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之战 四
2022-107
三月十六日,柴荣大军到达怀州(今河南沁阳),就在这大战即将开打之际,禁军中又出了一件事,证明冯道的担心不无道理。控鹤军都指挥使赵晁,是赵匡胤之父赵弘殷的老同事,在禁军中也算个有一定资历的将领,他就对年轻皇帝的急于求成很不以为然,私下里对通事舍人郑好谦说了一套王峻式的作战方案:“现在贼军士气正盛,不应草率与之交战,应该像以前一样持重不发,慢慢消磨其锐气,等到时机成熟,再一鼓破之。”
郑好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找了个机会,向柴荣进言。只要是决定了的事,柴荣可不喜欢有人再发表反对意见,动摇人心,连老相国冯道都不行,何况你区区一个通事舍人,当即大怒道:“你说的什么胡话!肯定背后有人指使,你把指使人交待出来可以活,不然就去死!”郑好谦吓到了,只好把赵晁供了出来。柴荣随即命令逮捕赵晁、郑好谦,关入怀州大牢,然后大军继续前进。经过对这起案件的处理,军中再也没有批评新皇帝指挥能力的声音。但不直接说出口,并不代表有这种想法的人就不存在了,不久,我们就会见到那些不敢言但敢怒的家伙们。
三月十八日,柴荣抵达泽州,为节省时间,他过城而不入,当夜扎营于城北,已至城中的各军也出城与皇帝的军队会合。差不多同时,刘崇见潞州一时打不下来,同样为了节省时间,也决定留少量军队看住城中的李筠,自己率大军绕过潞州南下,于三月十八日到达泽州北部,一个叫高平的县城,扎营于县城之南。
高平,古称长平,是的,就是每个历史爱好者都熟知的那个长平。高平西接老马岭(古称雕窠岭、空仓岭),东联太行山,北面有几组小山岭,分别叫丹朱岭、羊头山、马鞍壑,将长治盆地与晋城盆城分割开来,丹水河在这片三面环山的盆地中川流而过,流经高平城后,再与蒲水河交汇,注入沁水,最终流入黄河。一千二百多年前,秦赵两国决战的主战场,就在高平城之北,丹水河以西,那片被群山环绕的丘陵凹地。不过,这一次聚光灯的中心,将移到了高平县城以南,一片叫巴公原的平坦沃野之上。
三月十九日晨,后周大军向北,汉辽联军向南,同时开始进军,不多时,两军前锋相遇,经过一场小战,汉军前锋后撤。自信的柴荣得到报告,很兴奋,他并不担心打不过对面的联军,只担心联军会因为畏惧而逃走,所以马上命令各军:全速前进!
可事实证明,自信的人并不只有柴荣。刘崇得知那位从没打过仗的后周皇帝,已亲自率军来战,也是大喜:这样只需要打胜这一仗,后周即将崩溃,天下便可平定!于是也命令各军加速挺进。很快,两军主力相遇于巴公原,双方就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摆开了阵式,准备开战。
在汉辽联军方面,刘崇将大约四万人的军队分成三部份:北汉皇帝亲自指挥大军位于正中,他最器重的猛将张元徽指挥左翼,辽将耶律敌禄所率的一万辽国骑兵组成联军的右翼,军容十分严整。
后周方面,由于柴荣的快速进军,原定参战的军队还没有完全到达,所以兵力比联军弱一些,但具体数字不详。柴荣对此毫无畏惧,他将已到达战场的周军分成了四个部分列阵:白重赞、李重进率军列阵于周军左翼,对阵辽将耶律敌禄;樊爱能、何徽率侍卫亲军列阵于右翼,对阵张元徽;向训、史彦超列阵于中央,对阵刘崇;柴荣自己则领着张永德、赵匡胤等将,率殿前军位于阵后,充当预备队。
自制地图:954年周汉交战第一阶段:高平之战
高平战区地形图
高平之战 五
2022-108
两军对峙,暂时没有开战。由于后周军队的数量本来就要比汉辽联军少一些,又安排了预备队位于阵后,布署在第一线的军队看起来就更加单薄。在刮过原野的东北风吹拂下,刘崇观察了对面的周军军阵,觉得自己亏了,对左右将领说:“早知道周兵只有这么点儿人,咱们就能完全搞定,何必向辽国要援兵呢?待会儿诸君一起努力,咱们今天不但要打垮周兵,还要让那些趾高气扬的辽国人开开眼!”
就在北汉诸将齐声赞诵领导英明之时,辽将耶律敌禄也观察完敌阵走了过来,对亢奋的北汉皇帝和将军们兜头一盆冷水:“这可是劲敌!我军不可轻进。”
刘崇怎么说也是个皇帝,被人当面抢白,自然是很不高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只用一句话就把耶律敌禄喷了回去:“现在机不可失,请将军闭嘴!”
耶律敌禄顿时被呛了一满肚子气,何况他又不是刘崇的部下,北汉皇帝的命令,对他来说只具有参考价值。于是,这员辽军大将默默退出,心中暗道:好吧,就让你们自己打,看看你怎么输!
这时,天气突然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化:原本的东北风忽然转向,变成了强劲的南风,迎面吹向联军军阵。
北汉的枢密副使王延嗣,可能是刚刚占卜得了个大吉,赶紧派司天监李义来报告刘崇:“天时已至,可以开战了!”刘崇大喜,立即上马,准备发起进攻。正在刘崇身旁枢密直学士王得中,是个不相信占卜更相信常识的人,见此情景,连忙上前拉住刘崇的马头,阻止道:“李义该杀!现在南风强劲,一旦打起来,我军就要逆风作战,弓箭射不远,甚至眼睛都睁不开,这算哪门子天时已至?”
一般来说,逆风作战通常是不利的,但凡事也不那么绝对,如九年前的白团卫之战,后晋军队就是在强逆风的条件下大败辽军的。刘崇应该熟悉这段对他来说并不遥远的历史,根本不把逆风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怒道:“我已经决定的事,你个老书呆子不话多嘴,再胡说八道我砍了你的头!”
于是,没人能够阻挡战斗的开始了。刘崇决定让自己的王牌张元徽率左翼汉军打头阵,首先攻向周军的右翼。最初的战况,好像证明了刘崇的先见之明:周军很弱,而且逆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勇猛的张元徽亲自率一千余名精锐骑兵冲锋在最前面,在他的激励下,汉军攻势如潮。后周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与张元徽稍一交战,竟然就败下阵来,然后连声招呼都没打,便带着自己所属的右翼骑兵拔马先逃!
右翼方阵的另一员大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一看老同事樊爱能逃了,竟也有样学样,跨上马就跑路!两员主将相继临阵脱逃,使周军右翼瞬间崩溃,剩下的步军四散而逃!更有一千余名步卒,眼看靠两条腿追不上樊、何两位长官的四条腿,干脆把兵器一扔,卸甲投降!
很显然,后周军队隐藏在赵晁、郑好谦事件下大疾正式发作了。这些历经数代的老兵油子们,并不是战斗力真有这么拉胯,而是在五代那种军人第一的风气熏陶下,骄横惯了,完全没把他们年轻的,从无战功的皇帝当回事。
更何况,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大家还记得先帝郭威第一次担任主帅时是怎么干的吧?那可是真正的爱兵如子,对将士们小错从来不闻不问,稍有小功,马上赏赐,那是多好的先帝啊!而当今这位天子爷,脾气这么暴烈,赵晁、郑好谦哪里说错了?竟然也被抓。更可气的是,他还招揽山贼、土匪,扩充殿前军,这不是明摆着想抢我们侍卫军的生意吗?这要是都能忍,咱们侍卫亲军以后还有什么前途!这些,大概就是何徽、樊爱能两将不堪一击的原因了。
再说刘崇见自己的左翼军势如破竹,不禁大喜,轻率地离开了中军,亲自跑到左翼阵中来褒奖张元徽的功绩。为了迎接皇帝,张元徽不得不稍稍暂停了攻击,并让那些投降的周军步卒在外侧跪迎刘崇,高呼万岁!一时之间,万岁之声响彻巴公原,刘崇得意到了极点,汉军士气大振!而周军将士闻之变色,战败仿佛即将成为定局!
高平之战 六
2022-109
兴奋之余,刘崇竟然命人就在战场上摆下宴席,他要一面听着音乐,一面畅饮着美酒,一面观看张元徽如何为自己摧毁后周军队最后的抵抗!但他没有问过,对面的后周军队配不配合。
与此同时,初上战场的柴荣,在本方右翼崩溃,败像尽显的危机之下,表现出仿佛是百战老将的心理素质,他没有一丝惊慌,迅速调整部署。好在刘崇画蛇添足的劳军,为北汉军队的进攻按下了一次短暂的暂停键,柴荣赶紧利用这一微小间隙,一马当先,带着当作预备队的殿前军填了上去,堵住了张元徽的攻击方向,即使流矢从其身旁嗖嗖飞过,他也视而不见!
