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纪事(暂续)

  开运耻 十
  2021-114



  栾城是晋军后方向中渡桥晋军大营输送补给的必经要道,它被辽军占领,晋军的粮道立时被阻断。大量赶着粮车的民伕,如羊入虎口般一到栾城,便被辽军俘虏。萧翰把粮车扣下,在所有被俘的运粮民伕脸上刺字:“奉令不杀”!然后放他们南逃,还在路上运粮的民伕,一见到被放回的同伴,无不大惊失色,全都抛下粮车,四散逃回家。从这时开始,再也没有一粒粮食能够送进中渡桥的晋军大营!

  十二月一日,督运粮草的李谷发现无法将粮食运到前线,知道杜重威大军已经被围,急忙密奏石重贵:前方大军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建议皇帝赶快亲临滑州,同时调动军队进驻澶州、孟州,尽快沿黄河一线构筑起新的防线,防止在前线崩盘之后毫无还手之力!

  十二月三日,原本对战局充满乐观预期的石重贵,才得知前方告急,晋军已受困于中渡桥。第二天,后晋皇帝收到了最后一份从中渡桥晋营发出求援奏报,之后联络便完全中断!

  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石重贵顿时有点儿手足无措。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赶快调兵增援杜重威,千万不能让前方崩溃!但后晋内地凡石重贵调得动的兵力,差不多都已经被调空了,哪里还能抽得出大批援军?石重贵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挤出几百人的皇宫守卫,北上支援杜重威。就这一小茶杯的水,洒向熊熊燃烧的车薪,自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已经在家泡了好多天病假的桑维翰,得悉前方大军被困中渡桥,知道国家已危如累卵,再也顾不得避嫌,请求晋见石重贵,想为救亡图存尽最后一点力。不想石重贵仍然对桑维翰怀恨在心,宣称在御花园中玩鹰,没功夫接见!桑维翰无奈,又去求见冯玉,冯玉对于被自己斗倒的过气老宰相,自然也是爱搭不理,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

  桑维翰连续碰壁,只得返身回家,见到身边亲近的人,禁不住一声长叹:“我不知道天命是否还眷顾大晋,但从人事上看,石家的社稷马上就要保不住了!”

  此时,石重贵在考虑是否亲征,但李彦韬反对:没有兵,天子亲征也没用啊,反而将天子置于险地,让国家更加危险!石重贵想想也是,放弃了亲征的打算,改派归德节度使高行周、武宁节度使符彦卿(符彦卿原本受命随杜重威一起北征,走到半途不知何故被石重贵叫回)驻防澶州,把守黄河防线,以防万一。虽然高行周、符彦卿二人算得上是此时后晋第一流的将领,可他们同样面临着无兵可用的难题,集中力量防守一座澶州城也许还做得到,但要沿千里黄河构筑防线则完全不可能!

  十二月六日,中渡桥南的晋军大营,虽然被围的时间并不长(最多七、八天),但由于吃饭的人太多,营中数量非常有限的军粮就快要耗尽了。为了自救,奉国都虞侯王清挺身而出向杜重威请战:“现在大军距离恒州城不过五里,我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咱们的营垒孤悬桥边,军粮马上就要吃完,再不采取行动,大军将不战自溃!我愿率两千步卒充当先锋,夺回中渡桥,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北岸!一但成功,杜公可率大军为后继,全力向恒州进击,只要大军能进城,所有的困难便迎刃而解!”

  这王清是一员身经百战的勇将,早年加入李嗣源的亲军,参加过梁晋大战,后又加入石敬瑭的亲军,参与过平定范延光、安从进的叛乱,又在前两次辽晋战争中立下战功,得到过石重贵的嘉奖。这样一个人,很可能会成为我降辽大计的阻力吧?杜重威想了想,不怀好意地同意了,并安排前威胜节度使宋彦筠作王清后继,对辽军发起攻击。

  一开始,王清的反攻非常顺利,他带着两千精兵成功击走了辽军猛将高模翰,抢占了中渡桥(我怀疑杜重威已经辽军打过招呼,辽军是故意诈败,将王清部诱入重围),然后奋勇冲入滹沱河北岸,硬是在辽军大营中夺下一块阵地,排成密集的步兵阵形,顶住辽军的四面围攻,等待后续大军。

  辽军暂时放过王清,集中兵力猛攻随后过河的宋彦筠部。晋营诸将见北岸战况激烈,宋彦筠有可能顶不住,纷纷向主帅杜重威请求发大军过河,支援王清、宋彦筠。杜重威严词拒绝,并且下死令: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动,违者军法处治!众将望向副帅李守贞,而李守贞却已经不是白团卫村的李守贞了,对杜主帅的决策毫无异议!张彦泽更不用说,坚决支持杜主帅的一切决定!

  于是,白团卫的故事无法再重现,十几万后晋大军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冲过北岸的战友在辽军的围攻下溃败!宋彦筠部首先被打垮,六十七岁的老将宋彦筠跳入水中,游过滹沱河,侥幸逃生(《辽史》称他落入河中被淹死,但实际上宋彦筠在后周朝还担任左卫上将军,十年后才病逝),所部几乎全军覆没!

  这时,晋军在北岸只剩下王清的两千将士,辽将耶律麻答、赵延寿、高模翰等,率军将他们团团包围,不断冲击!王清所部虽然战斗力不弱,战斗意志也极为顽强,但无奈寡不敌众,伤亡越来越大!

  王清一次次发出烟火信号,示意让杜重威率晋军主力赶快过河!然而,每一次信号发出,南岸晋营都是毫无动静!王清终于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悲愤难当,流着泪,向着身边这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喊道:“那个人身为国家上将,手握十几万大军!却坐在哪里,毫不在乎地看着我们受困!毫无疑问,他已经有了二心!咱们只剩下以死报国这一条路了!”

