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7)|严杰:老山作战一等功臣团打出经典之战:激战之后(上)


连载经典之战之十七
 
 老山作战一等功臣团打出经典之战
——在一个团指挥所,同时指挥的一场防御和进攻大战,攻防一体的“抗反出击战斗”,史称“1.15大捷”
文|严 杰
第十七篇章:激战之后(上)
 
上篇讲到战至19日,经过4个昼夜你争我夺的鏖战,敌我双方都打得筋疲力尽,越军更是伤亡惨重。但其好勇斗狠的本性,连惯用的擅长小股偷袭都难以实施的情况下,依旧不时以断断续续的炮火,特别是依托周围前沿阵地以步机火力企图阻止骚扰我调整部署、加修工事和前送后运及抢运烈士遗体。于是,在这个敌我双方阵地对峙条件下的特殊战场,枪停炮歇并没有出现在激战之后。
 连续4天的激战,1团在炮兵火力和兄弟部队的有力支援配合下,以伤亡416人(含配属支援分队,其中牺牲134人)的代价歼敌1356人,连续击退了敌313师在我左翼的猖狂反扑,彻底粉碎了敌以“堑壕延伸”战术为核心的第三战役计划,不仅寸土未丢,而且在右翼攻占了敌356师前沿2个要点阵地,完成了军师赋予的出击拔点作战任务,重创敌313师122团、149团、821特工团1营和356师153团、876团2营,牢牢锁定了这场抗反出击“攻防一体”战的胜局。
然而,激战之后没有出现枪停炮歇的寂静,也没有出现解除敌情顾虑和敌火威胁的安宁,更没有出现象战争影视剧那样指战员们在阵地上欢呼雀跃庆祝胜利的热烈场面。
因为这场中越边境老山作战,是一场战争史上罕见的互有攻防的“三个有限、一个特殊”的对峙作战。“三个有限、一个特殊”是我的归纳,虽未必准确全面,但有助于大家对这场战争特点的把握。战场空间有限,双方兵力兵器高度集中于空间压缩的战场内,军在老山、八里河东山地区的防御阵地面积约800平方公里,师在老山、那拉地区防御阵地正面7公里、纵深12公里,1团担负军师主要方向662.6高地、那拉地区坚守任务,阵地正面5公里、纵深2.5公里;作战手段有限,陆军单挑陆军,准确地说是双方步兵炮兵的对决对抗,当然还有侦察、通信、工程、防化(喷火)及后勤等兵种的参战;作战规模有限,服从服务于政治外交斗争需要,打和不打、打哪里、打多大规模甚至什么时候打,并不仅仅是从军事维度考虑,且无论大小出击拔点的进攻战斗需经军区前指批准并报总部,战术行动涉及战役指挥、影响战略全局;战区地形特殊,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其地形地貌为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紧贴胶着创造了天然条件。“三个有限、一个特殊”和越军第三战役采取的“堑壕延伸”战术,形成了敌我阵地紧邻胶着的对峙态势。
虽然拿下了敌负2号、负3号高地这两个对我防御稳定威胁最大的前沿要点,前推了阵地,扭转了我防御被动局面,但从总体上并没有改变敌我双方的对峙态势。所以激战之后的胜仗之势不可能枪停炮歇、也不可能解除敌情顾虑和敌火威胁,更不可能在打下来的阵地上欢呼雀跃。
激战之后19日的阵中日记显示:
1985年1月19日 晴 周六 627高地
今天敌人依然对我前沿阵地和纵深目标进行炮击,我炮兵对敌行压制和监视射击……
由此可见,激战之后的行动仍然是在敌火威胁下,尤其是从634高地到116号阵地这条“生死线”依旧受到负4号高地(小尖山)之敌步机直射火力的瞰制。
19日上午,云开雾散,日出东方。当一轮朝阳喷薄而出的光芒洒向整片山野的时候,手脚冰凉的我并没有感到一丝阳光的温暖,反而增添了一阵恐惧的寒颤。在1号洞口我看到了左前方(西南侧)一谷之隔被炮火剥光了植被赤条条裸露的634高地东坡斜面,在太阳这个巨型聚光灯的照射下愈加暴露无遗,即便有只野猫窜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634高地位于敌负4号高地的西北侧,从这个角度看是一个向敌斜面,而且是侧向敌斜面。在这个斜面运动的人员对于敌射手来讲就是侧横向运动目标(横向运动是战场上最忌讳的),且又由于阳光由东向西照射,照到的是射击目标而不是射手,对负4号高地之敌瞄准不仅没有丝毫影响,反而因阳光的照射提高了目标的清晰度,任何出现在这个坡面的人员都将被敌人用准星或瞄准镜精准地套住,必遭敌轻而易举的射杀。所以,这时阳光带来的不是“生机勃勃”,而是“杀机重重”。我希望浓雾能立刻出现挡住太阳的光芒,也祈祷千万不要有任何人员此刻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真是糟糕透顶!怕什么来什么。突然,有顶钢盔在634高地通道口明晃晃闪了一下,马上便是1个战士的上半身向前移动。接着进入我视野的是,左前方634高地斜坡上的两个战士一前一后由西向东、自上而下急匆匆地向116号阵地方向运动,连背上的绿色帆布背具饭袋都能看见,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瞬间 “头大”——炊事班送饭的战士呀!并非担心炊事班战士的军事素质(他们都经过战技术训练,且多数都在战斗班呆过),而是这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袋让我“头大”。我曾问过炊事班送饭的战士得知,这个饭袋通常装了食品罐头和用塑料袋分装好的一份份饭菜,有的还带了几个水壶的水,足有四五十斤重。背着这么笨重的东西怎么快速跃进?同时看到这一幕的张景华副团长和6连干部都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阻止这两个战士是来不及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负4号高地敌人的值班火器在“打盹”。
不一会接连两响刺耳的枪声,把我的“希望”击得粉碎,也把在1号洞口所有人的脖子拉长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前方。敌人不仅没有“打盹”,而且对这两个目标作了射击区分,几乎同时开火。前面的战士跑到山腰一半,看样子是上体或上肢中弹后不顾一切地在顺坡加速向下滑冲,幸运的是敌人连续几枪追射没有命中,他就进入了敌人的射击死角。而后面的战士刚刚冲出十几米,还在山坡的上半部,中弹后欲转身向上隐蔽。我们几个人看到这个情况心急如焚,扯着嗓子齐声连喊“往—下—冲!……”敌人一阵密集的枪声掩盖了我们焦急的呼喊,射向这个战士的一发发子弹在他周围溅起了1人多高的尘土,最终他动弹了几下后便一动不动。阳光下依稀可见从打碎的帆布饭袋里滚落下来的一些罐头和包装食品散落在山坡上,洒在他身旁的几处白花花的米饭格外刺眼……
“送什么饭呀,谁他妈叫送的?”我听到6连的干部骂了一句,这个骂是内心悲痛的一种宣泄。这是6连调整部署后炊事班第1次送饭,一伤一亡。班长顾卫健左手负伤,刚参军一年的新战士冯伟兴壮烈牺牲。

