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汤是用刚才的鱼头加上小人家的祖传老汤勾底,以羊脊骨、猪腿骨、牛头骨加鸡骨熬制,煨到汤浓,将骨拣出丢弃,每日不可断火,但觉汤味转淡便再添新骨。
公孙燕道,“又是祖传,你家哪来这么多祖传的玩意儿?”说罢,看见刚才拿进来的青花瓷壶,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酒么?我们这里没人喝酒?”
店主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壶中装的不是酒,是菊花酿,虽然没有东篱居的出名,但味道也是一绝。各位用过了荤腥之后,来上一杯,化食解腻,再不会有什么消化不良的。
公孙燕盯着他,“这不会也是你家祖传的吧?”
店主点头道,正是小的祖传秘方酿制,与别家口味略有不同,小姐,请尝尝。
说着便给公孙燕满上一盏,公孙燕喝一大口,入口清甜回味甘爽,点头叫好,马上让给大家都倒上。公孙燕忽然想起了郑青元,开口问道,“难道你也是沙陀族的?”
店家应道,“小姐见识广博,竟然知道这是我们沙陀族的传统,小的正是沙陀人。”
肖卓问道,“燕儿,想不到你知道的挺多啊。连沙陀族的风俗都知道。”
公孙燕嘿嘿一笑,指了指高怀德,肖卓对高怀德道,“高将军,原来你也是…”
高怀德连忙摆手,“不…不是,你误会了,我是汉人,是汉人。”
公孙燕白了他一眼,“高将军,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你是沙陀人。
再说了,就算你是,我们也不会不理你呀。就凭你今天这顿饭,我公孙燕以后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高怀德自知说她不过,只不停朝肖卓道,“我不是,我真不是…”
匡胤赶紧把白天在怀德军营中遇到郑青元的事情说了,公孙燕对店主笑道,你们有族人在禁军里作官,你可以去认认,说不定是亲戚呢?
店主笑称不敢,又从身后伙计手中端过一个大海碗,是一碗热汤面,面上铺着一层细细的粉末。介绍道,“这是方才列位剩下的鱼骨,拿去后厨大火焙干,舂细了,再加椒盐小火急炒,配在这面里作臊子。活鱼三吃,这便是第三吃了。”
众人分了面,麦香鱼香混合别有风味,再就着菊花酿,大快朵颐又无饱胀之感。吃得好心情自然好,公孙燕摸摸鼓起的肚皮,对高怀德道,你今天这客请得好,还不给店家打赏。
高怀德便叫刘廷让给钱,店主哪里肯要,和刘廷让推来让去。高怀德今天要给肖卓留下一个好印象,叫店家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打开门做生意不容易,我高某也不是白吃的人,这钱你得收下。”店家仍缩着手,高怀德眼一瞪,正要发火,见肖卓朝这边望过来,马上平易近人地说道,你要是不收钱,我们下次就不来了,你这不是赶客吗?
说罢将一锭二十两的大元宝硬塞过去,店主忙道,“要不了这许多,十两就够了。”
高怀德大方地一挥手,“余下的就赏你了。”
店主忙不迭作揖道谢,顺手将元宝塞进靴筒子里。肖卓见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把钱放怀里,反而装靴子里?不怕硌脚么?”
店主弯腰朝肖卓行个礼,答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族人世代有个风俗,就是钱都不放进怀中。”
见众人都一脸不解,店主解释道,我族祖辈游牧四方,居无定所。白天在马背上打猎,夜晚睡在马腹之下。但凡有些钱财,都不敢放入怀中,怕马上颠簸给弄丢了。
公孙燕道,“哦,原来是这样,不过把钱放靴子里,不会沾上脚味儿吗?这拿出来用的时候,…”她皱起鼻子眉头,用手扇了扇,好象已经闻到了脚臭似的。
店主见她脸带嫌恶,满脸堆笑继续道,也有不放靴子里的。
公孙燕问,那放哪儿?
店主答道,有在草原上做马匪的,专事抢掠过往客商,为了方便,就在马鞍上开个洞,得手后把财物顺手一塞。
他做了个塞东西的动作,公孙燕正想接着问那你家祖先当过马匪没有,猛然想到一件事,抬眼去看众人,肖卓已率先叫出来,“马鞍,藏宝”,匡胤和王朴也一齐望向高怀德。
几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关键,难道高行周的死与沙陀族人有关?
王朴连忙拉住高怀德,低声道,“高将军,这是个重大线索,你要马上去找柴将军,与他商量是否告知郭相。”
高怀德点点头,没有心思再去想其它事,朝大家一拱手,自己先匆匆出门。走到门口,回头对刘廷让道,再赏店家一百两银子。
店主手里捧着几个大银锭,又是欢喜又是纳闷,公孙燕经过时,笑道,“下次高怀德再来吃饭,你换双大一点的靴子,好多装些赏钱,可要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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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高怀德立刻赶去郭府,被告知郭威还没回来。高怀德便去枢密院找柴荣,柴荣见他急风火燎的,忙问有什么事。高怀德见有外人在,就随便编个理由说营中有些新募的士兵不服水土,想找枢密院拨些药。柴荣笑道你是禁军将领,这种事应该去找侍卫司,跑我这里来有什么用。
高怀德道,我以前在地方上带兵,以为侍卫司和枢密院都是管军队的的,哪知道京中还有这么多规矩,
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趁周围的人出去了,高怀德小声问道,你可知军中有谁是沙陀族人?
柴荣道,这你就找对人了,我在枢密院掌管全国军队的登记造册,上至指挥使下至普通士兵,所有人的情况都查得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盯着高怀德,“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是不是关于马鞍的事情有了线索?”
高怀德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柴荣道,“全军上下几十万人,要查出哪些是沙陀人,恐怕你得给我点时间。”
高怀德道,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查校尉以上就行了,普通人干不出那么大的事。
柴荣道,那就简单了,沙陀不是大族,人口很少,目前在军中职位较高的也就几个人,比如你手下的郑青元,英武卫马步指挥使杜言诲,还有就是史弘肇。
高怀德问道,刘铢不是沙陀族吗?
柴荣摇头道,刘铢倒不是,但也很值得怀疑,你想想,他本身就是史弘肇的亲信,当初又只有他一个人逃回来,在淮北到底干了些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高怀德想得更深一些,刘铢的确嫌疑很大,出事时他就在父王身边,会不会是露出了什么马脚被父王发现了?不过马鞍藏石如果真是意喻沙陀的话,刘铢又应该没关系了。而且看刘铢近段时间的表现,对自己极为关照,十分真诚,不象是装出来的。再说了,他出于什么动机去害父王呢?
柴荣见他深思不语,又问道,王先生的意见呢?
高怀德道,王先生只是觉得害我父王的人绝非寻常之辈,但他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才叫我找郭相主持。
柴荣道,我姑父自从回京后,变得越发小心翼翼,生怕招人闲话,连枢密院的职务都辞去了。他现在手中无兵,其实权势比以前还小了。我几次进言都被他训斥,为这事也苦恼得很,正打算这两天抽空去见一下王先生,请他为我释疑解惑哩。
高怀德道,郭相连对你也不肯说实话?
柴荣点点头,“现在边境无事,辽唐蜀三国使臣又前来议和。朝廷对军队不是那么倚重了,李业那帮人就想趁机弄权,史指挥使和杨枢密又坚决不让。郭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只担心他一味退让,反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所以你这件事…”他摇了摇头,“你这件事,他未必能起多大作用。”
高怀德心想,如果连郭威都不肯帮忙的话,那还能找谁?说不定他本身就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所以才不那么上心。
但想到王朴曾坚定地表示过只有郭威才能助自己报仇,于是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当下对柴荣道,“我现在去政事堂找郭相,把话说明白,至于帮不帮全在于他。”
说完转身就走,柴荣也想弄清楚郭威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因此并不拦阻,只是反复叮嘱高怀德不可意气用事,一定要秘密向郭威禀告。
高怀德一趟儿冲到政事堂,被守门的士兵拦住,高怀德正要扬起马鞭抽过去,后面有人说道,你们瞎眼了,认不得这是高将军么?
怀德回过头去,原来是王峻。守卫们认得王峻,急忙行礼让二人进去。郭威正和苏逢吉商量事情,见他二人来了,停住说话。高怀德和王峻向两位宰相行了礼,郭威问道,你们都是禁军将领,有事不去侍卫司,跑政事堂来干什么?
王峻躬身道,同州城墙现已修缮完毕,特来向郭相复命。
郭威道,上次你来说修城墙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你军队的事情该去找史指挥使,王峻你也算是军中的老人了,竟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王峻因为是郭威的旧部,一直很忠心。虽然现在调去禁军中的天兴卫升任了指挥使,但仍把自己当作郭威的人,所以有什么事都先来见郭威。现在碰了个钉子,老大没趣,讪讪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苏逢吉解劝道,王将军毕竟是禁军中的大将,郭相还是多少要给他留些面子。
再说他也是出于对大人的一片忠心…
郭威不等苏逢吉说完,冷笑道,“什么叫忠心?只有忠于皇上、忠于朝廷才叫忠心。你知道他为何隔三岔五跑我这来么?他是看我当了宰相,升官了,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王大将军也该再进一步了。”
王峻被这番冷嘲热讽弄得面红耳赤,只听郭威继续道,“派那个叫石什么的去修城墙,你当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连柴荣的马屁都拍,无耻。”
王峻张嘴解释道,末将并无此意。郭威愈加愤怒,指着王峻道,“象你这种趋炎赴势、势衷名利的小人,就不该留在禁军。”
王峻回了一句,“不是末将自己申请调入禁军的,而是史指挥使和杨枢密的命令。”
郭威见他顶嘴,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出去,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这副嘴脸。”
王峻默然退下,郭威对一旁的高怀德道,“你又有什么事?”
高怀德方才见到郭威莫名其妙地发作王峻,心想柴荣说的话没错,郭威是官越大胆越小,连旧部都不敢亲近了。
上前一步,小声说道,“末将有机密要务,需向大人单独禀报。”
郭威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高怀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苏逢吉,欲言又止。苏逢吉立刻起身告退,郭威摆手道,苏相留步,高怀德,你有事就在这说,事无不可对人言,苏相也是国家重臣,难道你就不能向他禀报?
高怀德心道这可是你叫我当着外人说出来的,于是大声道,“末将查到我父王留下的马鞍另含深意,恐怕害他的人与沙陀族有关,请大人主持公道。”
郭威冷笑一声,“高怀德,你父王英明一世,怎么生出你这个蠢货出来?我早跟你说过,高王战死沙场是中了敌人的埋伏,你非要疑神疑鬼,捡到一副破鞍子就说有名堂。你父王要真给你留下什么口信,他干嘛不写下来,或者叫身边人带给你?刘铢当时就在旁边呀,怎么没让他带信呢?”