  在王清激励下,身陷重围的晋军奋力死斗,激战至夜幕降临,喊杀声才渐渐平息。王清与两千将士已经全部阵亡,无一投降!

  战后,辽军将王清与两千勇士的尸骨收集起来,堆成京观,以炫耀武功。再后来,刘知远得天下,命将京观拆毁,让勇士们的遗骸各自掩埋,并追赠王清为太傅,告慰忠魂……
  @永远的宁海 2021-09-13 16:55:03
  请教总老师,困住后晋大军之后的辽主耶律德光此时已经真正有底气说出两年前的“已成之势,不可改也”,应该说此刻的后晋正如朱友贞、李从珂的末季,无论做什么都没救了。比较好奇,麦老师是否认为桑维翰(正如昔日敬翔还会有什么良策解救后晋为难?诏刘知远入援明显就是扯淡,大概桑维翰能提出的主意也就是亲赴辽营,提前演一出“割太原、中山、河间,赔款金五百万银五千万、亲王宰相为质”?然后耶律德光再过半年再回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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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的看法也差不多,要想让后晋暂缓灭亡,桑维翰能做的,只能是亲自出使辽营,仗着昔日交情的那张老脸,与耶律德光谈和。割更多的地,赔更重的款,重建更屈辱的宗藩关系,甚至惩办祸首,引渡景延广,让石重贵退位,立石重睿为新君等等。但即使如此,和谈能否达成也全看耶律德光的心情,成功率估计也不会太高。
  开运耻 十一
  2021-115


  回到此刻,在晋军主帅杜重威与辽国军队的完美配合之下,晋军在第二次中渡桥争夺战中大败,全军士气大跌。辽军乘机收紧了对晋营的包围,后晋十几万大军的处境更加绝望!

  但绝望的人不包括几位最高级的将领,如杜重威、张彦泽(极可能还有李守贞)。毕竟与王清追随过的前两位老长官相比,杜重威的能力功绩别说对标李嗣源,就是比石敬瑭也差出了十万八千里!而之前的一系列战事足以证明,他手下这十几万大军也是有军人荣誉感的,正常情况下,杜重威不可能只靠一声令下,就让这些人跟着自己倒戈投敌,当契丹人的皇协军。

  因此,要达成自己的汉奸伟业,必须先清除掉几个最不肯投降的刺头,打掉全军的自信心,再将他们逼入不降即死的绝境!现在好了,通过将王清及两千勇士献祭给辽国,杜重威卖国求荣的准备工作,如愿以偿地完成了!

  与此同时,耶律德光虽然已将晋军重重围困,处于战场上的绝对优势,但鉴于白团卫之战的惨痛教训,他并没有将后晋大军一举歼灭的必胜信心。那么比发起一场鱼死网破的决战,招降早有降意,并为此做出实际行动的杜重威,显然要划算得多!至于杜重威投降后,让不让他当“石敬瑭2.0”,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十二月八日,杜重威找来李守贞、宋彦筠,对他们说:“现在我军已身陷重围,大营粮草即将告罄,与外界的联系勾通也完全中断!总之一句话,撑不下去了!可咱们身为大将,得为这十几万将士负责啊。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保全将士们的性命,我宁可自己受点儿屈辱,向辽国投降。你们以为呢?”

  李守贞早和杜重威穿起同一条裤子,而宋彦筠刚刚死里逃生,已是勇气全无,至是全都表示:完全同意大帅的宅心仁厚之举。于是三人开始起草降书草稿。

  不过在正式投降之前,有件大事是一定要说清楚的,杜重威派心腹去求见耶律德光,一面表功一面邀赏:“皇上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那么我能得到什么?皇上是不是也可以给句准话?”耶律德光和颜悦色地回答:“我本来想让赵延寿当中原的皇帝,但仔细想想,赵延寿毕竟在中原威望不足。这样吧,只要杜重威诚心来降,这中原的皇帝就让他做!”

  心腹回报杜重威,杜重威大喜,咱老杜家终于有人要当上皇帝了!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现在距离这巨大的幸福,只差着一张金刚不坏的厚脸皮,这对于毫无廉耻的杜重威来说,不存在丝毫难度。

  十二月十日,杜重威在中军大帐伏下刀斧手,然后将众将领全部召来议事,逼他们在已经写好的降书上签名。多数将领到这时才知道,他们的主帅早已当了叛徒,皆大惊失色,但现在全军受困,外有辽兵,内无粮草,身旁有刀斧手,不久前还有死掉的王清,沉沉屋檐之下,没人再有抬起头的勇气。不管愤恨也罢,悲伤也罢,无动于衷也罢,没人反抗,每个人都在降书上默默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搞定了所有将领,将降书送往辽营后,杜重威向全军下令:出营列阵!广大军士们以为是要与辽军决战,突围去恒州,军心一时间又突然振奋起来,个个踊跃争先!

  待列阵完毕,杜重威向大军训话,摆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情怀:“如今大营中粮草已尽,坚持下去只能一起死!我不忍心让你们白白丧命,所以带你们去找条活路!”接着,杜重威下令:全军交出武器,脱下盔甲,等待胜利者的发落!

  晋军将士们惊呆了,我们这就投降了?向野蛮的契丹人投降了!这些并不怯懦的战士,一面放下手中的武器,一面悲愤难名。不知是谁,首先忍不住低声啜泣,这种悲伤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至响彻原野!

