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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行很浅的仙家
117.
鸡仙家第二天醒来,去开了门,回来却发现早饭都摆在桌上了。
那姑娘站在桌边,垂手而立。
它惊问道,你没走?
姑娘点头说,昨晚星光灿烂,天意让我留下。我就顺便给你做了早饭。
它吃了一口,咸得发苦,连忙吐了出来。
姑娘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我以前没有下过厨。
它说,看你穿着,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会做饭。
姑娘说,天意让我来到这里,我可以慢慢学。
它吃了一惊,说,你不打算走了吗?
姑娘说,天意让我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它觉得好笑,问道,姑娘,哪有那么多天意?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姑娘拉着它走了出来,外面有许多求财的人陆陆续续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们直奔烧香的大殿而去,没人关心这个守门的人。
姑娘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说,我刚来的时候,你恰好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来。这是其一。
它说,我未曾等过什么人。
姑娘说,这不要紧。天意给我了暗示,没有给你暗示而已。我进来之后,将香火插入香鼎的时候,你恰好站在我对面,像是我祈祷的神明。
它说,我在香鼎旁扫香灰。
姑娘说,我那时候也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等我出门的时候,脚绊在了门槛上,像是被人拖住了脚。
它说,我换的门槛有点高。
它换的门槛已经用了一百年了,这一百年里,没人跟它说出门的时候绊了脚。
或许,这真是天意吧。它心想。
姑娘就这样留了下来。
姑娘每天都教它怎么看天意。
在她的世界里,一朵花开,一次骤雨,一声雀叫,一阵风起,一片叶落,一颗星光,一个印记等等,都可以是天意。
她说,这跟随时占卜看卦象一个道理。占卜的人要知道天意,就要看卦象。其实身边处处有卦象,有预示,比如说喜鹊叫即好兆头,乌鸦叫即坏兆头。左眼跳有喜事,右眼跳有灾事。麻雀聒噪,口舌是非;瓦片堕落,诸事不顺。梦见棺材官位升,琴弦乍断知己少。只是很多人忽略了。
它试着去学,但总揣摩不透天意。
姑娘笑它灵性不够。
它暗自纳闷,我活了成百上千年,还有自己的庙宇,怎么在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面前灵性不够了?
118.
姑娘留下来的第三个月,到了十五那天晚上,姑娘的手被香灰烫了。
姑娘痛得叫了一声。
它走过去一看,手指头上落了一个苍白如月亮的痕迹。
怎么这么不小心?它问道。
姑娘却说,不是我不小心,这是天意,我再小心也躲不过去的。它迟早会落到我的手上。
它不以为然地问,这怎么又是天意?
姑娘说,香灰烫手,预示今晚有火灾。
姑娘一说,它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恰好这两天周边的农户人家砍树卖柴,农户人家把砍好的柴木码放在庙宇四周,说是过几天收柴木的商人会来估价,到时候一并拖走。要是柴火燃烧起来,庙宇很快会变成一片焦土。
它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那些柴木搬走。
姑娘说,柴木那么多,你一个人要搬到什么时候?
它是可以用法术搬走那些柴木的,但姑娘不知道它是鸡仙家。
它只好说,也对,那么多柴木,搬到明天早上都搬不完。那我晚上看着,防患于未然。
姑娘说,那也不行。
它迷惑地问,看着也不行吗?难道天意要烧掉我的……我看守的庙宇,我只能看着它烧掉?
姑娘说,亏你在这个香火旺盛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一点儿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
它不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姑娘说它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这让躲避了天劫雷击数百年的它实在难以服气。
不过处处能看到天意的姑娘让它生不起气来。何况她还天天给它做饭洗衣。
她给它洗衣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发现一两根鸡毛。她笑话它,说它可能是偷鸡摸狗之辈。
姑娘继续说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是把柴木搬走或者守着柴木,就是与天意过不去。火灾或许今晚不会有了,但明晚或者后天晚上会有。你只有假装没有泄漏天机,巧妙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度过难关。
它见姑娘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避免你看到的天意发生?
姑娘说,这个简单。庙里有水,我们提水过去,将那些柴木淋上水。这样的话,即使天雷地火,柴木也燃不起来。你也可高枕无忧。
它想了想,觉得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果真是雷击引燃柴木,它守在旁边的话也会被雷击惊得魂飞魄散。别说保住庙宇了,自身都难保。
于是,它和姑娘从井里打水上来,一桶一桶地淋到柴木上。等到柴木淋得湿透了,姑娘身上也被汗水湿透了。
它不经意看到姑娘正一手提着空空的水桶,一手擦额头的汗水,忽然心里如有一头小鹿,用力地撞击它的胸口。
它经历过一百年的繁华,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它以为自己不再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好感。可此时此刻,它知道自己即将陷入危险。
对任何一个妖怪来说,喜欢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就它来说,虽然有一百年的时间沉浮人海,但它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而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妖怪往往会忘记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这样极易暴露自己,所以对妖怪来说特别危险。
就在那个夜晚,那一个瞬间,它忘记了哪些不可为。
它捂住胸口,安抚心中的小鹿。
姑娘见了,问,你心口疼吗?
它说,疼,疼得厉害。
姑娘放下水桶,着急地问,是不是刚才提水累着了?
它心想,这点水哪里累得着我?
它说,不打紧。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我该怎么报答你?
它心里其实想说,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但是那都是异性妖怪报答世间男人的时候爱说的话。它要是对这位姑娘说这样的话,肯定会被姑娘认为轻浮。
姑娘打趣说,你一个守门的,怎么报答我?
它知道姑娘是开玩笑的,但这回它认了真。
一瞬间,它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它诚恳地说,我要让你成为最富有的人,让你拥有怎么用也用不完的钱财。
姑娘捂住嘴,笑得弯了腰。
它继续说,那些钱财就像是流水一样涌向你,做什么生意都财源滚滚,走路都会捡到意外之财。它们会变成你的奴才,你会变成它们的主人。
姑娘抓住它的手,叫它不要说了。
见过吹牛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吹牛的。姑娘乐不可支地说。
你可以叫我做财神。它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我很开心。谢谢。姑娘说。
姑娘嘴上说着“我很开心”,眼泪却奔涌而出。
她蹲了下来,哭得很伤心。
119.
淋湿柴木的第二天清晨,它刚打开门,就有两个人冲了进来,直奔大殿,跪在了它的雕像前面。
其实细心一点的人认真看一看它,就会发现它和大殿上的雕像非常相像。
但没人认真将一个守门人和神像对比。
那两个人在大殿里一个劲儿地磕头。
它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因为拜了您之后赌博没赢钱,便想半夜点燃柴木,烧掉您的庙宇。没想到您显了神通,我们怎么点火也点不着。以前我不信您有神通,如今相信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我们的仇,不要找我们的麻烦。
它听得心惊胆战,却又差一点笑出声来。
自那之后,它更加相信那姑娘能看到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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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庙宇里第一回有官兵出现,是在中秋的前一天。
往日里来求财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官兵。这里的官府似乎从来没有愁过钱。
它看到官兵冲进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不妙了。
官兵将姑娘住的那间屋围了起来。
领头的跪在门外,喊道,小姐,您的父亲十分想你。您若不跟我们走,我们这些人都将人头落地。
它听到前来烧香的人们在说那姑娘是封疆大吏最心疼的女儿。她因为不愿被选入宫中做嫔妃,没有告诉家人就逃了出来,住在了这个庙宇里。前不久姑娘家的一个下人回老家,来了这里烧香,恰巧看到了这位姑娘,于是急忙回去告诉了姑娘的父亲。那姑娘若是不肯走,不但这些官兵会人头落地,这个庙宇恐怕也保不住了。
姑娘坐在屋里没有出来。
由于官兵阻挡,它也进不去。
等到中午,太阳光线最强烈的时候,姑娘终于打开了门。
官兵们都跪了下来。
领头的说,小姐,请回吧。
姑娘看了人群之中的它一眼,然后上了官兵抬来的轿子。
它冲出人群,站在了官兵在人群中劈开的道路上。
领头的提起大刀,怒目走来,身上起了腾腾的杀意。
姑娘掀起轿子的帘子,对它唤道,过来!
领头的只好侧立一旁,让它过去。
它走到轿子边上,姑娘微微一笑,说,天意要我走。今天早上你没注意吗?庙前的桂花落了一地。桂花落地,桂者,归也。哎,教了你那么多遍,你还是学不会。
它心生愧疚。
姑娘朝它招手,说,你再过来一些。
它往前迈了一步,又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香气。那是它第一次见到姑娘时闻到的香气。
姑娘说,你喜欢我吗?
它愣了一下,目光却离不开她。
姑娘说,我也喜欢你。
姑娘放下了帘子,轿子再次前行。
轿子出了庙门,它还呆立原地。
它后知后觉地追出门去,轿子已经走了。
门外有一棵八月飘香的桂花树。
地上并没有落桂花。
121.
五十七年后,它闲坐在门槛上看烧香的人来来往往。
一位看上去八十岁左右的老婆婆颠颠巍巍地走到它身边。
它看到过太多逐渐老去的人,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较为准确的岁数。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一点儿模样都没变。老婆婆对它说道。
它看出老婆婆就是五十七年前在这里住过的姑娘。
它看到过太多容颜逝去的人,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以前长什么模样。
今天有什么天意?它问道。
老婆婆笑了,说,天意让我来再见你一面。
它说,你真的能看到天意吗?那晚你说这里有火灾,那是你听到有人说要烧了这个庙。你怕我跟人结仇,所以假借天意,让我在柴木上淋水。那天你离开这里,你怕我跟官兵冲突,又假借天意,说桂花落地。但外面的桂花没有落地。
老婆婆笑着说,原来你都知道?
它说,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我看到桂花树,忽然明白了。
老婆婆转头看了看门的外面。那棵桂花树还在,仍然飘香。
它当年在外面种上桂花树,是因为桂花树的寿命很长,一般能活几十年到几百年,有的甚至能活到千年。
世间容易流逝的东西太多了,只有这棵桂花树能和它作伴。
老婆婆收回目光,说,你灵性真的不够。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它问,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老婆婆笑得开心,说,只要你是有心的人,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天意。
它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解读天意的本领,而是将天意解释成自己希望的那样。
老婆婆说,所以我走的时候问了你那句话。你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很高兴,天意指引我来到这里,果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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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老婆婆去世之后,它离开了那个庙宇。
它重回灯红酒绿之地,却觉得索然无味。此前数百年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眼即逝,而今一天都觉得无比漫长,盼不到头。
阴错阳差之下,它加入了一个名叫“荆棘”的奇怪的妖怪组织。这个妖怪组织里有百来个妖怪。它们唯一的任务是找出与人产生了感情的妖怪,并将这样的妖怪捉起来。
后来它知道这个组织为什么叫“荆棘”了。原来创立这个组织的妖怪用了人间的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
对于妖怪来说,这句话也成立。妖怪得了人身,就有了人的欲望,也有了人的烦恼。
这个组织里的妖怪便要成为其他妖怪的“荆棘”,使得陷入人世的妖怪不敢妄动。又因为怕被捉的妖怪认出它们,所以这个组织里的妖怪出现的时候必戴面具,并且面具只有黑白两种,寓意与人要黑白分明,两不相犯。
它这次来找老罗打牌,便是趁着小白没有反击之力,要将小白捉走。
123.
可是它万万没有想到,还没见着小白的面,它就被老罗的一句话弄得想起了八百年前的伤心事,禁不住嚎啕大哭。
那时候老罗虽然不知道它经历过什么,但见它哭得如此伤心,便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至于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清楚。
戴黑面具的妖怪不知所措,不知道这牌还要不要打下去。
老罗见它哭个不停,顿时有些烦了,拿起幺鸡在桌上磕。
打牌就打牌,哭什么呢?我老罗可不会因为卖惨这一套就让牌!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戴白面具的人抬起头来,面具上都是泪水。他将面前的麻将一推,说,既然是天意,那我们不打了。你走吧。
戴黑面具的不甘心,站了起来,问道,就这么让她走?
老罗的牌友大概明白牌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她一直保持观望沉默。她听到戴白面具的人说让老罗走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喜悦之情。可听到戴黑面具的不肯,她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了。
戴白面具的人冷冷地说,天意让她走,你能留得下?
戴黑面具的浑身哆嗦,不知道是怕天意,还是怕这位鸡仙家。
戴白面具的人看了看老罗,长叹一口气,说,小白没有遇到其他人,偏偏遇到老罗这样的姑娘来保护自己,虽然窝囊,丢人,不要脸,但也许是天意吧。我当初要是放下身段,跟她好好说一句软话,也不至于让她看到满地的桂花吧。
那时候老罗还不知道这位鸡仙家八百多年前的故事,听他这么说,只觉得有些突兀。
戴白面具的人又说,老罗,你真是个有人情味儿的人,不论谁遇见你,都是幸运的,都是上天眷顾,都是天意。
老罗被他这么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她心里还记着打牌,于是摆手道,说好话和卖惨一样,在我这里没有用。反正幺鸡比你们大!
戴白面具的人笑了起来,说,好吧好吧。你赢了。你就是天意,还有什么比天意大呢?
戴白面具的人站了起来,给了戴黑面具的一个眼神,然后往外走去。
戴黑面具的狠狠地看了老罗一眼,然后跟在戴白面具的人身后走了。
牌友轻声道,他们怎么伞也不打?
等老罗走到门口的时候,雨中已经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
雨水溅起的石阶上,一根鸡毛被淋得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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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老罗没有责怪牌友。她知道牌友是迫于无奈。
牌友再三给她道歉。
老罗说,不怪你,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找到你家里来。
牌友眼神怪异地说,老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迷恋那个什么叫小白的之类奇奇怪怪的仙家,那不是什么好事。有时间了,去跟合适的男人约个会,生个孩子,将来老了有个依靠。
老罗说,你什么都好,就是管闲事这一点我很不喜欢!再说了,小白是在我这里渡劫的,你想什么呢!再乱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牌友抬手挡住嘴巴,说,我就随口说说,你急什么呀!
老罗着急地说,我哪里急了?
牌友仍然挡住嘴巴,凑到老罗耳边特别小声地说,不过在你来之前,我听他们俩聊天说小白是他们一个叫什么“荆棘”里面的成员,属于什么知法犯法,必须严惩!
125.
