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这么温和平易近人。就算身高有优势,也不会睥睨别人。”
安湛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只在一瞬间便叫我纠结阴郁一整天的心情像花朵一样绽开了。
我说这不行,我可不能再把自己的身材缺点随意往专业摄影师的眼前暴露了。我得去找个十八厘米的高跟鞋,我——
“实在不济我也得踩个凳子啊!”
说着,我一低头,单脚塌在一个圆滚滚的小板凳上。
然后就听咔嚓一声——
伴随着安湛一声‘你赔我的全自动液态蒸馏箱’,我整个人真如笨重的啤酒桶一样摔倒下去。
我觉得如果安湛不跑过来接住我的话,我铁定摔在旁边的瓦罐蒸缸里。
至于安湛扑过来的动机到底是救我还是救菜,我已经无力探究了。
反正一刹那视线倒错,我在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牢牢把这男人压在厨房的地砖下了。
“对,对不起!”
我的脸就跟蒸缸里浸着酒香的大闸蟹一样红。
踹了踹脚边被我踩稀巴烂的蒸馏箱,我弱弱地问安湛。
你的厨房里怎么还有物理实验仪器?
“那是做分子料理的……”
他的声音有点压抑,解释完了才问我——
沈夏你打算什么时候从我身上爬起来?
他的脸也很红,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缺氧。我觉得我最近算是瘦了点,但这么压下去万一他的肋骨也断了,今晚是不是又能多三根肋排了?
我承认我的脑袋像进水了一样,却无法在这一刻意识到——在安湛身边的我,竟然会是如此轻松而单纯,连思路都能真实地脱线和放轻松。
然而就在这时候,厨房拉门突然被人拽开了。
我当时都傻眼了,心下一百个以为该不会是林千仪提前到了,想要来帮忙的吧?
那我到底该解释我和安湛这会儿到底是在抓老鼠,还是打蟑螂呢?
可没想到的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竟然是何曼。
61
看清何曼的一刹那,我似乎是松了口气的。
比起庆幸这一幕不是呈现在林千仪面前的百口莫辩,我更在意的是——已经悄悄回国后的何曼,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过来面对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又怂又不甘心。
我口口声声的相见不如不见。心里却没有一刻真的希望这份曾经珍贵的无话不谈,止于不了了之的末路。
从安湛的厨房出来,我故作冷静地把何曼带到了对面的公寓。
她就这样成了我新公寓里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客人,我却突然发现,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她。
打开冰箱门,我取了两瓶苏打水,一瓶递给她。
她说谢谢的时候,眼睛甚至都没有看着我。
那一刻,我只觉得碳酸冲撞了鼻腔,连泪腺都跟着发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没看她,只把目光轻轻游在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家装陈设之间,淡淡地问。
“前几天。”
何曼说,她是先去找了千仪,问了些关于我的事儿。
我恍然一瞬,却也没觉得有啥可难以接受的。
我换位思考,如果今天我是何曼,何曼是我。我可能也会在这种最纠结,最不知所措的状态下,寻求我们共同的朋友来帮助。
看着我这会儿泣不成声地抖肩膀,何曼就坐在我面前,点了一支笃定的女士烟。
淡淡的巧克力味钻进我的鼻翼,让心情好似在一瞬间释怀了好几个境界。
她看了我一眼,把烟凑过来。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眼泪呛得更加止不住。
然后就听她说:“夏夏,你要是还把我当姐,别跟晓峰离了。”
我当时就懵了,我说你这什么话啊!我不是说清楚了么?压根跟你没关系好么!
你能让徐晓峰喜欢上你,说明你漂亮你优秀你比我强,这是客观事实。就算我嫉妒到心梗,也是改变不了的。
“但是徐晓峰这个没底线的混账,这世上好女人那么多,他要是单纯变心了,我留他一句话我跟他姓!”
我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下眼睛,“可是他打你主意啊姐!这不是故意恶心我么?”
我把苏打水当酒,一口气拼出了醉意。
我说更让我不能接受的事,因为无法追求到你,他竟然还跟刘梓涵上了床!
“姐,徐晓峰已经不爱我了。任凭再多的自欺欺人,也不能改变这一切的初始动机。除了我,任何女人都能给予他激情和新鲜感,这样的婚姻,我到底为什么还要守下去?”
“为了心心。”
何曼垂了下眼睫,话音刚落直接就把我给逼炸了毛。
我说何曼你他妈能不能别再拿心心给我说事儿了!
“要不是因为你几次三番对心心的态度已经大大越界,我也不至于对你产生过半分的动摇和怀疑!”
