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纪事(暂续)

  全民抗辽 一
  2021-123


  因为旧主人搬家,现在汴梁的皇宫暂时空了出来,如此高档的房地产当然不能让它长期闲置,毕竟这是可耻的浪费,而浪费就是犯罪。那么谁能够终止这项“罪恶”,成为它的新主人呢?候选人大致有三个,就让我们来看一看,他们各自距离这个目标有多远?

  最初,最觉得自己志在必得的候选人,大概是杜重威。辽国皇帝许下的承诺是多么动听啊!甚至都采取过行动,让自己皇袍加身!那一幕,将士们都看见了,这中原的皇帝,舍我其谁?

  然而,自从杜重威率降军从恒州出发,与辽国大军合兵南下开始,如果他的智商还没低到惨绝人寰的程度,那他应该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没戏了。

  原来,除了交给张彦泽用于灭晋的两千先锋外,其余的十余万后晋降兵,全在恒州被耶律德光解除了武装,大军的铠甲、武器等全存进恒州的仓库,战马则让契丹人赶回辽国本土。之后,十几万晋军将士只能赤手空拳,全体步行跟随着辽军南下。

  不用说,一路上的所有补给都是辽军优先,后晋降兵们只能一面忍饥挨饿,一面冒着腊月的寒风,在辽国人趾高气昂的动辄打骂中踏雪前行。偶而有人身体不支,就可能倒地不起,长眠在雪白的原野之上。

  这明显不是十年前的剧本!十年前,别说石敬瑭的军队,那是被辽国人真正当成了友军,就算是晋安寨的降兵,也不是这种待遇啊!名义上,他们现在的身份应该是辽军的盟友,但实际境遇却活像被辽国皇帝抓住的战俘。五代的军人又不是弱势群体,平日不负责受苦受难,在这种境遇下,官兵相聚,一提起这次投降,往往痛心疾首,深恨把他们带上这条路的那个人。杜重威的威信荡然无存,一出门总有人指着他痛骂!耶律德光如果真的愿意让他当第二个石敬瑭,会这样对待他的军队,让他颜面扫地吗?

  实际上,杜重威与后晋降兵们觉得自己的处境像战俘,那还是把辽国皇帝想像的太好了。当联合大军到达黄河边时,耶律德光曾心念一动,有了一个计划:命令晋军降兵在黄河边全体集合,然后出动辽国铁骑三面冲杀,把这些手无寸铁的降兵们全部碾进黄河里喂鱼!

  幸亏有人(怀疑是赵延寿)劝阻说:“现在散布各地的后晋军队还有很多,他们如果听说投降的人一个都活不了,恐怕会拼死抵抗,那样麻烦就会没完没了。”耶律德光想想也有道理,等灭了后晋再说。

  等大军接近汴梁,耶律德光命杜重威率全体后晋降兵驻扎于陈桥,不允许他们入京。也就是说,在决定谁是中原新主人的最关键时刻,杜重威连到汴梁城中参观一下的权力都没有!你还相信能让你拿到皇宫的房产证?不至于这久傻吧!

  杜重威是否懊悔我们不知道,但他看来总算是对自己的真实地位有所领悟,从此假装健忘,再没提过让辽国人立自己当皇帝的事。

  这一切,与另一皇帝候选人赵延寿的预测完全一致。不自量力的杜重威靠边站了,那么皇上您一诺千金,立己为帝的事,是不是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紧接着,耶律德光住进了汴梁的皇宫,汴梁各城门的守兵以及宫中护卫,全部换成了契丹人。“没关系,”赵延寿安慰自己:“等皇上处理完了中原的大事,还是要回北方去的,到时候就会把中原的一切留给自己。说不定马上就会召我商议这件事了。”

  果然,耶律德光很快便召见赵延寿等辽国重臣,说是有大事相商!赵延寿兴冲冲参会,端出议题,才发现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件事。原来,耶律德光的意思是:反正现在后晋已亡,请大家研究一下,如何安全、稳妥、不出乱子,在陈桥进行一次白起式的大屠杀,把那十几万后晋降兵统统杀光!
  全民抗辽 二
  2021-124


  赵延寿一听,这可不行啊,等自己当上中原的皇帝,不管是儿皇帝还是孙皇帝,手里总得有军队,总不能当光杆皇帝。于是,赵延寿问耶律德光:“陛下冒着飞石流箭,恶战数年才算取得这中原之地,是打算将它纳入大辽的疆域?还是打算拱手让给外国?”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中原之地,我岂会将它拱手让人?”耶律德光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好没有深度。“对啊,”赵延寿说:“晋国的南边有李家的唐国,西边有孟家的蜀国,它们相互之间,从来就不是友好邻邦,这些情况,陛下可都知道?”

  “知道。”耶律德光答。赵延寿顺势展开论述:“晋国的版图,东到沂(今山东临沂)、密(今山东诸城),西至秦(今甘肃秦安)、凤(今陕西凤县),边界长达数千里,与唐、蜀两国相邻,不能不派军队驻防。而南方的天气闷热潮湿,大辽的契丹将士虽然英勇无敌,但毕竟水土不服,无法在此久居。等到皇上您圣驾北返(这条是重点),这么辽阔的土地如果没有军队防守,唐、蜀二国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们势必兴兵北犯,陛下辛辛苦苦打下这富饶的中原大地,不又白白便宜了李家和孟家?”

  耶律德光略一沉吟:“这些我没有细想,你觉得该怎么办?”赵延寿答:“这也不难办,陈桥的降卒,都是中原几十年来锤炼出的精兵,只要分派他们驻守南部边界,唐、蜀两国就无能为力了。”

  “不行!”辽国皇帝反对:“我以前在上党犯过一个大错,把后唐降兵全部交给石敬瑭,才使得他儿子有资本与我反目成仇,甚至北上向我挑战!我辛苦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再次将他们打败。现在,靠着上天保佑,让这支军队再次落到我的手里,不乘这个机会把他们彻底清除,难道还要把这支怀有二心的军队留下来,遗下无穷后患?”

