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只见小英就势往地上一滚,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扭动娇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翩若惊鸿,婉似游龙,象模象样地耍了一套醉拳,虽是不太精熟,但女孩子能练这路拳法,也是让人耳目一新。
小英拍拍身子道:“真是献丑了!”
柳奉泉抚掌笑道:“哪里献丑了,却像贵妃醉酒,武功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长得要好。”
小玉道:“你这是夸她呢,还是贬她呢,小英妹妹虽是天份差了一些,却最好学,只怕再过两年,我便没有东西可以教她了。”
柳奉泉笑道:“总得自己留一手,不要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姑父柳常荪对小玉道:“武艺你尽可倾囊相授,气力却是学不来,你看我练了一辈子武功,气力恐怕只及你的十分之一。”
小玉怕小英听了此话受委屈,搂着她的双肩道:“姑父虽是说得在理,但气力这东西只要勤加练习,持之以恒,功到自然成,也是能增进不少的。”小英点点头道:“我想也是这样,虽然现在我的气力还太小,但日拱一卒,应是天道酬勤的。”
桐花小玉又带她到前院后园各处转了一转,三人来到后花园一棵小树前,只见树上的花,白的红的粉的,一朵朵开得正盛,小英上前闻一闻,摸一摸,不禁越看越爱,问道:“这是什么树?开的花倒挺好看。”
桐花道:“这是木槿树,过了端午之后,还会开得更加艳丽呢,想起一个词来,叫作繁花似锦,形容它是再贴切不过了。”
小英略有些伤感道:“听说木槿花朝开暮败,真的是这样吗?”
小玉笑道:“朝开暮败是不假,但你没有听过花有重开日吗?它的花期很长,虽是谢了,第二日花儿依然会绽满枝头呢。”
小英叹道:“隔日无宿花,那盛开的也不是原来那一朵了。”
小玉道:“小英你怎么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万物生长消亡自有它的道理,你还替它操起心来了!”
小英并不回答,自己左右徘徊,低头沉思,桐花小声对小玉道:“看来小英是想吟诗了。”小英脚踢石子,瞑目想了一会,笑对小玉桐花二人说道:“我有文人无病呻吟的毛病,算是有感而发吧,你们不要笑我。”
桐花笑道:“你吟来我们听听。”
当下只听小英吟诵道:“
莫说蜉蝣少,
昔有薰花草;
早来晚又去,
今日复明朝;
最恨留不住,
晨露忆春宵;
愿作无情物,
山水自逍遥。”
桐花拍手赞道:“只叹天地之蜉蝣,不及细细回首,已是华发满白头,好一个扫眉才子,可惜没有用武之地,小英你若去应试,说不定也能考个功名回来。”
小英笑道:“我平日也就自娱自乐而已,若为名利所累,写诗则无趣味了,何况我写的诗十分随性,也难入房官法眼,你没看出我的诗平仄都很勉强么?”
小玉道:“不勉强,从今往后,你教我写诗,我教 武,倒是不错!不过你我青春年少,正是快快乐乐的年纪,哪要想那么多事情,徒增烦恼。”
三人回至房间,小英拈起一管狼毫,一丝不苟地用细楷将诗工工整整地誊写在花笺之上,写完笑道:“小妹粗通文墨,无聊写着取乐,有污二位姐姐尊目。”小玉一看小英写的字竟有几分卫夫人的风骨,大加赞赏道:“字美,诗美,人更美,只不过诗中前两句有些郊寒岛瘦的味道,不算太明白。”
桐花道:“小英全诗只有一个意思,用古人两句诗就可概括了,叫作‘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的寿限有长有短,各有天命,只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来,就算不枉此生了。”
小英笑道:“是这个意思,生命可贵,人生苦短,所以小妹才会决意跟两位姐姐出来,领略一下外面世界的精彩。”
小玉道:“小英你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感慨?”拿起花笺来,将诗又声情并茂地高声朗读了一遍,笑道:“看你吟得痛快,我也想附庸风雅,和韵一首了。”
桐花笑对小玉道:“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我知道,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可别贻笑大方了。”
小玉笑道:“本是随口说说,你要不让我吟,我偏得吟一首出来给你瞧瞧。”
此时柳奉泉推门进来,说道:“你们三个女孩子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怎么还淫起来了呢?马上便要吃饭了。”
三人连忙掩住话头,桐花笑对柳奉泉道:“表哥你可不要乱说,我们这就过去,你先和姑妈说一声。”柳奉泉转身离开了。
小玉对小英道:“我们快点过去吧,我那姑妈是个急性子,饭做好了,喊你去吃,你若磨磨蹭蹭半天才过去,她会跟你急的。”
桐花道:“不止是姑妈,我也讨厌那种人,别人好不容易将饭做好了,不喊十遍八遍他是不会过来吃,跟求他似的,一点也不体谅别人做饭的辛苦,能不让人讨厌么?”