今天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不怕跟何曼摊牌了。
“何曼,你对心心过分了。”
我看着何曼的眼睛,都不记得一向弱势的自己有没有在她面前动用过这样的口吻。
“心心是我和徐晓峰的女儿。作为朋友,你可以偶尔帮忙,可以走心疼爱,这些我领情!可是何曼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有没有背着我,让心心喊过你妈妈?”
这话一出口,我才弄明白这么久以来我对何曼的那根刺到底是扎在心里的什么地方。
我看何曼低头不语,心里也明白安湛对我说的话十有八九是不假的。
“何曼,我发誓我从没真的怀疑过你跟徐晓峰会有什么。”我叹了口气,“可是就心心这件事,我真的以为你是很想给她做后妈的。你对她的疼爱和关怀真的已经超出了朋友的界限,我有自知之明,呵呵,我的女儿还不至于可爱到能让别人视如己出的程度吧?你别跟我说这只是因为你单纯喜欢孩子——”
滴答。
我眼看着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何曼那精致的脸颊划过。
我当时就愣住了,因为认识她那么多年,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么柔弱的表情。
“沈夏,你真的觉得……我有那么优秀么?”
何曼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烟灰落在我刚刚清洁过的地板上,淡淡的巧克力味几乎要对冲了隔壁安湛厨房里飘出来的诱惑。
我紧抿着唇,把刚刚被她推到我跟前的纸巾盒重新推给了她。
“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优秀,”我说,“对于一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来说,她可能完全无法对自己极尽满意。可是相比较于我——”
我坦言,相貌,学历,出身,财富,何曼样样压我一头。
说实在的,如果徐晓峰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们两个共同心爱的对象。我将一点不会怨恨自己最终输在何曼之手。
“那都是你们的错觉。”
何曼苦笑。唇角挂着的另外一滴泪水,也终于仿佛是承载不了这打开心扉之下的悲伤。
“沈夏,你和千仪是否奇怪过,我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无论是家庭,还是情感?”
我心下一凛,沉默不语。
“我在国外读研究生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对方是我继父生意伙伴家的儿子,跟我同龄。双方算是门当户对,两人的三观和感情也都蛮契合。本来……”
何曼抬起眼睛,抽了一张纸巾把代表脆弱的湿润一把揩去。
我知道何曼出国念书的事儿。本来她大我两届,我大三那年她就出国念研究生了。后来我一毕业,马上就跟徐晓峰结了婚。
何曼是在我婚后第二年回国的,不久后便同意入股了徐晓峰他们的创业公司。
在我们两人分开的这小三年里,我虽然从没和她断过联系,但也不是很清楚她在国外发生的所有事儿。
“所以你是谈过恋爱的?那为什么又分手了呢?”
我问。
“我们在一块刚半年的时候,我查出了一场病。”
何曼说:“可能会影响生育,所以男方家里不愿接受,就分手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起先还不怎么相信。
我说何曼你别开玩笑了好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叫影响生育啊!
“我当初不也是有什么多囊卵巢,什么激素水平低下的么?现在人工试管技术这么发达,想要孩子又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想!”
何曼摆摆手,示意我不用那么激动。
“我跟你不一样,夏夏。我患的,是宫体内膜肿瘤。”
何曼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解释:“就是常说的子宫癌。”
“什么!”
我攥在手里的空苏打水罐一下子就落到了地板上。
“这病多发更年期前后的妇女,但也不是没有可悲的例外。估计,是我心态太老了吧。”何曼呵呵了一声,再次点了一颗烟,“哦,你别担心,当时是早中期,治疗的也很及时。只不过,我因手术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子宫和左侧卵巢。你说,你要是我未婚夫,你能有多大的勇气跟我走到后来?”
看着我一张脸因惊愕而愈发惨白,何曼凑过来坐到我身边,单手拍了拍我的肩:“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想说什么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我能理解他当初的决定——只是,我注定了不能再做母亲,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对心心,我承认我只是……”
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抱着何曼语无伦次地哽咽出一句句的‘对不起’。
她推了我好几次,才把我从她身上捉了下来。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又不是你让我得的这个病。”
何曼给了我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最后两手一摊:“总说造化弄人,我觉得,只是造化弄我而已。”
“姐,”我抽了下鼻翼,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事儿?你在国外两年多,我压根一点都不知道——”
“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何曼凄然一笑,“你见过哪个男的阳-痿的还到处去卖惨么?”
我又摇头又点头的,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之前因为自己的妇科疾病影响生育,我就已经很担忧很紧张了。哪里能想到就在我的身边,难姐难妹竟然遭遇了比我更崩溃的炼狱啊!
