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8)|严杰:老山作战一等功臣团打出经典之战:激战之后(中)


连载经典之战之十八
 
 老山作战一等功臣团打出经典之战
——在一个团指挥所,同时指挥的一场防御和进攻大战,攻防一体的“抗反出击战斗”,史称“1.15大捷”
文|严 杰
第十八篇章:激战之后(中)
 
上篇讲到尽管这几天我目睹了流血牺牲的激战场景,还从牺牲的战友身上爬过,但当我开辟完通路,从负1号高地经116号阵地东侧前往负2号高地时,眼前的一幕还是让我十二分的惊愕,脑子真的像进了污水一样瞬间变得一片浑浊。
眼前的景象不仅与我从战争文学作品和影视屏幕中留下的战争印象无法重叠,也与上阵地前期所经历的战斗场景迥然不同,这是只有大战、激战、恶战才会打成的惨状,而文学艺术作品根本不可能真实描述。
我说这是大战、激战、恶战,可能凭的是感觉,但总参权威部门在分析越军作战行动时对“越军这次反扑时间之长,炮击数量之多,规模之大,步兵冲击之顽强,均为去年6、7月份之不及”的客观评估,则确凿无疑地说明我的感觉与权威部门的评估高度契合。敌高层对“1.15”大战的惨败极为恼火,负责前线指挥的越二军区副司令黎威密被迫离职,新上任的前指司令阮友安亲自到前指调查作战情况,也承认这次失败,几个作战师、旅长也说:“不是我们战力不强,而是对手战力比我们更强,火力比我们更猛。”
敌凶我猛的战场注定是惨烈的。没有亲历战争的人也懂得战争的残酷,但不会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残酷。同样,没有亲眼目睹最前沿最激烈最血腥的阵地,也难以想象战斗的惨烈到底是怎样的惨烈,就不会有脑子瞬间变浑的感受。

(烈士陈远峰用过的喷火器,现收藏于国家军事博物馆)
阳光下一片狼籍的阵地上散发着一阵阵混合了硝烟、血腥和腐臭的刺鼻异味,姿势各异的烈士遗体和横七竖八的敌人尸体交织在一起,一些血迹斑斑的子弹带、防毒面具和挂包水壶等战斗生活装具撒在周围,还有变形的钢盔、断裂的枪支散落其间。其中在2号高地西侧山坡一处喷火兵的装备尤其显眼,一具喷火器3个一组的油瓶组已分离脱落、破损变形,油瓶旁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支喷火枪,意味着这些烈士的遗体有配属9连打进攻的师防火连喷火兵。
见习参谋韩铁军告诉我,他从前沿阵地撤下来的防化连见习排长祁亚虎同学那里得知,牺牲的喷火兵是他们防化学院的同学、师防化连见习排长陈远峰。祁亚虎说,远峰牺牲得很壮烈,15日10时10分随着我炮火延伸攻击发起,远峰带领喷火兵,踏着被炮弹炸成石笋般的碎岩石,率先向敌人阵地发起了勇猛冲击。敌炮火对我实施拦阻射击的一发炮弹在远峰的左侧爆炸,远峰的左腿被炸断,腹部被弹片划破,肠子从腹腔中流了出来……直至壮烈牺牲,年仅22岁。与他一同壮烈牺牲的还有师防化连战士21岁的李继富、19岁的赵铁亮。

(左上为陈远峰,左下为一等功臣李继富,右侧为二等功臣赵铁亮)

(图为陈远峰的帽子,上面写着烈士的铮铮誓言)
那些上身裸露的躯体和残肢断臂,更是让我脑子瞬间一片浑浊。他们身上的衣服怎么会不翼而飞?看到一些破烂不堪的衣服抛落在山坡上,我的脑子变得有点清晰,这不是人为故意丢弃,而是炮弹爆炸的冲击波气浪把暴露尸体上的衣服撕扯掉了。这样的一些遗体和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有的肤色已经变成近似于山坡上石头的青黑色,稍远一点就难以发现和辨认。又由于亚热带气候,1月份的老山早晚虽然寒冷,但中午前后依旧炎热,几天下来,这些遗体和尸体有的已经浮肿腐烂,需要走近查看仔细辨认。有敌情顾虑和敌火威胁的地段,则需要用放大几倍的望远镜或潜望镜反复搜寻仔细察看。
我没有时间让脑子再浑浊下去,也不能再感慨眼前的悲壮。在有敌火威胁的前沿阵地行动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和精力的集中,稍有走神就可能付出血的代价。虽然任务交给了6连,但我作为在前沿阵地的参谋理所当然要参与行动并协调阵地抢运和军工后送,掌握情况向首长报告。张景华副团长说,我们要把全部烈士遗体找到抢运下来,并在6连进一步熟悉稳定阵地后再考虑返回627高地团指挥所。此时,离6连接防进入阵地仅仅几个小时。