老罗从牌友家回来,走到半途,雨就停了。
老罗的雨鞋又粘了厚厚一层黏土,行走愈加艰难。她干脆脱掉雨鞋,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白皙的脚顿时变成了一双泥脚。
小白说,别把泥巴弄我身上了。
老罗假装惊讶地说,哟?终于说话啦?我还以为你吓得不会说话了呢。不过你还是少说话为妙,万一又暴露了,我还得想办法保护你。
小白说,多谢救命之恩。要不是你,今天我这一关怕是过不去。
老罗说,那个鸡仙家好奇怪,居然因为一句话哭成那样。
小白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它过去经历过什么。
然后,小白将鸡仙家八百年前的故事说给老罗听。
老罗光着脚,一边走一边听。
等小白将鸡仙家八百年前的故事讲完,老罗再去看周围的山和水,刚被大雨洗过一遍的世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鲜艳了。
老罗的心中却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愁。
老罗说,小白,你要尽快变得强大起来啊,要不等我老了,你还得去找另一个能遮掩你气息的人。
126.
晚上,小白又开始发热。
大雨过后,空气就一直特别闷,到了晚上也没有好一点儿。
老罗坐在堂屋里,拿着一把蒲扇拼命地扇。由于小白热气腾腾,老罗就更热了,汗水不断地流出来,整个人像掉进了水里刚捞起来一般。
好咸。小白说。
老罗问,怎么了?
小白说,你的脚好咸。
老罗立即用蒲扇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大声骂道,登徒浪子!咬我的脚做什么!
这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
蚊子是偷畜,咬人是天理,怎么就变成登徒浪子了?那个声音说道。
老罗转头看去,一个长得古色古香的女孩走到了门槛外,瓜子脸,柳叶眉,绛朱唇,嘴角含笑,眼中有光,衣服是长袖宽裙,晃晃荡荡,却又风度翩翩。即使不懂戏曲的人,看了她也觉得是天生要站在戏台上的人。
尤其那声音,抑扬顿挫,让人如沐春风。
杭杭?老罗不由自主地问。
那女孩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老罗又惊又喜。喜的是,本来想去找她的,没想到她来了。惊的是,她怎么来了?
老罗感觉到脚上的小白慌乱地盘旋起来。
杭杭问,小白跟你说过我?
老罗点头。
杭杭指了指门槛,问,我可以进来吗?
在这个地方,一个人进别人家的门从来不问可不可以进的,直接跨进来喊人就是了。
老罗见她如此有礼,更觉得她是从古代走过来的了。
可以的。请坐。老罗说。
杭杭跨门而入,拂拭椅子,然后坐了下来,接着翘起了腿。就那翘腿的姿势也跟常人不一样,在别人那里可能显得粗糙俗气,在她这里却别有一番风味。那宽大的裙子开叉极高,翘起腿的时候露出了底下白皙而略有肉的大腿,如同梅雨时节阴霾了半个月之后阳光乍泄,看过去都觉得眩晕晃眼。
就连那把普普通通的椅子,都像是五百年前就开始生长,栉风沐雨,等到合适的匠人砍了回去,做成现在这般模样,然后放到了这间堂屋里,就为了等待她来这一坐。
老罗忍不住担忧,等她起来,怕是那椅子也要成精了。别人再坐那里,椅子就受委屈了。
即使身为女人,老罗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杭杭的大腿一眼。那腿比“修长”要多一点肉,但说不上胖,让老罗觉得这样的腿才是最好看最赏心悦目的。世人说的“修长”二字,在杭杭这里显得俗气。
但是老罗心里犯嘀咕。这杭杭怎么把小白当做蚊子了?她可是能杀捉妖师的妖怪啊!莫非小白遭遇了三清符文那一劫,气息已经微弱得杭杭都感觉不到了吗?
天气又闷又热,但老罗不见杭杭出一点儿汗,有一点儿燥热。
杭杭问,小白都跟你说了我的什么事?
老罗说,也没说什么,说的尽是闲事。
老罗不知道小白愿不愿意让杭杭知道它说过什么,只好先这样回答。
杭杭抿嘴一笑,说,寄生于世间,除了生和死,哪一桩又不是闲事?
127.
老罗以为杭杭是来找小白的。
老罗摇着蒲扇说,你是来找小白的吧?自从它来了我这里之后,找它的可多了。我家门槛都被踩矮了。
杭杭摇摇头,说,不,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回答让老罗很意外。老罗顿时停止了摇蒲扇。
找我?老罗问。
杭杭说,是呀。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但是之前没时间。
老罗以为她有意隐藏真实的目的,但是听她说完后面的话之后,老罗转变了这样的想法。
杭杭接着说,在小白来你这里之前,大约二十年前吧,有一个人来找过我。他也姓罗。
老罗一愣。
杭杭似乎意识到老罗想到了那个人是谁,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个姓罗的人跟我说,他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只有打牌。可是他手气不好,输多赢少,经年累月下来,不但家里没有什么钱了,还欠了不少外债。我跟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找我有什么用呢?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老罗问,他怎么说?
杭杭说,他说他大限已近,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还外债了。
纵然刚才热得要命,听了杭杭这句话,老罗浑身一凉。
杭杭说,我问他,你想怎么办?他说,为了不拖累家人,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赢很多的钱,不但要能还掉外债,还要留下一笔较为丰厚的财产。我说,蛇有蛇的路,壁有壁的路。哪怕你不在了,别人自然有自己的活法。
在这个地方,人们将壁虎说成壁。
老罗是认同杭杭的说法的。要是有个人跟她说,不但要用靠邪术赢来的钱还掉赌债,还想留下许多钱,她也会觉得那个人太贪心了。哪怕她有招财术,也是不会答应这种人的。
但是老罗知道,事实上她的父亲后来确实没给家里带来外债,还留下了许多钱。不然的话,她是不能衣食无忧地天天出去打牌的。
老罗问杭杭,你答应了他?
杭杭说,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答不答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要留下财产,是因为我的女儿快要出生了。
老罗眼眶一热。
杭杭说,为了让我答应他,他还在脸上划了一刀。他也知道我对脸上有刀疤的人心软。
老罗早就听说过,她父亲消失之前的一个月,脸上有刀伤。
杭杭说,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是有多爱还没出生的女儿啊。
两行泪水从老罗的眼睛里爬了出来。
杭杭抖了抖腿,说,这也就算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么巧,小白又找到了你这里。我听说很多杂七杂八的人和妖怪跟着来了。我还以为小白很快就会回来找我求救呢。没想到这么久了,居然平安无事。我就放了隶梓,让隶梓来捉小白。
老罗惊问道,你没杀死隶梓?
杭杭皱了皱眉头,说,我不过将他捉了起来,拿了他三枚铜钱。毕竟他脸上有刀疤,我怎么舍得杀了他?
老罗心头的谜团终于解开。
杭杭说,我心想,这样或许就能让小白回来找我帮它。可是隶梓的三清符文都失败了。所以我想来见见你,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罗生气道,原来这是你故意设计的!
杭杭眼睛含笑地说,一报还一报而已。二十年前,我也被他故意设计了。
老罗迷惑不解,问道,你被我爸爸故意设计了?
杭杭不紧不慢地说,在他说他大限已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被他设计了。
老罗问,为……为什么?
杭杭说,妖怪是有等级之分的。你们常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这句话被我们用来区分妖怪等级了。得了人身,便是到了“而立”的境界;学会了融入人世,便叫不惑;知道什么时候天劫要来,便叫知天命;渡过天劫之后,便叫耳顺;最高的境界便叫从心所欲,意思是天道也阻拦不了了。
老罗一头雾水,问道,你跟我说妖怪等级做什么?
杭杭说,你还不明白吗?你的父亲到了“知天命”的境界。
老罗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128.
杭杭继续说道,他不但知天命,还知道尚未出世的你是个女儿。他来我这里,并不是找我帮忙,而是利用我。因为我没有招财术。他为了不暴露自己,故意来找我,让别人和别的妖怪以为他赢钱是因为找过我,而不是他自己本就可以。当然了,他也是为了保护你。因为“荆棘”组织的那些同类要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绝不会让你出现在人世的。
老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堂屋里。她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应该是刚打扫完插花瓶出来。
老罗觉得插花瓶够干净的时候,她的妈妈仍要拿鸡毛掸子在上面扫来扫去。
家里仅有的一对插花瓶,老罗从未见上面插过花。她的妈妈说,她的爸爸还在的时候经常插花。
老罗的妈妈站在堂屋里,一动不动。鸡毛掸子却在剧烈颤动。
老罗想要叫她,却又不敢叫她。
杭杭看到了老罗的妈妈,缓缓站起来,含腰施礼,一如在戏台之上。
杭杭上下打量了一番老罗的妈妈,然后说,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甘愿守在您身边做个牌场失意的赌徒,男妖怪大多花心,女妖怪大多痴情。看到您,我就明白了。您是值得守护的人。
老罗的妈妈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他还不是……连个告别都没有……就走了?老罗的妈妈说。
杭杭说,对于妖怪来说,一生的告别实在太多了。要么多到让它害怕,要么多到让它习以为常。害怕了,它就不敢跟你告别。习以为常了,它就不会跟你告别。像我这样有过五千九百六十一次告别的妖怪,每次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到头来却仍然害怕。
老罗的妈妈摇头说,不,我认识的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是什么妖怪。
杭杭嘴角一弯,说,对,他在您这里,就是一个人,一个喜欢打牌的俗人。要不是预感到天劫即将来临,他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妖怪了。
老罗走到她的妈妈身边,轻抚妈妈的胳膊。她感觉到妈妈在微微颤抖,仿佛清风掠过的小树。
老罗看着杭杭,问道,你不是被他设计了吗?为什么还帮他说好话?
杭杭说,丁是丁,卯是卯。人是人,妖是妖。妖怪的苦衷,只有妖怪知道。我不帮他说出来,就没人能说出来。
老罗的妈妈闭上了眼睛,泪珠落在睫毛上,没有流下来,仿佛是凝结的夜露。
杭杭见老罗的妈妈悲痛得无以复加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同情之心,反而嘴角又一弯,冷静地说,人之所以遇到告别就如此痛苦,是因为告别得太少了。当你告别了五千九百多回之后,心磨起了茧,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然后,她的嘴角一抽,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能体会到痛苦的人还不是最痛苦的。那种体会不到痛苦的感觉……才是最痛苦的。
门外起了一阵旋风,呜呜呜地响,听起来像是哭声。
129.
老罗的妈妈情绪稳定下来后,红着眼睛给杭杭泡了一杯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罗的妈妈对杭杭说。
老罗感觉到左脚上的热气越来越烫,但她假装没有什么感觉,生怕杭杭从她的脸上看到丝毫异常,从而发现小白就在这里。
可是纵然老罗尽力让自己面无表情,杭杭还是一眼看穿了。
杭杭仪态得体地喝了一小口茶,将茶杯轻轻放下,然后重新摆好坐姿,先夸了一句“好茶”,最后说,老罗,小白最近怎样?
要是别人在这里喝茶,大多一边喝一边就说上话了。
还好。老罗敷衍地回答。
杭杭说,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是等它走后,才知道它是“荆棘”里面的一员。那些时刻保持自律的妖怪是不会放过它的。
老罗听到“荆棘”二字,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上回约她去家里打牌的牌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从牌友那里回来的路上,小白讲起那位招财的鸡仙家时说到这两个字,并解释了这两个字的意思,老罗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那时候小白并没有说它就是这个组织里的一员。老罗那时候还想,或许牌友听错了呢?
现在听到杭杭提到这两个字,老罗可以肯定小白确实是这个组织的一员没错了。
杭杭说,所以你最好把它交给我。
老罗低头,长叹一声,说,小白啊小白,怎么男的女的都喜欢你啊!都想把你带走!对了,杭杭,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杭杭颔首道,请问。
老罗目光落在杭杭露出的大腿上,问道,你的腿这么白,是怎么保养的呀?
130.
叮铃铃——
外面忽然响起悦耳的铃铛声。
老罗的目光从杭杭的大腿上转向门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门口出现的竟然是星将道人。
意料之外,是因为老罗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出现。情理之中,是因为老罗知道他一直盯着小白,必定不会让别人轻易夺走小白。
老罗看到星将道人手持一个酒盅大小的铜铃。
星将道人见了杭杭,大笑道,荆棘的护法来我的地盘要东西,也不跟我提前打个招呼吗?
听到星将道人称杭杭为荆棘的护法,老罗大为惊讶。
杭杭镇定自若,拿起茶杯,优雅地喝了一口。
星将道人跨门而入,对老罗和老罗的妈妈微笑示意。
老罗的妈妈又给星将道人泡了一杯茶,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不再出来。
星将道人也坐下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老罗,你不知道吧?杭杭跟你那个小白一样,都是荆棘里面的成员。不过杭杭不是普普通通的成员,而是左右护法里面的右护法,地位与左护法相等,仅次于荆棘的大头目。
杭杭淡然道,道长连大云山的山门都混不进去,对荆棘却是了如指掌嘛!
星将道人哈哈一笑,说,捉的妖怪多了,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一些。
老罗却不相信,问道,道长,荆棘的妖怪不是信奉那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吗?杭杭如果是荆棘的护法,怎么会……
星将道人不等她说完,就说道,对一般的人和妖怪来说,不动则不伤是没有错的。但是对杭杭来说,心已经起了茧,怎么也受不了伤,所以她能担任重要的右护法一职。
星将道人看了杭杭一眼,问道,你当年是这么说的吧?
杭杭脸上掠过一丝悲伤,很快嘴角一弯,那悲伤消失于脸皮之下,仿佛平静的水面忽然跃起了一条鱼,又掉了下去,咕嘟一声,水波荡开,又恢复了平静。
老罗感觉到那条鱼还在水面之下游曳。
你想怎样?杭杭问星将道人。
星将道人吹了吹茶里面的茶叶,说,老罗身上的东西,是我先盯上的。你能不能讲个先来后到?
杭杭抬起手挡住嘴巴,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
我要带走它,你又能奈我何?杭杭漫不经心地说。
老罗暗暗为星将道人担忧。三枚铜钱的捉妖师都不算什么,这个被赶出山门的俗不俗仙不仙的半吊子道士在杭杭面前又有什么胜算?