小英笑道:“我的毛病真是不少,我就是你们讨厌的那种人,看来是要改改了,快过去吧。”三人笑着携手并肩来到厅上,桐花问姑妈道:“慧兰姐呢?姑妈没叫她过来吗?”
叶姑妈道:“着人去叫了,她母舅留住她,说吃完饭再过来,你们都过来坐吧,饭都做好了。”
不多一会,饭菜摆上桌,自然是丰盛无比,最惹眼的是一只烤猪,通身烤得金黄发亮,端上桌时,还冒着青烟,猪油尚在嗤嗤作响,猪身上插有几把小刀,每个人自己动手割肉,用簿饼卷上吃,若嫌油腻也可以卷上菜蔬,自力更生,各凭喜好。
叶姑妈看见小玉一边吃肉,一边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什么,问她道:“你是肉骨头没吐干净呢,还是要给这只猪超度亡魂,嘴里叽里咕噜的做什么?这哪里是你平日吃饭时的风范?”
小玉笑而不语,嫌一刀一刀片肉太过烦琐,索性拽下一只猪腿来,一边乱啃一边想着诗句,桐花将原委告诉了姑妈姑父,姑父柳常荪笑道:“做任何事情一旦你将废寝忘食的劲儿都拿出来,全力以赴地去做,那结果是一定不会太差的,等下做出来,我倒要拜读拜读,看看是什么好诗。”
正吃饭间,李慧兰一身酒气,从母舅家过来,小玉指着桌上还剩下的半只烤猪道:“慧兰姐,你还要吃点吗?”李慧兰笑道:“哪还吃得下,我都吃撑着了,还喝了不少酒,对了,我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和尚,看样子是想化斋呢。”刚说完,一家人也上来禀说此事。
叶姑妈对那家人道:“你到厨房里拿些素饭素菜给他,打发他走就行了,这些小事何必上来说。”家人答应一声,转身便要下去,柳常荪叫住他道:“你先等一下。”对叶姑妈道:“你方才说什么超度亡魂,倒是提醒我了,今年是先父八十冥诞,昊天罔极,难报万一,正想请法师做个佛七,拜忏一番。虽然此举也是世人常常诟病的‘生前不孝养,死后祭空斋’,但如今舍此并无他事可告慰亲恩,只得做做这些表面文章了,也算是尽一点孝心吧。”转头对家人道:“你去请那位师傅进来吧。”
俄而家人领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只见他鹑衣百结,面容枯槁,长得十分清瘦,和尚对众人双手合十行礼,低眉顺眼道:“小僧真空,路经贵府,特化斋饭一钵。”
柳常荪对年轻和尚道:“真空师傅,宝刹哪里?熟读何种经卷?”
真空答道:“小僧在定安大悲寺摩顶受戒,自幼剃度出家,金刚经,大悲咒,地藏经都还算精熟。”
小玉听了,对真空道:“定安离申州不下两千里,却离西山不远,我刚从西山大营回来,师傅知道那里吗?”
那真空不禁抬头多看了小玉几眼,说道:“小僧平日就在外行走,西山大营离敝寺只有一百余里,小僧自然知晓。”
柳常荪对真空道:“真空师傅,今年是先父八十冥诞,想请师傅打个佛七,作坛法事,法金从优,不知师傅愿意否?”
真空想了一想道:“若只是念经超度,小僧也可做得,只是一概法器全无。”
柳常荪道:“本来也不用大操大办,何必咣当咣当敲锣击磬,聒噪乡邻,有了这份孝心,先父自然泉下有知。”真空点头答应。
家人将斋钵装满饭菜,递给真空,真空接过来,却是不吃,小玉问道:“师傅为何不吃呢?难道你们出家人也会挑食吗?”叶姑妈接口道:“你们看这里一桌荤菜,还有这只已被吃得惨不忍睹的烤猪,他一出家人,鼻子里净闻这些荤气,哪里能吃得下去。”
真空道:“小僧心中无酒无肉,纵在酒池肉林之中,也是无碍。”
柳常荪笑道:“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师傅你却是为何不吃呢?”