  在为自己的儿皇大业拼搏时,赵延寿总是聪明过人,他马上提出了解决方案:“我认为,以前的失误,是在把军队交给石敬瑭的时候,没有留下军队的家属当人质,才让他们与大辽反目时没有顾忌。今天我们可以这么干:将降兵的家属全部安置到代北各州,再把这些军队分成几个批次,每年轮流到南方驻守,到期回家。这样一来,还用担心出乱子吗?此为上策!”耶律德光听罢大喜:“还是你机灵,好吧,这件事就按你说的办!”

  于是,原本即将发生的“陈桥大屠杀”就此烟消云散,“陈桥战俘营”也一并解散,各军分别返回各自的原驻地,等待安排。只是他们可能都不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原本,赵延寿作为五代时名列前茅的大汉奸,他留在历史上的形象一直与他高颜值成反比。但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拯救了十几万人的生命,为中原保存了一些元气,也为自己的人生留下唯一的亮点。

  当然,赵延寿从来都不会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军队的后顾之忧解除后,皇上您什么时候正式安排中原的代理人呢?但耶律德光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他脱下了契丹的服饰,穿上汉人的衣冠,像以前的后晋皇帝一样,在朝堂上召见后晋的降臣,向他们宣讲了一篇非常伟光正的重要讲话:“从今以后,战争已经结束。中原的财富不必再用来制造武器,也不用再购买战马,开支节省下来,赋税也就可以减轻,天下太平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顺便,耶律德光要求降官们恢复正常办公,以前需要请示后晋皇帝的事,请示自己就可以了。

  皇上这是什么操作?要等中原的局势完全稳定才会离开吗?但心中再着急也不敢直接问,赵延寿只希望中原政局能尽快回归正轨,让耶律德光安心北归,要达到这个目的,就找一些比较能干的官员来处理政务吧。于是,赵延寿和张砺一道,向辽国皇帝推荐后晋的前枢密使李崧有治国之才,可赋予重任。

  耶律德光对李崧的名声早有耳闻,便让李崧在新政府中担任太子太师兼枢密使,甚至对身边人说:“我破南朝,就得到了李崧这么一个人而已。”不过这句话很快就失效了。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后不久,出台了一项重大举措,向原后晋的各地藩镇节帅下诏,命令他们马上入京晋见。后晋的大多数节度使、防御使、留后们都不敢抗拒契丹皇帝的意志,纷纷快马入京,朝拜胡主。此时的藩镇节帅,已经有不少是文官出身,比如驻地在邓州的威胜节度使,就是大名鼎鼎的冯道。
  全民抗辽 三
  2021-125


  耶律德光也是久闻冯道之名,他一入京,便马上召见。辽国皇帝作出一付虚怀若谷的姿态:“要怎样才能拯救天下的百姓呢?”冯道的回答,将马屁与劝诫无缝衔接:“如今的天下百姓受困已久,就算是佛祖降世也无能为力,只有皇上您能救得!”听到自己比佛祖还了得,耶律德光大喜,马上就任命冯道为太傅兼枢密使,与李崧并列,一起为自己充当顾问。由于冯道在当时的名声很好,有人传言说:契丹人没有在中原大开杀戒,全赖冯道的一言之善。

  不过,从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来看,这话明显夸大了。冯道和李崧这两位五代名臣并没有发挥出他们应该具备的政治素质,不知道是他们不敢在胡人皇帝面前畅所欲言?还是耶律德光并不真正把他们的意见当回事?

  像冯道这样入朝升官的事,在当时入京晋见耶律德光的藩镇节帅中,是独一无二的孤例,大多数人入京,都只能迎来契丹人的或重或轻的修理。

  第一个倒霉蛋是郑州防御使杨承勋,就是那位当初为了自保,发动兵变生擒杨光远,然后投降后晋朝廷的杨光远之子。站在后晋的角度,杨承勋是大义灭亲,但要站在辽国的角度,他自然就变得罪大恶极,坑自己的爹不说,还打掉了我大辽一条重量级的狗腿子,怎么也不能轻饶!于是,耶律德光将杨承勋逮捕,以“弑父叛辽”的罪名处决,再剁成肉酱,分给左右食用!

  即使按辽国的角度看,这个罪名也定的有点儿冤枉,杨承勋根本就不曾“弑父”,杨光远是李守贞杀的,但谁让李守贞现在是辽国树立的“弃暗投明”先进典型,锅只能甩到杨承勋的头上。更离谱的是,考虑到杨光远已经是辽国的“烈士”,需要优待他的后人,所以耶律德光又提拔了杨承勋的弟弟杨承信为平卢节度使,继承杨光远生前的旧部。问题是,当初杨承勋发动兵变时,杨承信也是重要参与者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匡国(总部同州)节度使刘继勋,当初在石重贵决定与辽国翻脸的时在朝中任宣徽北院使,参与过决策制定。这次他一到汴梁,立即遭到耶律德光的严厉讯问:煽动主君反辽,你可知罪?