(6连新战士冯伟兴烈士)
我们叫他往下冲,是因为往上爬行动缓慢,近似不动目标且处于突出部位,便于敌射击,命中目标没有什么难度。如果往下冲速度会快得多,虽然仍处于敌枪口下,但能增大敌射击难度而降低命中精度,运气好的话,有望死里逃生。痛心的是,战场上没有“如果”。
几个小时之前,19日当天凌晨4点左右,冯伟兴在新寨巧遇一起从浙江上虞入伍的1营炮兵连炊事班新战士王建龙。在部队,新兵蛋子见到老乡特别容易激动,战场相遇更是喜出望外,俩小老乡别提有多高兴。王建龙邀冯伟兴在3连的炊事班吃早饭,边吃边聊。王建龙问冯伟兴一同入伍在2营的几个小老乡情况,冯伟兴告诉他2机连的干兴伟牺牲了。讲到其他老乡还好时,说4连的老乡陆水明还给了他3包香烟,有红梅、大重九和阿诗玛。

(2机连新战士干兴伟烈士)
我观察到,战争的硝烟让原本不抽烟的一些年轻干部战士也点燃起手中的香烟,我也是其中之一。而炊事员送饭一趟不容易,口袋放几包香烟还不是自己抽,在把饭送到前沿的同时,再给战友们点上几支,来个锦上添花;遇到烟瘾重而又断“粮”的,还是雪中送碳,会受到前沿战友的热烈拥抱。
冯伟兴递给王建龙一支“大重九”,听着王建龙讲“1.15”战斗打响的当天去116号阵地前沿送弹药的遇险经历。