星将道人喝了一大口茶,说,我早听说按照你们妖怪的等级,你已经达到了耳顺的境界,几乎要从心所欲,天道都拦不住了。我这个学艺不精的人,自然拿你没有办法。
杭杭说,那你何必做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事情?
星将道人放下茶杯,将那铜铃拿起来摇了一下。
叮铃铃——
铜铃发出声音。
星将道人说,铜铃响,不是它自己要响,是有风吹它,有人摇它。
杭杭轻蔑一笑。
星将道人继续说道,我来到这里,不是我自己要来,而是因为你来了。
杭杭说,你的意思是,你是铃铛,我是风。你自己不想阻拦我,是我逼得你阻拦我?
杭杭一边说着一边扬起袖子。叮叮当当,十几枚铜钱从她袖子里落了出来,打在她身边的桌面上。
老罗细心一数,刚好十二枚。
杭杭拾起其中一枚铜钱,说,你若是能经得住我这十二枚铜钱,今天我就给你一次面子,不跟你抢小白。
杭杭看了看铜钱的一面,又翻过来看了看另一面,然后突然将铜钱掷出。
老罗听到“嘣”的一声闷响。
还没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就看到星将道人那只握着铜铃的手汩汩地流出了血。
铜铃里面的铜铃心掉落在星将道人的衣服上。他袖口的祥云白鹤被血液侵染,渐渐变红。
杭杭说,铃铛没了里面的心,风怎么吹,人怎么摇,都不会响了。
老罗这才明白,那枚铜钱穿透了星将道人的手,打进了铜铃铛里,将铜铃铛里面的心击落了。
杭杭的力道让老罗目瞪口呆。这不是常人能使出的力道。老罗瞬间意识到,星将道人完全不是杭杭的对手。星将道人要阻止杭杭,无异于一只螳螂抬起臂膀来试图挡住一辆飞驰的马车。
星将道人握着铜铃的手在剧烈颤抖,脸上的肉开始抽搐,牙齿咬得咕咕作响。
杭杭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之后,嘴角一弯,说,你走吧,就当今晚没有来过这里,还可以给自己留点面子。
星将道人抽搐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面子?在我离开大云山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不存在了。
杭杭皱起眉头,从桌上拾起第二枚铜钱。
杭杭一甩手,老罗又听到“嘣”的一声闷响。
这次铜钱没有打到铜铃里面去。老罗看到星将道人的手背上留有铜钱的半边,另一半没入手背。
星将道人的牙齿咬不住了,他张开了嘴,牙齿上下碰撞。脸上冒出许许多多豆大的汗珠,如被雨淋湿了一般。手抖得更厉害。
走不走?杭杭轻柔地问。
星将道人伸出另一只手,从那只血淋淋的手里接过已经破掉的铜铃。
杭杭拾起第三枚铜钱。
老罗后脊背升起一阵凉意,她对着星将道人大喊,你滚吧!我是不会把小白交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滚!现在就滚!
131.
星将道人抬起血淋淋的那只手,用嘴将手背上的铜钱咬了下来。另一手仍然紧紧攥着已经不能发出声响的铜铃。
星将道人舔了舔嘴边的血,狠狠地吐了一口。
这个小白,我是要定了!星将道人坚定地说。
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里面仿佛有一团火。
杭杭拾起第四枚铜钱,掷了出去。
星将道人的另一只手被铜钱穿透。但他还紧紧握着铜铃。
杭杭拾起第五枚、第六枚、第七枚铜钱,接连掷了出去,都穿过星将道人的手,打进了铜铃里。
星将道人握不住了,铜钱从他满是血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里面的铜钱相互碰撞,发出类似铜铃响却喑哑的声音。
老罗看到那个铜铃表面已经变了形,且有好几处孔。透过那些孔,可以看到里面同样变了形的铜钱。
星将道人并不比那铜铃好多少,他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仿佛一个纸扎的人被风吹动。
杭杭从桌上拾起第八枚、第九枚、第十枚铜钱,这一次她将三枚铜钱一起捏在手里,然后看了看星将道人。
你走啊!老罗对着星将道人大吼。
老罗感觉到左脚上的发烫的小白也变得紧致,它紧紧地盘住了老罗的脚。
老罗的妈妈悄悄地打开房门,看到这一幕,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星将道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对着杭杭喊道,来啊!给个痛快!
杭杭一挥手。三枚铜钱打在了星将道人身体各处,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三枚铜钱的力道实在大。星将道人被击中之后,身体踉跄后退,仿佛被谁正面猛踹了一脚。后退几步后,他努力想站住,可终究无法保持平衡,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血来。
杭杭摇摇头,轻叹道,还有两枚呢。可惜了。
星将道人听了,扭头看着老罗,嘴巴无力地吁气,发出“噗”的一声,然后说,老罗,能给我一点儿酒吗?
老罗流下泪来,说,你走吧。
星将道人闭上眼睛,似乎太累了,需要闭目养神。他闭着眼睛说,老罗,我都要死了,走不了了。
老罗转身进屋,倒了一盅谷酒来。
老罗将酒盅放到星将道人的嘴边。星将道人缓缓嘬了起来,将酒嘬尽。
酒是粮食精!星将道人说道。
他似乎有了力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嘴角垂着涎水,头耷拉着,像一头想要斗架的牛。
可是他尚未直起身子来,双腿一晃,又倒了下去。
他又挣扎了几次,可是就像上了砧板被剥了鳞的鱼一样只能摆摆尾巴,翻身的能力都没有了。
最后,他瘫软在那里,只有嘴巴像鱼一样张合,其他地方已经无法动弹。
八卦星宿镜从他怀中滑了出来,掉在他的手边。
我……还……能……扛……两……下……
微弱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他每说一个字都要歇一会儿。
杭杭从桌上拾起最后两枚铜钱。
老罗无法接受预想中接下来的场面。她走到杭杭身边,深吸一口气,说,够了。
杭杭淡然一笑,说,你不懂。我是在成全他。
杭杭捏着两枚铜钱,走到星将道人躺着的地方。
老罗闭上了眼睛。她不忍心看着星将道人像一条待宰的鱼一样被杭杭杀掉。
杭杭蹲了下来,用一个食指在星将道人的脸上划了一下。
那食指的指甲锋利得超乎想象。手指划过的地方,皮开肉绽。
星将道人发出微弱的“啊”的哀叹声,似乎脸皮上的疼痛比铜钱打入身体还要难以忍耐。
老罗听到星将道人的哀叹声,睁开了眼睛。
士可杀不可辱。老罗没想到杭杭会对星将道人做这样的事情。
杭杭看了看星将道人脸上的伤,满意地站了起来。
老罗以为杭杭接下来会将最后两枚铜钱打入星将道人致命的地方。
杭杭却一扬手,将手里的两枚铜钱抛了起来。
铜钱落在星将道人的身上,仿佛两只轻盈的蝴蝶栖息在星将道人的衣服上。
如今你也是脸上有疤的人了,这两枚铜钱就送你吧。杭杭说。
然后,杭杭回眸看了一眼老罗,微微一笑,款步姗姗跨门而出,走到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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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受伤的星将道人在龙湾街的旅店休养了半个多月之后,才能勉强站起来走路。
星将道人被妖怪用铜钱打伤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大云山。
大云山派了人来龙湾街看望养伤的星将道人。那人是星将道人的师兄。师兄带来消息,说师父让他回大云山休养。
星将道人没有去。
星将道人对师兄说,等我捉到了大妖怪再回去!
师兄问他,大妖怪是什么妖怪?
星将道人说,从心所欲的妖怪。
师兄大笑,说,杭杭刚到耳顺的境界,就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想捉一个从心所欲的大妖怪?别做梦了!
星将道人不惧嘲笑,狠狠地说,师兄,我一直信奉的座右铭,你没听大云山的其他师兄弟说过吗?
师兄一边笑一边问,什么座右铭?
星将道人铿锵有力地说,莫欺少年穷!
师兄说,哦,可你还是少年吗?
星将道人说,如今我改了一个字。
师兄问,哦?
星将道人说,莫欺中年穷!
师兄变得神色凝重。
星将道人问,师兄,你怎么了?
师兄拍拍星将道人的肩膀,说,那再过十几二十年,你还得改一个字。莫欺老年穷!
133.
老罗偶尔去龙湾街打牌的时候,也顺便去看过星将道人几次。
有一次,老罗去龙湾旅店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穿一身花里胡哨的中式绸缎衣,戴一墨镜。墨镜后面的脸看起来有几分英俊豪爽之气,似乎年纪不大,下巴却留了一点儿山羊胡子,显得年纪又不小。最奇怪的是,他左手平端于腰前,手上站着一只光鲜亮丽,看起来很凶的雄鸡!
那只雄鸡的羽毛也花里胡哨的,有好几种色彩,看起来像是芦花鸡。
那人见了老罗,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
老罗感觉那人认识她,但她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老罗小声地说,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下回约起来打打牌不错!
她是跟小白说话。但是小白常常不回应她。小白之前解释说,它还在恢复中,有时候听不太清她说什么。
但老罗觉得小白有时候就是不想搭话。她也无所谓,该说的时候还是说。
在别人看来,老罗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有点精神不正常。
老罗又小声地说,不过见过养鹦鹉养八哥养老鹰养金丝雀的,没见过养鸡出门还端在手里的。
小白回应说,也没见过出门脚上还盘条蛇的吧?
老罗跺脚道,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瞎说话!
134.
那人走在老罗前面一些。
到了旅店门口,老罗看到旅店老板坐在一把竹椅上打盹,狗在老板的脚边打盹。
那人仍然走在老罗前面。
老罗心想,他应该不是来住店的,不然他应该会把打盹的老板叫醒。
老罗要上二楼的时候,看到那人已经走上了梯级。
那人手里的雄鸡安静得很,似乎很有耐心,不叫一声,也不乱拍翅膀。可是它有一点儿掉毛。老罗跟在后面,已经看到两三回有鸡毛掉在了地上。
他不会是来看望星将道人的吧?老罗心想。
到了二楼,那人还真在星将道人住的房间门口停住了。
那人敲了敲门。
进来。星将道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人进了门。
这时候,老罗也到了门口。
星将道人先看到了那人,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难得你也有空关心我。
他脸上被杭杭划伤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淡红色的印记。
那人淡淡地说,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星将道人爽朗道,我替天行道,有上天保护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人耸肩,说,咳,真是让人失望。
星将道人干咽了一口,说,你盼着我死啊?
那人说,也是,没必要着急。我给你算过命,今年这一劫要是渡得过,过不了多久你还是得死。
星将道人有些慌张,问,你除了招财,算,命也很准的。你可别吓我。我还能活多久?
那人沉默不言。
星将道人抓住他的手腕,着急道,你倒是说呀!
那人沉重地点点头,说,很快了,也就五六十年吧。满了百岁,寿终于那年的夏天。
135.
星将道人半天才回过神来,推了一下那人,大笑道,你又吓我!我能活六十岁就满足了,多余的四十年算是捡来的!
那人说,我怎么吓你了?对我来说,五六十年就是一瞬间。你要活到五百岁才好。
星将道人摆手道,五百岁?那我不成老妖怪了?不行不行,我是捉妖怪的,怎么可以自己变成妖怪?
他们两人聊得欢,完全没有注意老罗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
老罗轻咳了一声。
星将道人这才往门外看。
见老罗来了,星将道人先看了看老罗的脚,然后抬起头看了看老罗。
你怎么悄无声息的?星将道人问。
老罗走了进去,说,看你们聊得好,不忍心打断。你好些没有?
星将道人拍了拍胸脯,说,你看,好得差不多了。
老罗白了他一眼,说,别乱拍,铜钱还在你的身体里呢。
星将道人不以为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说,我这就算是三枚铜钱捉妖师了吧?
杭杭打入他身体的三枚铜钱没有取出来。医生觉得取出来的过程风险太大,干脆让它们留在里面。
然后,星将道人指向那个手里端着一只鸡的人,对老罗说,来,给你介绍认识一下,他是……
那人接着星将道人的话抢先说道,老罗,我们见过。
老罗是个聪明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猜到了。
你就是那个戴面具的鸡仙家?老罗问道。
那人点头。
星将道人问,你们认识?
那人淡然一笑。
老罗看出那人不想说太多,便配合地对星将道人说,是的,以前一起打过一次牌。
星将道人脸上掠过一丝疑虑,但见老罗和那人似乎都不想说,便也不追问了。
星将道人打哈哈说,以牌会友啊?下回我也学学怎么打牌。
老罗心想,这星将道人倒是个识趣的人。
她渐渐觉得星将道人没有之前那么令人讨厌了。但是他跟鸡仙家看起来关系不错,这让老罗难以理解。他应该在鸡仙家进门的时候就将鸡仙家摁住,然后拿出八卦星宿镜来,叫嚣着要将鸡仙家收进去。不管收不收得进去,这才是老罗认识的星将道人。
老罗进来之后,星将道人和那人就不怎么说话了。老罗看出来自己在这里,他们说话不方便。
她便找了个借口说,我是去赵一那里打牌的,顺便来看看你。那边正三缺一呢,你们聊着,我先过去了。
下了楼,老罗从旅店门口出去的时候,由于脑子里想着鸡仙家和星将道人的关系,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坐在门口的旅店老板正拿了一根线去穿针眼。老板的眼睛不太好,手又微微地抖,穿了好几次都没有穿过去。
老板脚边的狗抬起头,看着老板手里的针和线,似乎要帮他看准针眼的位置。
老罗本不想搭理他,走出去了几步远,又折返回来,从老板手里抢过针和线,一下就穿了过去。
老板接了针和线,频频点头,说,年轻人眼力好哇!
老罗笑了笑,转身就走。
老板在她身后又说,但是看那么清楚未必好!
136.
到了赵一的牌馆,有一桌还真刚好三缺一。
老罗二话不说,坐了上去。
那三个牌友非常高兴,赶紧开打。其中一人说道,老罗最近是散钱童子啊!
总是输钱的人在牌桌上常常被人打趣叫做散钱童子,意思是给其他人发钱。
老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赢过钱了。
另一人一边摸牌一边打趣说,老罗,别人都说你身上有什么仙家,我看仙家的道行太浅嘛,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啊?
老罗气咻咻地将要打出去的麻将往桌子一砸,说,退财消灾!你们懂不懂!九万!
赵一走了过来,瞄了一眼老罗的牌,将一杯茶递给老罗,然后小声道,你这牌打错了啊。有七万八万,你把九万打掉做什么?