后周皇帝在这最危险关头展现出来的惊人勇气,极大地激励了护卫在他身旁的殿前军将士。不同于那些已经历仕数代,因而尾大不掉的侍卫亲军,殿前军中很多人的过去平平无奇,甚至不堪回首,是在当今天子的恩诏之下,他们才得以加入这个前途远大的群体。因此他们还没怎么沾染上五代那种兵油子习气,与将他们组织起来的新皇帝关系更加密切。他们是被老军排斥的新军,他们的未来,他们的荣辱,都已经与柴荣的成败绑定,何况现在连天子都不畏死!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死拼?
第一个挺身而出,冲在最前面的,是殿前军中的神射手马仁瑀。这马仁瑀小时候是个无法无天的逃学威龙,好勇斗狠,特别讨厌读书,父亲让他跟着私塾老师学《孝经》,学了十天竟连一个字都没学会,气的老师拿戒尺打了他一顿。当晚马仁瑀就跑到私塾放了把火,老师差点儿被烧死。连老师都敢收拾,同学自然更不是对手,所以马仁瑀就是乡里的孩子王,自称将军,日常召集几十个小孩来玩战争游戏,玩得好的,他会买水果奖励,叫到不来或者来晚的都要挨打,没有小孩敢反抗(还好那时他们没有遇上石敬瑭来判案)。等这位搞天天演习的街头霸王长大,练得勇力过人,尤擅射箭,能挽两百斤强弓,遂前往邺都投入郭威门下参军。
柴荣继位后,挑选卫士比试射箭,马仁瑀胜出,得到特别嘉奖,编入殿前军,官拜内殿直。现在,正到了他报答柴荣知遇之恩的时候,他对身边的同事们高喊:“主辱臣死!皇上养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声未落,已拉弓上马,挺身而出,连连射杀冲过来的北汉军士,不多时,竟有数十人死于他的箭下!
最早追随柴荣的武将,曾得到过郭威夸奖的殿前军右番行首马全义,此时仿佛当年的李存审附体,追上来对柴荣说:“敌方已是强弩之末,即将被我们打败,请陛下勒住马缰,不要再靠前,看我们大破贼兵!”言罢,马全义率数百骑冲入敌阵,与北汉军恶战成一团!
在柴荣的身先士卒,和马仁瑀、马全义等人的殊死奋战之下,张元徽的第二次攻击被挡住,战况进入胶着状态,北汉军队凭借着局部的人多势众仍居于优势,但一时间无法把优势变成胜势。
这时,身为柴荣心腹将领之一的赵匡胤,冷静观察了战场,找到上司张永德说:“贼兵骄横轻敌,只要力战可以打败!将军的部下中有不少擅长于左手射箭者,可率他们从左边迂回到敌侧,我引另一军从右边迂回,然后对敌人三面合击!国家安危,就在此一举!”张永德听了,立即同意,与赵匡胤各率两千人向张元徽军的两翼杀去。赵匡胤对随他冲锋的将士喊道:“皇上危急如此,我们岂能不拼死一战!”然后,赵匡胤一马当先,所向披靡,两千将士也个个拿出以一当百的勇气,压倒了当面的北汉军队!
战况开始朝着不利于北汉军的方向发展,张元徽着急了,他也冲到第一线指挥,试图挽回局面。激战间,也不知道是中箭,还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张元徽跨下的战马突然摔倒,把张元徽甩了出去!由于这位将军的位置太靠前,左右还来不及护卫,他便被蜂拥而至的周军给杀死!这一刻,高平之战的战局完全逆转。
高平之战 七
2022-110
东线的北汉军失去了骁勇的主将,纷纷败退,柴荣则抓住这个机会,发起大反攻。白重赞、李重进指挥左军,向训、史彦超指挥中军,柴荣自己与张永德指挥右军,一起冲向北汉皇帝刘崇的中军牙帐!
刘崇大惊,他没法再装镇定了,赶紧扔掉酒杯,抛下牙帐后退。退了一会儿,刘崇命令竖起红旗(后汉以两汉宗室后人自居,自认火德,色尚赤),想将败兵重新聚拢起来,组织抵抗。但形势已然逆转,不可能轻易阻止败势!北汉皇帝急红了眼,看来仅凭自己的军队是打不赢了,但自己可是花了重金请了外援的,那么拿钱的契丹人呢?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还不过来救援?
由于史书对高平之战的记载过于厚此薄彼,我们不能确定,就在巴公原战场的东侧杀的天昏地暗的时候,战场的中部和西侧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基本上可以断定,至少在一万辽军的正面是比较和平的,后周军队有意将打击目标集中在北汉军队身上,避开了与辽军的硬碰硬。
这样也好,大概是对刘崇那番话还怀恨在心,交战开始后,身处西线耶律敌禄便出工不出力,使出摸鱼大法。开头这没什么,反正北汉军表现出色,似乎就算辽军不动手,这仗也能打赢。但渐渐的,耶律敌禄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头,东面的后周军队不知怎么搞的,化身成一群狂战士,完全杀疯了!
看着友军的败退,耶律敌禄暗暗心惊,这架势,就算自己将这一万契丹铁骑全部投进去,也不一定能扳回来!好在周军也没有主动向自己进攻的意思,那就这样吧,生死时刻,自然死道友就够了,没有必要死贫道。于是,耶律敌禄不顾刘崇的死活,自顾自地收拢了辽军骑兵,仗着都是四条腿跑得快,率先撤走。
辽军见死不救,刘崇只得收拢残兵一万余人退往高平,退到一条涧水的北岸时,据河死守(这一地区唯一一条较大的河流是丹水,为西北至东南走向,巴公原在其西,高平县城在其东,个人怀疑是刘崇据守的是东北岸)。而后周军队虽然获胜,但毕竟兵力有限,也比较疲惫,需要休整,于是两军隔河对峙,战事暂停。
柴荣要打破僵局,获取完胜,就差一支援军。此时,后周还有两支军队距离高平战场很近,应该能派上用场。
第一支,是逃跑的樊爱能、何徽所部。柴荣派出使节,追上逃兵,告诉他们打赢了!严令二将不准再逃,马上返回战场,还可以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但樊、何二将显然不相信柴荣还有翻盘的可能性,认为使节一定是在骗人,傻瓜才回去!于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柴荣派来的使节杀了!然后一路抢劫本方的后勤辎重!负责运输护送的差役、民伕自然打不过这些正规军,只得四散逃走,周军的后勤物资损失惨重!
就在樊、何二将率本部人马抓紧时间发国难财时候,距离高平战场较近的第二支军队,即河阳节度使刘词所部北上,正好与他们相遇。
樊爱能、何徽一见刘词,便对他说:“我军在高平大败!除了我们之外,其他的军队都已经投降了!过不了多久,契丹人就会杀到!你现在可千万不要去送死!”但刘词可是位身经百战,处变不惊的老将,对这俩货的表演一点儿也不信,便不管他们怎么说,自己率军继续前进,终于在太阳落山时赶到了战场。
得到生力军增援的柴荣,不顾天色已晚,立刻发起进攻。后周诸军奋勇突进,马上将北汉军脆弱的山涧防线打得千疮百孔,北汉军再次大败!气急败坏的刘崇,下令先将劝自己逆风开战的枢密副使王延嗣砍了!然后跨上辽国送他的一匹黄骝宝马,在一百余名骑兵的护卫下仓皇逃命。
由于是深夜跑路,刘崇迷失了方向,便临时找了一个村民充当向导。但这村民好像也不认识路,带着他们奔向后周的晋州,也就北汉军队上次打败仗的地方。走出一百多里,刘崇到达了他以前到过的地方,才发现路走错了,气恨之下他杀了那村民,然后掉头往北逃。一路上,刘崇不分昼夜赶路,都不敢停下来休息。
刘崇一行人风餐露宿,经常饿的饥肠辘辘,手下好不容易找来点食物,这位五十九岁的老头还没提起筷子,又听说后面好像有追兵!于是大惊失色的北汉皇帝只好再委屈一下肚子,赶紧又骑上马没命狂奔!就这样历尽艰苦,累的趴倒在马背上的刘崇,总算是平安逃回太原。为感激黄骝马的救命之恩,刘崇封此马为“自在将军”,官居三品,配豪华版马厩,饰以金银。
高平之战 八
2022-111
实际上,“自在将军”的功绩并没有刘崇以为的那么大,因为后周军队在打赢这一战后,只进到高平就暂停了脚步,柴荣不知道北汉皇是从哪条路逃的,也没有派军队追击。刘崇回家路上的风声鹤唳,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柴荣停驻高平,是有几件大事要办。首先,此战结束后,有大量北汉军队或被俘,或投降,需要处理。柴荣从中挑选出数千精锐编组成一支新军,名号有点儿讽刺,叫“效顺军”,编入侍卫亲军。以在会战中表现英勇的将军唐景思(就是当年郭崇韬伐前蜀时,第一个带头投降的蜀将唐景思,可见此人并非不能战,而是不愿为王衍而战)为效顺指挥使。至于挑剩下的北汉降兵,柴荣给其中的正规军每人发绢两匹,乡兵每人发绢一匹,然后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回去传播后周的仁德,以瓦解敌军的人心。
但对于本方的降兵,柴荣就没那么宽大了。他下令搜捕在会战初期临阵投敌,并且向刘崇高呼“万岁”的那些侍卫军降兵,抓住一个斩一个,一个也不饶!这些曾经不把新皇帝当回事的兵油子们,现在懊悔也晚了,只能成为后周其他军人的反面教材!