  杜重威和李守贞见士兵们的情绪不对,害怕发生兵变,忙分派人手,向士兵们解释宣扬投降的合理性:“我们本来也想保家卫国,但谁想当今天子昏庸无道!他信任重用的全是一些奸佞小人,对我们这些忠良却百般猜忌!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应该说,杜重威的解释至少有一半是真的,石重贵确实昏庸,信任重用的也确实多是奸佞小人,但剩下的部分,就全是颠倒黑白了。知道内情的人,听到杜重威这厚颜无耻的借口,无不恨地咬牙切齿!不过在那资讯不发达的时代,大多数晋军士兵应该是不知道内情的,因为士兵的情绪并没有被进一步激化,反而慢慢缓和了,杜重威、李守贞担心的兵变,没有发生。


  开运耻 十二
  2021-116



  过了一会儿,赵延寿代表辽国,进入晋军大营受降,杜重威率晋军众将,亲出营门迎接。赵延寿还带来了一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赭黄袍,当着晋军将士的面,披到杜重威的身上。然后,杜重威意气风发地陪着赵延寿,一同巡视了大营。

  我不清楚赵延寿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我猜想耶律德光一定在背后给他吃过宽心丸:“我就是把杜重威当猴耍罢了,放心,你我之间的感情岂是他能比的!”因此,赵延寿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理想已经破灭,可能在心底还有一丝优越的得意:就让你先得瑟得瑟吧,等到了汴梁,才知道是谁笑到最后!

  杜重威马上拿出更多的实际行动,报答辽国的赐袍之恩。他担当前导,陪同耶律德光来到恒州城下,然后现身说法,呼叫顺国节度使王周出来对话。杜重威告诉王周:我已经率大军降辽了,恒州一座孤城,虽然不缺粮,但再也不可能有援兵,守是肯定守不住的,还是出来投降吧!

  王周看看这架势,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当烈士,就只能当俊杰,于是很识时务的开城投降。恒州被拿下对辽国意义重大,杜重威当初玩命盘剥攒下的大批军粮,由此全成了耶律德光的战利品,在前两次辽晋战争中,一直困挠辽军的后勤问题暂时不再成为问题。

  另外,杜重威和王周相继投降的示范效应很快也波及了周边各地。义武节度使李殷、安国留后方太、代州刺史王晖等,相继向辽国投降。与他们不同,易州刺史郭璘是个坚决的抗战派,曾多次击退辽国的进犯,甚至曾让耶律德光发出过感叹:“我能够并吞天下,却不想这个人拦住。”但等杜重威这些人带起降辽之风刮遍河北,易州军民也泄气了。耶律德光只派了一个翻译官来劝降,郭璘竟无法阻止手下开城请降,最终被杀。

  耶律德光任命不久前归降的狼山寨主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堂弟耶律麻答为安国节度使,马崇祚为权知恒州事,分别管理新夺取的地盘,然后与杜重威一道,指挥着这估计有二、三十万的“辽晋联军”,大举南下,开始灭晋之旅。虽然这里距离汴梁还有千里之遥,但所有人都知道,沿途不可能再遇上有力的抵抗,后晋的灭亡指日可待!

  此时,辽军上上下下已经开始以胜利者自居,得意洋洋之余,对后晋百姓甚至降卒们打骂、污辱、抢掠,甚至随意杀戮!其中又数萧翰与耶律麻答这两位皇亲国戚干的尤为过火!

  见到这种情况,辽国的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张砺很担忧,向耶律德光进谏道:“如今大辽刚刚得到中国,最好还是用中国的官员管理中国人,尽量不要用北人和陛下的左右心腹。北人不熟悉中原情况,如果政令不当,导致人心不服,那么即使已经得到的东西,也会很快失去!”

  这个张砺,就是当年郭崇韬被害后,不惧嫌疑,前往哭悼的那个掌书记张砺。在郭崇韬死后,张砺相继担任过任圜和赵延寿的助手,在赵德钧父子降辽时,也被裹挟着一起投降了辽国,并且很受耶律德光的重视,任命其为翰林学士。

  但刚开始时,张砺并不想长作辽臣,他找了个机会,想逃回中原,可半路上又被辽国的骑兵给截住,抓了回来。耶律德光问张砺:为什么要走?张砺只好托词说:自己无法习惯契丹的风俗、饮食、居住环境,怀念故土。耶律德光马上回头对相关的负责人说:“我早就和你说过,要厚待张先生!怎么还让他生活不好?张先生要是走了,到哪里找第二个来?”然后,耶律德光鞭打了负责人,并向张砺道歉。

  我猜想,后来的皇太极是不是看过这则典故,并用类似的手法劝降了洪承畴。反正张砺是服了,此后真的背弃了故国,尽心竭力忠于耶律德光。

  不过耶律德光虽然器重张砺,对他的建议也不是每次都言听计从。比如这一次,他就没有采纳张砺的意见:继续用中原人治理中原?他们之中再出个石重贵怎么办?

  于是,张砺白费了一番口舌,只是得罪了一些他得罪不起的人,为自己的死埋下伏笔。辽国的勋贵们则可以继续放纵胡为,辽国的大兵们可以随心所欲强抢他们见到的任何东西,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迟早是会遭到反弹的。
  自制地图:“辽晋联军”联合灭晋

  
  开运耻 十三
  2021-117


  再说“辽晋联军”南进,耶律德光打算安排一员晋军降将当先锋,来个以华制华,降低中原人对辽国的反感程度。耶律德光第一个看中的先锋人选,是曾血战榆林店的晋军勇将皇甫遇,如果能让曾经的抗辽英雄现身说法,示范当汉奸的美好前程,那契华亲善的宣传效果一定是极佳的。

  但皇甫遇却不识抬举,对于被迫在降书上签名,他已经深感耻辱,得知辽国皇帝看好自己后,不但不领情,反而坚决推辞,打死也不当这个先锋大将!皇甫遇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晋军这批高级将领中,第一个降辽的张彦泽又一次自告奋勇,愿担当先锋,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替新主子把旧主子给料理了!