老罗接了茶,说,最近手气太差,反正都是输,不如乱打。乱打乱发财。
赵一摇摇头,走开了。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罗居然连胡了好几把,且都是自摸,其他三家都要出钱。
牌友一边搓牌一边抱怨说,老罗你说话不算数!不是退财消灾吗?
另一个牌友也抱怨说,老罗你不道义!跟别人打牌专门输,跟我打牌偏偏赢!
老罗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们,你们这些小气鬼!沉不住气!这不才开始吗?离散场还远着呢!照我最近的手气,现在赢了,后面就会大输特输!
对面的牌友精明得很,他眼珠子一转,说,已经输了这么多,那我后面要搭增了!
搭增是麻将里的术语。手气好的人可以给自己加筹码,赢了的话,输家除了要出底钱,还要出筹码的钱。赢家就赢得更多了。手气不好的人也可以在手气好的人那里加筹码,这样输了的话,虽然要出底钱,但也可以收筹码的钱,这样输得少些。甚至有人压在别人那里的筹码比底钱还多,这样即使自己输了牌,还能赢钱。当然,打牌的人实在不相信自己的手气能好转,才会出此下下策。
贪心的人往往在自己手气好转的时候给自己加筹码,这样赢得更多。
在赵一的牌馆里,还允许看牌的人在牌桌上搭增。这样看牌的人不仅看了牌,还能跟着赢点钱。这也是赵一招揽顾客的手段之一。
老罗最近手气差得离谱,这是牌友们都知道的事情。
加上刚才老罗说了那番话,三位牌友不禁喜上眉梢,纷纷在自己这里搭增。
老罗一看,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是趁火打劫,要我出血啊!
坐在旁边看牌的人见状,也纷纷在其他三方加了钱。一个个都想趁机捡篓子。
赵一怕老罗输太多,走过来劝她不要打了。
老罗说,我老罗其他时候怕过不少的东西,就从没在牌桌上怕过!
她嘴上喊得厉害,其实脚已经在牌桌下面慌得发抖了。
写的不错 会继续追 (啊双)谢谢
怎么还没有更,今天是礼拜天,应该多更一些。 (修缘一路)来了
137.
老罗不是没有豪赌过。
但是每逢大赌的时候,她都没有走过好运。后来她安慰自己,生来没有走大运的命也好,省得天天把打牌当生活依靠,只能把打牌当爱好。
她还安慰自己说,把一件喜欢的事情当做生活依靠而不是爱好的时候,喜欢的事情也会变得没那么好玩了。
不过她以前没有打过这么大的牌。
眼下牌桌上搭增的钱已经是底钱的十多倍,输一次就会让老罗输得肉疼。
赵一凑到老罗的耳边,轻声说,今天看牌的人里面有几个身上有东西。
说完,赵一就走开了。
作为牌馆老板,赵一劝老罗一句就已经让很多人不高兴了。毕竟大家都是牌馆的顾客,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输赢都不关老板的事。牌馆的老板劝人不要打牌,这必定会扫了许多人的兴。
老罗自知这牌已经打得太大了,但是见赵一过来劝她不要打了,虽然感觉,也着实有些奇怪。
但听到赵一在她耳边说的话之后,她明白了。早就有人在这里做了局,只等她进来。
她往看牌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果然有两三个神情古怪的生面孔。看来小白被隶梓的三清符文重伤的消息被太多人知道了,一些平时隐匿在普通人身上的仙家按捺不住要趁机夺取小白的修为。
夺取的方式自然是跟齐黄的一样。
不同的是,齐黄自持本领高强,愿意在公开场合与老罗一决高下。而这几个生面孔的人身上必定是修为不怎样的仙家,平时不敢露面的那种。他们只能小打小闹,守株待兔,趁火打劫。
老罗心想,今天出门前,小白怎么没说不能出门呢?难道是被隶梓打击之后,连预感的能力都弱了?
其中一个生面孔的人见老罗往他那边看,顿时有些心虚。他躲在人群后面喊道,搭增都已经上桌了,落地成灰!
“落地成灰”这四个字在这个地方的牌友眼里是分量很重的话。后面本来还有一句“天打雷劈”。意思是说话要算数,不然会遭天打雷劈。
刚刚老罗一时激动,答应他们搭增了,再反悔的话,就应了那人的话。
那人说这话显然是经过了思考的。“天打雷劈”是妖怪最怕的劫难。齐黄出天牌和斧头的时候,小白都叮嘱老罗认输。因此,他吃定了老罗听了这话之后不能退却。
老罗确实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在隶梓没来之前,她或许不会考虑这些,哪怕让小白被人欺负一下作为惩罚也未尝不可,毕竟它没有坦白自己是荆棘里面的一员。这让老罗有些生气,又不好说出来,只能生闷气。可是现在的小白看起来弱小得不成样子,只吊着一口气,怕是经不住“天打雷劈”这样的诅咒。
今天还有吗? (啊双)有
138.
隶梓走后,老罗闲来无事跟小白闲聊的时候,小白提到过语言诅咒的力量堪比符咒,有些厉害的语言甚至超过三清符文。老罗不信,问小白说,我听星将道人说三清符文借了风雷电的力量,才将你伤得这么重。人开口说说话,怎么可能比风雷电的力量还厉害?
小白说,你别不信。比如说最常见最简单的咒语就是名字。你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会有反应,转过头来看你,回应你一声。我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你就会想起那个人的样子。还有,责骂的话会让人伤心,赞扬的话会让人舒服。这跟诅咒的力量有什么区别?
老罗想了想,说,确实有道理。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但还不至于厉害到超过风雷电的程度。
小白又说,不是有句话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吗?众口所责,虽坚硬如铁石之物,也会熔化;毁谤不止,能化掉人的骨头,令人难以生存,而遭毁灭。
老罗感叹说,这么说来,在言语面前,风雷电也不过如此。
139.
就在老罗神游的时候,其他三位牌友洗完牌也码好了牌。本来各自码各自的牌,但三位牌友这次非常积极,帮老罗把面前的牌都码好了。
上一盘是老罗赢了,这一盘由老罗掷骰子。
旁边的牌友敲了敲桌子,说,老罗,打色子!
这里的人将掷骰子叫做“打色子”。
老罗抓起骰子一丢,然后按照骰子显示的点数抓牌。
十四张牌抓完,老罗一看,真是一手的烂牌!既没有一个顺子,也没有一个对子。
老罗的心一凉。就算输,也不要让我输这么难堪啊!
这时,有个人从牌馆门口走了进来,直接走到了老罗身后。
老罗的眼睛没有离开桌上的牌,但余光感觉到了那个人。她正为一手的烂牌头疼,没有心思去管其他来牌馆里看牌的人。
老罗的手在十四张牌上来来回回犹豫不定。要是平时打牌,她就随便丢一张出去了。反正看起来都没有什么用。可是这盘牌不同往日,这一盘输掉的话,就输得太惨了。并且那些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仙家就会得逞,而小白极可能因此丧命。
打牌的和看牌的见老罗出牌太慢,都催老罗快点出牌。
老罗不耐烦道,催什么催?又不是赶考!
她感觉到左脚上小白又开始发热。她在心里对小白说,小白啊小白,你也觉得这牌是没希望了吧?
老罗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好牌啊!
老罗被这突如其来又极其浮夸的声音吓了一跳。
众人都往那人看去。
老罗也转过头,想看看这个不会打牌又咋咋呼呼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居然是刚才一起去旅店拜访星将道人的鸡仙家。他表情浮夸得很,仿佛老罗的牌不是牌,而是一位惊艳众人的美女,让他无法转移注意力。他双手互握,仿佛手里有个核桃要捏碎。
另一个看牌的人看了看老罗的牌,反驳说,这牌烂得可以!怕是神仙也救不了!
见到鸡仙家,老罗本来心里有了一点儿希望。可是听那人说“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她又失去了希望。一来她不确定鸡仙家是来帮她的,二来这牌确实太烂。
鸡仙家却说,这是天意!否极泰来!要是多一张好牌,反而不好打了!
老罗注意到,那人手里的鸡不见了。
牌桌底下传来了鸡咯咯咯的叫音,似乎天刚刚亮,到了它打鸣的时间。
一位牌友惊讶地说,谁把鸡带到这里来了?
老罗低头往桌底下一看,正是之前看到的那只雄鸡。
就在老罗低头去看桌底下的时候,鸡仙家替她抽出一张麻将,丢在了牌桌中间。
他一边出牌一边嘴里还说,幺鸡不能打,一打就是俩。
老罗一看,出的是五条。
这牌一出,坐在老罗左边的牌友就大喊,碰!
牌友拿出两个五条,又捡起桌上刚出的五条,摆在了一起。
老罗叹道,自己牌这么差,还给人送了牌。
由于左边牌友碰了牌,右边和对面的牌友不能按顺序抓牌,右边的牌友本来抓起了一颗麻将,只好又放了回去。
左边的牌友随后出了一张牌。是七万。
没有用。那牌友说。
鸡仙家赶紧将他打出的牌抓了起来,喊了一声,吃!
那牌友一愣。
鸡仙家说,要吃赶紧吃,不吃饿肚子!
老罗一看,这个牌确实可以吃。她推倒了自己的六万和八万。
鸡仙家将那七万放在了六万和八万中间。
那左边的牌友有点不高兴了,说,打牌就打牌,怎么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废话?
鸡仙家并不在意,抽了一张九饼打了出去。
左边的牌友大喜,推倒自己手里的两张九饼。
不好意思,又碰了!他仿佛报了仇解了恨,朝鸡仙家挤眉弄眼。
然后他想了想,出了一张牌。是七饼。
鸡仙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急忙将那张七饼捡起来。
又吃?那牌友不太相信地问。
老罗已经推倒了六饼和八饼,轻声说,吃。
那牌友挠头不解,问道,你手里有九饼和八饼,怎么还打掉九饼?
鸡仙家笑着说,打牌要打边,大路朝着天!
那牌友说,你怎么嘴里尽是一套一套的话?跟念咒似的!
这次老罗又不知道该出什么牌了,她转头看着鸡仙家。
鸡仙家说,随便打!
老罗想起刚才他说的“打牌要打边,大路朝着天”,便将手里的九条打了出去。
另外两个牌友这才有机会抓了牌。
轮到左边的牌友出牌时,他出了一张三万。
鸡仙家大喊一声,事情不过三,除非是三万!
老罗将手里的一万和二万推倒,然后出了一张牌。
这一圈打完,老罗摸到了一张可以凑成对子的牌。出了牌之后,她手里只有四张牌了,是一个对子和二条三条。
老罗说,我听了牌。你们出牌的时候注意点儿。
说完她就后悔了。
因为按照这个地方的打牌规矩,听牌后可以报听也可不报听。她平时习惯了听牌就报,让大家小心出牌,不会为了赢钱就藏着掖着。刚才看到手里牌,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她狠掐自己的腿。这盘牌输赢这么大,关系到小白安危,我为什么要报听?
右边的牌友笑道,老罗真是大善人!不过我也听了牌。
听他这么一说,老罗悔得肠子都青了。
右边的牌友瞥了一眼鸡仙家,得意地说,刚才你说幺鸡不能打,一打就是俩。说明你手里有一个幺鸡。我们这里打牌只有二五八作对子才能胡牌。那么你手里的幺鸡只能做顺子。我打幺鸡,你用不上。
右边的牌友说完,得意洋洋地出了一个幺鸡。
老罗将手里所有的牌推倒,然后强行抑制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胡了!
那牌友和在他那里搭增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老罗听到鸡仙家说出“幺鸡不能打”那句话的时候就明白了,他要故意设个局,让人以为老罗手里有一张幺鸡,幺鸡对老罗没有用,从而让别人以为打出幺鸡是安全的。
后来他跟老罗说,因为他不能百分百地改变牌局,要留一分余地,从而避免泄露天机,也避免自己过分暴露,所以一开始就说了那句话,让别人送一张牌给她。
140.
那几个身上有仙家的人见老罗胡了牌,连钱都不出,就在人群里往后缩,想要趁乱开溜。
平时也有这种输了钱但不出钱就溜走的人。下注的人多的时候,只要不是坐在牌桌边上,溜走几个人确实没有办法。庄家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其实老罗已经发觉那几个人想要溜走,但没有放在心上。反正这一把赢了这么多,几个人的就算了。
另外,她知道那几个人身上的仙家道行很浅,应该连“而立”的等级都不到,如果出钱认输,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便想放过它们。
可是那几个人走到牌馆门口却站住了。
老罗一边在牌桌上收钱,一边往门口瞥了一眼。
莫非他们良心发现,愿赌服输?老罗心想。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几个人虽然走了回来,却是倒退着走的。
星将道人出现在牌馆门口。
星将道人面带愤怒,厉声说道,上次我放过了你们几个,你们不知悔改,今天又到这里来害人!我看不让你们尝尝我的八卦星宿镜的厉害,你们就狗改不了吃屎!
这下打牌的看牌的都往门口那边看去。
老罗收好了钱,以为那几个人会因为害怕星将道人而求饶。
没想到其中一个人却站了出来,冷着脸说,一个被赶出山门的人,也敢在这里说大话?上次不是你放过我们,是怕我身上的狗仙儿咬你吧!
老罗心想,难怪星将道人要说“狗改不了吃屎”那句话。
她看出来了,那个身上有狗仙儿的人刚才是假装弱小,其实应该实力不弱。
她打牌的时候没有仔细看那人,现在才发现那人的耳朵有点儿尖,眼睛白多黑少,乍一看是有一点儿狗相。
老罗顿时有点慌张。慌张不是因为那人模狗样的人,而是她想到了自己。
好些人的模样跟身上的仙家有点像,我不会看起来像蛇吧?老罗心生恐惧。
舌头太长了可不好看。走路会不会扭扭捏捏?哎呀,我不能变成那样!我得让小白赶紧自立门户。老罗心想。
鸡仙家见老罗脸色慌张,轻声说道,他又不是来抓你的,你怕什么?
那人模狗样的人对星将道人叫嚣道,你赶紧给我让路,不然有你好看的!
那人龇牙咧嘴,像是一条想要咬人的狗。
141.
