大家一时都没有想起来。
镇八方刚刚接完这句话,那四柄宝剑陡然凌空飞起,向着他所站立的位置扎了过来。镇八方大吃一惊,这山上全是羊肠小径,便是辗转腾挪也没有地方。说时迟那时快,这四柄宝剑眨眼已冲到面前,但却被吴绪昌墓中发出的那道白光阻住了,发出一阵断金戛玉的声响,而山下的阵法中再次响起了镇八方的名字,这次声音比上次还要大,四柄宝剑在空中交叉飞舞,打了个盘旋又俯冲过来,但依然被白光所阻。正在双方的攻守难分难舍之际,白光之中忽然现出一个太极轮,上面的阴阳鱼在空中快速旋转,四周隐隐现出水火土石等特殊标记,唯有何栖云清楚,这是皇极派的独有符号,看来先生的临终安排要发挥功效了!
果然,那阴阳鱼在空中对准了一柄宝剑的剑气,白光忽然短暂地凹了进来。那剑气身不由己被吸附过来,转瞬已被阴阳鱼绞得粉碎。其他三柄宝剑的剑气发出悲鸣,一起冲阴阳鱼刺了过来。但阴阳鱼之中仿佛产生了莫大吸引,那些剑气虽然看起来威猛无俦,但一碰到阴阳鱼之后就纷纷破灭,简直就和土鸡瓦狗一般。那阴阳鱼破掉剑气之后,从山顶俯冲而下,正好凌空压在那株植物之上。那植物在摇晃了几下之后,发出了两声断裂的脆响,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下灰飞烟灭了。而白光却并未停息,它从吴绪昌的坟头中直贯而出,扑向后山脚下的那片树林中。
孙人龙本想用预先设下的天诛阵配合五音姓利操纵战东道诸人自相残杀,但不料被吴绪昌伏下的后手所击败。不仅如此,那白光还径直奔向他的藏身之处。他跳起来就向远处奔逃,但那白光速度十分惊人,从后面直接将他撞倒,他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脑中嗡地一响,刹那空白一片,自己平生所学的术法像是被浸入流水中的墨痕,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他身旁的护卫身强体健,将他背在身上仓皇逃命。孙人龙听到那护卫脚步沉重,连声提醒道:“轻一点,别把对头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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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四面梁山顶上梆子敲响,听声音已经是四更天了。孙人龙预先埋伏在树林中的两个亲信听到梆子响,急急将堆在地上的牛粪引燃。那牛粪产生的烟气虽然不如狼烟那样醒目,但因为牛粪数量巨大,所以依然是烟气腾腾引人注目,在老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镇八方因为在吴绪昌出殡这样重要的场合有人来搅扰,心下大为震怒,他对丁福林和朱大个下令道:“还不快派人去追!”丁福林其实并不知道敌人在哪个旮旯里藏着,但听镇八方一说,他还是领着天字棚的兄弟向山下跑去,跑着跑着他们就看到了远处树林中有烟雾腾起,有人叫道:“在那边了!”土匪们脚步杂沓,大家你争我赶地向树林深处赶去。突然暗处蹿出一个人影,举枪就朝战东道的土匪射击。战东道冲在最前的两个土匪猝不及防,登时被他打倒在地,其他人则就地卧倒,不住向他还击。但因为是在黑夜之中,那人步法又十分灵动,所以土匪们并没有打中他。丁福林怒气蓬发:“给我追!”众人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向前追击,走不多远树上忽然又跳下来两个人,丁福林眼疾手快,撸子一抬便将其中一人撂倒,另一人在打出两发子弹后落荒而逃,丁福林冷笑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能埋伏下多少人!”他一马当先地继续前冲,不多久就跑到了烟雾腾起的地方。
众人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牛粪混合着柴禾在燃烧,现在地上还有火苗吱吱啦啦地作响,但四周却空无一人,显然敌人并未跑走多长时间。丁福林见到这堆牛粪,脑子微微一转就明白敌人施了个障眼法,故意在这里点了堆火诱使自己前来,而真正不下阵法的家伙早已趁这个工夫溜之大吉了。此时再折返去追已经来不及,他愤愤地将地上的火苗踩灭,铁青着脸招呼众人回山去了。