高怀德争辩道,“大人就算不提,末将也正想说到这点。史弘肇极为可疑,因为他就是沙陀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串通李金全害我父王。说不定是授意刘铢,内外勾结,现在事情败露,又让郑青元盗走证据…”
郭威一拍桌子,喝道,“高怀德,你是想报仇想得失了魂,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也说得出口?史大人是什么人?是禁军马步都指挥使,他怎么可能和江南勾结?还有刘铢,人家拼了命去救你父亲,现在还大恩成仇了?”
可能觉得自己语气过重,郭威又尽量温和地说道,“怀德,你刚才的话纯属臆断,毫无根据。不过遭逢家变心神迷失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我的世侄,我怎么会不替你着想。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莫须有的事情上,有空多读些兵书,好好带你的兵,争取将来成为象你父王那样的一代名将。
高怀德没有料到郭威会是这种反应,气愤地说道,大人教训得是,末将铭记于心。但末将也有一句忠言,希望大人接纳。
见郭威没什么表示,高怀德道,“大人今日看似位高,其实并不权重。
若是再对亲信旧将的拥戴一味推拒,只恐会被人乘隙而入,到时悔之晚矣。”
他心中对郭威失望至极,说完这番话后,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就往外走。苏逢吉看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急忙喊道,“高将军留步,有话好说。”
郭威冷冷地哼了一声,“让他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苏逢吉道,“郭相,高将军也是一番好意,大人何必令其伤心?让在下去劝劝,或许可以弥补一下。”
郭威想了想道,“也好,那就烦劳苏相了。”
看着苏逢吉追出去的背影,郭威猛一抬脚,“晔啦”一声,几案倾翻,上面的物件掉了一地。
高怀德满怀愤怒出了政事堂,没想到郭威竟变得如此胆小怕事,再不是从前那位睿智沉稳令人敬佩的统帅了。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政事堂门前的石狮子,指着狮鼻骂道,“外强中干,上天白给了你这副威严,呸。”骂毕,伸脚再踢。
这话刚好被苏逢吉听到,笑着说道,高将军为何如此生气呀?
高怀德见是苏逢吉,收住踢出去的脚,没好气道,我生自己的气,与别人无关。
苏逢吉道,将军是国之良将,威名赫赫,在下倾慕已久,若是有何烦心之事,不妨说出来,看苏某能否帮忙。
高怀德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过是个空壳子宰相,比郭威还不如,怎么帮得了我。
苏逢吉并不生气,依然面带微笑,“高将军此言差矣,在下的确无甚权力,但并不表示没有能力相助将军呀。”
高怀德惊讶地看着苏逢吉,苏逢吉脸上笑容真诚,眼神清澈没有任何一丝虚伪做作。怀德想了想,说道,多谢苏相美意,但这件事情,你却帮不了我,就此告辞。
苏逢吉拦住他道,“将军不肯明言,又怎知在下帮不了你?”
目前敌友不明,高怀德不愿深说,推开他的手,翻身上马,直奔而去。苏逢吉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转身进了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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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郭威暧昧的态度令高怀德觉得一阵迷茫和寒心,进而对王朴和柴荣也开始怀疑起来,这些人会不会串通一气来把自己当猴儿耍?寒冷的夜风透过身上的袍铠,直侵肌肤,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但这反而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王朴的话是错的,郭威很明显不肯帮忙,甚至在掩饰着什么。父亲把血松石藏在马鞍里让乌云追带回来,…沙陀人也有藏宝于鞍的习俗…史弘肇、郑青元都是沙陀人…刘铢当时就在父亲身边,他会不会就是奸细?…但刘铢如果是奸细,为什么又会作出善意地提醒…乌云追刚一回来就发生了失窃事件…父亲回去的路线是机密,怎么可能被李金全知道还设下了埋伏…父亲一死,史弘肇就把淮北的部队据为已有…
高怀德把所有的疑问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以郭威和父亲的交情,如果不是他从中撺掇,父亲不会把淮北兵力一分再分;将淮北的实力削弱以后,再有人暗中向江南通风报信,让他们伏击父亲;从此淮北的十几万大军群龙无首,史弘肇乘机夺走了兵权。那象这样看来,一切都是郭威和史弘肇的阴谋。郭威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讨好史弘肇竟不惜卖友;柴荣可能不知情,但说不定也是帮凶;可笑王朴这个书生,不懂政治,还说要相信和依靠郭威。看来要想报仇,只有靠自己了。
心中认定了方向,从前的所有一切疑问和顾虑都变得豁然开朗。史弘肇和郭威是主谋,刘铢可能是帮凶也可能不是,郑青元本来就是史弘肇的亲兵出身,又和史弘肇一样都是沙陀人,东西一定是郑青元偷走的。但失窃的马鞍和血松石应该还在军营内,因为这段时间自己盘查得严,让他们没有机会把证据送出去。
既然打定了主意冒险,干脆就玩大一点,直接抓了郑青元和刘铢,向史弘肇、郭威摊牌,逼他们认账,让太后和皇帝作主。再不然就发动兵变,虽然自己手下的右神武卫只有两万人,但淮北旧部中尚有八万人就在开封,武行德还带着三万人在沂州;这十几万人便是自己对抗禁军的本钱。但是若要师出有名,必须先拿到证据。人证倒好说,随便抓个郑青元的手下,屈打成招便是;只是这物证,郑青元会藏在哪儿呢?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对刘廷让吩咐一阵,刘廷让跟随他多年,一直忠心不二、惟命是从,把高怀德的命令牢记于心,策马狂奔而去。
回到军营,高怀德又唤来另一名心腹手下刘守忠,作了细细一番安排,等刘守忠领命去了,高怀德就命人去请郑青元和张孝义过来议事。
两名副统领即刻过中军大帐来,进来之后,高怀德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然后就不发一言。张孝义问道,大将军让我们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怀德道,你急什么?等刘指挥使到了,自然明白。
郑青元道,刘指挥使也要来,莫非是有重大军情?
高怀德点点头,仍是枯坐不语,过了一阵,一名亲兵进帐来,在怀德耳边低语数声。高怀德立刻出帐,见刘守忠手里捧了一大包东西,打开看时,里面包着一堆灰烬,还有一片马鞍上的铜制拱形衬片。刘守忠道,将军所料不差,属下在郑青元床下挖地三尺,果然找到了这个东西。
高怀德道,想不到真是他干的,那血松石呢?
刘守忠道,属下没有发现,想必被姓郑的藏到别处去了。
高怀德又问道,这几天我叫你安排人手昼夜巡查,没发现有人私自与营外接触吧?
刘守忠道,将军放心,这几天连一个耗子都没跑出去过。
高怀德点了点头,“那就好,我知道他把血松石藏在哪里了。”说罢,走回帐中,郑青元笑道,既然还要等一会儿,末将军中还有些事务要安排,可否暂时告退。
高怀德道,郑将军稍安勿躁,一切等刘指挥使到了再说。
郑青元还要恳求,高怀德眼睛一瞪,喝道,“你敢不服我将令么?”一听到他呼喝,帐下几十名刀斧手尽皆手按刀柄,杀气腾腾地上前一步。郑青元连忙拱手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刘铢在接到高怀德派去的人的禀报后,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一进帐便问道,“怀德将军,这么晚叫我来,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高怀德起身施礼,“深夜劳动大驾,高某向指挥使大人赔罪。”
说完便命左右给刘铢设座,刘铢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又问道,不会是有士兵哗变吧?
见高怀德点点头,刘铢大吃一惊,“你怎不早说,我可以派兵助你弹压。”
高怀德笑道,大人莫急,现在还没有兵变,但等一下就会有了。
刘铢不明白他话中之意,正待发问,只见刘廷让提着个大包裹进来,放在高怀德面前的几案上。高怀德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副破旧的马鞍和一块红色宝石,众人都疑惑不解,高怀德对郑青元道,“郑副统领,你可认得此物?”
郑青元道,这不是高王留下的遗物吗?只是那晚无故失窃,怎么?将军找到了?
刘铢笑道,高王遗物失而复得,真是可喜可贺。
高怀德道,郑青元,你贼喊捉贼的本领可不太高明啊,这不明明就是你偷的吗?
郑青元急道,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末将自从这东西丢失之后,便从未见过,怎么会是我偷的呢?
高怀德盯着郑青元,一字一顿地说道,“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存心抵赖了,好,我给你叫人证。”
郑青元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高怀德猛喝道,你故意派人去骚扰乌云追,引我出帐,然后乘机盗走宝石马鞍,你的手下已全部招认,把人给我带进来。
几名亲兵把一个人推进来,按在地上,那人头也不取抬,磕头如捣蒜,哭求道,“大将军饶命,一切都是郑将军指使,与小人无关,求将军饶命啊。”
郑青元慌忙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诬陷我,高将军,刘大人,明察,明察呀。
高怀德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书籍文册跳起他,将马鞍重重掷向郑青元,厉声道,“那这些东西是方才从你营帐中搜出,你又如何解释?”
雷霆般的喝问令郑青元心迷神失,看着地上的马鞍,高怀德面目狰狞地走到他面前,剑按其颈,“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害我父王在前,盗毁证据在后,快说,否则本将军将你千刀万剐。”
郑青元喃喃自语,“不可能啊,这东西我已经烧了,怎么会又出现?还有这块石头,怎么会在你这儿?莫非有鬼?有鬼啊!”说着,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
高怀德上前一脚踹翻郑青元,将其腰带扯下,拿到灯下细看,腰带内里有一小块微微凸起,双手用力撕开,一块晶莹透亮的红宝石滚落出来。
高怀德满意地说道,“人赃并获。来人,把这奸细给我绑了。”
郑青元扑通跪倒,抓住高怀德的腿,“高将军饶命,小人鬼迷心窍,一时糊涂。”他又转向刘铢,“刘指挥使,你救救小人,救救小人呀。”说着,不停地磕头。
亲兵们一拥而入,将郑青元牢牢按住,高怀德拿起马鞍,冷笑道,“你说的没错,原来那副的确是被你烧了,这是另外一副,是我叫刘廷让从我府上取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先皇赐了我父王两块同样的血松石,我父王也打了两副一模一样的马鞍。
我刚才只不过是试你一下,想不到你这么不经吓,一下子就全认了。”
郑青元一听,烂泥般瘫倒在地,刘铢起身道,“想不到这郑青元平素看上去挺老实忠厚,却是个偷鸡摸狗之徒。”
高怀德斜睨着刘铢,“刘指挥使,这郑青元好象从前跟过你吧?他做这些事,你就一点也不知情?”