星将道人一手撑着门框,一手在怀里摸索什么。
他摸出一串铜钱来,亮给那几个人看,说道,如今我是十二枚铜钱的捉妖师,若是今天在你们面前认了输,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那几个人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
围观的人们也捂嘴偷笑。
那人模狗样的人指着星将道人手里的铜钱,大声讥讽道,你的脑子怕是被酒泡坏了!这里明明只有九枚铜钱!
老罗往那串铜钱看去,果然只有九枚,并且大多变了形,不是缺了一角,就是折了弯。只有两枚铜钱完好无损。那两枚是杭杭最后丢在他身上的。
那人模狗样的人回头看了看众人,为自己开解道,大家别信他的话,我不是什么身上有仙家的人,我是看他喝醉了,故意逗他玩儿!你们看看,他连铜钱是九枚还是十二枚都弄不清楚了!
另一个生面孔的人附和说,就是就是,捉妖师最厉害的是九枚铜钱捉妖师,哪有什么十二枚铜钱的!
老罗听小白说过,捉妖师按照等级高低,腰间悬挂一枚到九枚铜钱。
星将道人的声音突然提高许多,大喊道,还有三枚铜钱在我的身体里!总共十二枚!
那几人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星将道人说的是真是假。
其中一人将信将疑地说,莫非现在改了规矩,真有十二枚铜钱的捉妖师了?
另一人说,就他?能有超过九枚铜钱捉妖师的实力?
又有一人说,要不哥儿几个拼了,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大不了鱼死网破!
鸡仙家听了,急忙走了过去,对那几个人说,各位兄弟,你们输了牌不给钱,已经不对了。现在见了十二枚铜钱的人,还不知道求饶,不是自找死路吗?不如低个头,认个错,可能尚有一线生机。
老罗看出来了,鸡仙家不过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不想看到那些小仙家功亏一篑。
人模狗样的人见鸡仙家出来说话,顿时火气上来了,指着鸡仙家大骂道,你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要不是你,我们会输吗?
那人说完,上前要抓鸡仙家的衣服。
牌桌下的雄鸡忽然拍动翅膀,半飞半跑地冲了过来,腾地而起,用坚硬的嘴猛地啄了一下那人的手。
那人疼得哇哇叫,急忙后退。
雄鸡拍翅飞到鸡仙家的手上,鸡头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用右眼看那人,一会儿用左眼看那人,气势汹汹。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一只鸡都打不过。有人说。
那人捂住手,惊讶地看了看鸡仙家手上端着的雄鸡,问道,你也是……
鸡仙家抬起另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点了一下头。
那人不满地问,你已经耳顺了吧,怎么帮他不帮我……
鸡仙家说,我对事不对人。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耳顺是六十岁吧?他怎么看都不像六十岁的人啊。
老罗在旁说,保养得好。
142.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牌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保养得再好,也不会看起来这么年轻吧?
鸡仙家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走到那位老龄牌友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先生,这保养也得看底子。我底子生得好,天天拿醪糟水洗脸。
然后鸡仙家捏住自己的脸,说,你看,紧不紧绷?有没有弹性?
那位老龄牌友惊叹道,我的老天爷——
几位女性牌友的眼睛里开始放光。
老罗撇嘴小声道,给你一根竿子你还往上爬了!
一位女性牌友忍耐不住问道,这位朋友,醪糟水洗脸是用醪糟还是用水啊?
星将道人对着鸡仙家喝道,我在办正事儿呢!你捣什么乱!
那位女性牌友反过来对着星将道人大喝道,臭道士吵什么吵!老娘问正事儿呢!
然后她迅速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温柔地问鸡仙家,早上洗还是晚上洗?
鸡仙家得意地看了看被噎住的星将道人,然后对她说,早晚都要洗。
小白曾经跟老罗说过,有些人能捉妖除魔,本领高强,可是对付普普通通的人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老罗当时不太信,现在可算见识到了。
那几个想要逃走的人见鸡仙家跟别人说话去了,又要往外闯。
星将道人将八卦星宿镜掏了出来,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牌馆门外的阳光下。
阳光落在八卦星宿镜上,折射进了牌馆里。星将道人晃了晃八卦星宿镜,将折射的阳光对准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的眼睛被阳光晃到,急忙抬手挡住。
与此同时,那几个人的身上阳光所到之处起了一阵白烟,呲呲地响,仿佛冬天里一盆滚烫的水泼在了他们身上。好几只动物从那几个人身上跳了出来,有的嘎嘎叫,有的吱吱叫,有的胡乱跳,有的落了毛。
老罗往那边一看,跳出来的有鸟有鼠有狗有猫,还有一只几乎掉光了毛的鸡。个个仓皇不已,往各个方向逃窜。
牌馆里的其他人又惊讶又好奇。
刚才问鸡仙家怎么保养的女性牌友举起手大喊,用邪术打牌,打输了还不想给钱!该打!
她一呼百应。
打牌的看牌的一拥而上,将那几个人和跳出来的仙家一通乱打,打得哭爹叫娘,打得鸡飞狗跳。
不用星将道人动手,那几个人就被牌馆里的人绑了起来,送到龙湾大街上示众。各自的仙家也被绑了起来,连成一串,跟在那几个人后面游街。
这里有句俗话叫“狗咬人都是人唆使的”。许多人来看热闹,但是大部分人不相信那些鸟鼠猫狗鸡是什么异常之物,不过以为是那几个人用来作邪术的东西。
老罗有些担心,生怕那些人把她也揍了。
她怯怯地问牌友,你们就不相信我身上也有那种东西吗?
牌友说,你是我们这里的人,什么性格我们清楚。
另一个牌友凑过来说,就算你身上有什么仙家,总输钱的仙家我们还是很欢迎的。
老罗一愣。莫非我爸爸当年总输钱,是为了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143.
老罗闲来无事跟小白聊天的时候,小白说过,妖怪想要融入人世,总要放弃一点儿什么。比如说狐狸不能吃生肉,老鼠不能偷东西,黄鼠狼不敢轻易放屁,见了鸡也不敢流口水。打牌的话,那就不能总赢钱。如果想获得人们的认同,还得常输钱。输钱了人家才愿意跟你打。即使以后被人发现,人家也不会恨之入骨,因为没有占他们的便宜。
老罗说,真可怜。
小白说,可怜什么啊,就算是真正的人,要是喜欢吃生肉,偷东西,放臭屁,见了鸡就流口水,也会被人认为是异类。要是打牌总赢钱,背后肯定有人说他家里供了什么仙家,或者会出老千。
老罗问,杭杭说我爸是妖怪。那我到底是人是妖怪,还是半人半妖?
小白说,这可不一定。可能是妖,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半人半妖。
老罗问,这又是为什么?不能有个确切的答案吗?
小白说,世间哪有确切的答案?比如一个小孩子走到你面前,问你,我将来是会成为读书人还是木匠是瓦匠是篾匠是文臣是武将还是士兵还是山贼?你怎么回答?
老罗懒得想,反问小白,我该怎么回答?
小白说,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有很多可能性的。你怎么回答都是错。随着年龄增长,可能性越来越少,最后走向很多选择中的一个。他在合适的年纪跟了一个木匠师傅,就可能成为砍树锯木的木匠;读了许多书并爱上了书籍,就可能成为舞文弄墨的读书人;打了一架欠了血债,就可能成为杀人越货的山贼。
老罗说,你的意思是我还年轻,不能够看出来吗?
小白说,不,我的意思是你平日里做些什么,就会成为什么。
老罗叹道,哎,你也认为我不年轻了。
144.
至于如何处置那几个身上有仙家的人,龙湾街的人意见不同。
有人说要把他们绑在树上晒三天三夜。据说这样才能完全去除身上的邪气。
有人说要在他们身上纹一个驱邪的符文,免得以后又弄些歪门邪道。
有人说要狠狠打一顿,免得不长记性。
有人说送到大云山去算了。大云山的仙长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争论来争论去,谁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将那几个人像牛一样栓在路边的树上,等第二天再作处理。
老罗不是太在乎龙湾街的人怎么处理他们,她先回了家,也没打算第二天再来龙湾街看热闹。
老罗将赢的钱堆在桌上,高兴得不得了,数了一遍又一遍。她以前没有赢过这么多钱。老罗的妈妈刚好搬了一簸箕的小青菜要去种。簸箕里还放了一把小锄头。老罗的妈妈经常在傍晚时候去种菜,说那时候天气阴凉,菜苗不会渴死。
老罗说,妈!你看!这是我今天赢的!你别出去种菜了!多累啊!以后咱们买菜吃吧!
老罗双手抱臂,得意洋洋,像个暴发户。
老罗的妈妈见了桌上堆得小山一样的钱,吓得脸色煞白,说,你不会也要离开我了吧?
老罗听妈妈这么一说,顿时心酸得很。爸爸离开前给她留了很多钱,所以她看到桌上的钱,以为她要像她爸爸一样离开了。
老罗用力地抓住妈妈的手,说,不,我不会离开你的。
老罗的妈妈问,你最近不是一直手气差得很吗?这回怎么赢了?
老罗说,一个会招财术的朋友帮了我的忙。要不是他,恐怕小白今天都回不来了。他们是冲着小白来的。
此时小白没有发热,倒是有点儿凉意。
老罗的妈妈说,明天你把这些钱都用掉吧,请人吃饭也好。只有花掉了,我才能安心。
老罗点头。
老罗的妈妈搬着小青菜走到了门口,然后转身,想了想,说,老罗,既然有人冲着小白来跟你打牌,你以后就别打牌了。
老罗双手一甩,说,那怎么行!要是有人想害我,我就不活了不成?
老罗的妈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
老罗打断说,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怕人之心也不可有啊!鬼还怕恶人呢,你越躲着它,它越来找你。
找什么理由!你就是想打牌!老罗的妈妈拿起簸箕里的小锄头指着老罗说。
老罗以为她妈妈要打她,吓得抬起手挡住头。
老罗的妈妈放下小锄头,单手抱着簸箕出去了。
亲妈!小白在老罗脚下说。
145.
老罗的妈妈走后,老罗坐在家里闲得慌,心中总觉得不安。于是,她掩上门,决定出去走一走。
小白说,就在家里呆着吧。这一天兵荒马乱的。
老罗说,坐着心里不安。随便走走就回来。
她出了门,往前面的河那边走。
走到了桥边,她见河里没有多少水,便往河的上游走。从这座桥往上游走一两里路,有一个人工堤坝。堤坝将河水拦断,于是上游一段的水很深,跟水库一般。蓄下的水被用来灌溉周边的水田。
河水从堤坝的另一边落下,形成一个小瀑布。经年累月,小瀑布将堤坝的另一边冲出很深的坑。夏日里有人在这里洗澡。坑里有许多鱼,虽然经常有人来捉,但捉不尽。
方圆百里凡是有深水的地方几乎都有人溺水。但这个深坑里从来没有人溺过水。按常理来说,旁边有瀑布的水冲下来,水流湍急,游泳更危险才是。有人便说这个深坑里是有条鲤鱼精的。它怕人下到坑底捞人,所以暗暗保护游泳的人们,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老罗有时候心烦,就会来小瀑布边坐一会儿,听水哗哗的声音,看水幕撞击水面时开的水花。
老罗选了块相对干燥的草地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小瀑布。
她坐下来之前就看到堤坝上站了一个人。上游的水流过堤坝,也流过那人的脚面。她没有太注意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这里经常有下田干了农活的农人来这里洗脚。从堤坝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脚上的泥就干干净净了。
有大人在的情况下,小孩子是不允许从那里走的,怕被水冲下去。
但老罗常见浑身黑得发亮的小孩从高高的堤坝跳下来,一头扎进下游这边的深坑里,高兴得大喊大叫。
这不是那些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的大人们想制止就制止得了的。
但大人是不敢这样跳的,因为对大人来说,一个是这么跳显得幼稚,一个是深坑对大人来说还是太浅了,从这么高的堤坝上跳下来,会触底受伤。
由于常年冲洗,底下全是石头,不像别的水池水库,底下都是软乎乎的淤泥。
老罗以为那个人洗完脚就会走。
可是那人走过堤坝之后,竟然朝老罗走来。
老罗这才发现那人是位姑娘,浑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一副好身材。她的一双脚嫩白如豆腐,不像是经常下田的农家人。农家姑娘的脚经常在水田里插秧割禾,会显得略黄,颜色像长年抽烟的人夹烟的手指。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姑娘问道。
姑娘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146.
老罗不认识那位姑娘。
接下来那位姑娘的话吓了老罗一跳。
姑娘说,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顺着这里的河水漂到了很远的地方。
老罗躲过了上次落水的劫难之后,除了梦魇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影,还从来没有人觉得老罗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姑娘说的后面那句话,说明姑娘早已知道了她的秘密。
老罗不由自主地顺着河水往下游很远的地方望去,似乎远方有另一个自己漂浮在河面或者沉在水底。
她突然心底里涌起一阵悲伤,眼眶湿润,仿佛自己真的漂在了那边一样。
你快回去。那位姑娘又说。
姑娘挥舞双手,仿佛赶鸭子一样要赶她走。
他待会儿就要从这里经过。你要是被看到了,那就糟糕了!姑娘紧张地说。
姑娘一边说一边往远处看,好像担心她和老罗说的话被人听见。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我说得太多了!姑娘双手合十说道。
老罗正想问那姑娘说的“他”到底是谁,那姑娘已经脚步匆匆地奔回了堤坝上,然后轻轻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咕咚”一声,落在了深坑水潭里。
鲤鱼精?老罗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老罗连忙拍打左脚,说,喂喂,她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鲤鱼精?
什么……鲤鱼汤?我不喜欢喝鲤鱼汤。喝多了容易忘掉很久远的事情。小白说话有点含糊。
老罗说,不是鲤鱼汤,是鲤鱼精。刚刚那个漂亮姑娘!
小白打了一个哈欠,说,刚刚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那姑娘呢?在哪里?
老罗指着堤坝下的深坑水潭,说,刚刚跳下去了。
小白淡淡地说,哦。
老罗说,你哦什么哦?到底认不认识?她说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小白说,不认识。我虽然活得比你久一点儿,但也不是谁都认识啊。何况她一直呆在这个水潭里,应该没怎么出去过。我哪里见得到她?这种仙儿,我们都叫地留仙,地留仙的活动范围非常小,就管一小块儿地方,跟你们说的土地公公一样,就管他那一块儿。因此啊,这块地方的人啊事啊,她都非常清楚,甚至什么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生,会在什么时候去世,都有所掌握。你本来已遭大难,不能存活到现在,她见到你,自然会惊讶。
老罗说,她还说要我赶紧回去,说什么待会儿有个什么人要从这里经过,被看到就糟糕了。
小白顿时变得慌张起来,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这这这……我都差点忘了,你今晚是不能出来的,尤其不能走到这里来!走到这里,天机……天机就泄漏了……哎呀,我怎么能忘了呢?