  那也好,耶律德光便任命张彦泽为先锋,同时还派了一个叫傅住儿的随行翻译官担任张彦泽的都监,率两千精骑急行南下,奔袭汴梁。大军则在后面缓缓跟进。

  大军进至赵州时,已经绝食数日的皇甫遇觉得想清楚了,自己该做什么。他无限伤感地向左右心腹诀别:“我身为大将,在大事败坏的时候一念贪生,不能为国死节,罪过已经够大!难道还能再不顾道义,去伤害旧主吗?我现在哪还有脸继续活着往南走!”当天,皇甫遇自尽,用生命为代价,赎回了自己的尊严。不过,他也是这一批晋军高级将领中,唯一一个把尊严看的比命重的人。

  且说在这个时代,通常情况下要过黄河的话,最好走的路是取道澶州,因为它原是李存审、李存进修筑的德胜南北城,中间连有结实的浮桥,可以不沾一滴水珠来往于黄河两岸。所以之前石重贵最重视的就是澶州,特别高行周、符彦卿在驻守。在后晋尚未亡国的前提下,高、符能不能像自己一样爽快降辽?张彦泽没有把握。不过这不是大问题,不能过桥,坐船也麻烦不到那儿去。张彦泽选了另一条路,经邢州、相州,连夜进至滑州白马渡。由于后晋在滑州没有任何设防,连北岸的船只都没有转移,张彦泽部不费吹灰之力就渡过了黄河,向着二百里外的汴梁方向纵马疾驰!

  十二月十六日,石重贵才接到杜重威已在六天前率全军降辽的报告。这道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将后晋皇帝震得呆若木鸡!还没等石重贵从震惊中缓过气来,又接到叛军前锋张彦泽已攻抵滑州的消息!石重贵慌了,紧急召见冯玉、李崧、李彦韬等重臣,询问他们在大厦将倾之时还有何良策。匆匆商议片刻,决定紧急下诏给河东节度使刘知远,要他马上用最快的速度,统领河东大军,入京勤王!

  显而易见,这道诏书只是后晋朝廷在行将就木之前,注射的一针止痛吗啡,对于缓解迫在眉睫的危机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且不说自石重贵当上皇帝以来,刘知远从来就没听从过后晋中央的任何诏书;就算刘知远突然人格大变,忠义附体,愿意不顾一切为石家后主抛头洒血,那他在接到诏书之前,石重贵也早变成辽国的俘虏了!信使跑的快一点儿的话,兴许刘知远还赶得上为后晋朝烧个头七。

  十二月十七日,石重贵向刘知远发出求救诏书的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张彦泽已攻抵封丘门(汴梁北城墙设有三门,东为封丘门,中为酸枣门,西北角还有一个供金水河流入的金水门)外!虽然张彦泽部只有区区两千人,正常情况下根本无力进攻像汴梁这样的大城市。但现在情况极不正常,后晋首都的守军满打满算竟然只有五百!这五百人多数还要防守皇宫,剩下的人连顺着城墙设一圈瞭望哨都捉襟见肘。

  于是,张彦泽叛军几乎未受丝毫抵抗,便用巨斧砍开了封丘门,轻而易举地攻入城中!李彦韬率护卫禁军抵抗,也很快被击溃,张彦泽率叛军直抵皇宫的南门外,惊恐喧嚣之声,瞬间弥漫全城!
  开运耻 十四
  2021-118


  形势急转直下,现在出逃已经来不及了,如何面对亡国的到来,后晋皇帝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项:选项一、狠狠心来个国君死社稷,放弃生命,保住尊严;选项二、肉袒牵羊苟且偷生,尊严肯定是没有了,至于能不能保命,主要看胜利者的心情。虽然这么算下来,选项二是用一个确定的损失换一个不确定的收益,好像更划不来,但历史上的亡国之君,还是大多选择第二项,生命诚可贵嘛。不过在五代,选择第一项的君主也不少,因为在这个时代,即使投降,保命的机率也很小。那石重贵会怎么做呢?

  他比较特殊,是在两个选项间左右横跳。在得知叛军已经杀到大门口后,石重贵最初的选择就像他刚当上皇帝时的表现一样,还是有些英雄气概的,他决心要学习前朝李从珂,点燃了一间宫室,然后亲自拿剑驱赶着后宫的十余名嫔妃,准备一起步入火海。但事到临头,皇帝却被自己的宫中侍卫官薛超给拦住了,也不知道这薛超是不忍见旧主去死,还是害怕错过为新朝立功的机会,反正在他的阻拦下,石重贵一时竟求死不得。

  正僵持间,张彦泽、傅住儿派人进宫传送辽国皇帝的安抚信件,信中承诺不会要后晋太后与皇帝的命。经过这么一折腾,石重贵原本就不够坚定的求死之心,同他曾经的英雄气一道,颓然消失。仿佛转瞬之间,后晋皇帝已变成了一个懦夫,他吩咐将火扑灭,打开皇宫的所有宫门,然后坐在御花园里,与皇后、嫔妃们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儿,石重贵召见翰林学士范质,让他撰写一份呈给爷爷皇帝的降表,里面再也看不到昔日一丝一毫的硬气和骨气:“孙儿、臣石重贵,因为天降大祸,故而神智混乱,胡作非为,自取灭亡!而今我与太后,妻子冯氏,还有石家的全体族人,一起迁往荒郊野外,背缚双手,等待定罪!”