刘铢连忙分辩道,“是我缺少知人之明,竟把这种败类推荐给将军。但请看在他是史大人的亲信份上,网开一面吧。”转头喝道,“郑青元罪犯军纪,给我拉下去,先打一百军棍,再作处置。”
见军士们没有反应,刘铢自失地一笑,“我忘了这是在高将军营中,应该由你来发号施令。”
高怀德道,“原来刘大人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既然连你都说要听我号令,那好,把刘铢也给我拿下。”
刘廷让立刻带人拿住刘铢,并且下了他的佩剑。刘铢惊问,高将军,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高怀德冷冷地说,事关先父之死,在下不得不暂时委屈大人,待是非曲直弄明白了,若真与大人无关,在下自当向大人负荆请罪。
刘铢道,高将军,你这是犯上,若让史大人知道了,恐怕会治你叛逆之罪。
高怀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和讥诮,说道,“少拿史弘肇来压我,我这就是要押着你们去跟他对质,要是他也有份的话,哼,我淮北十数万大军可就要闹得这东京城地覆天翻了。”
刘铢大惊,“你…你这是造反,要诛九族的。”
高怀德冷笑一声,“谁诛九族还说不准哩。”
不容分说,让人把刘铢和郑青元先押出去,回身对张孝义道,“你与此事无关,若不愿随我起事,可以出去向朝廷告发,我绝不阻拦。”
张孝义跪地道,“末将虽不是淮北旧部,但一直敬重将军父子为人,愿随将军左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高怀德赞一声好,双手扶起张孝义,“那你速去传令全军集合,直取史弘肇府第。”
张孝义道,但我们只有两万人,如何对抗侍卫司几十万禁军?
高怀德道,我已派人联络军中的淮北旧部,他们将会作为内应,助我们攻取东京。只要兵行神速,史弘肇是来不及集中起全部力量来和我们对抗的。
张孝义佩服道,“大将军神机妙算,先控制住了刘铢,史弘肇便等于没了一只手。”
正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刘廷让急冲冲跑进来报告说,郑青元的部下听说主官被抓,都聚集起来找中军要人。高怀德怒道,他们想造反,张孝义,马上调集人手,先把这帮人给我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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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张孝义立刻领命而去,高怀德走出营帐,外面已经人头攒动,郑青元所部七千多人全部拿着兵器,围住了中军大帐,和自己手下的亲兵部队对峙着,火并一触即发。
高怀德问刘廷让,“咱们的人到了没有。”
刘廷让答道,淮北旧部八万,有三万人编入了天兴卫,就驻扎在我军附近,即刻就会前来。还有五万人在城南的英武卫军中,是刘铢手下的杜言诲统领,一时还到不了,但已约定,只要将军入城,他们便起事响应。
高怀德道了声好,见张孝义的部队也到了,于是大声对众军道,“郑青元伙同刘铢、史弘肇,谋递叛国,我奉诏入京勤王,有愿意随我诛杀元凶史弘肇者,将来都是护国功臣;有不愿意的,放下兵器,我放你们回原籍。”
郑青元的部下当中有人喊道,郑将军不会谋反,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高怀德道,郑青元谋害国家重臣,经本大将军审谳明白,他已供认不讳。现在军情紧急,我再说一次,愿去的就去,不愿去的赶快让路。
禁军从来的习惯是只认自己的直属上司,高怀德又新来乍到,他的话对郑青元的部属起不了什么作用。人群中有人喊道,郑将军是被冤枉的,你不放人我们就不走。
高怀德心想形势紧急,岂能在此多有耽搁,命令道,“动手”,军营中立刻自相残杀起来,高怀德急着要杀出去与外面的旧部会合,出手绝不留情,杀出大营,见前面并无来军,对刘廷让道,“不是说天兴卫即刻便至么?怎么还没有来?”
刘廷让马上派人前去打探,不一会儿便有回报:天兴卫中的三万淮北军队一出营便被指挥使王峻发现,派人拦住了不许走。
高怀德骂道,笨蛋,不会杀出来吗?
探子报说,两边势均力敌,我们的人一时冲不出来。
张孝义道,王峻是史弘肇和郭威的手下,他一定会去报讯,现在该怎么办?
高怀德狠狠地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杀过去,先打败了王峻,再收拾史弘肇和郭威。
行不到十里,前面火光冲天、杀声不断。高怀德不顾左右劝告,纵马挺枪朝人众中杀去,他武艺高强、枪法精湛,坐骑乌云追又是万中无一的好马,所到之处,当者披靡,杀得人人胆寒。天兴卫中的淮北人马见他英勇无敌,顿时士气大振,和人数众多的禁军竟战成了胶着之势。
高怀德凭着一杆枪杀入重围,直取王峻,王峻的护卫连忙发箭,都被他――拨开,于是一窝蜂地冲了上来。怀德看着已离王峻不过数丈,乌云追发力一纵,跃过面前的敌人,马上的怀德一枪朝王峻刺去。王峻挥刀用力挡住,对怀德道,“高将军,听我一言。”
怀德并不答理,回手又是一枪,王峻侧身闪过,又叫道,“高将军,我们是朋友,我是来帮你的。”
怀德说道,帮我那就让路。
说着,枪挑王峻胸口,王峻把刀一横,挡住枪尖,大声道,“高将军不要执迷不悟,等郭相来了,万事好商量。”
高怀德道,“郭威不是好人,和史弘肇狼狈为奸。”
王峻道,将军必有误会,收兵吧,左右天兴、天威和龙虎卫已经全军出动,你成不了事的。
猛听四周号炮连声,禁军铺天盖地杀来。刘廷让在后面急叫道,将军快走,侍卫司的大军到了。
高怀德心想,来得好快。顾不得与王峻厮杀,环顾四周,黑压压一大片全是禁军,把自己的人围在中间。火光掩映中,只见史弘肇和郭威立马军前。
高怀德怒道,王峻,是你报的讯。
王峻道,职责所在,你不要怪我。我一察觉到天兴卫中的淮北人马有异动,便立刻派人向侍卫司禀报。实话告诉你,我驻军在你附近,便是负有监视之职。
高怀德冷笑一声,“你这个走狗当得还不错,郭威骂得你狗血淋头,你还是这么肯替他卖命。”
王峻道,你要骂我,我也不怪你。但相识一场,我劝你弃械投降,免得伤了和气。
高怀德道,也好,怎么个投降法呢?
王峻以为他心动,放松了警惕,笑道,“好在事情没有闹大,你父子又都是立有大功的人,只需推说士卒哗变,朝廷最多降级罚俸,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高怀德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听你的。”说着垂下了枪尖,王峻策马上前,拉住他笑道,“我陪你去向史大人和郭相求情,他们一定会看在高王的面子上,对你从轻发落的。”
高怀德待他走近身旁,猛地将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腰间的剑,抵在王峻颈上。王峻大吃一惊,“你,你要干什么?”
高怀德笑了笑,“你和刘铢都是大红人,我怎么舍得杀呢?跟我去见郭威。”
王峻的手下见主将被擒,想要上前营救,高怀德横眉怒目,只把手中的脸稍一用力,王峻的脖子上便多了一处伤口。王峻连忙大声道,不要过来,高将军不会伤害我的。
高怀德带着王峻来到军前,朗声道,“史弘肇,你害我父王,你的部下郑青元已经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
史弘肇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指着高怀德骂道,“你谋逆造反,还在这里血口喷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高怀德轻蔑地看了一眼吹胡子瞪眼腈的史弘肇,说道,我不是造逆,是诛奸邪、清君侧,你怕我揭发你的奸谋,所以想要灭口是不是?
郭威道,怀德贤侄,你无凭无据诬陷大臣,还称兵犯上,罪之大矣。我劝你束手投降,或许还可以保住性命,听我一句劝,回头是岸啊。
高怀德道,你和姓史的沆瀣一气,谋夺我淮北军权,还在这里兔死狐悲,真当我高某是三岁小儿了。
说罢,将手指向身后被五花大绑的刘铢,继续道,“王峻和刘铢是你们的爱将吧,想要杀我,那得先问问你们自己舍不舍得让他们陪葬了。”
郭威怒道,小畜牲,赶快放人。否则一声令下,你淮北八万旧部全数化为齑粉。
高怀德身后的士兵一齐高呼,“为高王复仇,愿与将军同死。”
高怀德道,郭威,你听见了吧,想除掉我们,那你们的禁军也讨不了好。
郭威为难地看了一眼史弘肇,王峻这时大声叫道,“高将军并非谋逆,是手下哗变强拥而至。淮北旧军,同气连枝,闻知故主有事,相互响应也是人之常情。请两位大人明察。”
郭威斥道,你治下不严,以致今日之事,还敢替反贼说话。枉自还是带兵的人,刀剑及颈便慌不择言,摇尾乞怜,真是军中之耻。
刘铢突然说道,高将军没有造反,我们也不是他抓的,是郑青元驭下不严导致军士哗变,将我们绑住。是高将军救了我们。
高怀德没有想到刘铢竟会替他说话,大惊之下望过去,刘铢神色坦然,接着说道,“哗变的士兵是右神武卫中的一小部分,我当时便在军中,看得清清楚楚,高将军是在平乱,是功臣。”
史弘肇和郭威也不料是这个情况,他们是接到了王峻的飞报,说淮北旧军有异动。郭威当时就建议速调大军以防不测,但现在连刘铢都为高怀德力证清白,难道这一切真是误会不成。
史弘肇脸色铁青,对刘铢喝道,“你受人蒙蔽尚不自知,还要为别人开脱。”
刘铢答道,郑青元已被高将军擒住,大人将其传来一问便知。
史弘肇对高怀德道,郑青元现在何处,你敢不敢叫他出来对质。
高怀德硬着头皮道,“对质就对质,”转头命令刘廷让去把郑青元带过来,刘廷让去了一会儿,回来禀报说郑青元已死。
高怀德一惊,忙问是怎么死的。刘廷让答道,情况混乱,没有人看得清楚。但郑青元和看守他的几名士兵都死了,想必是这姓郑的趁着混乱想跑,结果反被杀死。
刘铢一听,连忙说道,郑青元很明显是畏罪,请二位大人不要再怀疑高将军,末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郭威道,照这样说来,高怀德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了?但他口出妄言,污蔑重臣,又该当何罪?
刘铢答道,回郭相的话,高王之死,本就疑点重重,高将军身为人子,又怎不时时记挂于心。再者我侍卫司又将其旧部尽数纳入,高将军或许是受人蛊惑,起了疑心,故而口不择言。请大人念其世代辛劳,包容海涵。
王峻也低声对怀德说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那帮忠心的手下打算。要真的和侍卫司对抗,他们就成了叛军,你愿意看到他们被全部剿杀吗?”