柴荣毫不留情地拍死了一群苍蝇,那怎么惩治他们之上的老虎,也就是临阵脱逃的“樊跑跑”与“何跑跑”?说起来,这樊、何二将也真是心大,他们在得知高平会战居然没有打败,反而是大捷之后,既不上山落草,也不化装潜逃,竟然带着他们的逃兵掉头又回来了。也许他们认为:在这个武人至上的时代,根基尚浅的皇帝也不敢轻易杀他们,不然看看刘承祐怎么死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判断有个致命的失误:也许在昨天,他们逃离巴公原的时候,柴荣的确是个根基浅薄的新君。但等到今天,等到他们返身回到高平时,面对的已经是一个用辉煌胜利赢得了军心,赢得了威望的强势君主。
不过,柴荣最初还是有点儿迟疑:该不该对高级将领下杀手?便咨询刚刚立下大功的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对樊爱能、何徽应该怎么办?张永德答道:“樊爱能这个人,从未有过什么了不起的功绩,只是凭借着混资历,才侥幸升到高位,才上了战场,便望敌先逃,差点儿导致大军溃败,即便砍头,也不足以抵消其罪过!何况陛下不是正打算着要削平四海,一统天下?如果不乘着这个机会,让这些各军将士看到违抗军法的下场,知道令行禁止,那么国家纵有众多猛将和百万雄师,又有什么用!”
柴荣听罢,大声叫好,立即下令将樊爱能、何徽,及所部军使以上的军官七十余人全部抓起来!樊爱能是肯定不留了,但考虑到何徽以前有过坚守晋州的战功,柴荣曾想过是否免其一死,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军法就应该如山,赦免的口子不能轻开。这七十多人被押到皇帝面前,柴荣亲自怒斥这些人的罪状:“你们都是经历过好几朝的宿将,并非不能战。这次你们一遇敌人便望风而逃,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把朕当作一件奇货,卖给刘崇对不对?”随后,柴荣下令将他们全部斩首!只是对何徽略有优待,赐给一口棺材,允许将他的尸体送回故乡安葬。随着这一堆人头落地,后周部分军队骄横难制,不听指挥的情况,从此大有改观。
柴荣是个赏罚很分明的皇帝,所以在惩办降卒败将的同时,高平之战的大批有功之臣得到了提升和赏赐。在高级将领方面,李重进加授忠武节度使、向训加授义成节度使、张永德加授武信节度使、白重赞加授保大节度使、史彦超加授华州节度使;原中层军官中,有赵匡胤升殿前都虞侯,兼严州刺史,马仁瑀升弓箭控鹤直指挥使,马全义升散员指挥使等等。很明显,在这批中层军官中,赵匡胤得到的褒赏位居第一,这除了他在此战中确实表现出众,除了有勇更有谋外,更是由于赏识他的上司张永德向柴荣的极力推荐,认为赵匡胤才可大用!
高平之战 九
2022-112
一场规模只能算中等,但影响力却十分巨大的会战就这样结束了,由唐末黄巢造反开启的漫长乱世,经过一轮轮的改朝换代,一轮轮血色洗礼,一轮轮的金戈碰撞,至此,终于露出了走向终结的一丝曙光!雄心勃勃的柴荣通过这次胜利,真正赢得了军心,从此牢牢坐稳了自己的皇位,今后,他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了。
但话又说回来,高平之战,虽然得到了柴荣最期待的结果,但这个结果的取得,却并非是什么必然,而是极其惊险的偶然。如果让我们重新复盘高平之战的具体经过,平心而论:柴荣在其军事生涯第一战中表现出来英雄气概,丝毫不比当年的李存勖逊色,但要论指挥水平,那高平之战就没法和夹寨之战相提并论了。后周军队最后之所以能够取得胜利,八成靠运气,两成靠勇气。
导致这种危险的发生,有些因素是柴荣在胜利之前控制不了的,如他刚刚继位,在禁军老兵中的威信不足,但也有些因素,恐怕得归于柴荣自身的失误。比如说,不必要的以弱胜强。
这次战争虽然是由北汉与辽国联合入侵而引发的,可由于辽主耶律璟对南侵的态度消极,辽国出动的军队只有区区一万,而北汉本身就是小国,又在两年多前的晋州之战的败于王峻,实力非常有限。两国相加,凑出的联军也才总计四万。与之相比,疆域八倍于北汉的后周(当时后周有98个州、府,北汉有12个州府),其所能够调动的兵力数字虽无准确记载,但肯定比刘崇的汉辽联军多得多,这才使得柴荣能够说出那句“山压卵”的豪气。
问题是,在实际使用手中这座“大山”的时候,柴荣先是将他们分成三部分,由王彦超、符彦卿、和自己分别统领,从西、东、南三个方向开向战场。分进合击的战术,在历史上成功和失败的例子都不少,关键是协调的好不好。协调的好,就能让敌人顾此失彼,如韩信破项羽的垓下之战;协调的不好,就容易让敌人各个击破,如努尔哈赤败杨镐的萨尔浒之战。柴荣这次分兵的效果,既没有韩信好,也没有杨镐差,可以算中间偏下吧,虽未被各个击破,但在会战期间,王彦超、符彦卿两路周军偏军,既没能在关键时刻参战,也没能阻截联军战败后的归路,或者切断联军的粮道,总之基本上就没发挥什么作用,只是削弱了自己的兵力优势。
不仅如此,就连唯一参战的南路军,也因为柴荣过于强调兵贵神速,预定编入的各军还没有到齐,就匆匆进军。结果呢,就是两军在巴公原相遇之时,出现了“卵”比“山”还大的打脸状况。这显然不能算是柴荣应筹得当计划周详。
不过好在联军方面不但运气背,犯下的错误也更多。如果刘崇在东北风正猛时就开战,不要等到逆风;如果刘崇不要过于骄傲,气走耶律敌禄;如果张元徽不要走霉运,在胜负未分时突然战死;如果耶律敌禄不要在联军大优时不动如介石 ,等刘崇告急时又跨马而润之的话……
总之,高平之战的经过如同飞驰的过山车,玩的就是心跳!在最危险的时刻,最终胜利者柴荣,其实距离“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的悲剧,也就只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就结果而言,冯道说错了,但老先生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赵晁、郑好谦“贼势方盛,未易敌也”的言论未成现实,但他们的担心也非杞人忧天。大概正因如此,柴荣下令,释放了赵晁和郑好谦,没有仗着自己得胜,追究他们的责任。
三月二十三日,柴荣前进至潞州,之后又和迟到符彦卿、王彦超两路大军会师,周军兵强马壮,士气也很高昂。很遗憾,刘崇已经跑回太原,但柴荣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年轻的后周皇帝对诸将说,他要乘胜进军,一举灭掉北汉!
高平之战 十
2022-113
从事后来看,后周此时要对北汉发起灭国性的打击,时机还不太成熟。虽然三路大军会师之后,柴荣手里已经有了可观的兵力,但军队作战是需要消耗粮食、军械等大量物资的,在本土防御时,这个问题相对好解决,但如果要开出国境远征,军需物资的运输成本就会飞速上升。这一次,后周三军原本是联军突然入侵,仓促集结赶来打防御战的,没有准备过,实际上也来不及为攻灭北汉聚积充足的物资。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需要考虑:与今天的某岛类似,北汉能否抗拒中央王朝对其发动的统一战争,关键不在于北汉自己的那点儿有限的实力,而在于北汉紧紧抱上的那条粗腿,究竟有多大的实力和意愿来保护自己的附庸国?