老罗不敢问缘由了,急忙往回走。
才走几步,她就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影子站在前面的桥头。
九饼?老罗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说。
小白在脚下说,你怎么还想着麻将呢?
老罗说,不是麻将,是赵一的儿子。他怎么这么晚跑到这里来了?
老罗快步走到桥头,听到九饼正在念叨什么话。
桥头五棵柳,一直往前走,塘边一条狗,狗也不睡觉,追着一小偷。小偷翻过墙,踩坏一螳螂。螳螂不做声,鸡却炸了腔。房主出门看,喊儿子帮忙。小偷又翻墙,又被狗咬伤……
老罗以为九饼念的是童谣,可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童谣。
九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妈妈呢?老罗打断了九饼。
九饼这才注意到老罗。
他挠挠后脑勺,迷惑地说,没说会在桥头碰到你啊。
老罗也迷惑不解,问道,谁说不会碰到我?
九饼说,今晚的预言里没有你。
老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预言?
九饼盯着老罗,眼神忽然变得冷漠。那不像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这时候,老罗听到前方有狗吠声,接着听到一人大喊:“儿子!家里进小偷了!”叮铃哐当之后,又传来一人惨叫的声音。
夜色朦胧,老罗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想起九饼刚才念叨的话,顿时浑身一凉!
一瞬间,老罗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戏台,后续情节都排演好了,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而她,就像是不合时宜冒冒失失地闯入戏台的局外人。
147.
老罗曾经问过小白,你是怎么能预知未来的?
小白说,这世间的事情啊,见得太多了,就能掌握一定的规律。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吗?同样的,我见得太多了,所以看到一些事情,就能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道行尚浅,比我活得久多了的妖怪,又用心观察过世间百态,就能预测得比我准。如果活得特别特别久,经历特别特别多,预测就会特别特别准确。当一个妖怪活得足够久,经历足够多,那么它的预测就不是预测,而是预言。世间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它都一清二楚,就仿佛看了许多遍戏台上的戏,下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出来,会做什么动作,会念什么词,它都能背下来。
老罗说,如果未来的事情都清清楚楚了,那岂不是无聊得很?
小白说,所以活得太久的妖怪,其实很孤独。
老罗说,可是我偏不按照预言说话,不按照预言做事呢?
小白说,就是这种偏不,也是早就预言了的。它早就知道你会不配合,但不配合也是它预料到了的。
老罗说,这样啊……做这样的妖怪挺痛苦的吧?
小白说,是啊,所以你知道人为什么只有百岁之寿了吧?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活得太久了,什么都觉得平平常常,也就了无生趣了。这也是妖怪要渡劫的原因。天道不愿让妖怪活得太久。
老罗说,万一确实出现了预言之外的事情呢?
小白说,万一……万一……我也不知道。
老罗叹道,哎,也是,你这样猥琐度日的妖怪,怎么会知道妖怪中的妖怪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
小白迷惑道,妖怪中的妖怪?
老罗说,不是吗?活得比妖怪还久,不是妖怪中的妖怪吗?
小白笑得颤抖起来。老罗感觉到脚上小白颤抖得厉害。
妖怪中的妖怪!哈哈哈哈哈!小白大笑不止。
148.
就在老罗发愣的时候,一个蒙着脸的人往她这边仓皇逃跑,那人的裤脚破了,流着血的伤口露了出来。一条黄狗紧追其后。
老罗看着那人和狗从身边跑过。
狗的主人可能怕小偷反击,没有追出来。
九饼回头看了看小偷逃走的方向,说,因为不敢让人知道脚上的伤,过些天他会因为破伤风而病亡。
老罗后背一阵凉意,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九饼又说,姐姐,以前见你,我没觉得不正常。可是今晚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要是你待在家里,我就看不到你。看不到你,我就不用跟他说,今晚出现了预言之外的事情。
本来九饼应该叫老罗做姨的。老罗嫌叫姨显得她年纪大,非得要赵一让九饼叫她做姐姐。
老罗恐惧地问,他是谁?
九饼摇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老罗问,能不能不告诉他?
九饼摇摇头,说,不能。
老罗说,姐姐明天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吃!
九饼说,我不告诉,他也会知道的。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说完,九饼撇下老罗,一个人往前面的黑暗里走去了。
老罗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拖着步子回了家。
149.
走到家门前,老罗看到门前站了三个半人高的老头。老头个个须发皆白,但满面红光。
见老罗走了过来,中间那个老头叹道,可怜可怜,还是被发现了。
左边那个老头说,不出去多好,不出去就不会被发现。
右边那个老头说,你这话说得不对!该出去还得出去,该发现还得发现。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中间那个老头来回踱步,脚板如鸭蹼一样发出哒哒的声音。
老罗惊讶不已,这不是无来在大云山看见的,差点吸走星将道人精气的那三个老头吗?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罗正要问他们,却听到小白厉声说,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嫌给我添麻烦吗?
中间那个老头吓得一哆嗦,连忙说,白老板,我们还不是担心你……
小白呵斥道,什么白老板?你瞎说什么呢!
中间那个老头干咽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说,小……小白?
旁边两个老头吓得一哆嗦。
小白说,嗯,你们怎么不在大云山呆着?
中间那个老头说,小……小……小白,我今天早上给您占了一卦,主大凶。我们……我们赶紧过来看看您。
小白不高兴地说,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老罗听不下去了,跺左脚道,他们三位年纪这么大了,你就不懂得尊老爱幼?说话怎么这么冲呢?
左边那个老头抬起手来,说,哎哟哟,姑娘可别这么说,白老板这……啊,小白这样的态度已经让我们诚惶诚恐了!姑娘你让它再温和一点儿,我们可受不住啊!
小白果然换了温和一点儿的语气,说,三位爷,劳驾你们跑了这么远来看我。
三位老头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拱手求饶道,哎哟哟,白老板……小白……小白老板,您可别这么客气,您还是对我们凶一点儿吧,那样我们得劲儿!
老罗迷惑不已,问道,你们三位不是吸过星将道人的精气吗?连道士都不怕,你们胆儿不是挺大的吗?怎么现如今怕这个没什么道行的小白了?
中间那个老头脱口而出说,那还不是小白老板叫我们去吸的吗?
啊?老罗惊得下巴差点掉了。
150.
老罗问小白,原来是你唆使他们去害星将道人的啊!
小白干咳了一声,说,那……那时候我预感到星将道人会来找我……所以……嗯,你知道的……我也就吓唬吓唬他。谁知道后来发现他对无来还挺好的……
老罗问,他们为什么叫你白老板?
小白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老罗不耐烦道,那就长话短说!
小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给他们钱,他们给我办事。如此而已。
老罗意外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钱的?
那三个老头急忙摆手辩解说,给不给钱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我们喜欢给白老板办事!
老罗看着自己的左脚,说,他们这么怕你,应该不是给钱那么简单吧?你把我当傻子?
小白连忙说,人格魅力!人格魅力!
老罗啐了一口,说,呸,你又不是人!
小白不想说,老罗也就不追问了。她邀请三位老头进屋里坐。
三位老头蹦起来,分别坐在了椅子上。
此时老罗的妈妈早已睡下了,老罗给三位老头泡了三杯茶,端了一杯到离得最近的那位老头面前。
那老头不敢接。
老罗问,怎么啦?不喜欢喝茶?那我给您倒杯水?
那老头畏畏缩缩地说,怎么敢劳烦白夫人给我端茶倒水?
说完,那老头瞥了一下老罗的左脚。
老罗顿时火冒三丈,差点将茶泼到老头脸上去。
什么白夫人!你们白老板是来我这里渡劫的!要叫也是叫它罗夫人!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知道吗!老罗扯着嗓子喊道。
老头见老罗暴怒,赶紧点头说,罗夫人!罗夫人!
老罗指着自己的左脚,说,叫它!是叫它罗夫人!
老头低头对着老罗的脚喊道,罗夫人。
老罗满意地将茶递给那老头,说,拿着!
老头不敢多说了,急忙接了茶。
另外两位老头也慌慌张张接过老罗递来的茶。
等三位老头喝了几口茶,老罗心平气和地问,你们刚才说给小白占了一卦,主大凶。这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要遇到大的劫难了?
中间的老头放下茶杯,郑重地说,从卦象上看,这个劫难堪比雷劫。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左边的老头听到“雷劫”二字,吓得手一抖,茶杯从手里滑落,摔碎在地上。
左边的老头连连说“抱歉”。
老罗给他重新泡了一杯茶。
他又连连说“多谢”。
老罗问,妖怪不是最怕雷劫吗?还有什么堪比雷劫的劫难?
中间的老头说,是什么劫难,我还不知道。说堪比雷劫,还说小了,可能比雷劫还难。
小白在老罗的脚上盘旋,似乎也有些不安。
小白说,你们说得对,就在刚才,赵一的儿子九饼在桥头看到了老罗。在九饼的预言里,老罗本不该出现。
左边的老头一惊,手一抖,茶杯从手里滑落,又打碎了一个茶杯。
小白无奈道,你是来摔杯子的吗?
左边的老头慌张道,实在抱歉,罗夫人!
小白狠狠道,你……
老罗捂嘴笑着说,不碍事,我再给您倒一杯。
小白抱怨说,你还笑,说了叫你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
老罗坦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中间的老头说,老罗,这回可不一样。以前罗夫人能保护你,这次被九饼发现,它也保不了你。
老罗说,它保护我?它不是来我这里躲避雷劫的吗?不是我保护它吗?
左边的老头畏畏缩缩地说,罗夫人是以躲避雷劫为借口,来保护您度过劫难。为此它还叫了它的朋友们来帮忙。
小白吼道,你瞎说什么呢?我是来躲避雷劫的!
右边的老头埋怨左边的老头说,白老板嘱咐过不要说出真相,你怎么忘了?
左边的老头为难道,现在……到底是要听老罗的,还是罗夫人的?
右边的老头气得蹬下了椅子,走到左边,跳起来拍了一下左边老头的后脑勺。
当然是听白老板的!右边的老头着急道。
老罗呆住了。
她早就有点儿意外。为什么小白没有找到别人,偏偏找到了她。为什么每次经历危险又能恰巧平安度过。
原来小白不是来躲避劫难的,而是来帮助她度过劫难的。
但是老罗转念一想,不对呀,我和小白以前并不认识,它为什么要帮我度过劫难?图我的钱?我也没有多少钱。图我的色?杭杭还不够好看吗?何况它天天盘在我的脚上,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老罗的思绪被中间的老头打断了。
那位老头说,老罗,九饼的预言来自一个老妖怪。这个老妖怪有一万多年的修为。为了不让其他妖怪扰乱人间秩序,他时常派人或妖怪以他的预言为准则在人间巡查。九饼就是来巡查的。巡查的人或妖怪按照老妖怪的预言巡查,会看到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是按照老妖怪的预言发生的。若是发生了预言中不存在的状况,那就说明有妖怪改变了人间秩序。妖乱人间,这是不被允许的。这个历经了一万多年沧海桑田的老妖怪说,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暂时的改变并不能改变结果。所以妖怪试图改变人间秩序,都只是徒劳,并且会大大损耗自己的修为。得不偿失。
右边的老头已经坐回了椅子上,它接着中间那位老头的话说道,是的。你刚好碰到了预言不中的情况,被老妖怪发觉,老妖怪接下来会发动数以万计的妖怪来恢复人间秩序。白老板要是还想保护你,就会被数以万计的道行或高或浅的妖怪攻击。这才是它最大的劫难。
老罗问,什么叫恢复人间秩序?
右边的老头说,让你回到之前该去的地方?
老罗浑身一颤,小声问道,掉入河里?
三位老头同时点头。
老罗顿时全身凉透,仿佛此时的她已经掉入了冰凉的河水中。而这三位半人高的老头站在高高的河岸,袖手旁观。
151.
老罗稍作镇定,问道,您说的那个维护人间秩序的老妖怪是什么来头?
中间那位老头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个老妖怪长什么模样。即使是巡查的人或妖怪,也是由其他人或者妖怪传话预言的。而传话预言的人或者妖怪,又是其他人或者妖怪告诉的。如此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最早传话的是谁。不过很多人和妖怪猜测这个老妖怪是荆棘组织的开创者。但是没有人或者妖怪见过荆棘组织的开创者,包括荆棘组织里面的妖怪。
右边的老头赞叹说,神一样的存在。
左边的老头补充说,其实它是妖怪。
152.
老罗说,屁!
三位老头都一愣。
老罗说,不就是活得久了些吗?仗着自己年纪大,曾经又犯过错,就不许别人犯错?
小白在老罗脚下怯生生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老妖怪曾经犯过错的?
老罗白了脚下的小白一眼,说,你还白老板呢,我看是白痴!这还需要想吗?它说什么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必定是它曾经改变过什么事情,最后发现改变不了什么事情,才这么说的。
三位老头如茅塞顿开一般,点头快得像小鸡啄米。
老罗又说,还有那个什么荆棘组织,我看里面都是些动过心受过伤的妖怪!
中间那位老头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罗说,没受过伤,怎么知道不能动?它们也比那老妖怪好不到哪里去!
小白懦懦地说,照你这么说,它们都不是善类?
老罗将手一挥,摆出指点江山一般的气势,说,都是自己犯过错,就不允许别人犯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依我看,没一个好东西!
那三位老头异口同声说,对,没一个好东西!
中间那位老头说完又连连摆手道,这话说不得!
老罗说,怎么就说不得?
中间那位老头说,万一被它们听到,不得把你往死里整?
小白略微生气地说,它们有这么霸道吗?
老罗说,自己什么都做过,不许别人这个,不许别人那个。这还不霸道哇!
说到这里,老罗才后知后觉想起小白好像就是荆棘里面的一员。
她赶紧捂住嘴巴,嘴巴却还在说话。
对哦,小白你就是荆棘里面的。老罗捂着嘴巴说。
那三位老头一听,吓得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跪在地上朝老罗的左脚磕头求饶。
白老板您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三位老头反复地说。
老罗心生疑惑。小白道行浅得不得了,他们三位至于怕成这样吗?就算白老板有钱,他们三位也不至于为了钱卑躬屈膝到这个程度。
153.