  如果承认知罪,会不会就要去和景延广、杨承勋作伴?刘继勋不敢担责,又见冯道也在殿上,急忙把锅甩出去:“皇上明察!当时冯道是首相,一切决策都是由他和景延广商议决定的,我官微职小,国家大事哪有我插嘴的份?”耶律德光大怒:“这位老先生可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你不要胡乱攀扯!”然后,比照景延广享受的待遇,刘继勋也被拿下,用铁锁捆绑。刘继勋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经常发作,耶律德光特别“安慰”他说:“北方天气凉爽,到那边住一段时间病就好了!”打算安排他去黄龙府“疗养”,和石重贵作邻居。

  刘继勋被拿下的时候,晋昌(总部京兆,即原来的长安)节度使赵在礼正在入京的路上。此时赵在礼对自己的前途很是悲观,他对身边人诉苦道:“我听闻辽国皇帝曾说,他兄弟庄宗皇帝(李存勖)之所以会死于非命,罪魁祸首就是我!不知道我这次进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话虽然这么说,一辈子都欺轻怕硬的赵在礼仍然不敢不继续往前走。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赵在礼到达洛阳。洛阳城已在辽国的奚王拽剌、大将高模翰等人的控制之下,赵在礼不敢怠慢,前往求见。拽剌等人早听说过赵在礼如何贪财的名声,知道他是后晋节度使中数一数二的大富豪,这么一只大肥羊自投罗网,不狠狠薅几下羊毛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般来说,敲诈勒索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文质彬彬,温良恭让,不让被敲诈对象感受到足够压力,怎么能让他乖乖掏钱?于是拽剌等人高坐大堂之上,板着脸接受赵在礼的叩拜,周围的辽兵更对赵在礼肆意污辱,待之如囚犯。直到赵在礼将携带的财物都献出来行贿,才得以脱身。

  怀着忧愤的心情,赵在礼继续往东走,到达郑州时,他又听说刘继勋入京被逮捕,不禁大惊失色。现在,他连行贿的钱都没有了,到了汴梁怎么办?与其像张泽彦、杨承勋那样死无全尸,还不如学学景延广吧!当夜,绝望的赵在礼用衣带在马棚的房梁上打了结,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终年六十五岁。终于,“眼中钉”把自己拔了,不过,百姓们也高兴不起来。
  全民抗辽 四
  2021-126


  百姓高兴不起来的原因,用一句俗话说就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亡国的中原百姓们很快发现,与契丹人的统治相比,后晋王朝那稀烂的地方治理竟然也让人怀念了!

  耶律德光把后晋的各藩镇大帅召到汴梁,目的可不是大老板要和员工们认识一下这么简单,他的打算,是要对后晋的藩镇系统进行一次全面的大换血,如果可以的话,就用辽国官员取代后晋的节度使!

  所以,除了特别倒霉的杨承勋、刘继勋、赵在礼等人外,其余后晋节度使一旦服从辽国皇帝的圣旨到达汴梁,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使不被勒索,治罪,也几乎都要被免去原有的职务(只有杜重威、李守贞两位带头投降者例外)!虽有少数幸运儿能够平级调动,但也变成遥领,不能去新驻地上任。辽国来的官员们正跃跃欲试,短短数月间便在耶律德光安排下分赴各地,取代或架空了后晋原有的大部分地方行政体系。

  这可能是自唐末以来,藩镇体系经历的一次最剧烈的大地震!关于这次剧变的具体情况,由于内容繁杂,一一叙述会太繁琐,在下特制一个简表如下,让朋友们对此有个直观了解。


  


  由上表可知:后晋原有38个藩镇,辽灭后晋在汴梁增加宣武镇,达到39个。只有5个没有服从耶律德光的入京诏令,其余34个藩镇都屈服于契丹,入朝晋见,比例达87.2%;入朝诸藩镇中只有2个没有更换节度使,在被更换节度使的藩镇中,2个让刘知远浑水摸鱼给抢了,至少有14个由辽国来的官员顶替,仍由后晋降官担任的有9个,还有7个查不到资料。综上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凡在耶律德光能够伸手的地方,大部分节度使都被他换成了辽国官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这一变更的烈度,远远超过了上一位带兵杀进汴梁改朝换代的同行。

  虽然藩镇制度就如同过时的旧房子,迟早需要拆毁,但大地震肯定是所有拆毁方式中,破坏性最强的一种。

  全民抗辽 五
  2021-127


  辽国来的官员们,大多数都是带着浓浓的征服者心态上任的,根本不把交给他们治理的中原小民当人看。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学无术,不但对担任中原的地方官需要干些什么事毫无了解,往往连汉语都不会说。所以他们大多既没有造福一方的心态,也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不过这也不用担心,马上就有大量汉人中的地痞流氓,积极投靠充当基层汉奸,主动承担起替洋大人作威作福、敲诈盘剥的工作,让洋大人充分享受到高高在上的,奴隶主式的快感!

  那他们的任意胡为不会受到任何监督吗?当然不会,因为他们的皇帝就没给他们带个好头。

  别看耶律德光公开宣称要创建太平之世,又问冯道要如何拯救百姓,好像有一付盛世仁君的胸怀。但话好说,事难做,他的实际行动与他漂亮宣言丝毫不匹配。

  就像当年李存勖进汴梁时一样,后晋各地藩镇都对新来的大老板心存恐惧,所以除了入朝晋见外,也都带来大量钱财行贿耶律德光及其左右。辽国皇帝享受着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快感,一时禁不住得意忘形,纵酒狂欢,然后乘着醉意,对后晋降臣们说岀一番懂王式的狂言:“你们中原的事,我比谁都懂!我们辽国的事,你们就完全不懂了!”

  耶律德光对主管中央财政的判三司刘煦说:“我这次带来辽国大军三十万(这个数字怀疑有夸大,但超过十万应该没问题),他们平灭晋国,劳苦功高,理应重赏!你给我马上将这笔赏金准备好!”

  刘煦傻眼了。首先,皇上您也不缺钱啊!张彦泽搜刮京城所得,被您接手了;各地藩镇的贡献,还在不断送到您手上。而后晋朝留下的国库,早就空空如也!您说这比尔盖茨给员工发奖金,还要让骆驼祥子出钱吗?

