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年,明朝成化年间人士,天生哑巴不会讲话,为此招来不少同龄孩子的嘲笑,但郑大年却从未与人置气,也并不觉得自己不会说话有何丢人之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上天既然让他这般降生,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郑大年有得如此想法,郑父郑母心中宽慰不已。
郑家并没有对郑大年寄予厚望,想着日后当个庄稼汉,种田卖菜能够养活自己就行,哪知郑大年在八岁时无意间见到喜丧上的吹鼓手后,愣是闹着要学吹唢呐。
古时候有句话叫做“饿死不当吹鼓手”,虽然红白喜事上少不了鼓乐班子,可这行业的地位却不高,走到哪儿都不受人待见,听闻郑大年有此想法,郑父郑母死活不肯同意,一人半天死死守着郑大年,寸步不肯离。
然而郑大年还小,精神气十足,白天睡踏实了,到了夜里爹娘打迷糊的时候,郑大年便悄悄跳窗跑了出去,找到吹鼓手老师傅的时候,老师傅正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见门外来了个小娃娃,不禁一愣,连忙问道:“哎,小娃娃,深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郑大年没有理会老师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老师傅面前的唢呐,满眼充满了求知的渴望,老师傅见状,心中一喜,问:“小娃娃,你想学这?”
郑大年没有迟疑,连忙点了点头。
老师傅双眼放光,一拍大腿说道:“行啊小娃娃,有远见,师傅告诉你啊,吹鼓手这行当虽然上不得台面,可红白喜事咱们却是从不缺席,吃的上饭,还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小小年纪的郑大年便偷偷摸摸跟着老师傅学起了吹唢呐,当郑父郑母发现的时候,郑大年早就学艺有成了。
别看唢呐小小的一支,可吹起来却是十分费力,不仅要考验吹鼓手的肺活量,还要考验手指的反应速度,小小杆上八个眼,学艺不精的稍不留意便走了音,不过郑大年好似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很多东西一点就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便已出了师,那时候老师傅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后来老师傅老了,便让郑大年开始独当一面了。
彼时郑大年十七,已经是镇子上除老师傅以外最厉害的吹鼓手了。
时年夏季,这天傍晚村子里忽然来了人,郑大年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一见开门的是郑大年,连忙探头探脑朝屋子里面望去,随即便问道:“小师傅,你师傅他老人家在吗?”
郑大年一听此人是来找师傅的,连忙扭身朝屋子里走去。
郑大年的师傅胡老三慢悠悠走出来一看,连忙同来人握了握手说:“原来是齐家的管家,稀客稀客啊,不知找我这个老头子有何事?”
齐管家并未瞧不起胡老三,反而是毕恭毕敬地说道:“我家大小姐明日成亲,希望请胡师傅您跟着接亲队伍吹上两首,添添喜气儿。”
哪知胡老三却是摆手道:“不行啦不行啦,我老了吹不动了,叫我徒弟去。”
齐管家面带犹豫之色,不一会儿这才躬了躬身子说道:“那就劳烦郑小师傅了。”
第二天傍晚,郑大年跟着接亲队伍,一路摇头晃脑到了新娘家门前,等了好半晌,新娘都不肯出门,郑大年自小耳力便好,即便是站在门外,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屋内的哭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哀求的声音。
一直到夕阳西下,宅院大门才被推开,却见新娘子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白布,就这样被父母扔到了喜轿之上,接亲队伍再次启程,郑大年心中知道新娘子的苦,可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郑大年只管自己的分内事就好。
这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村子里的大户之女齐春梅,说起这齐春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响当当的贞洁烈女。
在二十年前,齐家并没有现在这般富裕,那时候齐家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有邻张家,张家儿子张明远同齐春梅一般大,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为此感情也是十分深厚,二人更是在私底下偷偷许下终生,两家人亦是原本打算待二人年纪到了,便结为亲家。
然而天公却是不作美,俩人十二岁那年,张明远的母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村中无人能够医治,听闻南方有一神医妙手回春,张家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南方寻求神医帮助。
张明远知道自己这一走,可能两三年都不会回来,临行前他紧紧拥住齐春梅说道:“小春梅不要哭,明远哥哥一定会回来娶你的,到那时候我们都是大人,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分离了。”
说着,张明远拿出一对拨浪鼓,一个递给了齐春梅,一个留给了自己,他说:“小春梅,这个拨浪鼓你要收好,倘若哪天你听到了拨浪鼓的声音,那就是我回来了。”
张明远的身影渐行渐远,齐春梅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明远离去的背影,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张明远闻声扭过头来,夕阳照在他的面容之上,齐春梅看不清了,她努力向前奔跑几步,可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张明远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然而眼看齐春梅已然过了成婚的年纪,齐家人心急,便想为齐春梅另谋亲事,可齐春梅一心惦念着张明远,哪里肯嫁他人?于是便一拖再拖,时至今日才在父母逼迫下成婚。
想到这里,郑大年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今日这亲事注定要一波三折。
接亲队伍缓缓行至一处宅院之中,院内处处张灯结彩,十分喜庆,到了门口,郑大年便被门房拦了下来,门房瞧了瞧郑大年一身穷酸打扮,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唢呐,连忙蹙眉摆手道:“接亲队伍回来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快走吧,我们这里不欢迎下等人。”
郑大年习惯了被这般对待,便也没跟门房置气,转身就要离开,就在这时,郑大年的胳膊被一人拉住,扭头一看,来人正是邀请他来的齐管家,齐管家这时候面色阴沉对门房说道:“人生而平等,哪里来的贵贱之分?再说了,郑小师傅可是我专门邀请来的贵客!”