高怀德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松开了架在王峻身上的剑,扔在地上,对郭威和史弘肇道,“末将向二位大人请罪。”
郭威一招手,禁军一拥而上,下了怀德部下的兵器。看着站在下面的高怀德,史弘肇问郭威,“这个人该怎么处置?”
郭威道,高怀德和其旧部桀骜不驯,留之恐再生事端,不如…
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史弘肇沉吟道,他父子毕竟都屡有功勋,而且目前并未有证据证明其谋反,若将其除去,恐有非议,更令外镇诸藩寒心。
郭威道,纵使不杀,也不能让他再带兵了。应解其右神武卫指挥使之职,圈闭在家,作一个闲人。同时将淮北人马集中起来交由大人的亲信统一管理,如此方可杜绝后患。
史弘肇觉得这话有理,想了想又说,“但是淮北旧军已分散至禁军各卫,再行集中似乎无此必要。比如说王峻手下就带着几万淮北人马,分出去的话,天兴卫的兵力就弱了。”
郭威道,大人既提到王峻,在下倒有一言。王峻虽是我之旧将,但此人志大才疏,专好纸上谈兵,并无实际才具。让他担任禁军中的重要将领,实在是抬举他了。今夜之事,如果他能措置得当,天兴卫根本就出不了营,更别说去为高怀德呐喊助威了。他是看收拾不了局面,才赶忙来请我们救火的。而且他身为一军统帅,竟轻易被人擒获,下面的将士们怎肯再服他号令。
史弘肇看一眼一副狼狈相的王峻,迟疑着不说话。郭威道,“大人不必顾念我的面子,一切须从国家大局出发。天兴卫指挥使必须换人,至于王峻,打发他去北方边境作个防御使,在苦寒之地吃些苦头锻炼锻炼,以后如果立有寸功,再行叙封不迟。”
史弘肇笑道,都说你是忠直无私的贤臣,今天我才是真的信了。好,就照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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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大辽和江南的唐、西南的蜀这几个国家好象约好了似的,几乎同时派了使者到汴梁来。在这三个国家中,唐和蜀都新为汉军所败,因此带了不少礼物前来求和。而辽国一直国力强盛,几十万大军屯于幽燕一带,只要中原一有动静便会挥兵南下,建立在汴梁的几个朝代都惹不起它。从朱温的梁朝开始便对辽国百般笼络,每年向其输送大量岁币以及绢匹以换来和平,梁以后的唐朝开国皇帝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和辽太宗耶律德光结为兄弟,到了石敬塘就更过分,直接拜耶律德光为父,并割让北方的燕云十六州给辽国,以换取支持建立了晋朝。石敬塘的儿子石重贵,也就是石守信的伯父,就是因为想要讨还燕云失地,才被契丹铁骑给灭了族。刘知远趁着辽人不耐中原暑湿,收兵北返之际,从河东太原起兵,建立汉朝后,仍然不敢和辽翻脸,照样以臣子之礼向耶律德光上表呼其为叔。现在耶律德光死了,刘知远也死了,两国都新换了君主,辽国人是前来重新签订岁币北输的盟约的。
既然地位就象太上皇一样,辽国使团的声势也就极为浩大,正使赵延寿,本是汉人,从前做到晋朝的平卢节度使,现在是辽国南府同平章事、枢密使。副使为萧继先和耶律章,耶律章是南府枢密副使,而萧继先是北府同平章事萧思温的二儿子,现任辽国侍卫副统领,专职保卫皇室宗亲和一些重要权贵。
萧氏一族多与皇室联姻,因此在辽国萧姓和耶律姓并称两大国姓。
随同使团前来的有两千名铁鹞军,辽国军制与中原有所不同,最重骑兵,铁鹞军是骑兵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善于机动,战斗力强。派这样的人马前来护送,一是体现出辽国皇帝对赵延寿的看重,二来也向开封展示一种实力。
辽人在开封城外驻扎了两三天,刘承祐先后派了苏逢吉、史弘肇前去犒劳。由于前夜发生了夜袭事件,辽使不肯入城,甚至提出要北返。史弘肇表示坚决追查,一定要给大辽一个满意的交代。
在汉朝官员的反复恳求下,赵延寿终于答应进城拜见新皇帝。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自封邱门而入,铁鹞军军容严整威武,从士兵到战马一律披着厚重的玄铁铠甲,人和马都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每一百人组成一个方形队列,五骑一排,动作整齐划一,连马蹄踏下的先后顺序都保持着一致。引来了不少开封市民们聚在街道两旁围观喝采。
王朴和赵普还有公孙燕肖卓也在人群之中,公孙燕咋舌道,“好家伙,穿着这一身打仗,岂不是刀枪不入?”
赵普道,“所以才叫做铁鹞军,身被重铠为铁,行动迅捷若鹞,辽人能够所向披靡,靠的就是这无敌铁骑呀。”
公孙燕不服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拿剑刺他眼睛就是。还有肖卓的铁丸,大小刚好可以穿过去。
咦,肖卓呢,跑哪去了?不会走丢了吧?
赵普笑道,肖姑娘聪明机灵,又有武功,不会走丢的。
公孙燕道,我是怕她伤还没好,这里这么多人,挤着了就不好了。
这时辽骑前队已过,中军护卫着正副使节走了过来,公孙燕指着最中间一名头戴亮耳无檐金花毡冠、冠上饰以翠毛,身着盘紫窄袍,腰系金纹白玉带的官员,问道,“那个人便是辽使吗?”
赵普仔细看了看,说道,“着这人的穿着是一品服色,想来应该是辽使赵延寿了。”
公孙燕道,原来他也姓赵,和赵先生倒是本家。
赵普忙摇头道,我不过一介布衣,人家是轻裘高马随从千乘的大官,如何相提并论。
王朴在旁边说道,则平何出此言,那赵延寿乃是祸害我中原的大罪人,卖身事虏,引敌南侵,这样得来的富贵也值得羡慕么?
赵普急忙说道,文伯兄教训得是,我只是想到这种汉人败类竟然成为朝堂内的座上之宾,心生感慨罢了。
公孙燕向王朴问道,这姓赵的是个什么官儿?架子这么大。
王朴说道,赵延寿以前就是石敬塘手下的平卢节度使,手握重兵,镇守在北方的邺都一带,和现在我朝的符彦卿差不多。但他投靠契丹以后,辽人便剥了他的兵权,只封了一个南府宰相的虚衔,地位虽高,却没什么实权了。
公孙燕道,“他是宰相,那也是很大的官呀,跟郭大人差不多大吧?”
王朴知道她不能明白其中的玄奥,耐心解释道,“契丹官制,分为南北两院,又称南北二府。
北府负责契丹人的事务,南府则管辖汉人及其他外族。”
公孙燕一拍脑门,“哦,我明白了,辽国的皇帝是契丹人,所以汉人没什么地位。南府的官要听北府的。”
王朴点头笑道,“公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北上南下,北府自然是凌驾于南府之上了。”
公孙燕又问道,那北府又是谁当家呢?
王朴道,“北府宰相叫萧思温,他的妹妹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皇后,几个女儿也都嫁给了辽国皇族,所以他才是现在辽国权势仅次于皇帝的人。”
公孙燕佩服地说道,王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王朴道,,南北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公孙燕道,王先生,你不去作官真是可惜,要我说,你就该听柴将军的话,入朝为官。柴将军的姑父是宰相,封你做个副宰相,你的这些好建议就可以让皇上知道了。
王朴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见辽使的马队已全部过去,便招呼赵普和公孙燕回去了,转头见肖卓立在身后,不禁问道,肖姑娘你方才去了哪里?害得我们一阵担心。
肖卓笑嘻嘻地说,“这里人多,看不清楚,我去了那边。”说着用手一指附近一家茶楼,得意地说,“我给了三文钱,买了碗茶吃,坐在楼上看。”
公孙燕咬牙切齿地要追究肖卓如此不讲义气,两人边走边打闹嬉笑。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开,人群之中有几个文人模样的在交谈。一个人说道,“这契丹的骑兵看起来颇为厉害,幸好和我们签了盟约,要不然禁军是打不过的。”另一人道,“希望这次能够顺利签订盟约,千万别象前几年石重贵那样,说什么手中十万横磨剑、不怕虏骑南来犯。结果身死国灭,还连累老百姓遭殃。”又一人道,“还是给钱才好,送去岁币,辽人就不会南下,我们又能过几年太平日子。”
王朴听到这些话,心想贪一时安乐,却不知强邻虎视耽耽、欲壑难填,若仍只一味奉承,而不思图进取,终有一日会自尝恶果。
他摇了摇头,暗地里叹口气,随着众人的脚步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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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回到家门口,见张永德带着几名手下守在外面,一见到王朴,张永德忙上前施礼道,“先生可回来了,柴将军已经等了好久。”
柴荣正在里屋和匡胤说着话,听到响动,忙走出来,一边笑一边拱手道,二位先生好雅兴,是什么热闹让你们流连忘返呀。
又对走在后面的肖卓说道,“肖姑娘,着了女装可不能再象从前那样蹦蹦跳跳了,会不会有点不习惯呀?”
肖卓不好意思地笑道,“将军就会开玩笑,说得人家以前象个小猴子似的。”
公孙燕道,柴将军真是瞧不起人,谁说女儿家就必须得规规矩矩的?你看我,不照样想干嘛就干嘛?
说着,足尖点地,纵身跃上墙头,又凌空一个转身,大红裙摆舒展开来宛如一朵绽放的鲜花,轻轻落在地上。
柴荣鼓掌道,好,好轻功。是我说错了,公孙姑娘乃女中豪杰,较古之红线、隐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孙燕受了夸赞,做个得意的表情。
柴荣问匡胤道,前几天我叫你抽空去看看符大小姐,你去了没有?
匡胤答道,属下回来想了想,符大小姐身份敏感,万一被人发觉她隐匿所在,恐怕会连累到将军甚至郭相,所以没有去。
柴荣想了想,说道,“也对,她是罪臣家眷,我实在是不方便出面看望,所以才叫你们去。但她在东京这件事,的确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是我没想周全。”
匡胤知道柴荣今天是有事来找王朴,起身行了个礼,拉着其他人进了另一间屋。
室内只剩下王朴和柴荣二人,柴荣拿过一个卷轴,双手递过。王朴见轴柄处花纹古朴,展开一看,卷幅轻轻泛黄,上书着:
世人见竹不解爱,知君种竹府城内。
此君托根幸得地,种来几时闻已大。
盛暑翛翛丛色寒,闲宵槭槭叶声干。
能清案牍帘下见,宜对琴书窗外看。
为君成阴将蔽日,迸笋穿阶踏还出。
守节偏凌御史霜,虚心愿比郎官笔。
君莫爱南山松树枝,竹色四时也不移。
寒天草木黄落尽,犹自青青君始知。
王朴见这一笔字锋走龙蛇、雄浑刚健,不禁赞道,“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数大字,蛟龙岌相缠。这应该是薜稷的真迹吧。”
柴荣笑道,先生真好眼力,再看着这诗又如何?