  理虽如此,刘煦哪敢质疑“辽懂宗”的决策,只能硬着头皮尽量满足。刘煦先派军队沿着京城的大街,一家一户地闯进去强征财物。但不久前才让张彦泽洗劫过的汴梁居民哪里还有余财?对居民的强征成果收效甚微。不过好在还有官员,特别是有几个很有钱的官员最近刚刚进城。

  于是,好容易离开陈桥的杜重威、李守贞,一进汴梁就收到了捐款指标。对他们两位巨贪来说,要捐的数目倒不算多,但这气不顺啊。杜重威实在忍不住,拉上李守贞求见耶律德光:“臣等率十万汉军归顺陛下,这功劳不算小了!得不到赏赐也就罢了(当皇帝的事儿咱就不提了,也不敢提),为什么还要受罚?臣等心有不甘呐!”耶律德光笑了,好吧,看在有功的份上,免去杜重威、李守贞二人的强制捐款。

  最有钱的两位大员不用出钱,刘煦只好又派出几十名搜刮特使,向辽国皇帝安排的任务向各地官员摊派。各地官员又向治下百姓摊派:每户人家都要如实申报自己的家产,然后按比例上缴。胆敢瞒报、少报,或抗拒缴纳者,最高可以死罪论处!

  刘煦将辛苦搜刮上来的“赏金”一批批送到耶律德光的手上,但不知道是数目没凑够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辽国皇帝并没有用这笔钱来赏赐给辽国的军队,而是与各藩镇的贡献一道,存进了宫库,供自己挥霍之用。

  好吧,先不说赏金的事,辽军的军饷总该发了吧?辽军这几次南下,都是一路抢来的,但那毕竟是战时,现在不是要开创太平盛世了吗?对于这一请求,“辽懂宗”瞪大了眼睛:“什么军饷?在我们辽国的先进制度里根本没有这一说!我们都是靠打草谷解决问题,能极大的节省行政成本。”

  这等于全体辽兵都收到了一份在中原的“无限期零元购许可证”!他们分成小队,四散开来,到他们想到的任何地方,强抢他们想抢的任何东西,甚至随意杀死他们遇到的汉民百姓!放在五代,军队的这一类暴行其实并不罕见,但中原军阀们都只在战时或兵变时才这么干,平时还是得让老百姓维持起码的生计,能从事正常的生产,不然他们也没法长期存活。不想辽军的到来,硬是打破了大家共同遵守的底线!

  大家可以设身处地的想像一下,我们的祖先,当时的中原百姓,都生活在怎样的一种环境之下?

  过去两年的天灾人祸还没有缓过劲来,又来了如狼似虎的胡人官老爷!为奖赏侵略者而再次猛增的税赋,吸干了民间已经不多的财富。而最可怕的,还是那些“打草谷”的合法强盗,他们数量众多,一批批来而复返,随心所欲地将他们一时的小小欲望,转化成一起起家破人亡的惨祸!到处是横死于刀剑下的青年,和饿死于荒野间的老弱!
  全民抗辽 六
  2021-128


  但身为征服者的大头目,耶律德光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察觉到,无数怒火正在他脚下的大地聚集,辽帝国对中原的直接统治刚刚开始,便已经危如累卵。当然,耶律德光也感觉到了一些问题,发现他的权威正在受到挑战。

  比如当年贝州兵变真正的“罪魁祸首”皇甫晖,在后晋亡国时正担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刺史,他既不愿像赵在礼那个窝囊废一样,完全听凭契丹人的欺凌摆布,但又自觉不是辽国大军的对手,便拉上和他有同样想法的棣州(今山东惠民)刺史王建(这个名字真是多到滥大街),带着愿意跟随他们的两州军民南下,投奔了南唐。顺便提一句,当年和皇甫晖一起起事的亲密战友赵进没这个烦恼,他早就是后蜀官员了。

  不过这种虽然不听话,但肯自己跑掉的,对辽国的征服事业危害还不算大。真正让耶律德光烦恼的,是那些既不听话还不肯自己跑路的。

  至少有四个藩镇的节度使拒绝到汴梁来朝见耶律德光,这里边有彰义节度使史匡威,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永安节度使折从远,如果说这三个藩镇实力较弱,且地处偏远,无关紧要的话,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就让耶律德光不得不高度重视。

  作为后晋的第一强藩,刘知远经过数年经营,不间断的秣马厉兵,小心翼翼地保存实力,此时已手握五万精兵,军力和财力均遥遥领先于后晋的其他任何藩镇。而且河东镇地方险要,民风强悍,经济也不弱,堪为帝王之资,已经成为过李唐、后唐、后晋三朝的龙兴之地。以刘知远的才略虎踞此镇,岂容忽视?只要刘知远还不肯臣服,那辽国对中原的征服就还没有完成,仍存在不可预测的变数!

  所以,当耶律德光在得知赵在礼自杀后,也有些不安,担心这件事会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那些还没有入朝晋见的后晋节度使们,尤其是刘知远,如果听闻此事更加不信任辽国,更不肯来汴梁怎么办?辽国皇帝连忙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

  耶律德光下令释放了刘继勋,但不知道刘继勋在被关押的这几天内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放出来就“忧愤而卒”,完全没有起到耶律德光希望的宣传效果。同时,逼死赵在礼的主要责任人拽剌也受到了追究,不过那惩戒的手段有点儿搞笑,就像我们上小学时迟到一样,拽剌被勒令到庭院中罚站!另外吩咐,今后藩镇入京,不得虐待。做了这点儿安抚降藩们的小动作之后,耶律德光再派一支辽军翻越太行,进逼河东,向刘知远示以兵威,并再次下诏,请刘知远入朝。

  在做这些事的同时,让他的好基友赵延寿最心心念念的另一件大事,也终于被定了下来。正月底,辽国皇帝召见了后晋的降官们,向他们发话说:“我大辽国土广大,方圆万里,所以设置的藩属君长就有二十七人。考虑到你们中国的风俗习惯,与我们北边相差太大,我打算也选择一个人当你们的君长,谁最合适,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耶律德光的话表面很诚恳,很像是民主选举,但很显然,早有人在私下里给众降官打过招呼,众降官也清楚不听招呼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这个选举议题提出后,根本没有出现不合时宜的“畅所欲言”,百官全是众口一词,衷心拥戴:“有道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今不论胡人、汉人,都认为只有陛下您能够担当中国的皇帝!”好嘛,原本三位候选人的得票结果是:杜重威,零票;赵延寿,零票;耶律德光,全票!辽国皇帝狂胜!