北汉的利益当然不等于辽国的利益,所以辽国对帮助北汉反攻复国并不太热心,高平之战已为此作出了证明。但如果北汉让中原王朝给灭掉,那就是另一个性质的问题了。中原就有可能重新崛起一个强势王朝,进而把辽国从短暂的东北亚霸主的位置上踢飞!这个危险不能等闲视之,一句话,契丹人不会为了北汉而战,但他们完全会为了自己,加大力道,用各种手段帮助北汉抵抗中原王朝的进攻。
不过,关于这一点,柴荣和他的将军们暂时都还没有清醒的理性认知,他们刚刚看见的,是耶律敌禄的全程不战而退,辽军表现软弱。既然如此,能否乘此机会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北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三月二十八日,抱着试试的心态,柴荣命令集结在潞州的后周大军分成三部分,出兵北伐。
东路主将仍然是老将符彦卿,郭崇为副,还有向训、李重进、史彦超等大将,从潞州直接北上,沿着之前刘崇南下的路线,直扑太原;西路由王彦超为主将,韩通为副,出阴地关,沿汾河而上,先攻取太原南部,汾河谷地的州县,打通便捷的运输线,然后与东路军会合围攻太原;其余军队由柴荣本人统率作为总预备队,暂时驻军于潞州,密切注视着前线战况的发展,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再说另一方,由于高平之战的失败,北汉损失了三万精锐,对于这个小国已是元气大伤。刘崇深知危险临近,一回到太原,就一刻不停地收集散卒,制造兵器,加固城防,将残存的有限兵力都尽可能的集中的太原城中来,力争都城不失。至于太原以外的其他地方,那一时间也真是顾不上了。
由于北汉除太原之外的诸城防备空虚,后周两路北伐大军的开局都比较顺利。四月,东路的符彦卿几乎没付出什么代价,就攻到了太原城下,北汉盂县守军投降,连接太行山东西的要道井陉向后周洞开。而西路的王彦超攻抵汾州(今山西汾阳),北汉的汾州防御使董希颜开城投降,汾河通道亦被打通。
与此同时,留在潞州的柴荣也没闲着,他分出两支偏师试探性地进攻辽州(今山西左权)与沁州(今山西沁源)。初次进攻都没能成功,但很快,北汉辽州刺史张汉超就在后周使臣李谦溥的游说之下,开城请降。
伴随着后周军队这一系列的胜利,北汉境内的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们向周军将士哭诉:在北汉刘家人的治下,河东税赋苛重,劳役频繁,民不聊生!所以河东百姓们愿意主动向后周军队供应军需,灭掉北汉,帮助他们获得解放!
@山中之虎2015 2022-11-02 22:56:34
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麦老师的原贴已回复,这是链接: https://tuoshuiba-image.oss-cn-hangzhou.aliyuncs.com/system/tybbs/post-no05-212172-1.shtml ,刚才看了 可以正常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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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居然还真能恢复。那在此想问问朋友们的意见:咱们的更新是搬回到原贴,还是就在本贴继续?
高平之战 十一
2022-114
出现这种情况,也合情合理。此时北汉治下的百姓,其平均生活水平十分困苦,已经与后周平民拉开了比较明显的差距。这既是因为郭威执政后重视民生,后周平民的境遇有所提高,更是因为北汉与后周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巨大的实力差距。
在发展模式和发展程度相当的前提下,国家之间的实力对比,大致与它们的人口数量成正比。由于振武的丧失和代北的割地,北汉比李存勖继位之初的晋国还小了一大截,据估算它的政府可控人口数,只有约三十万,与之对照,后周在广顺三年(公元953年)的调查,可控人口数约九百万(《中国人口史》推算的辽国人口巅峰约一千零五十万,但不清楚是哪一年),是北汉的三十倍!刘崇依靠这么微小的税基,不但要在军事实力方面大力投入,以期勉强与后周抗衡,还要天天上贡,孝敬契丹叔叔,开支巨大。仅靠压缩官员的薪水,根本省不了几个钱,反而弄得国内贪腐遍地!你说北汉不靠横征暴敛,怎么过得去日子?
接连的胜利与河东百姓的诉苦,让柴荣喜出望外,看样子要一举灭亡北汉,不是一个让人期待的美梦,而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柴荣决定出动预备队,亲率集结在潞州的军队北上,加入太原战场。
出发之前,柴荣先派使者将他的决定告知前方诸将。此时,符彦卿、王彦超等大将身处前线,很清楚前方的情况并不象皇帝以为的那样乐观,相反,遇到的困难巨大,因此大多反对皇帝的计划。他们提出:虽有百姓表示愿意捐资助军,但力度根本不够。现在前方的军队无法就地解决给养,已经出现了兵缺军粮、马缺草料的问题。更有甚者,很多军队开始自己动手,打劫当地百姓,不少北汉民众因此逃离家园,躲入深山,凭险结寨,坚壁清野。如果后方大军再都开上来,没有充足准备的周军后勤系统将完全不能负担。现在的情况下,不但不该增兵,反而应该乘早班师,等将来时机成熟,再出兵攻灭北汉不迟。
柴荣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哪会理睬这些嘤嘤嗡嗡的反对之声?所以,后周皇帝不管前方诸将是什么意见,还是决定挥动大军,开赴太原城下。当然,柴荣也并非无视周军在后勤方面的困难,为此他采取了几条应对措施:一、让比较能干的三司使李谷前往太原,统一管理周军后勤,向当地百姓采买和募捐军粮,凡向周军献粮的百姓,都要按其捐粮的多少授予官职;二、征调靠近战区的泽、潞、晋、绛、慈、隰诸州,及太行山以东各州的库存粮食,由各州民夫火速运往前线;三、严禁军队抢掠北汉百姓,宣布减免光复地区百姓的税赋。
采取这些措施后,前线的后勤危机略有好转,后周军队继续凯歌高奏。四月十八日,据符彦卿奏报,北汉的宪州(今山西静乐)、岚州(今山西岚县)守将献城投降。虽然史书没有明说,但我猜想他们投降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折从阮的儿子)已经从府州(今陕西府谷)出兵,攻入北汉。十九日,王彦超攻克了石州(今山西离石),俘虏北汉石州刺史安彦进。二十日,北汉沁州刺史李廷诲举城投降。二十七日,柴荣离开潞州,亲赴前线。三十日,北汉的忻州监军李勍杀死刺史赵臬和辽国派来的援军将领杨耨姑,举忻州投降后周,柴荣立即任命李勍为忻州刺史。
忻州发生的事传到了代州,让已经退至代州的高平摸鱼王耶律敌禄提高了警惕,他怀疑北汉方面驻守此地的防御使郑处谦已经暗中同周军勾结,有可能对自己下手。有什么方法能阻止别人动手呢?当然是自己先动手了!耶律敌禄便派人通知郑处谦,要他来自己的军营议事,商讨军情。但郑处谦也听到了风声,不肯前来。耶律敌禄再派数十名辽兵去接管代州城门,与郑处谦的手下发生了冲突,双方火并,辽兵全数被杀。郑处谦一看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只得宣布向后周投降。至此,如果只看地图的话,北汉的大部分国土都已经换上了后周的旗帜,看起来亡国在即!
至于耶律敌禄(杨衮),按中原史书的说法,他率军逃回辽国,辽主耶律璟大怒,认为他丧师辱国,将其逮捕下狱,不久后去世。但按照《辽史》的说法,耶律敌禄仍留在北汉境内,继续与郑处谦和后周军队对抗,还参加了随后发生的忻口之战,班师回辽后去世。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辽国方面已经认定,仅靠耶律敌禄那一万辽军,肯定是不能应付北汉境内出现的新形势,辽国需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加大对周汉战争的干预力度了!
自制地图:954年周汉战争2太原、忻口之战
高平之战 十二
2022-115
认为辽国应该向北汉增派援军,可不仅仅是辽国方面的看法,北汉主刘崇,更是担心耶律璟“叔叔”不要自己这个“侄儿”怎么办?所以刚刚逃回太原时,他就派劝他不要逆风开战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去追上耶律敌禄,以欢送辽军回国的名义出使辽国,向辽国皇帝跪求救兵!