王朴细细读了一遍,说道,是岑参的《范公丛竹歌》,.竹乃高洁之士,与松梅并称岁寒三友。碧叶经冬而不凋、凌云中空而不傲。薜稷与岑参皆初唐人杰,不拘一格、豪放洒脱,岑诗薜字合为一体,更是相得益彰的绝品。好,好!
柴荣道,在下见识粗疏,不及先生高雅。偶然得之,只是觉得诗笔之意皆颇为深远,却不能品得其中真味。先生既是知音,那这幅字就送与先生,还望笑纳。
王朴急忙推辞,柴荣道,“在下以师礼待先生,早晚教习颇有得益,这只是作弟子的一点心意罢了,先生何必拒人美意。”
王朴只得收下,倒不是看中这幅字画多么值钱,而是为柴荣的诚恳所感动,而且他也实在是喜欢这首诗的内蕴。
待王朴将东西收起,柴荣取过两个白底彩釉淡花杯,注满茶水,双手端起一杯递到王朴面前。王朴见他态度如此恭敬,心中过意不去,忙也双手接过。
两人同时饮了一口茶水,王朴见柴荣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口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难事,不妨直言,在下定倾尽全力为将军排忧解难。”
柴荣自从调到枢密院后,事务庞杂,每天都忙得无暇分身。上头又压着枢密使杨邠和枢密副使郭允明,杨邠倒还好说,毕竟与郭威有交情,但他只管大政,具体的日常事务都得去和郭允明办交接。郭允明是李业那边的人,对柴荣颇多刁难,动不动就把公文打回来要求重做,让柴荣苦不堪言。
想到这,他叹口气道,“唉,要是姑父还在枢密院就好了。”
王朴听他语带懊恼,笑着问道,“若是郭相还在枢密院,就会对将军徇私么?”
柴荣摆手道,“那倒不会,一样的还是多有训斥。”
王朴道,这不就对了,管他前郭后郭,只要将军秉公行事,就算受到些许责难又有何妨?
柴荣道,郭相如果还在枢密院,我至少心里要踏实一些。那个郭允明,成天只想着把他手下的人升上来,根本不管是否有德有才。
杨枢相又只看重四品以上的武官升迁,正好给了郭允明空子可钻。
他仰身靠在椅背上,一脸的无奈,“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只怕官小,不停地揽权自保,姑父倒好,生怕权力大了,以宰相身份兼领军机有什么不好?文武都兼顾得到。”
王朴道,那将军可知郭相为何坚决辞去枢密使的职务?
柴荣没好气地说,“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了,最近不管我向他说什么,换来的必是一顿呵斥。不过我想都想得到,以姑父的性格,必定是怕人说闲话。”
王朴呷了一口茶,平静地看着柴荣,“将军真以为郭相只是忧谗畏讥之人?将军可知以郭相今日之地位,看似炙手可热,其实岌岌可危。上有天子新立,下有李国舅、苏相国和史指挥使以及杨枢相等人,个个都想抓住权柄、把持朝政。朝中派系林立,外镇诸藩强横,郭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如何不忧急于心?就拿齐王高行周的事情来说吧,我料其中必有内情。连我都看得出来,以郭相之明睿又岂会毫无察觉?但他却对怀德将军颇为冷淡,这便是郭相高明之处。”
柴荣急道,你说他高明,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来。我还正想给你说一下高怀德的事情哩。
当即将高怀德兵变未遂、罢为庶人之事详细叙说,末了又叮嘱道,“此事发生于昨夜,上面严令封锁消息,以免他国使臣得知,贻笑外邦。
我连匡胤都没有告诉,先生也不必再向他人提及。怀德之前找过我几次,但我说的话真的在姑父面前起不了任何作用,也不知怀德会不会怪我。”
王朴听后,细细寻思,问道,“真是郭大人亲自下令罢免高将军兵权的?”
柴荣点头道,千真万确,好歹也是故人之后,大人这样做也不怕让人知道了寒心。还有王峻,取凤翔的大功臣,也受到牵连,被降级调往邺都作防御使去了。你说象大人这样继续下去,恐怕跟着就该把我赶出枢密院去守城门了。还有重进,他的亲外甥,打河中时的先锋大将,立下头功的人,只放在偏远的同州当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以重进的本事,不该坐刘铢的位置?郭崇、曹英,文韬武略,卓有战功,只因为跟了他,统统压着不提拔。你不提自己的人,别人就正好瞅空儿上位。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话,柴荣觉得口渴,大口喝完杯中的水,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王朴任着他如怨妇般倾诉,过了一阵,才又问道,那将军以为郭相应如何自处?
柴荣道,我不是希望他用人唯亲,但也得赏罚分明吧?一旦这些忠诚将领都离他而去,他身边羽翼全无,如何挡得住政敌们的攻击?
王朴不紧不慢道,看来朝局变幻如云似雾,只有郭相一个是清醒人啊。
柴荣诧异地看着王朴,不明白这话何意,只听王朴继续道,“以目前形势,兵多权重亦未必足以自保,高行周便是极好的例子。”
柴荣惊道,先生也认为高王之死真是我朝有人与江南勾结所致?那会是谁?李业?还是史弘肇?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才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好处。
王朴道,我身不在朝堂,无法尽知端倪。但郭相必定已有所考虑,甚至可能已知道是谁。将军试想,此人计划周密必定图谋深远,对其稍能造成阻碍者都将被一一翦除。所以郭相行事不得不分外小心。
柴荣有些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我姑父将会成为对方的下一个目标?”
王朴道,不错,不止是郭相,还会有其他牺牲品。
柴荣又不明白了,“那姑父既然意识到了危险,就更不应该把亲信手下都撵的撵、降的降啊。多一些人握着兵权,谁还敢动他?”
王朴没有直接回答,笑着说道,将军方才说王峻是去了邺都吧?邺都,那可是符彦卿的地盘。符彦卿的女儿又被郭相藏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柴荣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不瞒先生,符彦卿与我姑父素有交情。我与符京娥也打小便认识。”
王朴“哦”了一声,对柴荣道,“符氏女可是罪在不赦的叛臣家属,以郭相之精明谨慎,真的就只为了念这点故人之情?那也不该藏在东京呀,纸是包不住火的,总会被人发觉。一旦此事为对手所知,便会以之作为攻击的借口。”
柴荣一听,急忙道,那我马上派人将京娥送出城去。
王朴制止道,“郭相没有吩咐,将军切勿轻举妄动。再说你现在送符大小姐出城,万一敌人早已知道此事,在城门处稍作布置守株待兔,岂非自投罗网。”
柴荣着急地说,难道就让她一直身处危局不成?
王朴闭目凝思,片刻后睁眼道,“我也不明白郭相到底是什么打算,但其一举一动必有深意,将军勿要过于忧急,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之,将军要相信郭相,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只要谨慎地办好手头上的差使便可。”
柴荣没能完全消除心中的疑团,但是见到王朴笃定的神情,心里面踏实了一些,一拱手道,但愿一切如先生所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朴道,请将军勿怀杞人之忧,踏实做事、宽怀以待。在下相信郭相一定能圆满地解决整件事。
柴荣认真地点了点头,向王朴告辞道,今夜宫中设宴款待三国使臣,四品以上都要参加,我也忝居其列,现在就得赶过去,改日再向先生请教。
王朴笑着送他出门,匡胤见到柴荣要走,也赶忙出来相送。赵普问道,柴将军难得过来一次,不吃了饭再走?
柴荣道,宫中款待辽使,我也要去作陪。
公孙燕道,皇帝请大家吃饭?我也想去。
匡胤道,四品以上官员才能去,你一个平民女子连门都进不了。
公孙燕一撅嘴,“不去就不去,好了不起么?我在家还吃得自在些。
大不了再去吃上元居,叫高怀德请客。”
柴荣笑道,高将军最近有公务,没事就别去找他了。不过皇宫里的饭还真没什么吃头,远不如家里的好。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每天一大群兄弟姐妹在一起,无话不谈,无忧无虑。咦,对了,石守信最近不是该放假吗?怎么没在?
公孙燕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师兄心情不好,不知他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柴荣道,“哦?心情不好?他在同州的差使办得挺好呀,马上要升五品散骑指挥使了,难道他还不满意?”
公孙燕道,以他的身份,哪里会在乎升什么官,是因为辽国来了那个姓赵的,让他…
石守信是前朝皇室,身份非常敏感,当初在华山初遇时,大家便约好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匡胤连肖卓都没有告诉。现在见公孙燕脱口而出,匡胤急忙打岔道,赵延寿当年曾祸害中原,不知令多少汉人死于敌人铁蹄之下,石二弟的家人也惨遭毒手,因此他痛恨赵延寿和辽人,也在情理之中。
柴荣道,此一时彼一时,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暂息干戈比什么都重要。等他回来,你们劝劝他,凡事要向前看,咱们总会有打败辽人的日子。另外,替我告诉他一声,他后背的紫癜有法子可以消去,等过几天我叫那名郎中来给他瞧瞧。
公孙燕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后背有紫癜?连我都不知道。
柴荣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会在你面前敞胸露怀?
匡胤和石守信一同洗过澡,倒是看见过他后背肩胛处确是有一块巴掌大的紫色斑痕,但石守信不提,匡胤也就从来不问。现在听柴荣竟然知道此事,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柴荣扫视一眼,没有说话,见张永德牵过马来,一跃而上,朝众人点头示意,勒转马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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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殿内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为了表示对使节们的重视,上至皇帝、太后,下至文武百官都参加了。宽阔的大殿内点着粗如儿臂的蜡烛,并用纱笼罩起,闻不到一丝烟火味道。殿顶的梁柱上点缀了数十颗鹅蛋大的夜明珠,大殿四周围着五彩蜀锦,绢缎上刺绣虫鱼花鸟、山水仕女。
身姿曼妙的宫娥们翩翩起舞,内侍们流水般抬上水陆八珍席面。皇帝和太后频频举杯,向使节和大臣们致意,几位主要的汉朝官员象史弘肇、杨邠、郭威和苏逢吉也依次去向使节们敬酒。殿堂之上丝竹齐鸣、舞影婆娑、笑语喧哗,欢腾热闹。
赵延寿是前朝石晋时期的重臣,这归德殿不知来过多少次。现在故地重游,但却不再是从前卑躬屈膝的臣子,而是趾高气扬的上国使节,心情大不一样。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冲着台阶上的皇帝和太后说道,“谨以此酒祝大辽皇帝万万岁,大汉皇帝万岁,太后千岁。”
说完,一仰脖子,自己先把酒干了。
刘承祐听他语气里透着不敬,有些生气,本想不喝,却见到一旁的太后微笑着已经干了,没奈何也只好举起杯子,勉强抿了一口。
苏逢吉立刻斟满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座,来到赵延寿旁边,朗声道,“谨以此酒恭祝大汉皇帝万万岁、大辽皇帝万万岁,太后千千岁。”
赵延寿看了他一眼,正待发话,来自江南的唐国使臣宋齐邱却抢先道,“苏相这话可有些奇怪了,我听说汉自称为臣侄而呼辽为叔皇,岂有臣与君并称万万岁的道理?”