  二月一日,耶律德光穿着通天冠、绛纱袍等中原皇帝的传统行头,登上皇宫正殿,接受百官的朝贺。下面的百官分成三列,辽国来的官员站在正中,投降的后晋文武分列两侧,时刻显出尊卑有别。耶律德光发布诏书,宣布大赦天下,今后汉地也是大辽的直辖领土,本年为大辽会同十年。在这道诏书中,还有一句更惊天动地的狠话:今后中原的武装力量全归大辽中央!所有的节度使、刺史,一律不得再私自设置牙兵,购买战马!(刘知远要看到这份诏书,会来才怪!)

  在刘知远做出反应之前,赵延寿先抑郁了,皇上您原先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啊,您骗杜重威我没意见,怎么连我也骗呢?心有不甘的老帅哥咽不下这口气,便想了个主意,曲线救自己的皇位,他让李崧出面,替自己向大辽皇帝提出一个奇葩建议:我不敢再奢望当中原的皇帝,但请立我为皇太子。李崧不敢得罪赵延寿,只得转奏。

  耶律德光的答复,既情真意切,又正气凛然:“以我和燕王(即赵延寿)的交情,只要他需要,就是让我割自己的肉我也舍得(以这句话的肉麻程度看,他们之间完全不像君臣关系,更像是情人关系)!但我听说,只有天子的儿子才能当太子,燕王怎么能当太子呢?我不能因私废公啊!”

  想当太子肯定不行,但可以给赵延寿升升官,当作补偿,张砺,你来起草一下诏书吧。翰林承旨张砺写到,加授赵延寿为中京(此时辽国升恒州为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不想耶律德光接过草稿后,又亲自拿笔划掉了录尚书事和都督中外诸军事两个职务(看来这两个职务比辽国皇帝的肉还贵)。赵延寿要是知道这个细节,不知会作何感想?
  全民抗辽 七
  2021-129


  刘知远当然还是没有来。即使没有发生赵在礼的事,即使没有见到耶律德光颁布天下的,那道剥夺节度使兵权的大赦诏书,他也深知虎落平阳会是什么下场。不过,要现在就挑起大旗,与声势正盛的强大辽军对抗,刘知远也还没有把握。

  于是刘知远派了一个叫王峻的心腹手下代替自己,带着奏章去汴梁晋见辽国皇帝,同时窥探一下辽国对中原的控制情况,为下一步决策收集情报。

  这位王峻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他字秀峰,相州安阳人,其父王丰,是当地乐营使。这个听起来像个官职的工作其实既不显赫,更不光荣,说通俗点儿就是官办妓院的管理人,或者男老鸨。在父亲的那种工作场所的熏陶之下,王峻自幼便能歌善舞,聪明伶俐,很擅长讨人喜欢,天生具备了让“正人君子”们看不起的伶人素质。

  后梁将领张筠出镇相州时,发现了这个小歌童,很是喜爱,就将小王峻买了下来,畜为家奴,让他在家宴上唱戏助兴。不久后,张筠把王峻当作礼物,送给当时朝中最有权势的奸臣赵岩,继续供权贵取乐。等后梁灭亡,赵岩被灭门,新天子李存勖带来了一个让伶人们扬眉吐气,纷纷上位的时代,可惜这样的幸运一丁点儿也没有落到王峻头上,他在那段时间孤苦无依,就差没被饿死!后来好容易找了门路,卖身到三司使张延朗家为奴,但张延朗不喜欢听戏,王峻只能勉强糊口。

  直到石敬瑭得天下,杀张延朗,将张延朗的家产、奴仆一并赏给刘知远,当了大半辈子人下人的王峻才终于时来运转。刘知远偶然发现,自己的这位新家奴其实很有能力,只当个唱戏的实在是屈才了,就将他提拔为典客,负责接待各方来使,也常常作为刘知远的代表出使各方。

  让我们回到主线。且说在王峻带来的奏章中,刘知远向耶律德光表答了三层意思:一、衷心祝贺辽军取得的伟大胜利;二、由于太原是边防重镇,胡汉混居容易出乱子,自己责任重大,所以不能轻易离开;三、河东本应及时向您进贡,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支辽军进入河东,已开进到太原之南南川,把路给堵上了。陛下什么时候把这支军队调走,道路一通,我们马上就可以进贡!

  从辽国角度看,这三层意思,第一层是无意义的废话,第二、三层则逻辑有问题。河东在后晋是边防重镇没错,但防的是谁?主要不就是为了防备契丹么!现在大辽已取中原你还防谁?如果你承认自己已经是大辽的藩镇,那河东自然也属于大辽的领土,辽军当然有权进入大辽的任何一块疆土,凭什么撤走?显然,刘知远根本没有归顺辽国的诚意。

  尽管耶律德光有足够的理由发怒,但他不但不怒,反而挤出一张笑脸,下诏将刘知远大大夸奖了一番,辽国皇帝还亲自提笔,故作亲热地在刘知远的名字上加了个“儿”字。儿啊,为父这么想你,你就不能来汴梁看看我吗?

  为了提升“父子之情”的纯度,耶律德光还特别赐给“儿子”刘知远一柄木手杖。赐手杖在辽国是一种极高的荣誉,在刘知远之前,辽国受赐手杖的人只有一个,即耶律德光唯一还活着的叔叔,伟王耶律安端。当王峻,带着这柄连辽国皇帝的亲儿子们都没能得到手杖返回时,辽国的官员、军队都纷纷让路。

  王峻回到太原,除了带回辽国皇帝赐给刘知远的诏书和手杖外,还带回了他对中原局势的判断:“契丹人既贪婪又残暴,所做所为已经大失人心,绝对不可能长久占据中原!”