王得中不辱使命,要来了救兵,当然,这主要是因为辽国方面本来就不愿意看到北汉灭亡。很快辽囯便在代北集结了第二批援汉的辽军,蓄势待发。第二批援汉辽军的数量没有记载,但估计应该比第一批的一万骑兵多的多,他们的主帅官更大也更能干,名叫耶律挞烈。
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是此时辽国一位文武全才的宗室名臣,虽然出道比较晚,到四十岁才步入仕途,但一入仕便以优秀的政绩脱颖而出,迅速升至高层。他在担任南院大王期间,整顿了辽国的税收与徭役,让它们尽量公平合理,又出台措施鼓励农耕。
在他和同时代的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共同努力下,辽国的内政建设终于上了档次,被征服的各族人民不再频繁外逃,辽国的人口得以自然增长,经济渐趋繁荣,不再是昔日那个野蛮国家的形象。凭借着这些成就,耶律挞烈与耶律屋质在辽国国内得到了“富民大王”的称号,并称贤良。
在带兵方面,耶律挞烈也很优秀,他沉厚多智,赏罚严明,很得士卒之心。只是因为出道晚,之前辽国进行的那些大战,他好像都没赶上。不过,现在,证明其将才的机会即将到来。
再说王得中,在得到了辽国方面的肯定答复后,他急急返回,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刘崇以及太原守军。然而,等他回到北汉境内,才知道太原城已在后周大军的团团包围之下,根本没法回去,他只走到代州就停下了。
但没想到代州又出了事儿。原本郑处谦驱逐辽军投降后周,被柴荣任命为静塞节度使。不想没过几天,代州的将领桑珪、解文遇发动兵变,又杀掉了郑处谦。不过,他们并没有回归北汉,而是向柴荣上疏,诬告郑处谦暗中与辽国勾结,因此,他们之所以谋杀长官,完全是出于对大周的一片忠心!
这借口显然很蹩脚,连我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骗精明的后周皇帝了。因此,桑珪决定拿出一点实际行动表忠心,正好王得中回来,就派人抓了他和他的随从,送往太原城外的后周军大营。
在此期间,聚集到此后周军队早已对太原城发起了多次猛攻。《宋史太祖本纪》说,有一次,赵匡胤带着一批敢死队,奋力冲到城门下,纵火烧毁城门,可马上被守军的箭雨压制,赵匡胤左臂中箭仍坚持作战。但柴荣在远处看见,担心自己这员爱将有失,强令他们撤退。史书记载这件事,虽然重点是表现赵匡胤的英勇,但也从侧面证明了周军攻城的不顺利。毕竟这里是太原,是天下闻名的坚城,是自唐末以来历经多次战火,却一次也没有被攻破过的太原。
要打破太原的不败金身,虽说不是不可能,但肯定不是短期内做得到的。如果要长期围攻,就有两个问题浮出水面。一、是后周的后勤系统能不能坚持住?二、是辽国什么时候派出援兵?给不给后周军队留出充足的攻城时间?
第一个问题姑且不论,第二个问题正好需要王得中来回答。柴荣听说过王得中的名气,知道他是北汉的贤臣,便亲自将其松绑,赐予玉带、名马,并设宴款待。宴席上,柴荣和颜悦色地问道:“王先生既然是从辽国来的,那可知契丹人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王得中也假装诚恳地答道:“我只是受命送杨衮(耶律敌禄)回国,至于辽国那边会不会派援兵来,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等宴席结束,有随从悄悄对王得中说:“辽国明明即将出兵,您却不在周朝皇帝面前说实话。一旦辽兵抵达,周人要追究您的欺君之罪怎么办?”王得中苦笑道:“我吃的是刘家的俸禄,且老母妻儿尚被围在城中。我如果向周人说出实情,他们就会提前阻断辽军来援的道路,太原城就会被攻破,我的家和国都不能保全!那样的话,剩我一个人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我一个,保全家国!”
高平之战 十三
2022-116
辽国的援军果然来了。耶律挞烈挥师越过雁门关,插入了代州与忻州之间。考虑到后周大军已云集于太原城下,直接南下解围未必有胜算,耶律挞烈决定先示弱于敌,引诱周军分兵向自己进攻,然后以逸待劳,先破其一部,再徐图进击。
根据这个作战思路,耶律挞烈将自己的主力隐藏起来待命,只派出数千游骑,不断骚扰忻州到代州之间的大道,袭击后周的来往使节。柴荣听说有辽兵袭扰忻州,但数量不多,又担心代州的桑珪等人不可靠,决定分兵北上扫清忻、代之间的通道,将那“数量不多”的辽兵逐往雁门以北,并阻断辽国的后续援军。
为执行这个方案,柴荣派出此时军中的头号元老,也是自己的岳父符彦卿率步骑一万北上,前往忻州。出动的兵力不算多,从征的大将却不少,有郭从义、向训、白重赞、史彦超等,之所以会如此,我估计一来是后周在太原前线的军粮紧张,难以大量调动军队,二来这一万人应该是周军中的精锐,可以靠质量来弥补数量。
周、辽两军很快在忻州城外遭遇,此前得到的情报好像是真的,辽军果然兵少,一触即退,后周军队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地进入忻州。但身经百战的阅历让符彦卿不敢对辽军掉以轻心,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又派人向柴荣报告战况,并请求援兵。
柴荣接到符彦卿的报告后,再派李筠、张永德率军三千支援忻州。五月二十三日,得到增援的符彦卿率军开出忻州,向代州方向攻击前进,他以勇悍过人的史彦超率二千骑兵为先锋,李筠部三千人为后继,符彦卿再率其余军队跟进,其中心思想就是,不管哪一部遇到了敌人,甚至遇险中伏,友军都能尽快支援,不致有失。
但这个布局有个先天足,走在最前面的先锋大将史彦超自恃骁勇,胆子太大,不像符彦卿那么小心。他一马当先出忻州往北五十里,进至忻口,并在此遇到契丹骑兵。忻口,顾名思意,是一处交通要隘,它东接五台山,西连云中河,中间通道比较狭窄,就像一个葫芦的腰身部分。辽军主将耶律挞烈早看中这个地形,将此前隐藏起来的大军布置在忻口以北,设下了一个大圈套,又以少量兵出忻口之南,以为诱饵。
再说史彦超一看到数量不太多的辽军,立即热血上涌,立马冲杀了上去!辽军与其稍一交战,便招架不住,再向北溃退,穿过忻口往北逃。史彦超杀上了瘾,也快马加鞭,穿过忻口向北追,把接应他的李筠远远落在了后边。耶律挞烈见周军中计,马上指挥大军杀出,先抢占的忻口要隘,将史彦超与李筠两部周军隔断,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合围史彦超。
恶战开始了,虽然史彦超在辽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仍勇猛无畏,左右驰击,甚至数次穿出了辽军的包围,但受地形限制,既无法与李筠会合,也无法突围远走。辽军得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其包围。最终,史彦超战死,他手下的两千精骑也全部被辽军所灭!全歼史彦超所部后,耶律挞烈指挥辽军冲出忻口,扑向李筠所部。因为史彦超战死,李筠部周军为之夺气,也在优势辽军的全面猛攻下大败而溃,李筠仅以身免!后面的符彦卿见前方不利,不敢再战,忙收缩兵力,缓缓退保忻州,不久后又放弃忻州,退往太原大营。
忻口之战,根据史书记载,个人推测可能的战损比,是辽军折兵两千,周军折兵五千,还折了猛将史彦超。这时,周军已经在太原城下猛攻了将近两个月,没有任何明显的成果,高平胜利带来的兴奋已渐渐退去,反而运粮困难,大雨连绵,导致周军太原大营内士卒疲惫,大量病倒。所以,这次败战虽然没有让后周军队伤筋动骨,但又给了本已低落的士气一记重击!
得知沂口战败的柴荣非常沮丧,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经过痛苦的反思,一向自信的后周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前的判断有误,后周大军已成强弩之末,再打下去,已不可能取胜,反而有无法预料的危险!于是,柴荣决定,放弃攻城,全军班师。
六月二日,愤恨难平的柴荣以欺罔之罪,下令绞死了求仁得仁的王得中。六月三日,后周大军解围南撤。匡国节度使药元福对柴荣说:“通常胜利进军都不难,但要安全的撤军就不容易了。”柴荣道:“那朕就把掩护大军撤退的重任交给卿。”药元福于是分派各军,分批次相护掩护,逐步撤退。刘崇虽出兵想捞点好处,但由于药元福安排的井井有条,无隙可击,汉军的追击被打退,后周主力得以全师而归。
显德改制 一
2022-117
不过,就有点儿像后世的敦刻尔克,在后周军队从太原城下撤退过程中,人员损失虽然轻微,物资的损失却颇为可观。仓促之间,大量的军粮、辎重来不及运走,只得付之一炬,腾起了火光与浓烟远近可闻。另外,在撤军途中,有部分后周军队军纪败坏,乘乱脱离队伍,抢劫民间财物,甚至后方的军用物资,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响。
看到远方的烟火,又遭遇打劫的乱兵,刚刚被后周拿下的各州县人心惶惶,周军的撤退在传闻中被夸大成了大溃败,各处谣言四起,后周委任的各级地方官在惊恐之下,纷纷弃职逃往后周境内。北汉军队在辽军的协助下,几乎兵不血刃地,又将这些州县一一收复。只有代州的桑珪,因为无路可逃,无奈登城守卫,成为周军退走后北汉境内唯一为继续后周坚守的州城。按《辽史》记载,代州守军有可能一直坚守到这一年的十至十一月间,才最终城破败亡。不过,就算他们能坚持的更久一些,也等不到后周的援军,下一次出现在太原城外的,已经是宋军了。
北汉、辽国与后周之间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争,就这样实现了无协议停火。经过数月的较量,虽然国境线看起来与交战前几乎没有变化,但国境线两侧的国家已和交战前大不相同。
北汉虽然凭借着太原的坚固与辽国的救助,勉强守住了国土,但其本就虚弱的国力再受重创,自此后完全放弃了反攻复国的努力,只求苟延残喘于一隅,直至亡国。与之相比,后周军队在战场上的成绩,是前后两场小败,中间一场胜利,其损失,尤其是物资方面的损失也并不小。但谁让后周远比北汉家大业大,且中原的经济正在良好的治理下强劲复苏,因而这点儿损失完全没有减缓柴荣开创一番大事业的雄心与行动。
而且,这场并不完美的战争,让战场素人柴荣经过了试炼,其中既有成功的操作,也有失败的判断,军队中既涌现出一批优秀的新人,也暴露出大批骄兵悍将自行其是的积弊。这一切,都是柴荣在升级道路上的宝贵经验值,只要正确吸收这些经验,后周的开疆拓土,削平天下的事业大有可为!