孙人龙虽然侥幸逃得一劫,但受伤自也不轻,路上连续数次咳血,他那个护卫是云中龙有名的千里腿,虽说一天跑一千里有些夸张,但在平地上跑个百八十里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其他几个亲信也陆续从后面赶了过来。孙人龙心下稍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丹药吞下,这是他自制的续命丹,功效阴阳双补返本还元,咽下去后他略作调息,感觉比之前好了一些,他对亲信们说:“这儿不安全,还是尽快撤回山寨。”听了他的话,云中龙的土匪也不敢多做停留,趁着黎明前的这段黑暗跌跌撞撞回了宽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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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早有人报告给了大掌柜混天龙蒋茗,蒋茗从自己住的瓦房里披着外衣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衣服上的扣子,到三义堂的时候已经穿戴完毕。她见坐在椅子上的孙人龙脸色煞白,嘴唇边还挂着几道血痕,不由惊问道:“二当家,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孙人龙艰难地开口说道:“没想到那个吴绪昌如此厉害,临死还摆了我一道!我的天诛阵不仅被破,阵法的功力还被完全反弹回来,我虽然熟悉阵法变化,但也抵挡不住,所以受了点伤。之前泽先生曾提醒过我不可轻视吴绪昌,我还在心里暗笑他太过小心,可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出于一些考虑,并没有向蒋茗袒露法术已经尽失的情况。
蒋茗叹道:“这个吴绪昌学究天人,果然是不简单!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倒是不用惧怕,何况最近满铁又增加了一项援助计划,准备拨给我们两千大洋,要我们拿出一部分囤积粮食,另外一部分则要在东边道收买一两个绺子,以抵消战东道的影响。”孙人龙知道蒋茗终于要对战东道的合伙绺子下手了,问道:“大掌柜准备从哪个绺子入手呢?”蒋茗毫不迟疑地回答道:“长青队!”孙人龙吃惊道:“长青队一向和战东道交好,要他们反水有这个可能吗?”蒋茗道:“现在日本人毕竟还没跨到东边道来公开活动,有些事情还不大好办。头一阵子我听人说,奉天城里有人对张大帅讲奉天各地驻有一万多日本兵,张大帅却说只要给各县保安团和警察局发放武器,两个时辰就能将日本人消灭干净。他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有些情况还是点到死穴了。我们不能把事情搞得太大,否则日本人和张大帅一旦妥协,最早牺牲的就是我们,这事只能暗着反,不能明着反。”
孙人龙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知道长青队的首领郑洪万和镇八方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蒋茗对此却给出了另一番解释:“那早是老黄历了。韩立诚曾经亲口向赵灯笼吐露过,说他之所以能在二道湾开矿还是长青队牵线找的镇八方,就算郑洪万无心相帮日本人,只要我们适当施以巧劲,那镇八方也一定会起疑心,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孙人龙闻言翘起了大拇指:“大掌柜的高明!”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也在纳罕,蒋茗向来是头发长见识短,一向少有远略,这个主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在后面撺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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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孙人龙和蒋茗说的热闹的时候,战东道却是哀声一片。何栖云本已十分倦乏,刚才又参与斗阵,一时心力交瘁,竟而晕了过去。镇八方吩咐杨二狗将他抬回山寨,自己率领其他土匪向吴绪昌致哀。这时丁福林也赶了回来,他悄然立于镇八方身后,听到镇八方嘶哑着嗓子说道:“自从有战东道这个绺子以来,我就和弟兄们出生入死,不知打了多少场恶仗、硬仗,才有如今这个局面。这其中先生为绺子出的点子最多,委实是功不可没。原来常有人和我说,先生一不能骑马打仗,二不能巡山看窑,你为什么要给他双饷,还对他如此器重。我当时就和他说了,我说你别不服气,你是插了几个人,可那活换个人照样能干,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他在后面出谋划策,让咱们砸窑、挑线省了不少心思,这活儿就不是谁都能干的,而且就算在绺子里找,也找不到和他一样能干这活的。我常听说书的讲刘备和诸葛亮的事,诸葛亮用兵打仗也马马虎虎,六出祁山连凉州都没拿下来,论开疆拓土当然比不上关羽张飞。但如果没有他的尽心辅佐,刘备可能就一辈子寄人篱下,永远成不了大事。先生在绺子里就好比我的诸葛亮,这么多年来从无二心任劳任怨,口风又紧得很,我和他说的事从没有向外吐露半个字。所以今天我替先生上三炷香,愿先生早登极乐,保佑我们战东道兴旺发达!”