  如果是这样,那好极了,刘知远信心大增,决定不承认这个强行凑上来认儿子的便宜干爹。既然不是父子,那就没必要见面套近乎了,汴梁肯定不去。不过,在局势进一步明朗之前,刘知远也不想过度刺激辽国,所以又派太原副留守白文珂代替自己,入朝向耶律德光进献贡品。

  耶律德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要的是刘知远真正臣服,而不是白文珂送来的这些丝绸与名马。辽国皇帝再撑不住含情脉脉的假面具,让白文珂给刘知远传话:“你以前不肯好好侍奉南朝(指石重贵的后晋),现在又不肯好好侍奉北朝,你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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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抗辽 八
  2021-130


  刘知远想干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刘知远的部将也在问他们的主帅:辽国皇帝明显已经对您怀恨在心,咱们为什么现在还不号召天下,起兵反辽?

  刘知远明显比他的手下更沉得住气:“用兵之道,有缓有急,应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如今契丹人刚刚招降了十余万晋兵,并进占京城,声势如此浩大,在形势发生大的变化之前,岂可轻举妄动?但我观察契丹人的作为,根本没有坐天下的样子,只是想尽最大可能刮尽中原的财富,一旦等到搜刮的成本超过收益,势必北归。现在冰雪已开始融化,气温正在一天天升高,习惯寒冷天气的契丹人会逐渐变得不适应,想要返回北方。等他们开始北撤,我在出兵驱赶,方可保证万无一失!”

  不过,刘知远暂时不出兵,不代表他就不会去做另外一些让耶律德光不舒服的事。比如他马上就让耶律德光知道,辽帝国不是中原地区的合法中央!

  前面提到,除了刘知远外,还有数个后晋藩镇不肯降辽。其中雄武(总部秦州,今甘肃秦安)节度使何重建为对抗辽国派来的新节度使张彦超,便凭借其辖区紧挨着后蜀,就干脆将雄武镇三州(秦、阶、成)献给蜀国。蜀主孟昶派兵北进接应何重建,又顺势攻取了凤州,后蜀的北部边界,终于与前蜀相同了。

  刘知远听到这个消息,叹息道:“戎狄欺凌华夏,致使中国无主,连守边藩镇都被迫去归附边疆小国,我身为一方诸侯,实在愧对国家!”刘知远身边的人马上听出这段话的重点:不是“愧对国家”,而是“中国无主”!没错,这是个大问题!于是,河东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向刘知远劝进:既然中国无主,您如果不出面把这个重任担当起来,天下苍生还能指望谁?

  刘知远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难道你们忘了,我们的皇帝还没死呢。然后刘知远表示,要派一支军队东出井陉,去将正被押解北上的石重贵解救回来,拥立他在太原复位!二月十一日,刘知远命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集结兵马,准备执行营救石重贵的计划。士兵们在操场集合之后,突然鼓噪起来,一致请求刘知远先登基称帝,然后他们才能出发。现场“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随后,刘知远的几大心腹,苏逢吉、郭威、杨邠、史弘肇等一起入劝刘知远:“如今远近之人,想法心都不谋而合,都愿意拥戴您为天子,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违逆天意,不乘此机会成就大业,过度谦让,只怕人心冷去,反而酿成大祸!”

  于是到二月十五日,也就是耶律德光宣布自己兼任中国皇帝后仅半个月,刘知远在太原登基称帝,暂时没有宣布新的国号,可能仍然算后晋,但历史上习惯将这一天视作后汉王朝的开端。除了国号是旧的,年号暂时也是旧的,刘知远不承认石重贵的“开运”,将石敬瑭用过的“天福”年号搬了出来,宣布本年为“天福十二年”。然后,刘知远给天下各藩镇发出自己的第一道圣旨:凡辽国向各道强行摊派的搜刮指标一律取消!汉人因被胁迫而替契丹充当使节的,准许弃投明,到太原来报到;所有的契丹使节,一律就地诛杀!

  刘知远称帝,并公开与辽国分廷抗礼的举动,一下子便在整个中原激起了巨大反响。原先在辽晋战争进行期间,后晋朝廷曾打算大量训练民兵,以补充正规军数量的不足。于是石重贵命令内地各州,每七户人家要出一名壮丁充当民兵,接受训练,该民兵的薪饷装备等费用由这七户人家分摊,国家不出钱。通过这个计划的推行,后晋朝廷共训练了至少七万多民兵,这些民兵开头被定名为“武定军”,后来又改称“天威军”。天威军总数虽然不少,但一直都分散在各州各县,在辽晋交战时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后晋政府不知是嫌这些民兵无用,还是原本动机就不纯正,又命令让天威军解散,但原本每七户人家分摊的练兵费用并不取消,而变成一项新的税收,必须继续缴纳!

  经过这一番操作,后晋王朝在开辟了一条新财源的同时,也制造出大量经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平民百姓,为民间武装的兴起播洒下潜在的火种。

  等耶律德光进入汴梁,辽国人的种种倒行逆施,让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同时高涨,完美地叠加在一起,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再加上刘知远向天下人的振臂一呼,于是,反抗辽国,驱逐契丹!成为了中原广大军民万众一心的共同呐喊!火种被一个个引燃,以抗辽自救为目标的民间武装,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每支义军的人数从几百、几千、到几万不等,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燃遍了广阔的中原大地!
  全民抗辽 九
  2021-131


  在河东东边的磁州(今河北磁县),出现了一个仅有数百人义兵组织,首领叫梁晖。梁晖宣布响应刘知远,他探听到辽国准备对河东用兵,特派高唐英出任彰德(总部相州,今河南安阳)节度使,但尚未到任,相州城内已有大量军械物资,可守卫的辽兵暂时还不多。梁晖义高人胆大,决定奇袭相州,给新天子一份见面礼,给辽国人一个下马威!