真空答道:“小僧一日仅食两餐,时过未末,便不再进食,只因每日早起作晨课,化斋不便,这钵饭却是留着明早食用的。”
小玉睁大眼睛道:“定安大悲寺里都是些苦行僧,看你这么瘦,也必是如此了,一日只吃两顿,我一想到饿了却不能吃饭,那滋味简直生不如死,师傅你能受得了吗?”
桐花笑对小玉道:“子非鱼,个中三味不是你我这些世俗之人便能体会得了的,何必忧心他人苦乐,真空师傅既然出家修行,自然愿意领受那份甘苦。”
真空道:“施主说得极是。”
柳常荪道:“我看小师傅一心向佛,谨守五戒,乃是真大空,可笑有一等遁入空门却又六根未净的假大空,整日阿弥陀佛一刻也不离口,实际上只是披着袈裟的盗贼而已,吃肉喝酒养婆娘,较平常俗家尤要狠上几分。”
叶姑妈道:“既然师傅要住上几日,这钵斋饭就不必拿到房中了,天气炎热,明早只怕已不能食用,一早让家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真空道:“多谢施主美意,不必如此,小僧已经习惯了。”
柳常荪道:“那可不行,长此以往,肠胃不都吃坏了吗?”吩咐家人道:“先去将东间原空着的厢房收拾收拾,给真空师傅住下,你们明日起早一点,吃的喝的都早些预备齐整,伺候好师傅。”因又问真空道:“师傅平日几时起来呢?”
真空道:“大概鸡唱头遍,便会起来了。”
叶姑妈听了道:“哎哟,这可真够早的,也难为家人了,你们要忙完了,也早点去睡吧!”
家人道:“师傅您跟我过来吧。”说完带着真空过去了。
一时饭已吃毕,柳常荪吩咐家人将残席撤下去,众人又在厅上叙了一回话,时交二鼓,四姐妹进房歇息,叶姑妈特意在一间大卧房里添了两张绣榻,挂好粉帐,好让四个姑娘住在一起显得热闹。
当下桐花问小玉道:“方才说的诗,还有影没影呢?”小玉豪气万丈,大喝一声道:“拿笔来!”桐花笑道:“你自己拿,还要我伺候你不成?”
桌上却有现成的纸和笔,小英帮着研墨,铺匀宣纸,小玉轻濡狼毫,咬唇沉思片刻,洋洋洒洒写道:
世间之事,纷纷扰扰;
我笑我歌,但求一饱;
为情易老,为爱形销;
一箸一茗,方为大道。
短短的三十二个字,被小玉龙飞凤舞地写满了整张宣纸,字迹虽是狂放潦草,却又力透纸背,恢宏大气,与小英方才狷秀的字体相比,真是迥乎有别,果然字如其人!
小英一边看一边念,结果其中还有好几个字自己并不认得,只得又向小玉讨教,笑道:“姐姐写起字来运笔如飞,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真是好有气势,只可惜小妹才拙,能认出来的字却没有几个。”
李慧兰道:“我就更惨了,除了几个‘一’字,其他的字我是一个也认不出来。”
桐花道:“这不怪你们,从小到大,她写的字便跟鬼画符一般,除了我,没人能认得出来。”
小玉索性将那八句诗又大声念了一遍,小英听了不禁拍案叫绝,对桐花慧兰二人道:“原来小玉姐如此有才思呢,字不涉奇险,文不走偏锋,只有简简单单几句,却是字字珠玑,参透了大千世界的红尘紫陌,此诗从气概、胸怀而论,要远胜过我。”
小玉听了只觉得十分受用,拉着小英的手,美滋滋地说道:“我发现我是越来越喜欢你这个小妹妹了!”
桐花笑对小英道:“我的妈呀,你这个马屁精!她是你师父,你当然要恭维她了。”又对小玉道:“小英给你戴了两句高帽,你就差点忘了自己是谁了,你老人家年纪才有多大,却说出‘为情易老,为爱形销’的话来,你的情呀爱呀,如今在哪里?给我瞧一瞧,我看看它是圆的,还是方的,岂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这看破世情的味道,多少显得牵强了些。唯有诗中‘但求一饱’那一句,方显你吃货本色,不失真性情!”