他说着弯下腰去,在吴绪昌坟前立上三炷香,并亲手给点上火,随即又向坟茔做了个里掰筋手礼,转过身对众人道:“先生永远是战东道的先生,为了表示对先生的敬重,从此以后绺子里不再设翻垛子的位置,先生原来的活计由二掌柜挑起来,至于先生所会的那些奇门、风水、八阵本领,可以问他的弟子何栖云。”丁福林在吴绪昌受伤期间原本已代理了不少他的活计,由他接掌是再合适不过的。丁福林道:“谢大掌柜抬举!”镇八方又对朱大个和鲶鱼头道:“二掌柜的担子重了,你们也要多分担一些。”这二人原先都是丁福林的手下,资历远不如丁福林,当然是无条件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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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正待再给绺子里的土匪训话一番的时候,忽见一个传号的土匪慌慌张张跑上山来:“大掌柜,有跳子从南边大路大张旗鼓地过来了,现在离这里只有二十里路了!”镇八方看了看尚未完全放亮的天际,鼻孔冷哼一声:“来得好早呀!走,过去会会他们!”镇八方带头走在最前,身边是丁福林、朱大个、鲶鱼头等几人,黄山屏则忙着去给众人分发武器,没有跟随在侧。镇八方问几人:“大家伙估量估量,跳子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事?”朱大个道:“还能有什么事,吃饱了撑的呗!咱也不管那么多,逮着机会痛打他们一顿就完了,对付跳子就要像落水狗一样,一气打服为止!”鲶鱼头心思要细腻一些,他说道:“跳子已经有一段时候没出圈子了,这次来主动到我们地头上撒野,我看大不寻常。”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瞟丁福林,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个解释心中也没有底。
丁福林道:“二位兄弟说的都有道理。头一阵子咱们派董承金几个人下山,做了古老板,闹得东边道沸沸扬扬,古老板他哥不是在奉天城里当副师长吗,肯定想着为弟弟报仇。可现在奉军三十来万人,主力都在关内防备北上的革命党,剩下的还要护住东清、奉海等铁路和奉天、船厂等大城市,哪有工夫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但这件事又不能这么算了,所以浑水县的大老爷们就有意弄了这么一出,其本意不过在拉大旗作虎皮,一是吓唬我们,二是摆给上面看的,谁让他们古家财大势大呢。”镇八方抚掌笑道:“二掌柜的此言正合我心。传令下去,叫弟兄们布在山门跟前,把敌人放近了再打,敌人掉头跑的时候不要去追。”朱大个和鲶鱼头听了镇八方这一番话,知道自己的才能和见识比丁福林差得太远,均觉面红耳赤。
战东道的土匪们在炮头朱大个的组织下,刚刚在山门前布置好,就见一大队跳子乌压压地冲了过来,在距离战东道的土匪二百来步远近的时候,他们停止了前进,在前线的弟兄们就听见带头的官跳子喊道:“前面有胡子,大家就地攻击!”那些官跳子们纷纷从马上下来,趴在大石头或者草甸子后面对土匪开了火。跳子们拿的多是旧时的南夏枪,论先进程度远比不上常去采购新式武器的土匪。他们枪上的标尺虽然都写有一千多公尺的射击距离,但实际射程不过三四百公尺,而有效射击距离就更近了,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如果能击中对手,那简直比神枪手还神。土匪们看到这些跳子装模作样地射击,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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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个到这时才相信丁福林所言是实,跳子们的确并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愿,他从摞起的麻袋后面直起身子:“弟兄们,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也回敬他们点糖粒子!”土匪们嘻嘻哈哈地架起拐子,砰砰通通地一顿乱打,同样也没给对方造成任何伤亡。而对面的官跳子们并不示弱,对他们的进击还以颜色,双方看起来打得甚为激烈,事实上都是各打各的,谁也没打死一个对头。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官跳子的头目一扬手:“咱们这次来四面梁,打死了好几十个胡子,敌人望风披靡狼奔豕突,取得了重大战果。这次任务圆满完成,咱们胜利班师!”众多跳子就上了马优哉游哉地折返城里去了。朱大个牢记镇八方的嘱托,并不来追赶。
朱大个回到聚义厅,将迎战的情况向镇八方汇报了一番,镇八方点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官跳子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他又对朱大个说:“昨晚上那几个人来后山捣乱,二掌柜已经带人去清查了,你也带点人过去看看。”朱大个不敢违逆,应声道:“是!”