  确定宫中已经不会有人反抗之后,翻译官傅住儿进宫,宣读了耶律德光的圣旨。石重贵脱下皇袍,穿上素服,向傅住儿叩拜,跪着聆听爷爷皇帝的训斥。看到这伤心一幕,两旁后晋宫人无不掩面而泣。

  石重贵得知张彦泽就在宫门外,寻思着我后晋朝对这员叛将可一向不薄:先帝几乎是徇私枉法,免去了他该有的死罪;自己又采纳桑维翰的建议,重新将他任命为重镇的节度使,再握重兵。如此世受国恩之人,如今我落难,请他帮忙疏通,在辽国人面前为我说两句好话,应该不会太难吧?

  于是,石重贵派人请张彦泽入宫一见。张彦泽没来,让人传话说:“我现在实在没脸再与陛下相见!”石重贵听这么一说,觉得有希望,看来张彦泽还是心念旧主,有羞耻之心的,便再派人去恳切地邀请张彦泽入宫。没关系,爱卿降辽估计也有难言的苦衷,我不会怪罪的。

  见到宫中再次派出的使者,听到那亡国之君居然还天真的对自己抱有希望,惊诧莫名的张彦泽憋不住了,不禁裂嘴而笑,再不理睬旧主君那个愚蠢的邀请。如今的石重贵,不过是咱准备进献给新主子耶律德光的一件礼物而已,他还把自己当什么了?何况咱现在这么忙,哪有闲功夫去搭理一件礼物?

  忙,是因为这时汴梁城中的张彦泽,像极了十二年前成都城中的王宗弼,在真正主人到来之前的这几天,生擒旧主的叛将就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临时暴君!他可以尽情地抢夺!尽情地杀人!尽情地放纵他残暴变态的人格!这么爽的日子,怎么能不抓紧每分每秒,让光阴虚度呢?

  张彦泽放纵他的士兵全城大抢,只要别忘了孝敬自己就行。因为都城内维持正常秩序的国家机构已完全崩溃,汴梁城中的底层贫民也纷纷加入这场轰轰烈烈的零元购,在短短两天之内,城中几乎所有的官员与富户人家,全部遭到洗劫!只有在张彦泽的居所,各种金银财宝推积如山。

  张彦泽自己,也常常带着一队亲卫骑兵,在城中横冲直撞,以杀人为乐!可能是缺什么补什么的缘故,脸皮极厚的张彦泽让人赶制了一批大旗,上绣四个大字:“赤心为主!”让人举着,在自己身旁前呼后拥,根本不再乎传扬出去后,会不会让别人笑掉大牙。

  城中人只要远远看见这些标榜着忠义千秋的大旗,就知道那个黑心无底线的魔头到了!早点儿躲藏也许还能幸免于难,如果躲晚了,被匪兵捉住,张彦泽通常会眼睛一瞪,向你竖起一根中指。别误会,那个时候竖中指并没有骂人的意思,不过更别高兴,因为它的含义比骂人狠多了!张彦泽的手下就会将你拖下去,用斧头或大刀将你从身体的中间,也就腰部劈开,一分两断!

  开运耻 十五
  2021-119


  除了漫无目的地随意杀些平民百姓取乐外,很多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也难逃张彦泽的屠刀。

  比如宣徽使孟承诲是石重贵的宠臣之一,在此大祸临头之际,石重贵想召唤孟承诲议事,不想孟承诲害怕与亡国之君接触会牵连自己,便躲起来不去见面。什么?这还了得!咱“赤心为主”的张彦泽岂能容忍这种不忠不义之徒?于是,孟承诲被搜出来砍头,再顺手抄了他的家。

  閤门使高勋平日与张彦泽有过节,张彦泽便带着大兵闯进他家去拿人。但由于高勋已事先逃走藏了起来,张彦泽一时找不到人,就将没逃的高勋亲属全部杀掉,并把尸体堆到大门口示众:这就是敢和我张彦泽作对的下场!

  四年前,曾力主依法判处张彦泽死刑的中书舍人李涛,在听到风声后向身边人说:“我就算现在逃跑,恐怕也难逃一死,还不如主动去见他。”随后李涛来到张彦泽的居处,向门卫递上名片,说:“上疏请杀太尉的李涛,特来求死!”张彦泽心情正好,一听,咦,还真有个不怕死的?就吩咐带进来。

  见到李涛,张彦泽问:“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吗?”李涛不卑不亢地答道:“我现在的害怕,正与太尉昔日相同。当初先帝如果采纳我的意见,哪会有今天的事?”张彦泽大笑,命人给李涛敬酒,李涛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告辞而去。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张彦泽也没有阻拦,就这样,原本看起来最难逃生的李涛,竟于张彦泽的一念之间得免一死。

  后晋朝中的第一号开国元勋就没这好运气了。在张彦泽进城当日早晨,就有人探得消息,来告知桑维翰,说辽国皇帝已经发话:特别叮嘱要桑维翰和景延广两人去见他。与景延广并列,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左右都劝桑维翰赶快出逃,也许还来得及。桑维翰一声苦笑:“我是国家大臣,还能逃到哪儿去?”然后他就坐在家中,听天由命。

  没过多时,张彦泽派人来其家,假传石重贵的命令,说是要召桑维翰见面。桑维翰奉令入宫,路遇枢密使李崧,两人刚打了个招呼,却见一名军官迎面而来,命桑维翰马上到侍卫司接受讯问。侍卫司,目前正是张彦泽向全城发号施令的地方。桑维翰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禁愤慨对李崧道:“军政败坏,是侍中你当政之后的事,现在国家灭亡,却要我来承担罪责,有这个道理吗?”李崧虽羞愧难当,但也暗暗庆幸被张彦泽盯上的不是自己,不敢多嘴。

  桑维翰被带到侍卫司大堂,张彦泽乘机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地在他以前一直得罪不起的老相爷面前耍威风:“下边可是桑维翰?”桑维翰厉声回道:“我身为国家大臣,国事如此,我有死而已!可也轮不到你张彦泽在此无理放肆!”