不过,此时,距离柴荣一系列大规模改革措施的出台,还有一段时间,他先得回去。六月七日,柴荣顺着来时的路返回潞州,而后让各军分别回归驻地。六月二十四日,在返程经过郑州境内时,柴荣特意前往嵩陵,祭奠刚刚下葬不久的义父郭威。在嵩陵,柴荣没有见到那位在征前和他有过一点儿不愉快的工程负责人,因为,就在后周军队围攻太原期间,整个五代最著名的文臣,一生侍奉了十二位主君(刘守光、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耶律德光、刘知远、刘承祐、郭威、柴荣)的太师兼中书令冯道病逝,享年七十二岁,时为显德元年四月十七日。
冯道的死讯传至柴荣耳中时,后周皇帝好像忘记了这位老先生曾经给过他的难堪,下旨辍朝三日,用这种大致接近今天降半旗的形式,来表示对元老逝世的哀悼。同时,他还给冯道赠官尚书令,追封其为“瀛王”,赐谥“文懿”。谥法中,“文”的含义有:经天纬地、道德博文、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懿”的含义则是:温柔贤善。不但全都是褒扬,而且对照冯道一生的为人行事,也大体相去不远。
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在同时代的人眼中,冯道就是当时正人君子的最佳典范,是得到几乎所有人尊敬的忠厚长者,在极端的时刻尤为明显。如像白再荣那样的人渣,在恒州城中绑票劫财之时,李崧、和凝二相都成了他手中的肉票,却唯独没对冯道下手;又如刘赟在被冯道带入陷阱,眼看性命难保之时,还要对身边的人说:“你们不要胡来,这不关冯老先生的事。”
刘赟说的大致没错,冯道这辈子帮助过很多人,也营救过不少人,却从来没有故意陷害过一个人,甚至包括刘赟自己。冯道为官清廉,生活俭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生行善,未闻作恶,他迎奉过很多新君,但绝不对旧主落井下石,在那个时代,这已经很可以了。等冯道逝世之日,朝野很多人认为老先生能与孔子同寿,这岂非天意?
显德改制 二
2022-118
这时可能谁也不会想到,只过了不到百年,冯道原本还算光彩的形象,竟会在未来诸多道德君子的众口铄金之下,发生天翻地覆的坍塌。这一切,大概源于中国的政治生态发生了变化,一个长寿命的赵宋王朝出现了,它有条件,也希望所有臣子都对一朝一姓保持长久的忠贞。
按新王朝的标准,那些历仕数朝的大臣们,虽然这种情况放在五代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但现在不行了,统统都变得的政治不正确。冯道虽然是这群大臣中人品最好,最没有污点的一个,但谁让他是其中的标杆性人物呢?而且这个老爷子还很得瑟,在晚年居然自称“长乐老”(这里的“长乐”是一语双关,冯道的故乡在隋朝以前叫长乐郡),并写了一篇《长乐老自叙》,以“长乐”的心态回顾自己在乱世中永远逢凶化吉,历仕数朝,并始终能大富大贵的一生。你对当贰臣、叁臣以至N臣的丑事,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冯道这态度,让赵宋以后的历代大儒们怒不遏,当然批倒批臭!
比如宋代大学者欧阳修,一上来就搬出《管子》的名言,给冯道的行为上纲上线:“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好像五代之所以国祚短促,都是冯道这些人的责任。然后欧阳先生还讲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今天听起来让人有点儿后怕的故事:说是当时有个叫王凝的官员,在任上病死,他的妻子李氏带着儿子和丈夫的灵柩返回故乡。途经开封时想住进一家旅馆过夜,那旅馆主人看见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孩和一口棺材,觉得太不吉利,不愿做这笔生意,但李氏觉得天色已晚,进了门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旅馆主人急了,抓住她的手,将其强行拖到门外。李氏仰天高呼:“我身为一个妇人,不能为丈夫守节,这只手竟然被外人抓到了!我不能让这只手玷污我的身体。”然后李氏便用斧头,砍断了自己被抓过的那只手!
我看到这个故事的感觉是:至于吗?就算是真的,难道值得提倡?但欧阳老先生不这么看,他以此为由,对冯道及他代表五代那些朝臣们发出灵魂拷问:你们这些不知道爱惜名节,只为苟且偷生,甚至贪图荣华的士人,听到李氏的故事,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
一代史学巨匠司马光则说:“妇之从夫,终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如果一个臣子连忠贞这条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都守不住,那他的大节已亏,其他方面纵有小善,也不值一提!特别像冯道这样“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那简直就是奸臣中的奸臣!而如此巨奸,五代那些皇帝们都一再重用他,让他当宰相,
可是,你生在赵宋,却用不能为一朝一姓守节来指责五代的臣子,是不是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轻松?大概司马光也考虑到时代的差异,所以他也按自己的想法,为乱世的士人考虑了一条出路:明智之士,只有在国家有道之时才可投身仕途,如果国家无道,就应该隐居山林,不要出来做官,这样不管如何改朝换代,就都与你无关了。
在这一点上,我个人不太赞同君实先生的看法。国家有难,正是仁人志士应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躲到山沟里只求自保,虽不足厚非,但于国家何益?何况古人云:“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冯道自己是怎么看的呢?他在年轻尚不知名时(我猜想可能是在经人营救,从刘守光的牢中逃出,投奔李存勖时)写过一首诗,可视作其一生的座右铭: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朋友们都看到了吧,“狼虎丛中也立身”才是冯道对自己仕途的描述,并非是受明主之召,感知遇之恩,而只是为了在这凶险的乱世洁身自好地生存下去。我个人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朝。因为冯道所求只是隐于朝,所以他和隐于野的士人一样,不对朝代的兴亡负责,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忠心耿耿与铁骨铮铮;又因为他是个有道德的大隐,所以他又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会利用自己的地位,力所能及地做了很多好事,而这些好事肯定是隐于野做不到的。
去问问那些被冯道从契丹军中花钱赎出,送回家的妇女;去问问上党牛皮案中,被冯道救下性命的百姓;去问问恒州起义时,在冯道的组织和激励下,赶跑耶律麻答的义兵……问问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受到过这位老者帮助的人:隐于朝的冯道,是隐于野的士人能代替的吗?
不过,我觉得也能够理解欧阳修与司马光两位先贤,他们批判冯道,其实批判的不是冯道这个人,而冯道所代表的道德符号。就像铁枪庙中的王彦章,已经不是史书中那个真实的王彦章一样。《易经》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冯道之道太需要自律,太难被复制了。顺应新朝,迎奉新主,这很容易学,但在同时不同流合污,不刻意取悦新人就很难了。如果让冯道成为了一个道德榜样,那学出下一冯道的可能性极小,学出一堆汉奸、带路党的可能性极大。这大概就是至此之后,对冯道的抨击远远多于美誉的原因吧?