(图为负2号高地阵地指挥员、6连3排长范洪庆)
我来到负2号高地时,6连3排长范洪庆正在组织抢运烈士遗体。根据张景华副团长的指示,在我阵地内的烈士遗体和敌人尸体,都先抢运到116号阵地与负2号高地接合部西侧。范洪庆是我军校同学,以“全优学员”毕业分配在“硬六连”当排长,军政兼备、素质过硬。他受领任务后,从本排抽组了两个抢运小组。9班副班长肖三林带领陈卫平、李明为第1小组,负责抢运负2号高地与负3号高地之间的遗体,这里隔着负3号高地,处于敌负4号高地直射火力的盲区,相对安全;范洪庆率通信员吕新波和8班战士孟宪林为第2小组,到危险性较大的负3号高地与116号阵地2号哨位接合部抢运遗体。范洪庆和吕新波、孟宪林先将近处8位烈士遗体抬至预定位置后,沿负3号高地与116号阵地之间洼部向116号阵地2号哨位前行。走近一看,这边7具当中能辨认出有2具遗体是我们的战友,他们先把战友的遗体抬过来再拖敌人尸体。当范洪庆将背包带捆在最后1具敌人尸体腰部,刚起身离开尸体几步准备往下拖时,突然 “哒、哒”一阵枪响,几发子弹贴着尸体飞过,打在一边的石头上迸出火星。范洪庆一惊立马卧倒观察,发现左前方约50米的负4号高地北侧山腰处1个留着长发的敌人正在张望。范洪庆以为116号阵地的掩护人员随即会作出火力反应并没有出现,即令吕新波、孟宪林迅速做好战斗准备。此时,“嘭、嘭、嘭”连续3响,敌人60迫击炮又发射了,随着 “嗖、嗖……”的急促声,3发炮弹从空中落下,其中2发在负3号高地2排阵地爆炸,另1发在距范洪庆不远处的洼部炸响。范洪庆明白这是敌人以冷枪冷炮阻止我抢运遗体,即决定先撤回负2号高地再相机行事。范洪庆在撤回途中,经过被炮弹炸过的一块疏松地时,1颗防步兵地雷翻转到他的脚面,幸好没有受到压力引爆,范洪庆又躲过一劫。 
我们不断变换位置继续对阵地周围反复观察搜寻,生怕漏掉战友的遗体。在有敌情顾虑和敌火威胁的地段,要趴着辨认出倒卧在起伏凹凸的石质山间的遗体并不容易。相对正常完整的遗体还比较容易发现,有的残缺不全、姿势异常和肤色变化的就难以看清,以致会把一些长形石块和短矮树桩误看成是人的躯体和头部。在负2号高地东侧,我看到横尸阵前的敌人尸体中好像有战友的遗体。我看到了一件被污染的蓝色运动衫,我自己贴身穿的就是这种有领子的蓝色运动衫,也见过不少战友穿。那些在阵地外的敌人尸体我们可以不管,但真有我们战友的遗体,既便再危险也必须设法抢回来。我指给范洪庆看,那个“蓝色运动衫”是不是我们的战友?范洪庆说有点像,但也不能确认。我把潜望镜拿出来仔细观察,才看清是运动衫盖在一块略有凸起的石头上,像是一具倒卧的遗体。
在搜索遗体中,范洪庆看到了昨晚接防遇到的那位藏在石缝防炮的负伤战友,他双手紧握着冲锋枪,头靠在石壁上,两眼凝视着天空,却已停止了呼吸,冰冷的手腕上手表的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似乎在延续主人的生命……
在完成搜寻和抢运遗体的任务后,范洪庆又开始组织搜索洞穴石缝。我知道前两天17日9连1排长王宏对负2号高地藏身洞穴之敌进行了搜剿,对于18日夜刚接防负2号高地的范洪庆再组织一次搜索也有必要,既是基于敌人能钻善藏、解除阵地威胁的考虑,又是进一步熟悉阵地、利用洞穴的需要。
在布置好阵地的哨位警戒和掩护兵力后,范洪庆率陈卫平、陈龙沿负2号高地右侧反斜面方向搜索前进。不远处,他们发现了一个洞穴,陈荣先是侧身向内张望,而后进入洞内。突然,“叭,叭”两声枪响从洞内传出,陈荣大喊一声“有越军!”范洪庆与陈卫平几乎同时冲进洞内,向着黑暗处扫射一梭子弹,只有子弹撞击石壁的回音。范洪庆问神情紧张的陈荣:“你看到越军了吗?”陈荣答:“感觉有人影晃动。”范洪庆用手电照了照,发现该洞是个洞口小、里面大的屯兵洞,洞内有4具越军尸体,其中1具尸体是抱了支枪坐靠石壁,猛地一看以为是活人,陈荣的紧张是本能的条件反射。继续搜索中,又见到1块大石头下面压着1具尸体,边上还有1部电台,显然这是敌电台兵。陈卫平用力掀翻了压在“敌电台兵”身上的大石头,范洪庆从其身上搜到1份有越文和数字标注的文件(后经情报部门确认是极具情报价值的敌团以上干部的代码)及书信、邮票等。此洞内外搜索到13具敌人尸体,石壁石块上多处可见残留的乌黑血迹,洞外的石坡下还有腐烂的断臂断腿散发出恶臭。范洪庆出洞后继续向负2号高地东南侧搜索,又发现2具敌人尸体并排斜靠着石壁歪坐在地上,头上都还缠着绷带,旁边的大石头上放着1挺机枪,枪口所指方向为我142号阵地。在我拿下负2号高地之前,我左翼142号、145号包括右翼541等阵地受此火力点居高临下的控制。
我从负2号高地来到负3号高地时,6连2排长金建云带着战士们已把烈士遗体抢运到指定位置,正在组织战士们隐蔽加修工事。之所以说要隐蔽加修工事,因为负3号高地敌情顾虑大,其西南侧与敌负4号高地对峙,东南侧反斜面地形复杂,不便我搜剿占领,实际上形成了我占高地顶端、敌占反斜面的紧贴态势,敌我双方听到对方的异常动静,都会朝对方阵地扔上几颗手榴弹和手雷。2月4日,正在2号哨位警戒的5班长王健根和新战士屠兴安击退从反斜面企图对我偷袭小股之敌后,趁敌混乱之机,王健根瞅准机会,冲出哨位从反斜面将1个负伤欲逃窜之敌俘获过来,短短几十秒经历了该敌反抗挣扎、引爆手雷拼命、群敌蜂拥而上……真可谓险象环生。可见负3号高地特殊的地形敌情,战士们必须瞪大眼睛随时防止敌人袭扰。