  张彦泽被骂的一愣,昔日对桑维翰的习惯性恐惧又重上心头,忙请老相爷上堂就座。桑维翰毫不领情,劈头盖脸又给他一顿训斥:“去年,是我在罪人之中将你提拔上来,让你重新出领大镇,授以兵权。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功?朝廷已经如此厚待于你,可一旦国家有难,你马上就叛国投敌,助契丹人为虐!世间怎么会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蛋!”

  张彦泽一时竟被骂到不敢还嘴,甚至两腿打颤,唯唯退下。随后张彦泽对左右说:“这桑维翰究竟是什么人啊,现在还能让我害怕!我不想再和他见面。”怎样不见面呢?张彦泽的办法是派人将桑维翰勒死,然后上报耶律德光:“您点名要接见的桑维翰,已乘看守不备,自尽身亡。”

  稍后,还在路上的辽国皇帝接到报告,很是吃惊:“我并不想杀桑维翰,他怎么就死了呢?”命对桑维翰的遗属要尽量优待。

  再说桑维翰在遇害前责备李崧的那句话,并不完全合理。李崧虽然也是枢密使,但朝中人都知道,李崧只是陪衬,后晋亡国前中央权力最大的重臣是另一个枢密使冯玉。在此大难来临之时,秉持国政的冯国舅能不辜负其姐夫的知遇之恩吗?

  作为汴梁城中数一数二的巨富,冯玉的家在叛军入城之后遭到了乱兵与乱民的反复洗劫,让冯国舅一夜回到解放前,不过他真的非常坚强,完全没有想不开,而是化悲痛为力量,第二天一早,就勇敢地去主动求见张彦泽。你们猜想冯玉见张彦泽会说些什么?是像桑维翰一样大义凛然地斥责叛将的忘恩负义?还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张彦泽给自己留点儿生活费?

  都不对,冯玉的想法有远见多了。他端出自己千锤百炼的谄媚神功,大拍张彦泽的马屁,然后委婉提出:自己愿意入宫收缴皇帝玉玺,然后进献给辽国皇帝!反正宫里边我比较熟,保证让石重贵没法藏匿!
  开运耻 十六
  2021-120


  让冯玉没想到的是,他晩了一步,他的姐夫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石重贵已经派自己的儿子石延熙、石延宝带着玉玺去进献给耶律德光。这一举动夺走了冯玉为新主立功的机会,虽然它并没能改善亡国皇帝的现实处境。

  十二月十八日,也就是桑维翰被杀的那一天,张彦泽派人将石重贵一家赶出皇宫,押往开封府衙。皇宫内顿时哭声一片,石重贵赶紧收拾了宫中细软,准备打包带走。张彦泽看见,派人警告他:“辽国皇帝马上就要住来,别以为还能人不鬼不觉地私藏皇宫宝物!”石重贵只好将财物全部交出,给张彦泽查验。

  虽然石重贵不能“私藏皇宫宝物”,但不代表“赤心为主”的我也不行啊!自恃为契丹人立下汗马功劳的张彦泽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在查验珠宝时,特别挑选了一批最名贵的匿为己有,再给挑剩下的财宝贴上封条,放回皇宫,留给耶律德光。

  除了皇家的珠宝惹人喜爱外,张彦泽发现某些从皇宫里出来的人,也很能激发他的占有欲。比如楚国夫人丁氏,是皇子石延熙的生母,不知怎么就进了张彦泽的眼睛,张彦泽直接向李太后点名索要。李太后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应,张彦泽勃然大怒,一面对着太后破口大骂,一面让士兵动手,将丁氏抢走!石重贵只是默默叹息,不敢发一言。

  被软禁到开封府衙之后,石重贵发觉手头没钱了,便派人去宫库,想取点儿绢帛来零用。不想被管理宫库的官员给阻止:“这些已经不是你的东西,怎么能乱拿?”痛苦不已的石重贵想借酒消愁,派人去找李崧借酒,李崧怕惹祸上身,不敢给。石重贵又想召李彦韬见面诉苦,李彦韬也不去。短短几天内,曾尊贵无比的后晋皇帝,便被迫看尽了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只留下无尽的惆怅。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耶律德光会不会对自己高抬贵手?

  耶律德光的大军到达黄河边。守卫澶州的高行周、符彦卿二将得知连皇帝石重贵都已经投降了!澶州城中军心尽散,再守下去不但意义不大,而且也几乎做不到了。二将只好主动前往辽军的中央大帐,向辽国皇帝请降。

  耶律德光看见符彦卿,想起一年前的白团卫之败,责问:“当初在阳城,你对我军为何杀得这么凶呢?”符彦卿答:“当时我侍奉晋主,不敢贪生怕死,今天是死是活,随您一句话!”耶律德光大笑,对两人都不再追究。

  在赦免高行周、符彦卿之前,耶律德光其实早已决定,不杀石重贵,尽管他对石重贵投降的诚意,并不是完全满意。耶律德光亲笔写了一份诏书,让石延熙、石延宝先带回去告知石重贵:“孙子不要担心,我总会给你留个吃饭的地方。但是,你送来的玉玺不但刻工粗糙,形状和印文也都和我从史书记载中看到的不一样,赶快把真正的传国玉玺献上来!”