果然,安慰别人最好的方式不是说一切都会好的,而是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所以后来,你就一直这么单着身么?”我问何曼,“就算你不能生孩子,也可以找一个同样愿意丁克的男士,或者干脆找个代孕啊。在国外,这种事也不违法吧?”
何曼摇摇头,说自己没想那么多。
“孩子这种存在,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种希望和精神的寄托。夏夏,如果你觉得我对心心的疼爱已经给你和你的婚姻带来了困扰,我以后……”
“不不不,姐!你千万不要不理心心了,她今早居然跟我说,要是我和徐晓峰离婚了,她宁愿跟你生活在一起。我——”
我说我都不知道,在我女儿的心目中,你的存在竟然是远远高于我和徐晓峰这两个不靠谱的爹妈。
“我承认,在我和徐晓峰的婚姻中,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错误的。我的自卑和不安在无形中给予了他很大的压力,面对我婆婆的质疑和偏见,我也没有能力像个聪慧的媳妇一样处理得游刃有余。而且我还不会做家务,大多数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其实我……”
看我说得真诚,何曼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你看你,就是这么没有主心骨的一个人。我劝你几句,你是不是又动摇了?”
“我……”
“夏夏,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为了孩子,你可以给徐晓峰一个机会。但是自己一定要从中吸取教训,并有所保留。”
我舒了一口呼吸:“姐,那你呢?你就真的这样撤资,以后与我们都划清界限了么?”
我说且不管我和徐晓峰要不要真的离婚,既然我们之间都把话说了出来,你也不用再为了避嫌而拿事业赌气了。
“我也还是那句话,华锐不仅是徐晓峰的心血,难道就不是你——”
“夏夏,我撤资,也不完全是因为你们。”
何曼把烟熄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首先我说过,那些钱是我继父的。今年初,我继父跟我妈在协议离婚,这个认钱不认人的老王八蛋,当初不是依靠我妈和我去世的生父留下的产业,能有他今天的一切么?所以这个事儿,我只是偷偷跟你一个人说。我是在帮我妈——”
我差点尖叫出声:“何曼,你是在帮你妈转移财产?”
我想起何曼之前推荐给我的那个理财产品,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何曼挑了挑唇,不承认也不否认。
“夏夏,我说过,不是所有的继父都像你继父那么好的。我这个样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牵挂?除了我妈,呵呵,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执著了。能在那老家伙身上扒下来点皮毛,也就够我和我妈后半辈子了。别的,我还真没考虑那么多。其二——”
十月的天偶尔还是有些燥,我这会儿也没开空调,客厅里不知不觉地升腾了一股闷热。
我看到何曼抬手在额头上擦了擦汗,而其中有一根长发不知怎么偏就倔强地黏在额头上,怎么也弄不下来。
我随手上去,帮她拽了一下,竟将那头新做的栗色卷发整个给拽了下来!
我当时就傻眼了!
假发!
我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孔。五官因清爽的光头而显得更加知性而立体!
“姐,姐你的头发……”
何曼瞪了我一眼,反手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摸了摸。
苦笑道:“要么以后,我就不再去看心心了。孩子三岁以前的记忆也不是很深刻……对吧?免得以后……”
62
那天下午,我不记得我跟何曼说了多少推心置腹的话,也不记得自己趴在她身上哭了多久。
一张张纸巾抽掉,最后只剩下空空扁扁的塑料袋。
而天边的阳光,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血红色。
何曼站起身,把假发端端正正地摆弄好。
我忙跟着起来,拉住她那似乎又瘦了一圈的手:“姐,你别走了。安湛那边弄得像个轰趴似的,留下吃点饭吧。”
何曼噗嗤一声就笑了,她说夏夏,你的邀请俨然一个女主人啊!
我轻轻怼了她一下:“姐你别开这种玩笑好么?安湛那种人,我实话跟你说,他就是天生长了一颗想要喂饱别人的心。你只要愿意帮他推销拉客,他能养你一辈子。”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这番不着调的评价有多脑残,但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跟何曼说点什么来聊表安慰。
在何曼打开她的秘密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人人欣羡的富家女背后会有如此多的无奈与悲哀。
我更不知道她是依靠什么能挺到今天这个程度的?
对母亲的心疼?对友情的忠诚,还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一点点寄托?
反正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站直身杆掐了烟,跟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满眼睛里写的都是准备爆粗怼我的潜台词,就比如说——
“沈夏你跟我说实话吧。你要是真想跟徐晓峰离婚,到底有没有别的原因?”
我连连摇头:“能有什么原因啊?凭什么他在那边精神肉体双出轨,我就得一次次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