  二月二十一日(刘知远宣布称帝的第六天)深夜,梁晖派勇士徒手爬上城墙,进入相州城中,然后打开城门,放其余的人入城。义军战士怀着对“打草谷”强盗的仇恨,个个如猛虎下山,将毫无防备的辽军守兵杀得一败涂地,毙敌数百,也就是说差不多每个义军战士都干掉了一名辽兵!辽军守将仓皇出逃,相州被义兵收复。随后,梁晖自称彰德留后,将击败辽兵的经过奏报给刘知远。

  比相州战略地位更重要的澶州(今河南濮阳),耶律德光派了宗室将领耶律郎五出任镇宁节度使,在此坐镇。耶律郎五是个性情凶暴的莽夫,到任后澶州城内的平民苦不堪言,求助于一个叫王琼的义兵首领。王琼便率一千多义兵发动夜袭,一举攻陷澶州南城,然后顺着黄河浮桥,又攻下了北城的外城,将耶律郎五只能率少量辽军败退进牙城,闭门死守。由于澶州控制着当时黄河下游唯一一座桥梁,从河南刮到的大量财富大都要经过澶州运回辽国,它的差点儿失守震惊了耶律德光,急忙调集几路辽军驰援耶律郎五。不仅如此,耶律德光还决定放杜重威、李守贞返回各自的藩镇,要他们带着各自的军队参与对中原义兵的围剿。

  王琼一时无法攻克澶州牙城,四面辽军的援军又越来越近,只得放弃围攻,退出城外。随后王琼派自己的弟弟王超携带奏章悄悄奔往太原,向刘知远称臣,并请求援兵。可惜澶州毕竟离汴梁太近,离太原太远,就算刘知远愿意救援,也已经来不及了。王琼最终在辽军优势兵力的围攻下战败被杀,尽管如此,他给辽军造成的震憾也已经十分剧烈,让耶律德光开始有了返回辽国本土的打算。

  除了河东的东边,河东南边的昭义(总领潞州,今山西长治)、保义(总部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建雄(总部晋州,今山西临汾)三镇,也是辽国与后汉两大势力争夺的焦点。

  耶律德光攻灭后晋时,昭义节度使是石重贵的岳父,第二次辽晋战争时的晋军总司令张从恩。张从恩先是得知女婿当了俘虏,然后又接到契丹特使带来的命其入京的诏书,当时就很惊慌,没了主意,只好派人去问邻居刘知远,自己该怎么办?那时还没称帝的刘知远忽悠他说:“你我占据的不过一隅之地,如何能对抗整个天下?你还遵旨入朝吧,我马上也要去。”

  张从恩深以为然,刘知远嘛,一直都比自己有见识,他说应该入朝,那准没错!于是张从恩拒绝了手下的劝谏,命节度副使赵行迁为留后处理政务,自己前往汴梁晋见耶律德光。一到汴梁,张从恩自然毫无意外地被扣留,辽国准备另派通事官耿崇美出镇昭义。

  这时,在昭义,辽国人的名声已经烂大街,军民都不愿接受一个辽国人来当节度使。很可能在刘知远的暗中鼓动下,昭义的判官高防、巡检使王守恩、指挥使李万超等联手发动兵变,杀留后赵行迁与辽国特使,率全镇军民归附刘知远。

  保义节度使原由后晋皇子石延煦遥领,实际军政由当地文武官员自行处理。耶律德光入京后,派辽将刘愿出任节度使,与契丹监军来到陕州,统辖这一战略要地。刘愿等辽国来的官员几乎就没一个好东西,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陕州激起巨大民怨。保义军中三个将领赵晖、王晏、侯章一商量,都认为与其接受辽国人的残暴统治,还不如奋起自救,发起兵变,归附刘知远。二月十四日(刘知远称帝的前一天)凌晨,王晏率几名勇士潜入牙城,打开军械库,将武器分发给兵变军人,然后大家一起动手,砍下刘愿与契丹监军的人头,拥护赵晖为保义留后,保义镇主动倒向了刘知远。
  全民抗辽 十
  2021-132


  建雄节度使刘在明,在后晋亡国后对辽国十分顺从,奉诏进京,让副使骆从朗代理日常公务。耶律德光扣下刘在明,派右谏议大夫赵熙前往晋州主持工作,当然重点在搜刮民财。很快,建雄镇境内就出现了反辽的民间义兵,钱财收不上来。赵熙很着急,亲自下基层去指挥捕杀义兵。

  正在辽国特使离开晋州时,刘知远派的使节张晏洪来到晋州,通知建雄镇的文武官员:我家主公已经承受天命成为皇帝,你们也应该顺应天意早早归附,并与辽国决裂!骆从朗不接受刘知远的诏书,反而将张晏洪一行人逮捕,准备押往汴梁。

  但建雄镇的大多数军民是不愿意臣服于辽国的,骆从朗的亲辽立场马上引发了兵变。大将药可俦率军冲进府衙,杀死骆从朗,将刘洪晏放出来,并推举他为建雄留后。这消息一传开,建雄镇内的义兵勇气倍增,原本正忙于剿“匪”的赵熙就让“匪”给剿了,逃亡不及,被乱刀砍死!于是建雄镇也归附了刘知远。

  耶律德光得知了京西三镇反辽的事,也非常忧虑,他决定先设法解决保义镇的问题,因为只有先控制了保义,辽军要进攻昭义、建雄,乃至河东的通道,才能顺畅打开。至于解决保义的方法,就试试先礼后兵吧。

  辽国皇帝遣使至陕州,表示对赵晖等人犯下的罪过既往不咎,并正式任命赵晖为保义节度使,只要改过自新,大辽天子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然而,赵晖的回答,是将辽国使臣斩首!将耶律德光的诏书一把火烧掉!再派支使赵矩将此事上报刘知远。我是想当保义节度使,但决不当辽国的保义节度使!