苏逢吉反驳道,“昔战国时期,秦亦曾与齐约定共分天下而并称东西二帝。
今时不同而理同,辽为北帝,我大汉天子为南帝,又有何不可?”
宋齐邱冷笑一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苏大人这番话真令宋某有前所未闻之感。”
座下的群臣臣中有不少人都为赵延寿故意贬低汉朝而感到气愤,特别是柴荣,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杀了这飞扬跋扈的赵延寿和烟视媚行的宋齐邱。
郭威见殿内议论纷纷,忙站起来,用严厉的目光压制住场上的骚动。
这时从角落处传出一个声音,“依宋大人所说,那么现在金陵称孤道寡的那一位岂不是僭伪了?”
宋齐邱道,胡说八道,我主乃前唐嫡裔,重建李氏江山,怎可说是僭伪?
郭威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清瘦文官,认得是中书舍人范质,郭威知道他也是李崧的学生,素有才名,想听听他怎么说,于是就没有出言拦阻。
范质又说道,宋大人不是说天无二日吗?既然李氏也自称正统,那么这天下到底应奉何人为主呢?
宋齐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还作过李璟的老师,现在是唐国的枢密使,门生故旧遍及江南。见有人发难,随口答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范质走出来,先躬身朝皇帝行礼,然后转身对宋齐邱道,“下官请问宋大人,何为有德?”
宋齐邱学识渊博、辩才无碍,一听是这个问题,捻着胡须道,“有德者,当驭天下、教万民、济苍生而解倒悬。
大辽皇帝数次扶立汴梁之主,功成而不自居,令中原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此足证为有德。而我江南君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致令民风淳朴、民生富庶,文采风流尽在江南。这也是有德者方可为之。”
范质道,在下听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行堂堂正正之事,绝无暗室亏心,方为有德。江南乘我内乱而袭淮北在先,是不义也;戮我人民,是不仁也;暴高王尸身于沂州城下,是不礼也;见我王师将至而不退兵,十万大军溃于淮南,是不智也;今欲修盟约却又语多不敬,暗含挑唆,是不信也;仁义礼智信俱无,可见文采风流尽在江南一语何其谬哉。
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至于辽国,既约为友邦,为何又要割我燕云十六州、掠我子女人民?更令岁币北输。试问从古至今何曾见过以叔凌侄、夺其物产的例子?”
赵延寿怒道,“你中原混乱无主,我大辽才以义师襄助,土地钱财,都是理所应得。就如同别人帮你打架,你不该报答么?”
范质镇定地答道,“赵大人所言甚是,但有这样反复强索、不断要求报答的么?”
起延寿看了范质一眼,“你可以说是报答,也可以说是贡献。”
宋齐邱帮腔道,“苞茅橘贡,献诸天子。既然有求于人,那割让一些土地、进奉一些财帛也是理所应当。
赵延寿道,不错,燕云十六州是我大辽扶立石敬塘时应得的回报,现在换了朝代,你们是不是还应该再作些表示?
刘承祐忍不住了,大声道,“你想要什么表示?”
建延寿不屑地说道,“把紧邻幽州的邺都和镇定二州割让大辽,每年再加岁币一倍。”
刘承祐一拍桌子,正要发火,太后先说话了,“赵大人,你与我家先帝也是相识多年,为何今日逼人太甚?”
赵延寿道,“太后何出此言,在下不过是一番好意。你大汉如今内乱频仍,如何治理得了这广阔中原?叫你们多送岁币,也是为了装备我大辽铁骑。他朝你们若是有事,我们也好出手相助啊。”
宋齐邱道,赵大人所言极是,所谓至理明言可放之四海皆准。淮南淮北本为一体,陛下既已割北土,不如将南方的淮北也一并让与我们大唐,将来陛下只要有所吩咐,我江南百万雄师必定甘为驱驰。
刘永祐哼了一声,“朕要是不答应呢?”
宋齐邱道,陛下不必动怒。试问,若辽骑南下,从幽州至汴梁不过千里,同时我大唐水师渡江北上,旬日之间,两军当可会师汴河之上。陛下挡得住这南北夹击么?要是再加上蜀国,自剑门出关陇,西北之地也将不为陛下所有,到时候,恐怕石重贵的命运又将再现了。
刘永祐猛地在桌上一击,怒气冲冲道,“你敢威胁朕?”
郭威听明白了,宋齐邱与赵延寿一唱一和,是想合南北之力瓜分中原土地,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一件事,现在看来,辽唐或已联手,只是还不清楚蜀国的动向。
蜀国使者张严,官居礼部尚书,这次前来只是为了与开封讲和,蜀主孟昶并没有交给他与别国联手的任务,因此张严抱定了隔岸观火的态度。
听到刚才的对话涉及到本国,忙起身撇清道,我皇以仁义治国,并不尚武,请诸公不要将我们扯进去。
郭威放了一小半心,想要出言缓和一下气氛,范质却又说道,“张大人之言方为至理,为君者当以仁义而治天下,自然天命所归。若是想要巧取豪夺,所谓得之易而失之易。昔日秦始皇帝一扫宇内、涤平六合,何其雄武,然不施仁义,一世而终。而我刘氏先祖高皇帝斩蛇起义,驱暴秦而利万民,垂裳而治天下。今我皇追法先祖,四方宾服,天命有归,又岂是石氏可比?”
宋齐邱道,天命无常,岂是你这等无知小辈可以妄议。我且问你,何为天命?
范质不慌不忙道,“民心所向,即是天命所归?”
宋齐邱冷笑一声,“民心?若是草野庶人也能决定天命,那还要我们这些王公大臣干什么?你既敢大言不惭,请问,天在何处?”
范质迅速答道,“诗云,日出东方,耀我中央,天在中也,正照我河洛之地。”
宋齐邱又问“天有耳乎?”
“有,鹤鸣于泽,声达九重。”
“天有足乎?”
“有,天步艰难。”
“天有姓乎?”
范质微微一笑,伏身朝刘承祐拜倒,朗声道,“我皇为天子,故天姓为刘。”
柴荣率先叫了声好,堂下掌声一片,刘承祐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叫范质平身。
宋齐邱见难不倒范质,颇为尴尬,赵延寿上前一步,逼近范质,不怀好意地说道,“你一个小小的四品官,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妄议天命,全无上下尊卑之分。”
范质直视着赵延寿闪着凶光的眼睛,毫不畏惧,从容地站起身子,拱手说道,大人既说到尊卑,在下倒有一言。大人身为臣下,在我皇面前语多不敬,难道大辽朝廷上下也是这样对待他们的皇帝么?
直延寿怒不可遏,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来教训我。知不知道什么叫贵贱有别?”
范质一拱手,“在下自幼束发受教,又怎会不知贵贱之别?贵者,张开肚皮吃饭,立定脚根做人。忠君爱民,忱于职守,心底无私,则处处高人一等;至于贱嘛…”
他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有国不报,有家不归,以汉投虏,卖身事敌。生前身后为世人耻笑,这便是贱之大者。”
赵延寿气得说不出话,只用手指着芘质,“你…你竟敢…语带讽刺,指桑骂槐。”
范质道,“在下并未针对,大人又何必动怒?现今我朝虽然新立,但喜在上下一心。大人若是真心议和,我朝必以诚相待,化干戈为玉帛,免生灵于涂炭,千载之下谁不称颂大人的英名?但若是需索无度,必致和议破裂,甚而重启刀兵,最终两败俱伤,令他人坐收渔利,这难道是大人和辽国愿意看到的吗?”
赵延寿的气焰不象刚才那么嚣张了,他脸色一缓,笑道,“本使为救生灵而来,岂会轻言好战,岁币和土地的事,改天慢慢谈。
今天主要是喝酒,看歌舞。”
郭威心中对范质赞赏不已,这样一个人才,风骨刚劲,进退有据,竟然到了今天才发现。正想说几句缓场的话,苏逢吉抢在他前面道,“大言炎炎,意图恫吓,殊不知我朝上有圣明天子,文成武德;下有禁军百万劲卒,枕戈待旦。史杨诸公,运筹帷幄;各路节镇,兵强马壮;若是真有交兵之事,胜负尚未可知。赵大人应该知道,符彦卿手握二十万雄兵,现正驻于邺都;宋大人也不会忘了,你江南十三万精锐,一夜之间败于郭相之手。”
郭威心想,好容易被范质扳回了一点面子,又能让赵延寿坐下来慢慢谈,要是再在言语上起了冲突,就不是在谈判而是在宣战了。于是以目示意史弘肇,史弘肇早就按捺不住了,跳起来大叫道,“要打就打,废什么话。想要土地,门也没有。”
他这一吼,惊动了殿外的羽林卫,一齐涌到门口。辽国副使萧继先拨剑在手,喝道,“干什么?要动手吗?”
郭威见史弘肇会错了意,把事情越闹越僵,只得上前说道,“各位稍安勿躁,请听在下一言。”
他先向皇帝和太后行了礼,又对赵延寿和宋齐邱拱手道,“都是一场误会,各位使臣来者是客,怎么会对我朝怀有敌意呢?还是赵大人说得好,只要双方互惠,一切都可以谈。比如岁币北输,那没什么,兄弟之邦,互助互利嘛。我们的银两绢缎送去大辽,大辽的马匹牛羊也可以送来开封。甚至我们还可以在边境开设互市,中原的铁器茶叶和北地的貂绒药材相互交换,这样既有助于经济,又改善了民生。和大唐也是这样,我们如果各自将驻在淮北和淮南的军队都撤回,让双方百姓自由贸易,江南盛产渔米蚕桑,河洛之地却多有瓷器,也是互补啊。还有蜀,秦川之间虽交通不便,但若以汉中为门户,我大汉愿意多多输入驰名天下的蜀锦蜀绣。各位大人,我说的可有道理?”