等他带人找到丁福林时,二掌柜正带着一帮人沿着昨天下山的路径仔细查看。朱大个见丁福林皱着眉,面色阴沉沉地,便问道:“二掌柜,可是发现了什么?”丁福林道:“你们来看这个地方。”他指着靠近后山的一丛灌木说道。朱大个看到这丛灌木旁边有一些树枝,上面的叶片已有些蔫巴,应该是昨天折下来的,因为树叶失水时间再长将会完全干枯,不会是这个样子。而树枝下面的草丛中有一处凹陷,中央的草都向四周倒伏,并且隐隐地现出一个人形,这证明昨天有一个人在这里埋伏了很长时间。而不多远处还有另一处倒伏的草丛,只是痕迹较轻,有些草已经直立起来,说明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呆的时间比这面的要短一些。
朱大个明白了,在战东道的腹心地带敌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了两个人,并且隐藏了那么长时间,难怪二掌柜脸色难看。丁福林在树林中查探出了很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其中有今天凌晨追击敌人时留下的,还有一些是反向的,估计便是这两个胆大妄为的潜入者留下来的。丁福林向前追出了一段,发现这两人恰巧都避开了巡风土匪的注意,他对朱大个说道:“这是敌人熟悉了我们的巡风情况,才趁着了水的兄弟放松溜了进来,看来绺子里有向外传递消息的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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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们已走到今早上丁福林开枪的地方,地面上那具尸体仍然僵卧在草丛中,脸上有一个子弹打出的模糊血洞。跟随丁福林的弟兄中有人认得,说道:“这个人是云中龙的虾爬子。”丁福林哼了一声:“果然就是这群鼠辈!”他又带人在前面转了转,便回来见镇八方。
丁福林是个机警之人,他向镇八方提了这样几条建议:一是改变巡风的口令,加强了水巡风土匪的配置;二是抽调可靠的弟兄,摸排绺子内部人心向背,看有哪些人对大掌柜不忠;三是把后山前面的那片树林砍伐掉,免得有人再钻这个空子。丁福林所言句句在理,镇八方无有不从,他召来了水香孟仲义,让他将口令由原来的两个字改成五个字,并且一天一换,不要像原来一样四五天才变一次,同时又从自己的护卫队中挑出几个人给孟仲义使用。因为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现了这样大的纰漏,孟仲义深觉颜面无光,当即唯唯诺诺,答应着去了。
在孟仲义走后,丁福林献上自己的计策,说如此这般可以找到内鬼。镇八方道:“先生临终前就反复和我提及此事,现在绺子内部不太稳定,我也一直有所顾忌,怕寒了众兄弟的心。但现在看不动手是不行了,不过绺子现在的秋粮还没囤积完,得等这事儿完了之后再动手。”丁福林道:“那大掌柜人为什么时候合适?”镇八方扳着手指道:“这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再下去半个月吧。”丁福林其实很想现在现在就有所举动,但看镇八方的意思坚决,也就不再好坚持,变默认了镇八方定下的时间。
第三十四章 身不由己
长青队的大掌柜郑洪万最近过得很惬意,刚刚在绺子里过完三十九岁寿诞,又新轧上了镇子里最知名的窑姐素仙儿,而且今年绺子年景不错,光是上得了台面的响窑就砸了两座,算下来进账比去年一年都多。而且韩立诚说话算话,每个月到日子就往山寨跑一趟,给他分二道湾金矿的例钱。这钱是来的真容易,所以他在绺子里无所事事,早年的雄心壮志早都烟消云散,除了提笼子架鸟以外,就是请戏班子来唱戏。这不,眼瞅着要到中秋了,他更是花大价钱请动了东边道的知名戏班子小福班来绺子。本来开戏班的既怕蛮不讲理的土匪又怕官面上的人物,他们也怕担上了通匪的罪名而挨枪子,但郑洪万舍得花钱,一下子开出了十倍的价码,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戏班班主见钱眼开,终于答应了下来,但要求出入绺子均由土匪护送,郑洪万自是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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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的前一天,小福班便被郑洪万悉数接到了山寨,郑洪万临时喊人搭了个台子,当晚戏班子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上了。郑洪万看得技痒,便也跳上台子,过了一把戏瘾。他正在台上唱得兴起,忽见台下有土匪向他连连打手势,同时指着外边,那意思是外面有人来找。郑洪万知道没有啥重要事情这些崽子们是不会搅了自己的兴的,于是只好从台子上下来,满脸怒容地来见这位神秘客人。