(1炮连炊事班新战士王建龙(左)和本班战友周桐在阵地上)
15日下午3时左右,接1营副教导员王金聚命令,由各连炊事班抽调11人组成临时军工队紧急前往116号阵地负1号高地送弹药,王建龙和3连炊事班的刘加路、还有配属2连的徐加兵也在其中。那天敌我双方的炮火都非常猛烈,临时军工队在通过炮火封锁区时伤亡4人,到116号阵地后只剩下7人。经过116号阵地2号洞休息时又发生了一个险情,险些让王建龙非死即残。王建龙在洞口旁把背着的弹药箱放下来时,由于身体疲惫,弹药箱一下没有稳住,眼看一箱手榴弹就要掉下一边的悬崖。王建龙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怎样,弹药箱不能掉下去。他双手紧紧抓住捆住弹药箱的背包带另一头不让弹药箱坠落,这个动作导致他身体重心立马失去平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徐加兵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其他战友也赶紧过来协力把他的身体连同弹药箱一起稳住,王建龙和弹药箱才没有坠落悬崖。临时军工队短暂休息后继续向负1号高地前进,途中又有3人被炸伤。王建龙把3个伤员未能送到的弹药和884电台的电池,来回跑了4次送至负1号高地。


(王建龙战中日记)
17日早晨,根据315(陈传发团长)指示,由1营利用战斗间隙,负责给在前沿指挥的317(张景华副团长)送饭。送饭任务交给了3连,3连派出了炊事班战士刘加路和王建龙。这是他俩继15日下午送弹药到负1号高地,再闯“生死线”。他们借着晨雾的掩护,冒着炮火把饭菜送到了负1号高地1号洞。说是给张景华副团长送饭,实际上是给包括在1号洞的营连指挥员、警卫员、通信员、电台兵及担任警戒的战士近20人送饭,尤其是还有几位伤员更要抓紧补充热食。我把装在小塑料袋里的饭舔得一粒不剩,还没有吃饱。我想张副团长那么大的个头,扒拉这几口肯定吃不饱。不过,大家啃了几天干粮,现在吃上几口冒着热气的饭菜,觉得暖胃暖心舒服了许多,浑身上下的疲惫和交瘁也都消散了不少,自然是对冒着生命危险送饭的刘加路和王建龙再三道谢并叫他们返回时一定注意安全。

(王建龙战时日记,此页记载了他19日与冯伟兴战地重逢和在送饭返回路上遇见前往116号阵地送饭的冯伟兴)
王建龙告诉冯伟兴,因自己连队的6门82无后座力炮分别配属给3个步兵连,炊事班也同时抽人配属到3个步兵连炊事班,自己配属给3连,吃好早饭马上就要去3连的124号阵地送饭。两个小老乡在一起吃完早饭,分手时抱在了一起并承诺活下来的人要为牺牲的人的父母养老送终。
王建龙送完饭在回来的路上123号阵地碰见了冯伟兴,冯伟兴说他们班长带他去116号阵地给前沿的战友们送饭。王建龙告诉冯伟兴,那你们一定要小心,前面634高地到116号阵地是“生死线”!
当天下午,王建龙从营部卫生所长宋元发那里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6连战士冯伟兴通过 634高地至116号阵地“生死线”时被越军狙击步枪击中流血过多牺牲了。王建龙一下子懵了!刚见面,冯伟兴就……