(图为一等功臣、6连5班长王健根)
此时,在负3号高地,一部分兵力在哨位警戒监视敌动向,一部分兵力在加修工事。金建云和4班在一起用石头垒筑工事,当战士姚立新搬起一块石头时,踩响了脚下碎石掩盖的1颗防步兵地雷,随着一声闷响,脚下冒出一股青烟,姚立新当即被掀翻在地,他坐起来一看,自己的左脚板不见了,连筋带皮的左脚跟血肉模糊……在18日晚接防进入阵地时,姚立新的右手就被弹片划伤,他坚持轻伤不下火线,直到丢掉一只脚被抬下阵地。
金建云告诉我,在负3号高地与负4号高地之间一块巨石上面还有1位烈士的遗体,因同时受敌138号阵地和负4号高地直射火力控制,要寻机设法抢运回来。从负3号高地西南侧看去,一块足有1人多高约4米长、2米宽的巨石上面趴卧着一位战士,手上握着一支冲锋枪一动不动。这是一个英勇的战士,他当然知道登上巨石的暴露危险,但他更知道这样能充分地发扬火力向敌人射击。巨石和遗体的组合,俨然一座英勇无畏的战士雕像。金建云由衷地发出誓言:英雄啊,我们一定要带你回家!
在我右翼进攻方向组织抢运烈士遗体的同时,我左翼防御方向也在继续搜寻抢运烈士遗体。
在左翼有一个特殊的侦察小组在行动。配置在1团左翼142号、145号和146号阵地地域执行前出潜伏侦察任务的军侦察连2排共25人(含配属电台兵2人),“1.15”战斗打响后,在副连长陈添胜、排长张凯的指挥下,与步兵一起抗击敌连续反扑,激战中包括副连长陈添胜、排长张凯在内的7人重伤,12人轻伤,副班长方外元、战士刘展亮、姜西亮英勇牺牲。