三国使者一齐点头,郭威松了一口气,笑着举起酒来,说道,“来,让我们大家共同举杯,共祝吾皇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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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宫宴之后,宋齐邱回到驿馆,随同前来的护卫统领林仁肇送上来一封密函。宋齐邱屏退众人,只留林仁肇在身边,拆开细阅,看完后将信在烛火上烧掉,然后问道,下书人现在何处?
林仁肇答道,末将不敢让别人知道,所以将其暂藏于后院柴房。
宋齐邱道,你立刻带他来见我,注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过了片刻,林仁肇将来人带到,那人跪下给宋齐邱磕了个头,宋齐邱示意免礼起身,问道,“你家主人还有何吩咐?”
那人答道,“家主人说请宋大人不要犹豫,一切就按以前那样去办。”
宋齐邱道,“你家主人为何不亲自出手,而非要假手于我?”
来人恭敬地说,“家主正在谋划一件大事,现在不方便露出形迹。但主人说了,万事都由他来担当,请宋大人放心。”
宋齐邱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吧,请转告贵主,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突然林仁肇大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人已跃出门外,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林仁肇凌空拔起,直扑那人。
被发觉的这名黑衣人正是石守信,他本来是去辽使所住的驿馆探查地形,伺机再次行刺赵延寿,却发现驿馆四周都有重兵把守,馆内也到处布满了守卫,知道无机可乘。悻悻退去时,发现唐使所住之处也在同一条大街上,但门外只有一小队禁军,守卫并不森严,于是仗着自己轻功了得,顺便来看一看,没料到竟被林仁肇发觉。
石守信急往墙外跃去,林仁肇叫道,“不要跑”,一记劈空掌力击向石守信。石守信人在半空,只觉对方掌风雄浑无比,知道遇上了劲敌,双足在院内一株大槐树上一蹬,伸掌相迎。掌力交接,两人各自被震得往后倒退。
林仁肇暗赞道,好功夫。拔剑在手,直刺石守信前心。石守信连忙闪避,林仁肇剑势一变,“刷刷刷”连环攻出,封住了他的退路。石守信没有兵器,只凭一双肉掌相搏,几次想要欺身近前以内力震飞对手的长剑,但林仁肇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招招快攻,处处指向石守信周身要害。
石守信顺手折下一根树枝,以枝为剑,与林仁肇相斗。待对方剑锋斜劈之时,手中树枝横拍,与剑刃相交,同时催动先天功,将树枝与剑刃牢牢吸住。林仁肇见剑锋及枝,正想趁机将其斩断,孰料手中长剑竟似被粘住了一般,他用力一抜,纹丝不动。同时石守信掌力已至,林仁肇不得不出掌相迎。二人连对数掌,谁也没占到便宜,心中都对对方的武功深深佩服,大起惺惺之念。
这时院里的护卫们都围了过来,外面值守的禁军也听到了动静,不断向里面大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石守信知道再不走的话,等大队禁军赶到,封锁了整条街,那时就走不了了。奋起一掌,猛劈过去。林仁肇不敢大意,全力迎对,石守信同时却松开了与对方剑刃相吸的树枝。
赵匡胤说,“那是在战场上,对待敌人,你不杀人,人家就要杀你。你敢说你杀的人还少么?”
顿了顿,只听匡胤又说道,“他是身负家仇国恨的人,有时难免性子偏激了一点,都该怪咱们,从来没替他着想过。”
韩令坤道,大哥说的是,其实二哥这人挺好的,为了兄弟命都可以不要。哎,大哥,你说肖卓会不会真的是契丹人?
匡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应该不会吧,肖卓也是和咱们流血拼命一块儿杀出来的好兄弟,契丹人哪有这么讲义气的。”
韩令坤道,大哥还叫她肖兄弟,人家是姑娘。不过你说的对,她要害咱们,那机会多的去了,何必出生入死的陪咱冒险。肯定不是契丹人,契丹人才不会跟咱汉人讲义气哩,他们只知道烧杀抢掠,恨不得汉人都死光了。哎,二哥怎么还不回来,别又是去杀那个赵延寿了吧。
匡胤道,我怕的就是这件事,柴将军专门叫张大哥来告诉我,说辽使安保极为严密,要我们没事别往馆驿那条街走。还特别叮嘱要我转告二弟。
韩令坤惊讶地说,柴将军为什么要专门给二哥打招呼呢?难道…
匡胤道,不会吧,你二哥的身世是重大机密,我从来没向外人提过。
韩令坤着急地说道,那二哥为何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不行,我得找他去,万一真让人给抓了,我怎么也要把他给救出来。
石守信听他们关心自己,大为感动,推窗纵入,笑道,“我在这里。”
匡胤和令坤见他现身,喜出望外,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韩令坤埋怨道,“二哥,你跑出来也不打声招呼,让我们好找。”
石守信不好意思道,“我一个人漂泊惯了,不太习惯和大家一起住。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韩令坤拍拍胸口,“好歹咱现在也是个官儿,叫手下弟兄们一家家客栈去问,能有多难?”
匡胤见石守信身着夜行衣,关切地问道,“你又去赵延寿那儿了?没被发觉吧?”
石守信不想隐瞒,点头道,“那奸贼怕死得紧,防卫严密,下不了手。但他与我不共戴天,实在不行,就算是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回到上京。”
匡胤见他咬牙切齿、满怀怨怒,拍一拍他的肩膀,说道,“二弟放心,如果在东京下不了手,那咱们就在他回去的路上动手。辽人再厉害,比得上李守贞的粮库么?”
韩令坤也慷慨激昂地说道,“对,大家是好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有仇一起报。”
石守信眼中滚出热泪,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紧握住匡胤和令坤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慢慢平复,三人坐下,石守信问道,为何柴将军要专门给我打招呼呢?
匡胤道,这就不清楚了,另外柴将军之前还说过你背上的紫癜斑可以医治。
石守信闻言,心中一惊,寻思半晌,说道,“看来他已知道我的身份了。”
匡胤急忙道,“怎么可能?我们都没有向外人提过。”
石守信摆手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相信是他猜出来的。
韩令坤道,“猜?靠什么猜呢?”
石守信道,“这紫癜斑是我石氏皇族家传的胎记,必定是柴荣听说我对辽使到来一事极为反感,顺便就提了一下,见你们并未否认,两相印证,得此结论。”
韩令坤指着匡胤道,“原来柴将军是在诈你,大哥你上当了。那他会不会对二哥不利?”
匡胤想了想道,是我的表情出卖了自己,骤然听他提及此事,我好生诧异,但没有开口否认。但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否则就不用叫张大哥来专门提醒了。
石守信表示同意,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天色将明,韩令坤道,二哥,你当真准备一直住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石守信笑道,有这么好的兄弟们在一起,谁还愿住这种地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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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屁股还没坐热,张永德就奉命前来,说是侍卫司和枢密院共同下令,要加强对各国使臣所在驿馆的保护,所有龙虎卫士兵一律取消休假,轮班值守。
张永德临走时,特别强调朝廷对使臣们的安全极为在意,一定不能让他们在开封城内出现任何闪失。说这话时,特意看了石守信一眼。石守信估计这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假装若无其事,回房睡觉去了。
张永德刚一离开,匡胤和令坤立刻赶回军营,他二人都是龙虎卫中的五品校尉,手下还带着几百人的小队,负责的恰好便是驿馆旁的一条大街。
他二人一走,石守信就无聊了,他从同州回来后,去天兴卫向上司交接了差事,王峻亲自接见了他,好言勉慰了一番,然后准了半个月的假。石守信本来是想利用一下这段时间好好想出一个法子刺杀赵延寿,现在看来却又还办不到。他一个人在床上思来想去,睡不着觉。听到外面鸡叫声,知道天快亮了,干脆起来到后院去练功。
过了一会儿,公孙燕也起床了,见到石守信,便高兴地奔过来,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丫环们开始做早饭了。石守信始终对肖卓心存芥蒂,不想等一下吃饭时与她碰面,便拉了公孙燕上街去吃。
虽然才天色微明,但街上已经十分热闹。许多饮食摊儿都出来了,街面两边的茶楼食店也打开铺子开始营业了。
两人出门右转,来到西角楼街,这条街上布满了叫卖各色小吃的早点铺子。石守信找了家干净的店,和公孙燕走进去,一名粗布短衫的伙计立刻上前热情地招呼。开封的早点品种非常丰富,什么夹馍、煎饼、肉烙圈儿、小笼包、双麻火烧、红白薯泥、豆沙角儿、羊肉炕馍、萝卜花生糕、炒凉粉、夹馅锅盔、烫面饺、炒凉粉、莲花酥、菜盒子、猪头肉糕、豆腐棍、水晶冻、吊卤面、葱花小油饼、荤素锅贴、凤球包子、桂花缸炉小烧饼等林林总总不下百样。
各家店铺自有特色,象现在的这一家,最擅长做大刀面和火烧。石守信叫了两碗面和四个脂油火烧,伙计答应一声,立刻跑下去安排。过不一会儿,用一个粗木大托盘把食物端了上来,摆在桌上。石守信看是两个大粗瓷碗,里面汤色鲜亮,冒着热气,薄若白绫的面条分作两半卧于汤中,一半是宽约一分的面皮,另一半却细若发丝,面上淋了蒜汁、香醋、芝麻酱、小磨油、姜末、葱花、香油,再加上用鱼虾勾汁而成的浇头,闻起来便勾人食欲,夹起一箸面,宽的晶莹透亮、细的可穿针而过。
公孙燕先大吃一口,赞一声好,又去夹小盘子里的火烧,火烧的两面被烤得焦黄香脆,面皮儿上沾了些芝麻葱花,挟起来咬一口,酥香无比,里面的馅是用猪羊精肉混了香菇丁和酱汁小火慢炒制成,爽滑鲜嫩。
再看旁边还有两个小碟子,都是下饭的小菜,一个叫菊甜三丝,是用砀山梨、黄瓜、白萝卜、菊花瓣一齐切丝加橘汁拌了,色彩清朗、酸甜爽口。另一个是清拌芥菜,绿生生的只加了点盐和香油。
公孙燕右手挑面,左手持饼,吃得不亦乐乎,风卷残云般一大碗面加两个火烧下了肚,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石守信笑道,“燕儿你一个姑娘家,一点也不注意形象,看你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公孙燕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嫁就不嫁,嫁人有什么好玩的。
石守信见这小丫头成天浑浑噩噩,笑着摇了摇头,唤伙计来结了账。出来后公孙燕就说要回去了,石守信道,着什么急,肚子这么饱不如再吃杯茶去,消消食也好。
公孙燕迟疑道,两位先生昨天去城外游玩,恐怕要过了今天晌午才会回来,咱们把肖卓一个人丢在家里不太好吧。
石守信道,管她呢,不是还有丫环在吗?反正她身上有伤也需要静养。
公孙燕点头道,师兄说得对,那咱们去哪儿吃茶。
石守信道,前边东马行街上有一家茶楼,里面有个茶博士,点得一手好茶,我小时候去过,也不知这个人还在不在。但即使这人现在不在这了,也没关系。这家有上好的佐茶点心,是东京的一绝。
公孙燕一听又有好吃的,马上就表示非去不可,石守信问道,你不是才吃了那么多吗?怎么又饿了?