就在那三位老头跪在老罗面前的时候,鸡仙家闯了进来。
鸡仙家慌慌张张地说,老罗,不好了,星将道人被人害了!
鸡仙家手里的鸡往地下看了看。鸡仙家也立即往地下看,这才看到还有三位老头跪在这里。
小白这回没有假装自己不存在。
它先对着三位老头大喝“快起来”,然后主动问鸡仙家,星将道人怎么了?
鸡仙家瞄了老罗的左脚一眼,对老罗说,不好意思。
然后鸡仙家说,可能是今天在牌馆里捉了那几个仙家,被人报复了。
他现在怎么样?老罗关切地问。
鸡仙家咬了咬嘴唇,说,下手太狠,怕是撑不过今晚……
老罗没想迈步,但左脚已经往前跨了出去,拽得老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在地。亏得老罗双手扶住了墙,才不至于当场丢脸。
她明显感觉到了小白的力量,是它拽着她的脚往前走的。她第一次体会到小白有这么大的力量。
小白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用力过猛,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儿着急,没弄疼你吧?
老罗扶着墙,脑袋一阵眩晕。
你也太性急了。老罗说。
鸡仙家却红了脸,抬起手里的鸡来挡住墨镜,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鸡也惊慌失措,猛地扑棱了几下翅膀,掉了好些毛下来。
三位老头快步扑了过去,争抢地上的鸡毛。
这可是招财的法宝!平常人若得一根,可保一世衣食无忧啊!中间那位老头抓起鸡毛,满脸欣喜。
154.
老罗和鸡仙家他们赶到龙湾旅店,敲开了星将道人的房门,却发现星将道人安然无恙。
星将道人见众人半夜跑到他这里来,诧异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往地下一看,看到三位半人高的老头,又问,你们怎么不在大云山好好呆着?跑到外面来,小心捉妖师把你们都捉了!
鸡仙家也诧异得很,迷茫道,我听人说你被人报复,已经生命垂危了。
星将道人问,听什么人说的?
鸡仙家说,我不知道名字,抓那几个打牌的仙家时,我见过他。
星将道人拍腿道,完蛋!你们中计了!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爬出一个人来。那人仿佛浑身是面团做的,看起来大腹便便,但硬生生从窗棱之间挤了进来。肚子在挤压的时候鼓起来,几乎要爆炸,进来之后迅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老罗看他模样,第一个想到的是癞蛤蟆。
哈哈哈哈!那人不说话,却先大笑了一番。
这一笑,好多人突然出现在房门外的走廊上。
老罗抬头一看,头顶屋檐的挑梁上还倒挂着好多人。个个长得漆黑,眼睛却在黑暗里发着光。老罗猜测那都是些蝙蝠妖。
从窗户那里爬进来的人拍手道,好呀,好呀,大云山的道士偏心呀!表面上要将我们这些妖怪斩尽杀绝,私底下却跟这些妖怪勾结!这位手里拿着一只鸡的先生,就是今天在牌馆帮老罗出牌的吧?不得了!财神爷帮忙打牌!谁能赢钱啊?不过……我听说您是荆棘组织里的?您跟着大云山的混?是您给大云山的钱,还是大云山的给您钱?今天赢的钱,您分了多少?星将道人分了多少?老罗得了多少?
走廊上站着的和挑梁上挂着的妖怪们被鼓动起来,纷纷质问鸡仙家和星将道人。
有的骂鸡仙家吃里扒外。有的骂星将道人衣冠禽兽。
妖怪们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有的发出嘶嘶的野兽叫声,有的露出一口稀少又尖锐的牙,有的将三尺来长的舌头吐了出来。他们虽然都有了人的皮囊,但那皮囊里面装着一只野兽,野兽在皮囊里挣扎,似乎随时要撕破皮囊冲出来。
老罗一听,知道那个大肚便便的妖怪要在众多妖怪面前抹黑鸡仙家和星将道人,立即骂道,放屁!钱都在我这里!
可是你早该漂在河里,却还天天出入牌馆。又该怎么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众多妖怪后面响起。
妖怪们顿时变得安静无比,依次让出一条路来。
鸡仙家和星将道人也愣住了。鸡仙家惊慌地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
三位半人高的老头吓得躲到了鸡仙家身后。
九饼缓缓从妖怪后面走了出来,满脸的愤怒。
老罗一惊,问道,九饼,你不回家睡觉,来这里干什么?
妖怪们顿时议论纷纷,猜测到底是鸡仙家还是星将道人给老罗泄漏了天机,让老罗渡过了生死劫难。
泄漏天机对妖怪们来说是最大的忌讳,此时它们议论的声音都变小了许多,不敢高声,似乎声音大了,自己也会受到牵连一样。
在妖怪们的心里,这一条罪状可比人和妖勾结起来赢钱要可怕得多,因为这是不可饶恕的罪状。
九饼闭上眼睛一会儿,然后用力睁开,说,姐姐,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是你运气不好,刚好碰到了桥头的我。我总被伙伴们笑话羞辱,他们说我的妈妈跟妖怪在一起,我是妖怪的种,人不是人,妖不是妖。他们都不和我玩。我恨透了这种感觉。所以我偷偷找到其他妖怪,成为了为老妖怪巡查秩序的人。我不想妖怪参与人间任何事情。我不想还有人跟我一样受到嘲笑羞辱。
九饼将目光投向星将道人和鸡仙家,眼睛里满是怒火。
我恨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将人和妖的秩序扰乱!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和妖怪,让有的人变得人不像人,妖不像妖!我恨你们!九饼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
鸡仙家和星将道人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老罗急忙走到九饼面前,难得地柔声道,九饼,不要听小伙伴们乱说。不是他们说你是人你就是人,说你是妖你就是妖。
九饼“哼”了一声,小声地说,我妈也这么说,可是她怎么知道我的体会?
老罗想对九饼说她其实也是这样。可是一来没人知道她爸爸是妖怪,她确实小时候没有被这样嘲笑过,二来这里的妖怪本就讨厌人和妖勾结,说出自己就是人和妖结合之后的结果,必定会让在场的妖怪们更加敌视她。
知道楼主很累可是还是忍不住来催更 (法海)来了
155.
大腹便便如癞蛤蟆的妖怪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夏夜水田里的蛙鸣。
所有的妖怪都安静下来,静静听着它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终于有个挂在挑梁上的蝙蝠妖打破了蛙鸣声中的安静。
这可不得了,我们不杀掉你,还有千千万万的妖怪会杀掉你。那个蝙蝠妖幽幽地说。
大腹便便的妖怪肚子里的声音停止了。它走到老罗身边,摇了摇头,说,你被巡查出来了,我们任何一个妖怪杀掉你,就是立功,可以找到预言者换五百年的修为。
挑梁上的蝙蝠妖补充说,这可是所有妖怪都知道的悬赏令。
老罗心中一凉。这个老妖怪!管人闲事也就算了!居然还弄什么悬赏令,发动所有的妖怪来帮它维持所谓的狗屁秩序!
但她又暗暗庆幸,众多妖怪好像还没有怀疑到小白头上。可能是小白道行太浅,众多妖怪觉得小白没有泄漏天机逆天改命的能力。
老罗正这么想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在妖怪里面响起。
杀掉她可不算立大功!她的脚上还有一个妖怪,名叫小白!
那个声音不算大,但老罗听起来震耳欲聋。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妖怪里面走了出来。
老罗循声看去,那人不是别人,竟是跟她打过骨牌的齐黄!
老罗火冒三丈,骂道,齐黄!你这个输不起的孬种!
齐黄诡异一笑,回道,还不是因为你出老千我才输的?咱们公平地打一盘,我怎么会输给你?
老罗骂道,放你黄鼠狼的臭屁!你打牌靠着黄仙儿的邪术,我出老千也是靠我自己!
齐黄被噎住了,手指着老罗,龇牙咧嘴却吐不出字来。
所有的妖怪都往老罗的脚上看去。
老罗急忙连连抬脚,仿佛那些目光是灼热的,会烫到她的脚。
可是她不能把两只脚都抬起来,抬了几次脚之后,只好放弃。
齐黄又说,那个小白就在她的左脚上!它也是荆棘里面的一员,不让其他妖怪对人间产生依恋之情,如今它却靠抱女人大腿活着!给我们妖怪丢尽了脸!
老罗对着齐黄啐了一口,骂道,齐黄你说话跟放屁一样!什么抱大腿!它抱的是我的小腿!
本来那些妖怪不知道该看老罗的哪只脚,这下都齐刷刷地往老罗的左脚上看去。
小白见自己躲不过了,开口道,各位兄弟,各位姐妹,各位同行,大家都在最初时期依靠人类掩饰自己的气息。我道行浅,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高抬贵手!
鸡仙家看不过去了,咬牙道,你也太窝囊了!
齐黄不依不饶,转身对着众多妖怪说,小白若是普通妖怪,也就算了。可它是荆棘里面的成员,曾经逼迫过多少妖怪远离人间?现在居然不知羞耻,躲在女人裙子底下。大家说能不能放过它?
老罗抬起手往齐黄的后脑勺扇了过去。
齐黄正背对着她,没有防备,被老罗打得身子往前一扑,倒在了妖怪身上。
老罗凶巴巴道,又放屁!老娘从来不穿裙子!
齐黄转过身来,指着老罗道,你你你你你……
老罗又抬起手来。
齐黄赶紧躲在了妖怪身后。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再打我,我就骂你了!齐黄在妖怪身后叫嚣道。
这时候,妖怪群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个又胖又圆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妖怪倒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哭,哭得特别凄惨。
女妖怪旁边的妖怪怕她压到自己,纷纷让出一圈地方。
老罗问,你哭什么?
那女妖怪嚎着说,我想起了我曾经喜欢的一个小伙子,我为了他可以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模样!我宁愿下嫁给他!哪怕他什么都没有,房子没有,钱也没有,只是长得好看而已!我发过誓要陪他终老!可是荆棘组织非要棒打鸳鸯,拆散我们!我好苦啊!
齐黄指着那女妖怪,对其他妖怪说,大家看看,这就是荆棘组织造的孽!
小白在老罗脚下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白菜精吧?卖了三百多年的白菜,起早摸黑的,好不容易挣了点儿钱,都被那个小白脸花掉了!他是花光了你的钱才走的!跟荆棘有什么关系!
女妖怪立即爬了起来,抹干脸上脏兮兮的泪水,对着老罗的左脚说,你能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它们都以为真的有人喜欢过我。
我好肤浅啊,我居然想看小白谈恋爱(。・㉨・。)ノ♡一定是因为七夕的缘故 (小玉)哈哈哈哈
156.
小白说,天天在你摊位上买菜的那个人喜欢你啊,他不吃白菜的,买回去的白菜都堆了一小屋了,烂掉了。
女妖怪甩手道,他长得那么丑!不算!董永和七仙女,许仙和白娘子,哪一对不是郎才女貌?他配吗?
小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腹便便的妖怪干咳了一声,说道,就算白菜精的事情不是荆棘做的,还有千千万万个妖怪的事情你们干涉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被你盘着脚的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妖怪回头对众多妖怪说,我们只要杀掉这个人,抓住泄漏天机的始作俑者,就可以获得五百年修为的奖励!
接着,它在大得像气泡一样的肚子下面慢慢吞吞地摸了摸,摸出一把小匕首来。
然后它举着小匕首喊道,各位兄弟姐妹,你们都不想要五百年修为的话,那就让给我吧!
它这么一喊,其他妖怪纷纷掏出事先藏好的武器来。有的举着刀,有的持着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挥着扫把,有的拿着树枝,琳琅满目,古怪离奇。
它们全部朝着老罗奔来,要争抢五百年修为的悬赏。
鸡仙家和星将道人急忙冲到门口去阻拦。三位老头则在后面推着鸡仙家和星将道人的脚,免得他们被那些妖怪冲倒。
老罗的左脚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精准而有力地往那大腹便便的妖怪肚子上踢过去。
老罗感觉到那妖怪的肚子如棉絮一般软,她的脚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力量。
那妖怪“哎哟”一声,被踢得后退了几步,撞在了墙上,接连放了一串屁。那屁居然是带着颜色的,如香火上的烟雾,却是淡黄的。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随即四散。
老罗差点呕出来。
小白在老罗脚下大喊,快往窗户那边跑!
老罗赶紧跑到窗户那里。
她的左脚再次抬起,一下扫落了两根窗棱。
老罗吓得捂住嘴。
我这是成为武林高手了吗?老罗心想。
小白喊道,想什么呢?快跳下去!
老罗回头一看房门那边,鸡仙家和星将道人已经被众多妖怪推翻在地。三位老头抱头鼠蹿。
老罗心急如焚,她从踢掉了窗棱的地方探出头往窗外看了看。这房间在二楼,从窗户上跳下去,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老罗有点害怕,不敢往下跳。
可是她的左脚已经踩到了窗台上。
老罗大喊,小白,你这是要摔死我啊!
这时候,已经倒地的鸡仙家将手一挥,手里的鸡飞到了窗台上。
鸡仙家大喊,踩着它下去!
老罗赶紧右脚抬起来,放在鸡的背上。
鸡张开翅膀,咯咯咯地叫着往外飞。
老罗便以金鸡独立的姿势腾空而起,一边尖叫着一边往地下落去。
旅店老板的狗就在斜下方。它抬起头来,对着踩在鸡身上的老罗狂吠不止。
此时刚好有几个夜行人路过,那几人见老罗驾鸡而飞,又听到狗叫,吓得大喊,天哪!老罗要飞升了!一人飞升,鸡飞狗跳!
旁边的人纠正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老罗非但没有飞升,落地时倒是摔了一个猪啃泥。本来她是可以不摔跤的,但是她怕落地时将鸡踩坏,因此提前跳了下来。
老罗抬头去看刚刚跳下来的那个窗户,窗户上挤出来了好多个脑袋,仿佛葡萄架上挂着的葡萄串一般。
那个大腹便便的妖怪的脑袋也在里面。它大喊,别让她跑了!追!