传号的土匪将来人带过来,郑洪万看着有些面生,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那人开口道:“大掌柜,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韩老板身边的,不过就是总在矿里忙活,和您打过一两个照面。”韩立诚现在是长青队的大财神,郑洪万若说不认识那就显得有些外道,所以他换上了一副笑容:“记得记得,是不上次你还跟在韩老板身边?”那人就坡下驴:“对对对,一点不差。”郑洪万问道:“韩老板头一阵子刚来过,这次派你过来是有事啊?”那人道:“也没啥事,镇子里新开了一家馆子,叫君鹤来,鲁菜做得杠杠正宗,韩老板说想请您吃顿饭,连请柬都准备好了。”说着递上来一个大红请柬。郑洪万一看日子是四天后的中午,想想自己也没啥安排,还是能打得出空挡的。他问这个跑腿的:“除了我之外还都有谁去?”那人道:“韩老板说只有你才是他在东边道真正的朋友,所以只请了您一个人。”郑洪万兴奋地抹了一把头发:“韩老板这么赏脸,你回去告诉他,我到那天一定过去。”那人又打了个躬,转身走了。
而就在次日,战东道的镇八方也得到了密探报告,说郑洪万要和日本人密谋,在二道湾再建一个冶金作坊。镇八方心中一惊,本想召集几个掌柜的商议,但现在丁福林忙着操持绺子内外,朱大个和鲶鱼头又全无见解,更何况当初将翠玉扳指给韩立诚是自己的意思,而丁福林明确表示过反对,现在如果让他来计议肯定还会与自己意见相左,所以镇八方思前想后,硬是没有声张,他悄悄地命人找来了经常为绺子插千的陈五祥,命他化装一番前往侦缉,看郑洪万到底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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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时间转瞬即过,到了八月十八日的中午,打扮成商人模样的郑洪万带着两个随从进了君鹤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在一个角落里坐着看报纸的韩立诚。他走上前拱拱手道:“韩老板,久违了。”韩立诚起身道:“郑兄客气,今天怕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吧?”郑洪万一怔,心想明明是你找我吃饭,怎么还问这样的话,但他却没把想法说出来,只是寒暄道:“哪里哪里,您请我来我高兴还来不及,也没有别的意思。”两人客气了一番,于是相互落座。郑洪万免不得问问韩立诚生意怎么样,韩立诚道:“马马虎虎吧,现在这年景,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托郑兄庇佑,最近还过得去。”郑洪万“哦”了一声,这时店家过来让二人点菜,两人各自拣爱吃的要了一些,郑洪万又要了两斤苞谷酿的散白,不多时酒菜上齐,店家还细心地将酒用铜盆烫好。两人相对小酌,渐渐地话多了起来。韩立诚道:“郑兄,这家菜真不错,一开始尝着挺咸的,可确实好吃!”郑洪万也是头一次来,对酒菜也很满意:“就是,原来我总在老那家吃,以后就常来这儿。”韩立诚道:“只要咱们买卖做的旺,以后想吃啥吃啥,你要是天天想吃,我把大厨搬你家去!”
这两人在一起唠得正热乎,完全没注意另一边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正支棱着耳朵仔细倾听。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陈五祥,受镇八方委派来这里探听消息。他一听到两人聊起了买卖的事,便更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下去。郑洪万道:“哪天我也去你那边转转,要是有好地方我自己也干一个。”韩立诚明知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面色一变,很严肃地说道:“郑兄,这买卖可不是你想做就做的,那得需要——”他说着趴在郑洪万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郑洪万听得连连点头,一旁的陈五祥虽然卯足了神去听,但无奈韩立诚声音太小,他什么都没听见。郑洪万听完后哈哈一笑:“韩老板,我也就是跟你闹个笑话,也没说啥正经的,我这五大三粗的,能干得了那个吗?来,不说了,咱们干!”说着两人碰杯。
陈五祥只点了一小碟花生米和一碗酸菜扣肉,外加一小壶酒,他自己喝着寡酒,耳听韩立诚和郑洪万在那里海吹神聊,他期盼着两人能再说点什么东西出来,然而接下来两人就聊上了哪家澡堂子水最好泡着最舒服,哪家大烟馆不做空子烟泡烧得好,哪家窑子的窑姐盘子最亮堂。陈五祥一边慢慢小酌一边听着,心里十分着急,但两人直到最后东倒西歪地被随从搀出去也没再聊别的。陈五祥等他们出门坐上了镇里的人力车,也随即结了帐,匆匆奔向四面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