  石重贵连忙奏报解释:“当初伪主王从珂(后晋朝不承认李从珂是合法的后唐皇帝,故称其为王从珂)举火自焚时,传国玉玺便不知去向,可能已经被毁。现在献上的玉玺是先帝所制,这件事您只要去问,朝中文武百官全都可以证明。再说都到今日,孙儿哪里还敢私自藏匿?”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有点儿遗憾,桑维翰死了,玉玺又是个山寨版,那么还有一件事,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早在契丹大军进至相州时,耶律德光就分派将军康详率数千精骑奔袭河阳镇,去捉拿景延广。辽国皇帝还特别吩咐说:“即使景延广南逃吴、蜀,你们也要把他给我逮回来!”

  实际情况比耶律德光预想的顺利。景延广虽然听说前线崩了,却顾念家产众多,一时无法变现带走,因而没有及时逃走。直到辽军开进孟州,景延广毫无反抗,束手就擒。

  随后,景延广被押解东来,走到汴梁城北百余里的封丘县时与辽国大军相遇。耶律德光把景延广叫了进去,厉声质问:“破坏两国邦交,致使两主开战,不惜祸及苍生的,就是你这个小子吧!你说的十万口横磨剑,如今都在哪儿?”

  景延广身上也再看不到当初挑衅契丹时的一丁点儿英雄气,而是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说出那种幼稚园的话呢?皇上您一定是误听了谣传。

  耶律德光冷笑着,命令把乔荣叫出来,乔荣就拿出当年景延广写给他的那份正式外交照会,一条一条地念给景延广听,让他无法抵赖。乔荣每念一条,就交给景延广一个筹码,这位晋军前总司令的头就羞愧地往下低一截,等积累到第八个筹码时,景延广已完全跪倒,以脸贴地,连称死罪!

  看到景延广这一付可悲可鄙的可怜相,耶律德光终于感到一阵大恨得消的快感!想死?没那么容易!耶律德光命用铁链锁住景延广,然后押着一起去汴梁。等办完了大事,再来考虑怎么慢慢收拾你!
  开运耻 十七
  2021-121


  辽会同十一年(公元947年)正月一日,后晋朝廷的文武百官来到城北封丘门,最后一次以晋朝臣子的身份,向故主石重贵参见告别。如果要给后晋王朝设定一个精确的亡国时间,也许就是此时吧。从清泰三年(公元936年)十一月,石敬瑭被耶律德光立为中原的皇帝算起,这个生的既不伟大,死的也不光荣的王朝共易二主,仅仅存在了十年零两个月。

  然后,群臣更换素服(表示是待罪之身),出封丘门,前往城外赤岗的辽军大营迎接到来的辽国皇帝。

  志得意满的耶律德光骑着骏马,立于一片高岗之上,曾经的后晋大臣们全部在下面跪倒,以额碰地,请求治罪。耶律德光安慰了众人几句,命百官起身,改穿常服。

  这时,左金吾卫上将军安叔千,害怕自己被泯然于众人,单独出列,用契丹语向辽国皇帝问候:“皇上您还记得我吗?”这安叔千是曾追随过李存勖的老将,长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但一字不识,人格也比较卑劣,人送外号“没字碑”。

  耶律德光马上认出了他:“你就是安没字吧?你以前镇守邢州的时候,就悄悄送奏章过来,向我大辽秘密投降。这些事,我都记得的。”安叔千一听大喜:宝押对了!今后我就和你们不在一个层次,是人上人了!他连叩几个响头,然后像个得到心仪玩具的孩子,一蹦一跳,欢呼而退!可惜过不了几个月,他就会发现自己高兴的早了一点儿。

  耶律德光随后从封丘门进入汴梁,不想城中的市民不同于官员,他们一见到大批契丹人入城,震惊恐惧之下,全城大乱,人人都想夺路逃亡。耶律德光已经有心吞并中原,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下令向全城百姓通告:“我也是人,不是妖魔鬼怪,你们不用害怕。我到这里,就是要让你们过上太平日子。而且我本来无心南下,是你们中国人引导我来的。”

  漂亮话说出去了,但光说不练解决不了问题,要做点儿什么事,让当地人真正相信辽国皇帝的善意呢?耶律德光还没想好,高勋就跑来喊冤了,向辽主控诉降辽“大功臣”张彦泽无故屠杀他的家人。耶律德光吃了一惊,马上调查张彦泽,消息一传出,被张彦泽残害过的人纷纷站出来检举揭发,张彦泽的罪行一项项被曝光!

  耶律德光又惊又怒:这家伙竟敢打着我的旗号如此为非作歹、强抢民财、滥杀无辜!虽然这些事,真正的辽军也没有少干,但我们干的时候,我们得利了啊!不像张彦泽这家伙,只给我们招来恶名,一文钱好处也不上缴,甚至连已经属于我的皇宫珠宝都敢私吞!

  好极了!我正想要释放善意,安抚民心,你就这么配合地把自己脑袋送上来,那就再为我大辽立一次功吧。正月二日,当了十多天汴梁独裁者的张彦泽,以及他的都监傅住儿,突然被耶律德光逮捕,然后用铁链捆绑,拖到广场上接受公审。

  耶律德光向到场的官员百姓问道:“以张彦泽的罪行,该不该死?”下面万众一心,异口同声的高喊:“该死!”

  正月三日,张彦泽被拖到城北,公开行刑。披麻戴孝的受害者家属们布满了邢场,他们一面痛哭,一面拼命挤进前面,争取能用手仗狠狠揍张彦泽两下!高勋负责监刑,先砍断张彦泽的手,再砍下他的头,最后挖出心脏,祭祀亡魂!这还不算完,待行刑完毕后,怀着刻骨仇恨的围观人群一拥而上,疯狂地砸碎了张彦泽的头骨,掏出脑浆,又将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剐了个干净,吞吃下肚!