公孙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走过去也得要些时候呀,走着走着不就会饿了。
石守信赞许地说道,哦,原来燕儿也会未雨绸缪了,看来是长大了。
公孙燕受了表扬,得意地把头昂得老高,牵了石守信就往前走。
石守信说的这家茶楼叫“一壶乾坤”,在东马行街的街头,离此地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两人拣了个楼上靠外边的座位坐下,石守信问伙计,“有一位叫张四爷的茶博士还在这里吗?”
伙计立刻恭敬地答道,“原来是老客人到了,不过客官恐怕有一段时间没来光顾过小店了吧?这张四爷已经回乡下抱孙子去喽。”
石守信当时来吃茶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过境迁,故地重游,一切已物是人非,心中不免起了唏嘘之感,对伙计道,那随便点两盏茶来吃,再上几样你们拿手的点心,象水晶糕、一枝酥还有狮子糖,这些还有吧。
伙计连忙说有,飞快地下楼去了。不移时已托着个黄杨木细漆大托盘上来,将物事从盘中依次取下摆在桌上。公孙燕见是一个紫陶做的汤提点也就是盛放热水的水壶,还有两个青花白底细瓷茶盏,另外有一个天青釉花宝蓝茶瓶。但她更关心的是吃的东西在哪里,正要开口问,另一名伙计提了个小巧精致的六角形食盒过来,打开盖子,端出三碟点心,公孙燕忙不迭塞两个入口中,一边吃一边点头。一旁的伙计忍住笑问道,二位是要小人在这里伺候还是…?
石守信挥一挥手,“我们自己来。”
说着,便打开茶瓶盖子,用小银匙舀出一些茶末,在两个盏中各加了一点,然后提起水壶,注了小半杯水,将杯子轻轻摇晃,同时又用一根乌木做的小方形木片撇去水面上的浮沫。那伙计见他动作熟练,于是笑着说道,那小人就先下去了,客官若是要续热水,唤一声便是。
公孙燕吃得急,需要喝水下下食,端起杯子就要来一口,石守信拦住她道,不要忙,这第一遍是洗茶,水得倒掉。再加第二遍水,等到沸水将茶叶中的香味逼出来了,那时才可以细品其味。
公孙燕满嘴食物直抵喉咙,哪里还等得及,也不顾水烫,喝一口,勉强咽下去了,才说道,“师兄,你是王孙贵族出身,所以才这么讲究。我要是等你这套忙完,早噎死了。”
石守信听她提起旧事,面色一变,手上稍微用力,水洒了出来,公孙燕急忙道歉,“师兄,我刚才不该乱说,我掌嘴。”
石守信拉住她扬起的手,眼角余光瞟到有几个人上楼来了,石守信立刻把头侧向外边,小声道,有人来了,不要去看。
公孙燕听了这话,反而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只见五个人高矮不一、打扮寻常,依次从楼梯处上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气度不凡、脸上表情威严,很明显是这群人的头儿。
公孙燕道,是你们侍卫司的大官儿微服出游么?看把你吓的。
石守信紧张地说道,“官我倒不怕,这个人是…”,他把声音放得极低,“林仁肇。”
公孙燕“啊”地一声叫出来,引得刚上来那几人往这边看了几眼,石守信连忙假装东西掉地上了,俯下身子去捡。
那几个人就在楼梯口的一张方桌处坐下,石守信道,叫你不要看,你还叫出声来,幸好他们没注意。
公孙燕兴奋地说,“林仁肇?就是那个连你都说打不过的家伙?既然遇上了,就让他见识见识公孙剑法的厉害。”
说着就想起身,石守信忙按住她,说道,“此人曾与我交过手,万一被他认出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公孙燕不肯,说道,师兄你怕什么?咱们两个还打他不过?再说了,你当时不是蒙了面吗?他怎么认得出来?
石守信怕她真去找林仁肇动手,心想这家伙的脾气真和韩令坤是一对,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闯祸。于是说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如果让他发现了什么,担心会影响到刺杀赵延寿的计划。
公孙燕颇识大体地点点头,“好,那咱们走。改天再收拾他。”
石守信和公孙燕起身离座,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走到林仁肇桌旁,伙计刚好送茶上来,林仁肇的一名手下伸手去提装满滚水的汤壶,没有拿稳,壶往下掉,滚烫的热水马上便要洒在伙计脚上。石守信出于本能,手一伸正准备抄起汤壶,猛觉不妥,缩回手,脚尖同时从后面点了一下伙计的脚后跟。那伙计往侧边摔倒,避过了掉落的汤壶。林仁肇轻轻一抬脚,将汤壶稳稳地勾住,抬头看了一眼石守信,回手将壶放在桌上。
石守信拉着公孙燕快步出门,往前疾走,转过几条街,回望无人跟踪,这才放了心。公孙燕道,那姓林的果然武功还不错啊,那么烫的壶,他一脚就接住了,我都还得练一练才做得到哩。不行,等他们离开开封之后,我一定要去会会,看他挡不挡得住公孙十八式。
石守信道,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公孙十八式自从被发现可以变为三大剑式之后,威力大增,林仁肇武功不错,正好拿来试试招。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到了南城的城楼南薰门处,石守信不想过早回去,要公孙燕陪他出城逛逛,到吃午饭时再回去,公孙燕也是个玩兴大的角色,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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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是早春二月,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冰消雪融,嫩芽初起、桃李渐开、蓓蕾未绽,南门外蔡河两岸遍植的杨柳随风轻摆,树下细草吐绿,散发出阵阵清香。蔡河虽不比汴河那样是漕运的重要通道,但也起着连接开封城外附近州县的作用,因此河面上也是舟船密集、人声喧哗。
远山近树,尽收眼底,石守信身处美景,浑然忘忧,说道,师父常说唯有天下太平方可安居乐业,看汴梁如此之繁华,真是这乱世中难得的一片乐土。
公孙燕笑道,你还在叫师父,人家可早就不认你这个徒弟了。
石守信略带怅惘,眼神迷茫,看着远处朦胧于晨雾中的群山,叹了一口气。公孙燕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不敢再发出声音,知趣地保持着沉默。过了一阵,石守信道,“走吧,回去了。”
公孙燕因为挂念肖卓,吵着要走近路,石守信只好带她穿过一片树林,这里叫做“灭郑林”,当年王世充建立大郑政权时,李世民前来讨伐,在此地设下伏兵全歼王世充手下精锐,故尔勒石铭记。林中还有一块大石,上面刻有房玄龄亲书的歌颂功德文字,只不过历经岁月风霜的侵蚀,石上字迹已模糊不清。
石守信手抚石碑,不禁又想起小时候随父亲一起前来打猎的往事,当时父亲就指着这块石碑,不胜感慨地说若能启唐太宗于地下,必可复燕云十六州。
当时大伯父也在旁边,那时他才刚刚即了皇帝位,笑着说何必这么丧气,手握十万横磨剑,不教胡马度阴山。说完,拔剑砍断一株松树,对天发誓若不能将契丹人驱逐回潢河草原,就不配作皇帝。
现如今大伯父是实现他的誓言了,因为他早已经不是皇帝,现在被囚禁在辽国国都上京城外的木叶山中。
石守信抚今追昔,心中起伏不平,公孙燕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可以回去了吗?”
石守信觉得在此处多待只会徒添伤感,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从密林深处突然有十几枚暗器向二人飞来。石守信将公孙燕猛地推开,同时拔高丈余,那些暗器“夺夺”连声钉入树中。
石守信厉声喝道,“偷施暗算,卑鄙无耻。”纵身入林,穿梭其间,想要找出敌人。却听身后的公孙燕连声惊叱,已与人动起手来。石守信急忙返回,只见三个黑衣蒙面人,手持长剑,正在围攻公孙燕。公孙燕手中无剑,只能凭借灵巧的身法闪躲,好几次都险些被刺中。
石守信来不及多想,欺身近前,出手快如闪电,以雄浑的掌力逼退敌人,那三人见他势若猛虎,稍作退却之后又不要命地冲了上来。石守信眼明手快,低头避开迎面刺来的一剑,左掌挥出,击飞一名敌人。另外两人暂时丢开公孙燕,全力向他进攻。石守信见两柄长剑光芒闪动,直指自身要害,身形急退,退到一棵大树旁,那两人见他退路为树所阻,用力刺来。
石守信背贴树干,身子往上一缩,滑高数尺,剑没入树中,穿树而过。石守信顺势翻到敌人身后,双掌运力,正想结果这两人性命,公孙燕在一旁大叫“师兄小心”,一股凌厉的力道直扑后背而来,石守信此时已来不及转身迎敌,急运先天内力,聚于后背,“蓬”一声硬挨了这一掌,后背衣衫被震得片片飞散,他身子往前一倾,借力发力将前面那两人打得口吐鲜血。身后偷袭之人见一击之威竟未令石守信受伤,略有诧异,石守信趁此机会,转身连环拍出十六掌,这叫“天禽十六式”,是陈抟修道时偶见苍鹰搏兔,受到启发而创制的一套掌法。每一掌自有六个变招,敌人若稍有大意,便会被掌势所罩住无法全身而退。
这名偷袭的人也是以黑巾蒙面,一霎时间只觉漫天掌影令人眼花缭乱,竟不知从何招架,差一点要被掌风扫中。蒙面人处身险境并不惊慌,气凝于神、抱元守一,不管面前的掌势如何,沉下心来,不闪不避,直攻石守信前胸要害。石守信收住攻势,以掌相对,蒙面人正是要达到这个效果,方才却是虚招,拳至中途,突然转向,击往石守信头上两侧太阳穴。待石守信出手格当时,蒙面人却又不与他直接交手,而是再攻向面门。
他这几下怪招迭出,顿时形势陡转、反守为攻,石守信左支右绌,根本来不及施展,见又来了三四名蒙面人围住了公孙燕,他心中一阵焦急,气聚胸臆,舌底吐声,如春天里半空中响过的一声炸雷,震得周围林木落叶纷飞,蒙面人以为他要作困兽之斗同归于尽,往后退了一步,石守信立刻飞身扑到公孙燕身边,出手如风,抓过一名敌人往前面一扔,挡住其余敌人,和公孙燕急速往林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