附:长乐老自叙
余世家宗族,本始平、长乐二郡,历代之名实,具载于国史家牒。余先自燕亡归晋,事庄宗、明宗、闵帝、清泰帝,又事晋高祖皇帝、少帝。契丹据汴京,为北主所制,自镇州与文武臣僚、马步将士归汉朝,事高祖皇帝、 。顾以久叨禄位,备历艰危,上显祖宗,下光亲戚。亡曾祖讳凑,累赠至太傅,亡曾祖母崔氏,追封梁国太夫人;亡祖讳炯,累赠至太师,亡祖母褚氏,追封吴国太夫人;亡父讳良建,秘书少监致仕,累赠至尚书令,母张氏,追封魏国太夫人。
余阶自将仕郎,转朝议郎、朝散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职自幽州节度巡官、河东节度巡官、掌书记,再为翰林学士,改授端明殿学士、集贤殿大学士、太微宫使,再为宏文馆大学士,又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南郊大礼使、明宗皇帝晋高祖皇帝山陵使,再授定国军节度、同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一为长春宫使,又授武胜军节度、邓随均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官自摄幽府参军、试大理评事、检校尚书祠部郎中兼侍御史、检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师、兼侍中,又授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正官自行台中书舍人,再为户部侍郎,转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再为门下侍郎、刑部吏部尚书、右仆射,三为司空,两在中书,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赐私门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又授戎太傅,又授汉太师。爵自开国男至开国公、鲁国公,再封秦国公、梁国公、燕国公、齐国公。食邑自三百户至一万一千户,食实封自一百户至一千八百户。勋自柱国至上柱国。功臣名自经邦致理翊赞功臣至守正崇德保邦致理功臣、安时处顺守义崇静功臣、崇仁保德宁邦翊圣功臣。
先娶故德州户掾褚讳濆女,早亡,后娶故景州弓高县孙明府讳师礼女,累封蜀国夫人。亡长子平,自秘书郎授右拾遗、工部度支员外郎;次子吉,自秘书省校书郎授膳部金部职方员外郎、屯田郎中;第三亡子可,自秘书省正字授殿中丞、工部户部员外郎;第四子幼亡;第五子义,自秘书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充定国军衙内都指挥使,职罢改授朝散大夫、左春坊太子司议郎、太常丞;第六子正,自协律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充定国军节度使,职罢改授朝散大夫、太仆丞。长女适故兵部崔侍郎讳衍子太仆少卿名绚,封万年县君;三女子早亡。二孙幼亡。唐长兴二年敕,瀛州景城县庄来苏乡改为元辅乡,朝汉里为孝行里。洛南庄贯河南府洛阳县三州乡灵台里,奉晋天福五年敕,三州乡改为上相乡,灵台里改为中台里,时守司徒、兼侍中;又奉八年敕,上相乡改为太尉乡,中台里改为侍中里,时守太尉、兼侍中。
静思本末,庆及存亡,盖自国恩,尽从家法,承训诲之旨,关教化之源,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为素。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旷蒙天恕,累经难而获多福,曾陷蕃而归中华,非人之谋,是天之祐。六合之内有幸者,百岁之后有归所。无以珠玉含,当以时服敛,以籧篨葬,及择不食之地而葬焉,以不及于古人故。祭以特羊,戒杀生也,当以不害命之物祭。无立神道碑,以三代坟前不获立碑故。无请谥号,以无德故。又念自宾佐至王佐及领籓镇时,或有微益于国之事节,皆形于公籍。所著文章篇咏,因多事散失外,收拾得者,编于家集,其间见其志,知之者,罪之者,未知众寡矣。有庄、有宅、有群书,有三子可以袭其业。于此日五盥,日三省,尚犹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夫、为父,有子、有犹子、有孙,奉身即有余矣。为时乃不足,不足者何?不能为大君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于历职历官,何以答乾坤之施。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耶!老而自乐,何乐如之!时乾祐三年硃明月长乐老叙云。
显德改制 三
2022-119
让我们回到主线。六月二十八日,哭悼毕义父的柴荣离开嵩陵,回到国都开封。年轻的皇帝这次回来,与他三个月前离开京城时,情势已判若两人,他有了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国策所需要的威望,并且更深刻的意识到了后周国家存在着哪些不足。
最让柴荣不能忍受的,自然是国家的禁军系统,尤其是逐渐老化,越来越尾大不掉,差点儿在高平把后周朝断送掉的侍卫亲军。毫无疑问,由朱温首创,李存勖改造的侍卫亲军,是在血与火的百战征伐中锤炼出来的精锐之师,有过极为光辉的履历。但那些光荣毕竟是梁晋争雄时代的事了,之后几十年,禁军的战斗烈度有所下降,战斗力因而渐渐不比当年,与此同时,他们的地位却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兵变,在频繁的改朝换代中被过份抬高。禁军渐渐成为了国家的一个特权阶层,国家每有大事发生,每一次权力更替,当政者都要想尽办法来讨好军队,唯恐他们有什么不满。
在如此纵容的条件下,五代禁军逐渐积累出一大堆弊端。首先,是人员的老龄化。因为在当时当兵是个好差事,没事谁也不愿意退役,而当政者害怕军队兵变,通常也不敢强制将他们退役,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前的精兵上了年纪,渐渐沦为老弱。其次,作为既得利益的小集团,士兵之间为了相互抱团,热衷于彼此联姻,一支军队内部的人员往往沾亲带故,实现了家族化,更容易齐心协力的排斥外人,让上级军官也不敢轻动。
随着军队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比例渐渐减少,见惯了王朝更替老板换人,因而越来越圆滑世故的老兵油子们占据大头,五代禁军的平均战斗力也就跟着明显下滑,忠诚度更是堕落到惨不忍睹的程度。平常不遇大敌还好,一遇大敌,到了估计打不赢的时候,他们便往往溃不成军,甚至临阵倒戈!反正改朝换代关我们屁事?新皇帝上台也得给我们好吃好喝,哪我们还为了旧朝拼命干嘛?
所以,除了五代禁军创建期的后唐取代后梁,是历经无数血战之外,之后后唐三朝的更替,再到后晋、后汉、后周的建立,都没有经历什么激烈的大战,只要分出强弱,天下基本可以传檄而定,改朝换代和过程如德芙巧克力似的丝般顺滑。
有这样一支忠诚度极低,战斗力又不怎么样的禁军存在,国家社稷哪能维持长远?要借助他们来统一天下,显然也是极为困难的。哪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军队系统存在的问题呢?当然有,在高平之战中,新扩充的殿前军,就用他们亮眼的表现就为柴荣指明了军队改革的方向。没错,必须参考殿前军的模式,对庞大衰老的军队系统做大手术!遏制老龄化,打碎家族化!
为了稳妥起见,柴荣先拿几个弱小藩镇开刀,试试水。八月二十八日,柴荣下令撤销了镇国镇,原辖地由朝廷收回。镇国镇,在今陕西东南部,辖区包括华州、商州两个州,之前的最后一任节度使,是在忻口阵亡的史彦超。柴荣追悼了史彦超,但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继任者,而是顺势继承了由郭威开创的去藩镇化工作,把镇国镇给取消了。可史彦超是为国牺牲的烈士,与造反的慕容彦超大不相同,镇国镇的原有军队不是叛军,他们要怎么安排?柴荣下诏进行挑选,老弱一概淘汰回家,强壮的收编入禁军。
撤销镇国镇的试点很成功,没有出现任何乱子,镇国军顺从地接受了改组整编。柴荣受此鼓舞,又按照镇国镇的前例,着手撤销了安远镇(辖区包括安、申二州)和永清镇(辖区包括贝、博、冀三州),结果也同样的平稳,并没有出现兵变或闹事。柴荣觉得心里有底了,之前历朝害怕兵变,不敢对军队动手,如今看来,只处事公正,兵变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于是,十月十二日,大的来了。柴荣对朝臣们说:“自古以来,军队最重要的是精锐能战,不是数量众多。如今军人待遇过高,导致军费过份高昂,常常一百个农夫种粮交的税,还不够养一名士兵!试问,我们为什么还要耗尽民间膏血,去养这一大堆无用的废物!在禁军之中,既有年轻力壮,又有老弱病残,既有英勇的战士,也有胆怯的懦夫,而他们享受到的军饷待遇竟然完全一样!这样搞岂能奖励有功,处罚有过?”