  在五代乱世,死于非命者不计其数,不过,要论死得最有视觉冲击力者,恐怕还要数张彦泽这大人渣为第一!虽无比惨烈,却不让人觉得残忍,只觉大快人心!别在得意忘形之时,把坏事做绝,因为出来混,将来是要还的!
  开运耻 十八
  2021-122


  张彦泽被杀的当天,耶律德光决定将先景延广押回辽国,再行治罪。毕竟景延广不同于张彦泽,在中原没有这么大的民愤,反而有不少人觉得是条汉子,在汴梁杀他起不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正月四日,景延广被押送到汴梁东北约百里的一个驿站中过夜。这个驿站座落在一个交通便利小镇上,小镇原来的名字已经不可考,前几年镇上的一座小桥年久失修,镇上一户陈姓人家出资重建了小桥,于是从后晋朝起,这个小镇就有了一个在后世挺有名气的名字:陈桥。

  陈桥驿中,被铁锁加身的景延广心情沉重,辗转难眠。我们不清楚那个晚上,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但张彦泽的死法,很可能对他深有触动吧。如果辽国对他的功狗,宰起来都如此毫不留情,那对自己这个仇人下手还能轻得了吗?当年那些被他害死的契丹商人的家属,是否也在辽国准备着木杖、小刀,等着把自己活剐呢?

  正月五日清晨,押送卫兵起来准备带着景延广继续赶路,却发现这位辽晋战争的二号战犯已经死了。按史书的说法,景延广是用双手扼紧自己的咽喉,窒息而亡(我很怀疑这种自杀方式能否成功,可能要用到一些辅助工具,但史书没提),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全尸。

  景延广的尸体被抬出驿站的这一天,辽晋战争的一号战犯石重贵,也总算等到辽国皇帝对自己的判决:耶律德光确实不杀他,只是将他封为“负义侯”,连同石家一族流放到三千里外的黄龙府(今吉林农安)。但因为天气不好,一连十多天风雪大作,石重贵一行人没有马上上路,被移出开封府衙后,又暂时关押到城东北的封禅寺内。

  在那一个个风雪之夜,供应中断的石重贵一家第一次尝到了饥寒交迫的痛苦滋味。而到了天明,寺里的和尚用斋之时,淡淡的粥香传过来,更让皇室成员们饥饿难耐。李太后感伤不已,她是个信佛之人,便悄悄找来一个寺里和尚说:“我曾在寺里举办大法会,施舍过数万僧人的饮食,今天就没有一个人记得了吗?”那和尚看辽国卫兵不在旁边,才小声答道:“谁也不知道契丹人的想法,都害怕因献食而招祸!”

  李嗣源的三女儿禁不住仰天长叹!原本耶律德光看在她父亲和丈夫的面子上,给过选择,允许她自由去留,不用列入流放名单,但是被李太后拒绝了:“儿媳蒙皇上天恩,饶我儿不死,感激不尽!但既为人之母,不依靠儿子,还能靠谁?”

  好在耶律德光虽然想让石重贵一家受点儿折磨,但并不想让他们饿死,在石重贵硬着头皮向看押他们的卫兵乞讨之后,还是得到了一点儿食物,让全家人勉强糊口。

  正月十七日,雪停了。被流放的后晋皇室,包括亡国之君石重贵、李太后、安太妃(石重贵生母)、冯皇后、皇弟石重睿、皇子石延熙、石延宝,以及部分妃嫔宫女宦官,还有国舅冯玉、中书令赵莹、马军指挥使李韬等随行大臣,共计一百余人,在三百名契丹骑兵的押送下,踏上北行的漫漫长路。

  辽国对这批后晋囚犯的供应,保持着饿不死的标准,石重贵一行人半饥半饱,苦不堪言地往前走,只期望一路上会有晋朝段旧臣们施舍接济。然而,沿途的绝大多数原后晋地方官,想法都与封禅寺的和尚们差不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们昔日孝忠的皇帝。

  走到磁州(今河北磁县)才遇上唯一的例外,磁州刺史李谷迎候于路旁,石重贵与之相见,昔日君臣都忍不住相对流泪。李谷泣道:“都怪臣没有尽责,辜负了陛下!”然后将带来的东西全部献上,石重贵一行人才难得的吃上了几天饱饭。

  磁州再往北,是邢州,邢州再往北,是赵州,赵州再往北,就到了滹沱河畔,到了杜重威降辽的中渡桥大营。看着空荡萧瑟的大营旧址,石重贵悲愤难当,仰天高呼:“杜重威!我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竟被你这个奸贼所害!苍天呐!苍天!”言罢放声大哭而去。

  继续往北走,过了渝关,出了长城,进入塞北,一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还要承辽兵的欺辱,总算到了黄龙府,包括李太后、安太妃在内,都要跪在曾爷爷(阿保机)的遗像前请罪。石重贵痛苦不堪,对身边人哭诉:“都怪薛超误我,让我死不了,受这么多屈辱!”

  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后来冯皇后悄悄搞到一些毒药,与石重贵相约一起自杀,却被石重贵阻止了。之后辽国又多次变更了石重贵的流放地,安太妃在颠沛流离中病死,石重贵只得将生母火化,载着她的骨灰一起走。之后,李太后得病,因为无医无药只能等死。传说李太后在死前曾诅咒说:“如果死掉的人没有意识便罢,如果还有意识,杜重威!李守贞!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们!”又对石重贵说:“我死后,设法将我的骨灰送到幽州的佛寺,不要让我变成胡地的孤魂野鬼!”

  可就在这屈辱的环境中,石重贵硬是苟且偷生地活了下来,还活了很多年,熬死了耶律德光,熬死了刘知远,甚至将来还要熬死郭威,熬死柴荣。不过,他的事已经不再受人关注,在中原,大家渐渐将这个亡国之君淡忘,就像现代诗人臧克家的名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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