小玉叹口气道:“搜尽枯肠,才勉强拼凑出这么几句,你就不能鼓励鼓励我?偏要与我唱反调,哪个文人墨客笔下不是发些牢骚之言,你还当真了。”说完转头对小英狡黠一笑:“不是说你。”
小英道:“诗词之美,在于意会,若是扣那字眼,便不能称其为诗了。”
小玉对桐花道:“你只会鸡蛋里挑骨头,看看人家小英这说话的水平。”
桐花笑道:“诗乃言志,重在寄托,若论写诗品诗,我是真比不过小英呀,看来是我吹毛求疵了。”
此时李慧兰支着头道:“什么为情易老为爱形销,这情呀爱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大的威力吗?让我尝尝它的滋味也好,听了让人心驰神往,可惜都与我无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会出现我的真命天子,可以让我这个女光棍托付终生。”
桐花笑对李慧兰道:“非天下无好男,是姐姐心气太高。”
小英也笑道:“我们三个也都没有嫁人,女光棍不是只有你一个,姐姐你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呢,不必急于一时,缘份这东西呀,恰如洪水猛兽一般,哪天它突然来了,挡也挡不住,跑也跑不掉,到时候只怕你还羡慕自己从前一个人时,是多么的潇洒自在呢。”桐花小玉也在一旁连声说对。
李慧兰叹道:“三位大家闺秀,你们一个个花容月貌,是好女不愁嫁呀!我哪有你们那么淡定从容,只愿这‘洪水猛兽’早些过来,送我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丈夫。母亲为了我的终身大事日日操心,有时急上了火,还失口说出些伤人的话来。”
小玉问她道:“什么伤人的话?说与我听听。”
李慧兰道:“一日母亲对我说,女孩子丑一点也没事,胖一点也无碍,黑一点也无妨,迟早都会嫁人,惟有一样,若不幸有了,嫁人便要困难许多。”
小英急问道:“惟有什么?黑胖丑乃是压在我们女孩子头上的三座大山,难道还有比这三样更惨的吗?”
李慧兰道:“不幸的是,自我出生的那一天起,黑胖丑就如影子一般,对我是不离不弃,另有一样,母亲说如若女子长得像男的,要想嫁出去便是千难万难,你们看我像吗?”
桐花道:“哪里有一点像?伯母只是无心之中失口说出的话,未见得是有意奚落你,我看伯母平日里倒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李慧兰道:“我知道她是有口无心,她疼我还疼不过来呢,我母亲说也好笑,这么大的一个人,有时还一团稚气,经常说些没有边际的话,我也不会与她计较。”
小英道:“喜美恶丑,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只是人的相貌美丑媸妍,出自天生,谁也改变不了,而且总会有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品性才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东西。与姐姐相处这一两日,我发现姐姐是一个心地善良,为人爽朗的本分勤劳女子,谁要娶了你,才是他的福气呢。”
桐花笑道:“小英说得对,心里美才是真的美。”
李慧兰苦笑道:“是真的美吗?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男人才不稀罕什么心里美呢!”
小玉对她道:“你与伯母酷肖无比,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还说你长得像男子?再说她当初不也嫁人生了你?”
李慧兰道:“我也是这等回我母亲,她倒好,对我说道:‘那你以后也只能嫁给一个铁匠了,只是远近打铁的人家也不多。’”
小玉笑道:“和我一样心直口快,伯父听了岂不恼火?”
李慧兰道:“他也早就习已为常了。”
小英对李慧兰道:“慧兰姐,说你胖点黑点倒也不算太过份。”才说到这句,小玉打断小英的话,对她道:“且慢!这还不叫过份,什么才叫过份呢?”
小英扬起头笑道:“讨厌!能不能容我把话说完?”
桐花笑对小英道:“如果能不说,就先不要说,或者想一想再说,这叫做慢开口。”
小英道:“我怕我会憋死。”继续对李慧兰道:“但说姐姐丑,我是一万个不同意,更别说像男子了。”
小玉笑道:“这才像句话嘛!”
小英又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姐姐长得像男人又怎么样,丑一点也没有什么嘛。”还要继续往下说,小玉拦住她道:“小英你看,怎么绕着弯儿又说回来了呢?”
小英道:“等我说完,不管怎么样,姐姐也不必灰心丧气,他日必有欣赏你的如意郎君腾云驾雾而来,与姐姐偕老终身。”
李慧兰叹道:“那不就是孙猴子吗?本来还心存侥幸,心想是不是别人看走了眼,如今听了小英这一番议论,看来黑胖丑对我来说,已是铁案如山,永世不能翻身了。”
小英一捂嘴道:“言多必失,我再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