门房认识齐管家,一见是齐管家来了,立马态度大转变说:“原来是齐管家邀来的贵客,是小的有眼无珠了。”
说着,门房便带着郑大年来到了上席。
郑大年拱手致谢后,便端端坐了下来,席上共有三人,一个肥头大耳闷头吃着饭,一个则是一脸欣喜地望着新娘子的方向,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新娘子仍然没有露面,现场宾客等的焦急,郑大年也有些昏昏欲睡。
周围宾客议论纷纷,耳边还不断传来同桌肥头大耳吧唧嘴的声音,可郑大年此时仿佛已经置身事外,没多久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日的夜里忽然起了一阵寒风,郑大年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郑大年原本没有在意,只是匆匆一瞥便准备继续睡,然而身旁那人口中咯吱咯吱的声音,实在吵得他睡不着,这时候他在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身旁男人竟在吃生米!
硬如石子的生米,男人吃得却十分香,郑大年不由得撇了撇嘴,就在这时,那边的肥头大耳忽然起身朝着郑大年身边走了过来。
郑大年瞪大了双眼,眼见肥头大耳就要坐在那男人身上,郑大年不由得心中一紧,就凭肥头大耳的体格,不得一下把那男人坐扁了?
正想着,肥头大耳已然坐了下去,但让郑大年没有想到的是,那男人竟是无动于衷地依旧坐在那里,二人人影重叠,虚晃之间,郑大年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
郑大年虽然不会说话,可小的时候也听过爹娘讲的故事,郑大年心想,自己这许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有句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郑大年这辈子活得坦坦荡荡,根本不惧这些,怕就怕这小鬼扰了今日喜宴。
正想着,宾客间一阵喧哗,只见齐春梅在喜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郑大年抬眼望去,只见齐春梅此时脚步虚浮,肩膀还一抖一抖的,许是在哭泣,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此刻齐春梅万般不乐意,她还是要听从父母的话嫁于他人。
齐春梅在喜婆的搀扶下,同新郎拜过天地,到夫妻对拜之时,齐春梅却怎么都不肯屈服,喜婆拿她没办法,只好在耳边说道:“大小姐啊,今日您是不拜也得拜,今日您若不顺从,将来以后夫家会怎么对你,你想想清楚啊。”
然而齐春梅就是不肯听劝,忽然哇呀大叫一声,只见齐春梅怔怔瘫在地上哭道:“张明远!你说过你会回来娶我的,可如今我即将嫁给他人,却不见你身影,你真真将春梅忘记了吗?”
话音刚落,郑大年身旁传来阵阵呜咽之声,他扭头望去,只见身旁男人掩面哭着,郑大年不知这究竟是为何,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身旁的男人已然站起身缓缓朝齐春梅走了过去。
郑大年心中一惊,手上不禁握紧了唢呐,倘若这小鬼要作恶,他便会吹响唢呐警示众人,然而郑大年却见那男人走到齐春梅面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男人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破烂不堪的拨浪鼓。
拨浪鼓的声音响起,齐春梅浑身一震,她猛地抬眼朝着面前空气望去,有些激动地说:“是明远,明远回来了!”
众宾客此时面面相觑,双方父母更是阴沉着脸迎上前想要阻止齐春梅愚蠢的行为,却就在这时,男人的身影骤然间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场宾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胆子小的纷纷拔腿就跑。
面前的男人齐春梅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等待多年的张明远,齐春梅见到张明远的那一刻喜极而泣,连忙起身扑上前,却是扑了个空,她诧异的回过头看向张明远,“这是...”
张明远苦笑一声说道:“正如你所见,我的小春梅啊,这么多年等待的不过是一介亡魂。”
齐春梅一愣,连忙又尝试着抱上去,可结果又是扑空,她崩溃地瘫在地上摇头说着不可能,张明远却是说道:“今天是我的小春梅大喜的日子,我本想安安静静的在那里看着你出嫁,可是却见到你这般,这让我该如何放心离去?”
齐春梅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明远嘤嘤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远哥哥你不是去南方给伯母治病了吗?”
张明远手中摇晃的拨浪鼓突然停了下来,他双眼空洞地瞧着远方,思绪不禁回到了三年前。
且说张明远一家在南方成功寻医,治好了母亲的病,在当地休养几年,眼见就要到了成婚的年纪,张明远一家这才朝着北方而来。
彼时战乱,街上兵马无数,爹娘为了保护张明远死在乱刀之下,张明远伤心不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可还是没有躲过那一劫,张明远至死都紧紧攥着儿时的拨浪鼓,他最爱的小春梅啊,明远哥哥恐怕要食言了。
回忆至此,张明远也不禁落泪说道:“春梅,如今我已不在,已经无法再兑现我的诺言,此生此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的小春梅能够幸福,听明远哥哥的话,一定要幸福下去。”
说着张明远渐渐消失不见,齐春梅赶忙追了几步,无论她手里的拨浪鼓怎么响起,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再出现过。
齐春梅伤心不已,只感觉头脑一阵发昏,便晕倒在地。
郑大年怔怔望着眼前的情景,当他再向一旁望去,已然没有了张明远的身影,空荡荡的座位上就剩下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拨浪鼓。
郑大年拿起拨浪鼓,心中百感交集,更是五味杂陈。
后来郑大年又来到齐家当了一回吹鼓手,这一次齐春梅没哭没闹,笑着把自己嫁了出去。
吹鼓手这行当,见惯了悲欢离合,也见惯了喜笑颜开,人情世故,人生百态都在一次次吹响唢呐后呈现,郑大年喜欢这一行,也从不觉得自己当吹鼓手丢人。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