(王建龙战中日记,此页记载了他19日下午得到冯伟兴牺牲的情况和20日凌晨确认冯伟兴牺牲时的悲伤心情)
6连炊事班是随着6连的部署调整于18日晚刚配置到1营方向的新寨保障点,如果冯伟兴不牺牲的话,俩小老乡见面的机会不会少。其实王建龙不见到冯伟兴的遗体还在抱幻想,他在等烈士的遗体抬下来。
新寨,是边境的一个倮族(后归为彝族支系)小村寨,位于前沿阵地和团指挥所之间。昔日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宁静小山村,笼罩在炮火的喧嚣中,村民们都转移了。在村庄东侧和北侧分别配置了1团1炮连迫击炮及加强的2团1炮连迫击炮和100迫击炮连阵地,是1营方向的主要后勤保障点,也是团后勤前送后运的重要中转站,烈士遗体一般在这里作短暂停留后,继续接力后运。
第2天,20日凌晨4时左右,3连炊事班班长汤清林把王建龙喊起来说,牺牲的战友抬下来了,你去看一下吧。王建龙赶紧起身,3连司务长朱世平是个有心人,陪着他一起跑到烈士遗体停放的村庄路口。王建龙一下愣住了,十几副担架上躺着的是那些一动不动的战友,他深深呼了口气缓了缓神,拿着小手电一个个照着烈士遗体,一时无法辨认出谁是冯伟兴。王建龙想起来了,昨天见面时冯伟兴口袋插了两支钢笔,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看到在上衣口袋插了两支钢笔的一位战友,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王建龙翻开衣服领章背面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看到了冯伟兴的名字,这才确认自己的这位小老乡真的牺牲了。此时,离他俩昨天久别重逢刚刚24小时。王建龙瞬间哽咽,泪水夺眶而出,他强忍悲痛对昨天还在这个村庄一起吃早饭的小老乡战友说:“伟兴兄弟,你放心走吧,我会兑现我的承诺,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然后,轻轻的合上了冯伟兴还睁得大大的双眼……
在打了胜仗的激战之后,在前沿指挥所的1号洞口我们几个眼睁睁地目睹年轻战友的倒下,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我把目光从634高地向右移动,向前走了几步,盯着山崖下的深谷往左9号阵地方向看了几个来回,跟张景华副团长建议:“张副团长,再也不能走这条‘生死线’了,我去开辟一条经左9号的新通道出来。”张副团长当即同意,并叮嘱我一定要小心。同时在场的6连指导员高林科见我要去开辟新的通路,也叫我要小心,关心的目光中充满期待,因为新通路的开辟直接关系到6连的前送后运安全。
我把冲锋枪大背枪,选择了距1号洞口左侧山崖边距地面最短的一处便于下山的攀爬位置,面朝崖壁方向,采用“三点固定法”,小心翼翼地四肢交替、手脚配合抓牢踩稳可作支点的凸出部位和大小不一的岩石,呈“之”字型下了几米,便跳到离脚下1米多的一块大石头上,转过身观察着周围地形。前面到左9号阵地隔着一道深谷,深谷右边(北侧)向上是左9号通往541高地的必经之道,也是敌炮火封锁的重点;深谷的左边(南侧)向上有一道并不明显的纵长狭窄土质地段,该地段东端向上与负1号高地山腿间接相连,西端向左9号阵地与634高地接合部延伸,尽管狭窄起伏,不便通行,但处于敌负4号高地等周边阵地观察盲区和直射火力死角,开辟出一条新的通道用于人员机动和前送后运应该可以。于是,我拔出冲锋枪的捅条,握在右手作为探雷工具。因为下山还有一段陡峭的石质山,我左手拣了一根可作拐杖的树棍,边走边支撑身体,边拨开一些乱草散枝。土质地段就用冲锋枪的捅条一路戳过去,对被炮弹炸过的松散地段和枝叶掩盖的地方更是仔细搜索有没有地雷,尤其是72式防步兵地雷。这种雷没有被炮弹引爆的话,会随着爆炸的冲击波四处散落。我就曾在堑壕内地面发现过这种粘有泥土的地雷,显然是从堑壕外被炮弹冲击波连泥带土掀进来的。所以要处处留神,也许在你刚走过去的路,当你返回时脚下就有地雷,或者前面有人走过,轮到你走时也可能地雷在等着你。个别战友说炸的“莫名其妙”,就是这个原因。“炮击时防炮,炮击后防雷”,军事教科书、战技术教范都没有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告诉你,我的小体会。

(72式防步兵地雷)
什么叫防步兵地雷?你可以记不住概念定义,但要记住就是步兵在行动中要防的地雷。该雷采用塑料雷壳,重量仅125克,体积没一个手掌心大,一片树叶就能盖住。因为它埋设简单,便于掩藏,可直接置于地面或草丛和松土、碎石中。在老山战场,敌我双方在防御阵地前沿和间隙地大多布设了这种地雷。让人步步惊魂的是它难以察觉,稍不注意就会踩上,它不要你的命,就要你踩上去的那只脚。不少战友丢掉一只脚,就是这种地雷把脚踝以下炸掉了。
我不敢有一丁点马虎,仔细搜索着沿途每一处可能掩藏地雷的地方,但一直搜索到左9号阵地都没有发现1个地雷。这在遍地雷区的前沿,让我觉得奇怪,即使这里不便通行没有布雷,从概率上讲,炮火把临近雷区的地雷也要掀几个过来。在原路返回时,我又仔细地搜索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地雷,一条从634高地经左9号至负1号高地、116号阵地的新通道开辟成功。
这条新通道的开辟利用,使我方人员机动和前送后运再也没有出现因遭敌步机直射火力射杀的伤亡。这让我在一丝欣慰刚闪过之后便是一阵负疚感的刺痛,我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反应太慢了!16日那天在“生死线”挨了一枪没把命撂在那里就应该想到要“另辟蹊径”,怎么就没想到呢?以至今天目睹战友牺牲才……
我告诫自己,战斗激烈无暇顾及不是理由,仗还要打下去,以后脑子得转快点。
尽管这几天我目睹了流血牺牲的激战场景,还从牺牲的战友身上爬过,但当我开辟完通路,从负1号高地经116号阵地东侧前往负2号高地时,眼前的一幕还是让我十二分的惊愕,脑子真的象进了污水一样瞬间变得一片浑浊。
【敬请关注第18篇:激战之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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