一个脑袋从上面掉了下来,接着又一个脑袋掉了下来。越来越多的脑袋从那里掉下来,仿佛葡萄熟透了。
脑袋掉下来之后,老罗才看到脑袋下面还有一个身子。
那几个夜行人见了这怪异状况,吓得大叫着逃走了。
老罗急忙爬起来,想要继续逃跑。可是她的脚踝刚才落地时摔伤了,迈出一步就疼得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
跟着跳出来的妖怪往老罗靠了过来。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妖怪陆陆续续从窗户那里跳下。
一个走在最前面的妖怪阴阳怪气地说,我们这么多妖怪,她一个人可不够分哪!
大腹便便的妖怪挥舞着小匕首,说,我不要多了,只要她一只手,换十几年修为就行了。
那个阴阳怪气的妖怪提起一把屠夫用的剔骨刀,说,那我要她那双眼珠子。要是换不了多少修行,留着做手串也好。
大腹便便的妖怪扭头对身后的妖怪们说,大家不要担心,大家都有份儿!
老罗捂着疼痛的脚踝,心想,完了完了,我要被它们分成好多块了!
157.
众多妖怪将老罗团团围住。
这时,旅店老板从他的狗那边走了出来,他披着外套,叉着腰,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喊道,吵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旅店老板的声音巨大,仿佛打雷一般。
老罗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仿佛有个人冷不丁在她耳边突然用力敲了一下铜锣。
那些妖怪听到旅店老板的声音,像是枝头的麻雀群受到了惊吓,纷纷丢下手里的武器,慌忙爬上墙,从刚才出来的窗户那里钻了回去。
倏忽之间,刚才那些妖怪全部躲回去了。
旅店老板走到老罗面前,蹲下来,双手捏住老罗受伤的脚踝,忽然一用力。老罗听到“咔”的一声。
旅店老板说,脱了节,现在好了。赶紧走吧。我一回屋,它们就会追出来。对人对妖,我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旅店老板牵起狗,责备道,说了别多管闲事,你跑出来做什么!
他一边骂狗一边往回走。
老罗见那窗户后面有许多脑袋,它们的眼珠子都往下,看旅店老板走了没有。
老罗暗暗吃惊。这些妖怪居然怕一个开旅店的老板?
她顾不得多想,用脚踩了踩地,发觉脚踝不疼了,于是急忙往龙湾街跑,往家的方向跑。
老罗要从龙湾街跑回家,赵一的牌馆是必经之路。
她经过赵一的牌馆时,看到牌馆二楼的窗边站着一个人。那人只有一个影子,似乎双手背在身后,面向老罗而立。老罗甚至感觉到那个人在窗纸后面的缝隙里看到了她。
莫名其妙地,老罗感到一阵心悸。楼上那种看不到但是感觉得到的目光,让老罗心神不宁。她一边奔跑一边频频转头望那边看。
忽然之间,楼上那个人影举起了手。接着窗户“嘭”的一声破裂开来。那个人影破窗而出。
老罗看到那个人影出了窗户,仍然只是一个人影。人影飘飘忽忽,如同天际飘来的一朵云,竟然朝老罗这边过来了。
那个人影稳稳当当落在了老罗前面,拦住了老罗的去路。
老罗急忙停住脚步。
那个人影似乎背对着她,老罗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团阴影。那人似乎穿着一身长袍,宽松自在,随风飘动。它有着一头长发,没有挽起,也随风飘动。
关你什么事?老罗问道。
脚下都是路,可是哪一条都不是最好的去处。那个人影说道。
老罗听得一头雾水。
既然选择了逆天改命,就不要逃。逃就是认命。那个人影继续说道。
老罗才懒得听他说大道理。她倒是想起了之前听过的传闻,问道,你不是不能落地吗?
三人成虎。人也是会妖术的。一个没有的东西,很多人说有,它便有了。那个人影回答说。
这么说来,那都是谣传?不过您这个观点跟小白说的很像。老罗说。
老罗想起小白说的人言比三清符文还厉害以及“众口烁金”的话。
星将道人第一次来找老罗的时候,老罗就把泡在酒里的小白送到了赵一的楼上。那时候赵一就说了,她家里的这位仙家想要得到小白的修为,借此修复渡雷劫时受的伤。因此,老罗没有必要在这个人影面前隐藏小白。
那是别人眼中的我,而我是什么样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人影说。
老罗擦了擦额头的汗,说,看来您也想要五百年修为的悬赏?
那个人影说,五百年的修为,平常来说,足够一个妖怪从开启灵智到修成人身了。这自然是颇有诱惑力的悬赏。
老罗说,我还以为您与世无争呢。
老罗心想,打它肯定是打不过的,不如先拍拍马屁,说不定他一高兴,放过了她和小白。
那个人影说,我若是垂涎那五百年的修为,你将酒坛送到楼上的那次,我就把酒都喝光了。
老罗听他这么说,大喜过望。
这么说来,您不是拦我的,而是来帮我的?老罗扬眉问道。
那个人影淡然道,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是来帮忙维持人间秩序的。
这时候,旅店里的那些妖怪都追了上来。
老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经无处可逃。
妖怪们见了那个人影,不知道它是帮谁的,但似乎感觉到了这个人影不好对付,都你看我,我看你。
那个人影沉默了一会儿,说,九饼,你怎么来了?
九饼大喊道,我不让妖怪参与人间的事情!
那个人影说,你还小,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九饼声音小了一些,说,不知道。
那个人影说,夏季生长又死去的虫,不能和它谈论冬天的冰。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你只有经历了足够的时光和事情,才知道世间的真相。你还小,不要着急参与一些事情,先回去吧。
九饼声音更弱了,说了声“好”,就自己往牌馆去了。
那个人影等九饼走远了,又质问道,是谁引诱九饼成为预言巡查人的?
那个大腹便便的妖怪立即跪了下来,磕头道,小的不对!
那个人影说,你?哈哈,你是受了其他人的指使吧?你们之中很多兄弟认为我是荆棘的头目,却跟赵一相依为命,心里不服气。我是知道的。
那妖怪磕头如捣蒜一般,说道,小的不敢!
老罗大为惊讶。赵一楼上这位仙家竟然是荆棘的头目?难怪它从来不露出自己的面目!这跟那些戴面具的荆棘成员如出一辙!
那个人影继续说道,老罗身上的小白本是我们荆棘的一员,我不会徇私,自然会将它带回去惩罚。至于老罗嘛……
老罗浑身僵硬发凉,仿佛自己是砧板上一块不能动的肉,任由这个荆棘的头目切割发落。
所有妖怪都等着那个人影后面的话。
那个人影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齐黄,你带几个兄弟,把她抬到那条河边,丢到河里去。
158.
齐黄带着几个妖怪走到老罗面前,分别抓住老罗的手和脚,要将她抬起来。
牌馆那边忽然传来喊声,住手!
老罗看到赵一从牌馆那边匆匆走了过来。
赵一直接走到那个人影身边,轻声说道,你不是说过绝不参与任何跟人有关的事情吗?
那个人影犹豫片刻,说道,赵一,这个人不一样,她身上的仙家是我们荆棘成员。我不能坐视不管。
这时候小白说话了,你可别装模作样了!你自己住在女人楼上,凭什么对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原本已经丧失斗志的老罗顿时来了精神,她用力地甩开抓住她的齐黄,大声附和道,就是!你不是荆棘的头目吗?我刚好有话要跟你讲!这话我跟你们荆棘里的小喽啰小白也讲过了!
那个人影有些惊讶,哦?
老罗说,你们这些什么狗屁荆棘组织,都是自己犯过了错,就不许别人犯错的多管闲事的老家伙!我看没有一个好东西!居然还把自己当做高风亮节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我呸!
这时候,鸡仙家和星将道人狼狈不堪地追过来了。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扯得破烂。鸡仙家墨镜的镜片有一边裂了,留下许多裂缝。鸡仙家手里那只鸡脖子上掉了好多毛,稀疏得都能看到鸡皮了,像刚斗过鸡一样。
老罗瞥了鸡仙家和星将道人一眼,继续说道,什么叫天意?什么叫人间秩序?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天意!就是人间秩序!已经发生的,就已经发生了!如果天意不让它发生,它就不会发生!相遇了,动心了,受伤了,不再动心了,重蹈覆辙了,这都是天意!也都是人间秩序!
听到老罗说到天意,其他准备上前抓住老罗的妖怪被吓住了,不敢上前,生怕忤逆了天意。
老罗抬起手,指着那个人影,说道,你作为荆棘的头目,阻止自以为是的错误发生,其实是带头阻止天意!扰乱人间秩序!
那个人影拂袖大怒道,一派胡言!
众多妖怪见那个人影发怒,又吓得一怔。
那个人影怒道,要不是荆棘的成员阻止许多妖怪过分参与人间的事情,人间会乱成什么样子?生死混乱,黑白不分,善恶难辨!到那时候,世间人不再劳作,依赖招财术;不再诚恳,滥用桃花蛊;不再善良,不信因果报应!
齐黄立即拍马屁,喊道,说得对!
其他妖怪随声附和。
那个人影叹了一声,又说,荆棘之所以用那些犯过错的妖怪,是因为它们自己犯过错,理解世人和妖怪难免犯错,在处理的时候会有恻隐之心,不至于伤到人或者妖怪太多。不论处理什么样的事情,多多少少留有余地,有点人情味儿。反而是那些从未犯错或者说还未犯错的人或妖怪,一旦处理这些事情来,过于死板,往往伤了人或妖怪。
鸡仙家默默颔首。
那个人影说,很多人和妖怪不理解荆棘为什么用犯过错的妖怪,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了。
老罗也忍不住点头。她一时之间忘记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救小白和自己。她甚至为这个人影这样安排荆棘的成员而有了几分认同和感动。
太不容易了。你太不容易了。老罗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小白在老罗的脚下嘀咕道,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这么多事情都没能让你认输,它说这几句话你就不行了?
老罗抹泪道,它说得就是有道理啊!不能因为我们要活命就认为它说的不对!
那个人影挥挥手,说,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小白,你自己下来。齐黄,你们把老罗送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老罗的脸颊,她的头发随风而起,抽打了好几下她的脸。
她顿时清醒了一些,急忙说道,慢着!我还有话要说!
齐黄不耐烦道,你还废什么话!等到了忘川河,跟孟婆说去吧!
那个人影却问道,你还想说什么话?
老罗问,既然你是荆棘的头目,应该知道我的父亲。
老罗有意停顿了一下。
那个人影似乎侧了一下头,但依然没有露出面目。
老罗心里有了数,问道,是不是你们发现了他,他才消失的?
妖怪群中一阵骚动。
天哪,老罗的父亲也是妖怪?
那老罗是人还是妖?
她的父亲不是一个赌徒吗?还总输钱的那种?
听说杭杭跟她父亲见过面,你们听说过没有?
是被荆棘抓走了吗?
妖怪们议论纷纷。
159.
这次那个人影沉默了更久一些。
赵一默默地看着那个人影,眼神里满是担忧。
老罗知道赵一担心什么。她担心她楼上的仙家就是让老罗的父亲消失的主谋。这样的话,她楼上的仙家就成了老罗的杀父仇家。
其他妖怪的议论声渐渐没有了。它们都在等待答案。
那个人影说,老罗,你的父亲是我认识了两千多年的朋友。三十年前,我以为他就渡劫失败,灰飞烟灭了。
老罗迷惑不已,问道,三十年前?他不是二十多年前才消失的吗?
老罗记得,她的爸爸是在妈妈有了她的时候消失的。
那个人影说,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第一次遇到你妈妈的时候,就开始隐藏自己的气息了,从妖怪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一直打牌输钱,就是为了让其他身上有仙家的人或者妖怪认为他是没有任何妖术的普通人。他后来突然开始赢钱之前,曾去拜访过我们荆棘的另一个成员杭杭,让很多身上有仙家的人和妖怪认为是杭杭给他使用了招财术。我是知道杭杭不会招财术的,所以那时候看穿了他的真面目。我想过抓他,他跟我说,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毕竟认识了两千多年,一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瞬间。我就答应了他。没想到一个月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赵一松了一口气。
老罗问道,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什么妖怪?
齐黄插嘴道,不要得寸进尺!
那个人影回答说,你的父亲是风。
老罗一惊,问道,风?
在场的妖怪都吃了一惊。
那个人影回答说,是的。两千多年前,一位圣人在酒酣之时唱了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其时,正好一阵风从圣人面前刮过。不知道是圣人因风起而唱,还是风因圣人唱而起。自那之后,此风竟然有了灵智,竟然开始修炼。修炼人身的妖怪中,其难易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灵性较高的狐狸、猫、蛇等,修炼起来容易;灵性弱一些的鸟雀、狗等,修炼起来难一些;再次是昆虫,再次是花草,再次是树木,再次是扫帚箢箕。而风是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是因为圣人金口玉言加持,他竟然修炼大成!太不容易了!
其他妖怪纷纷点头。
千古奇闻,见所未见!那个人影感慨道。
妖怪们也连连发出赞叹声。
那个人影说,你的父亲有着风的秉性,虽然有了人身,但来去潇洒,飘忽世间,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兴起则始,兴尽则止。看似不在,又无处不在。我很羡慕他。曾经一度,荆棘的头把交椅是让他坐的。他却说,无意便是有意,有意便是刻意。他不加入荆棘,也不破坏荆棘的规则。
无意便是有意,有意便是刻意……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小白在老罗脚下嘀咕道。
那个人影继续说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你的母亲而成为一个普通人,宁愿失去风的秉性。你的父亲让我给他一个月时间的时候,我问他,你修来不易,已经达到从心所欲的境界了,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世间女子放弃两千年的修为?
听到“从心所欲”四个字的时候,妖怪们哗然。这是众多妖怪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老罗也是第一回听到有妖怪达到从心所欲的境界。
原来我的父亲是这么厉害的妖怪!她又惊又喜。
那个人影说,你的父亲跟我说,既然是从心所欲,那当然要听从自己的心。我的心告诉我,我要好好守护她。我说,你是风,是妖怪,如果想守护她,就不应该跟她有孩子。你考虑过没有,万一你渡劫失败,她们母女二人如何生活?他说,孩子不是我的。
老罗一怔,浑身僵硬。
赵一难过地看着老罗。
鸡仙家和星将道人都低下了头。
老罗心乱如麻。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不是我的父亲?可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这种事情?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又是谁?
妖怪们又开始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