【军侦察连副班长、战斗英雄方外元(左)与一等功臣姜希亮在前线】
18日黄昏,军侦察连班长郭长太带着本连部分轻伤员,从146号阵地护送负伤较重的副连长陈添胜刚刚撤至船头连指所在地,就直接受领了军司令部侦察处处长高升堂布置的任务:立即带1个侦察小组返回前沿阵地搜寻3名牺牲的侦察兵战友遗体并确定具体位置,寻找新装备红外和微光夜视仪及微声冲锋枪,并强调一定要找到,绝不能落入敌手。同时到来的还有直工处处长唐玉范,两大处长亲自当面交待,郭长太掂出了其中的份量,建议出发前以军前指名义通知沿途阵地配合军侦察小组执行任务,并从1排挑选了王长祥、冯朝阳两名侦察兵和通信班电台兵徐兴华。郭长太特别交待徐兴华携带10瓦电台,他前期在前沿感觉2瓦电台信号不够稳定。临近黄昏,郭长太带侦察小组出发,到145号阵地时已是夜幕笼罩。
一片寂静漆黑的前沿阵地上,坚守阵地的步兵趴在阴冷潮湿的哨位上,警惕地注视着阵地前沿。郭长太和王长祥沿堑壕搜寻,在145号阵地被炸塌的一处工事前,发现一具衣服破碎的战友遗体,肢体残缺,脸部浮肿,天天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此时却要反复辨认,才确认是刘展亮。

(图为军侦察连战士、一等功臣刘展亮烈士)
郭长太和王长祥强忍悲痛继续向前搜寻,在堑壕外侧发现了多具尸体。他们爬上去仔细察看,发现其中一具战友的遗体满身血污,手、背、胸、腹等全身8处刀伤,且在头部有一枪伤,经辨认是方外元。
紧接着,郭长太和王长祥向146号阵地攀爬,他们去确认在146号阵地上面的一个洞口牺牲的战友是否是姜希亮。走近察看确认是姜西亮,他的衣服破碎,左腋下有一个很大的伤口,下半身全是血, 肋骨多处断裂。侦察小组寻找3位战友的遗体时发现,他们都多处负伤,周围都有多具敌尸,可见他们都打出了侦察兵的骁勇血性。方外元被昆明军区追授“战斗英雄”称号,刘展亮、姜希亮均被追认为中共党员、追记一等功。我在第9篇写到方外元“孤身斗群敌,碧血洒阵地”的英雄壮举! 
郭长太带侦察小组又在146号阵地上找到了2具红外和微光夜视仪及1支微声冲锋枪。其中这支微声冲锋枪是在146号阵地的师无线连电台兵江爱军手上,是14日早上侦察连排长张凯潜伏返回来到洞里,将这支微声冲锋枪交给江爱军保管,说晚上潜伏时再过来拿,可能因负伤没有过来。
18日黄昏,江爱军收到主台145号询问:“你处是否有一支微声冲锋枪?”江爱军回答:“有”。主台又说:“一会有人去取,注意避免误伤”。
显然是前沿阵地的步兵指挥员在配合侦察小组的搜寻行动,郭长太来到江爱军所在的山顶洞把微声冲锋枪取回。在坚守阵地的步兵协助下,担负抢运烈士遗体的军工战友分别把方外元、刘展亮和姜希亮的遗体抬下阵地,郭长太带领的侦察小组完成了激战后的一项重要任务。
在左翼不只是郭长太的侦察小组在行动,1团作为主战场搜寻抢运烈士遗体的行动仍在继续。
【敬请关注第19篇:激战之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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