然后,柴荣以极大气魄,对禁军系统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缩编。每个人都要进行体能和武艺的检测,过关的才能留下,精锐者升入上军,而过不了关的老弱,统统发点钱让他们卸甲还乡。很快,对军人的评测选拔又扩大到全国各个藩镇,柴荣下诏:各藩镇选拔出来的精兵,不许擅留,必须送到京城开封来,接受二次选拔。二次选拔的直接负责人,是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由他来优中选优,挑选出后周军队中最精锐的战士。那么这些最精锐的战士都去了哪里呢?当然是编入了柴荣最信任的殿前军。
显德改制 四
2022-120
殿前军因此成为了柴荣军改中最大的赢家。原本,殿前军仅仅是侍卫亲军系统中的一支,经过这次军改,其员额与编制得到极大扩充,级别上也提升为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并列,而古老的天子六军,则进一步弱化,遂渐失去存在感。
经过扩充的殿前军,编制内包括:内殿直、大剑直、御马直、铁骑军(原小底军)、散员军、控鹤军、天武军、亲卫军等等,统称为殿前诸班。殿前诸班加一起有多少人呢?我见到有网络资料称,后周殿前军的兵员总数达到四至五万,但其原始出处不详,仅供参考。
原本从后唐开始,每逢皇帝出征或巡游,往往会设置一个有点儿像阅兵总指挥的临行性职务,叫作大内都点检。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中,如后汉隐帝刘承祐、后周重臣郑仁诲都曾担任过大内都点检。殿前军的地位提升后,柴荣可能是想突显殿前军的皇帝亲卫队性质吧,特意在殿前都指挥使之上,设置一个新的官职:殿前都点检,来充当殿前军的最高长官。第一任殿前都点检,就由原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担任。
不过,尽管在柴荣改制下,最精锐的士卒多配给殿前军,使殿前军的实力和地位都升级了,但出于历史的惯性,传统的侍卫亲军仍然是后周禁军的主力。后周的侍卫亲军,分成侍卫马军(又称龙捷军)、侍卫步军(又称虎捷军)两大部分,下设广锐、东西班、效顺、怀德、怀恩、龙旗直、清塞、骁捷、吐浑、员僚直等等诸军,这些名号大多不见于原来的后汉禁军,大概是淘汰老弱,吸纳新人,重新编组后形成的,因此其平均战斗力也有明显提升。
两相比较,殿前军胜在质,而侍卫军胜在量。隶属于侍卫亲军的总兵力,可能是殿前军的三倍以上,达到十余万人,其最高长官叫作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位在殿前都点检之上,改组后由李重进担任。另外,殿前军与侍卫军的编制,主要用于日常的管理与训练,真到了战时,殿前军将领指挥的不一定是殿前军,侍卫军将领指挥的也不一定是侍卫军。
总之,通过柴荣的军改,后周禁军得到大幅度强化,用司马光的话说:“由是士卒精强,近代无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选练之力也。”另外,军改还产生了一项影响未来的副作用:由于谁能加入最精锐的殿前军,多是由赵匡胤选拔决定的,使得这位资历极浅但情商极高的年轻军官,可以将自己的影响力深深嵌入这支军队,为下一个时代的开启埋下了伏笔。
军队是国家机器中最强有力的部分,但并不是国家机器得以存在的根基,一个国家要真正强大起来,还是得从发展经济入手。在工业革命以前,发展经济的重点,就是发展农业。之前郭威的各项举措,主要着眼点在于改善民生,提高农民们从事生产的积极性。但如果要大幅提升国力,那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比如说,郭威撤销了营田务,让营田户得到解放,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就整个国家而言,导致营田务出现的社会基础并没有完全消失。后周仍然有很多土地的田主逃亡、失踪、或被掳导,谁也不知道他们几时回来,或者还能不能回来?反正他们的田地没人去种,只能抛荒。同时,又有很多的流民,虽然身处抛荒的耕地,却因为产权原因,无地可耕,大量劳动力被闲置。
这种土地资源和劳动力资源的双向浪费,让有心加强国力,开创一番大业的柴荣无法忍受。重设强制性的营田务当然是不行的,柴荣经过研究,出台了一套新政策。
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可以向官府提出申请,耕种那些因田主不在而荒废的田地,称之为“请射”。官府在审查合格后,将相应田地分配给请射的农民使用,使之恢复生产。但这些田地原本都是有主人的,如果原主人回来怎么办?对此,柴荣做出详细规定:
如果原田主在三年以内回来,请射户应将所耕田地的一半还给原田主;原田主在五年以内回来的,请射户归还三分之一;原田主超过五年才回来的,除了祖坟以外,所有耕地都归请射户。不过,如果原田主是被契丹等外族军队强掳至异国,那期限可以相应放宽,五年内归来可交还三分之二,十年内归来可交还二分之一,十五年的归来仍可交还三分之一。
“请射制”是柴荣最成功的改革措施之一,它盘活了后周境内相当一部分被闲置的土地与人力,使后周国力得到明显提升。不过,这就够了吗?柴荣的眼睛马上又盯上了另外一批与国家争夺有限资源的团体,那就是:佛教。
显德改制 五
2022-121
兴起于古印度的佛教,大约在东汉初年传入中国,之后在中国引发了一场延续数百年宗教革命。中国古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儒学,儒学是入世的,主张积极有为,学而优则仕。但人生有起有落,有成功就有失败,所以还需要一套出世的哲学体系,与儒学形成互补,用于安抚那些处于低潮的人生,让他们从心理上能够顺从命运的安排。
最初,在中华文明中承担这个角色的是道教,但随着佛教传入,与道教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并逐渐占据上风。总体而言,佛教的教义比起道教更加博大精深,又相对比较平和,通常劝人向善,反对暴力对抗(不像早期道教,先后出现了太平道的张角,和五斗米道的孙恩),它在意识形态领域,能够比道教更好的与儒家学说形成互补结构。其自成一派的思想体系,能够将社会中悲观失意,有可能带来不安定因素的那些人吸纳进去,转化为人畜无害的僧侣,从而有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
因为佛教有这些妙用,因而在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得到历朝统治者喜爱以至大力扶持的。有些过于崇佛的帝王,如梁武帝萧衍、陈武帝陈霸先,甚至一度脱下皇袍穿上僧衣,宣布自己也出家当和尚。有了历代王朝的扶持,加上自身的努力,再遇上一个合适的时代,佛教势力便膨胀起来,在南北朝与唐代形成两个高峰。
但凡事总有例外,《论语》曰:过犹不及。佛教势力一旦强大到一定程度,它作为保佑王朝平安的助力,其边际效用会越来越低,反而越来越成为阻碍国家运行的阻力。
首先,佛教徒一旦出家当了和尚、尼姑,就不用再缴纳赋税,也不再承担劳役,变成国家的无效人口。于是,出家的人越多,国家的税源、兵源越少,实力也就相应越弱。
其次,僧人虽然出了家,但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仍然该吃饭要吃饭该穿衣要穿衣该住房要住房,虽然不为国家承担责任,可需要消耗的国家资源一点儿没减少。数量越来越多的佛寺,自然也就占有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寺院也会像世俗的地主一样,将土地出租给佃家以获取财富。而且,因为寺院享有免税特权,军阀、土匪害怕遭报应,通常也不敢打劫寺院,这些因素使得寺院在经营地产时,常常享有对世俗地主的不对称优势。每逢天灾人祸,很多农家破产,导致一轮土地兼并过后,佛教寺院往往都是大赢家。于是随着日积月累,佛寺越多,僧侣越众,国家越弱!
仍然占据着实力优势的王朝,自然不能容忍这种趋势的无限积累,于是在某些时候,王朝便会使用国家机器对佛教势力进行大规模打压。在柴荣之前,这样的事件已经发生了三次,史称“三武灭佛”。
所谓“三武”,指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以及唐武宗李炎这三位皇帝。在这三武之中,拓跋焘对佛教下手最狠,是真正不打折扣的“灭佛”,见佛经就烧!见寺庙就拆!见和尚就杀!杀剩下的僧人也全部勒令还俗,改服苦役;宇文邕“灭佛”的规模最大,他没有杀和尚,但废弃了大部分佛寺,让三百余万僧人还俗,充实国力;李炎的“灭佛”规模相对小一些,勒令僧尼还俗者共二十六万零五百,并释放被寺院役使的良人五十余万。
他们的灭佛,除加强国家实力目的外,都附加有一定的信仰因素。这三位皇帝中,太武帝拓跋焘受其谋士崔浩的影响,非常仇视佛教;武帝宇文邕也不喜欢佛教,他排定儒、道、释的顺序,将佛教放在最后一位;武宗李炎则是非常迷信道家的长生之术,对道教竞争对手的佛教,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不同于之前的灭佛的“三武”,柴荣本人其实对佛教并没有什么成见。比如他在高平战后,乘胜进攻太原之时,曾途经团柏谷的佛寺,就在那拜谒了佛像,又给寺僧赐衣。等攻太原不利而还后,柴荣也没有迁怒于佛祖不佑,显德元年九月,还将自己的旧宅“潜龙宫”改建为“皇建禅寺”。为迎合柴荣的崇佛举动,有个叫义楚的僧人向皇帝进献佛学经书三十卷。柴荣尽管公务非常繁忙,但还是抽出时间全部阅读了一遍,然后赏赐了义楚,将佛经收藏于史馆。
如果只看这些记载,朋友们是不是会觉得柴荣对佛教的态度,好像与史上的大多数帝王也没什么两样?但谁能知道,皇建禅寺落成后没几个月,柴荣会发起中国历史上,国家政权对佛教势力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压制,从而将自己的名字续到了“三武”之后,凑足中国佛教史上大名鼎鼎的“三武一宗”四大“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