  得知赵晖斩使焚书,耶律德光大怒,派名将高模翰进攻陕州,但在保义军民的顽强抵抗下,高模翰竟然无法取胜。

  与此同时,刘知远见到保义使节赵矩,大喜道:“你们据守咽喉之地,率先归附于我,今后取天下还有何难?”赵矩乘势劝刘知远应该发兵南下,驱逐契丹人。刘知远表示同意,但时机未到,暂时还不急于出兵。

  时势确实在越来越对契丹人不利,到二月底,更多的告急文书送到汴梁。宋州(今河南商丘)、亳州、密州(今山东诸城)都被民间义兵攻占了,还有更多的城市,正在受到义兵的围攻,分散的辽军疲于奔命,处处被动!曾经趾高气昂的塞北征服者们,正被他们以前看不起的,以为可以任意欺凌甚至杀戮的汉人百姓们按在地上摩擦!

  以前也不知是哪位公知想当然的发明了一条谬论,说什么“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管理的,最逆来顺受,最不会反抗”云云。这种论点,一般用不着论证,也不用与其他国家的历史进行横向对比,只要它迎合了某种思潮,自然会有大量的人跟在后面无脑点赞。但只要有点儿历史常识,同时不要用情绪去代替理智,那么一个事实显而易见:就历史上民众暴动的次数、规模而言,中国如果算第二,那第一只能到未知的外星球去找,地球上是没有了。

  耶律德光对此感触更深,他被迫从无所不知的“辽懂宗”位置上退了下来,用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不甘对左右说:“我真没想到,中国的老百姓居然这么难治理!”

  迫于无奈,耶律德光只得将被扣留后晋节度使中,比较能战斗的泰宁(总部兖州)节度使安审琦与武宁(总部徐州)节度使符彦卿放出,在辽军的护送下返回任所,要求他们出力帮辽国镇压遍地疯起的义兵。

  其中符彦卿一行人才走到甬桥(宿州北二十里,正常从汴梁去徐州是不会经过宿州的,在军情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们还绕了个大圈,当时的局势可想而知),便得到一个坏消息:有个叫李仁恕的民间武装首领已集结了数万义兵,正在围攻徐州!

  护送的辽兵一听,这架势要还去徐州,不就是嫌命长么?感觉还没活够的辽兵做出了合理的选择,他们撇下符彦卿,自己跑了。符彦卿的想法当然和辽国人有一定距离:这些变民反的是契丹,又不是自己,去徐州也许才是死中求生!所以符彦卿继续走,在数十名亲军护卫下,来到徐州城外,试图安抚围城的义兵。

  李仁恕发现来了一个大人物,指挥义兵一个突袭,将符彦卿控制住,然后挟持着他来到城下,要求徐州守军开城投降!

  此时,防守徐州的,正是符彦卿的儿子符昭序,他的反应相当强硬,派人对着城外的父亲高声喊到:“您应该为国讨贼,怎么反而轻入虎口,反而为贼攻城?平日虽为父子,开战便是仇敌!我一定会尽力死战,决不会开城放你们进来!”

  符彦卿算对了,李仁恕并不想伤害他,见徐州守军不肯投降,便换了个态度,率众首领叩拜于符彦卿的马前,请大帅宽恕他们的过错。符彦卿便与李仁恕等相互指天发誓,彼此互不伤害,李仁恕放符彦卿回徐州,符彦卿则不替辽国镇压义兵。

  安审琦回泰宁的经过记载不详,但从一些迹象看,他也没有遵从耶律德光的旨意与义兵死磕。辽国皇帝以华制华的图谋,未获成功。
  全民抗辽 十一
  2021-133


  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妙,原本中原各地的零星反抗,已经汇聚成排山倒海的反辽大潮,耶律德光在汴梁坐立难安,有心先回北方避避风头,但他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辽国皇帝是被中原的造反民众赶跑的(虽然这基本上是实情),需要找个由头。

  三月八日,耶律德光在召见百官时宣称:“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在这里住不惯,而且离开太后的时间已久,非常思念,我准备暂时回上国去看望她老人家。放心,我会留一个至亲之人在这里当节度使,不会放弃中原的!”最后一句自然是画蛇添足,如果仅仅是因为天热(三月份也热不到哪儿去吧?)和思念老母,用得着特别声明一下坚守中原的必胜决心吗?

  有官员提议道,既然陛下想念太后,那干嘛不把太后接到中原来相聚呢?耶律德光忍住将这个不识相的家伙一脚踹翻的冲动,耐心地圆谎:“太后家族庞大,如千年古柏,树大根深,不可轻动!”

  辽国皇帝将要离开汴梁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而且不仅仅是他本人要走,按耶律德光的想法,他还要将投降的后晋百官一并带到辽国本土去!只是有人提醒:“如果举国北迁,只怕人心动摇,河南就守不住了,不如分批分次,慢慢北迁。”于是有具体职事的官员随驾北上,闲散官员留在汴梁。然后,耶律德光下令恢复宣武镇,让萧翰就任宣武节度使。

  三月十七日,耶律德光离开他仅仅住了七十六天的汴梁,踏上北归的路途。但他很可能想不到,对他而言,这竟是一条见不到终点的不归路。

  陪同辽国皇帝上路的,是一支非常庞大的队伍,既有护卫的辽军,也包括冯道、李崧、和凝在内的后晋降官千余人,宫女、宦官数百人,还有从后晋皇宫、国库搜刮的金银财宝,以及图籍、历象、铜人、刻漏、卤簿、法物、甚至小到太常寺的乐谱。总之,凡是能够带的东西,几乎都让辽国人打包装车了。

  一出城,耶律德光便感觉到荒凉的气氛,原本人烟稠密的中原腹地,只余下一个个空荡荡的村落,和杂草丛生的田地,除了随辽国皇帝北行的队伍外,竟没见到一个活人!耶律德光愤慨了:这些地方的官吏,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啊?难怪天下大乱!

  耶律德光当即发出了好几百份文告,发往各地,严令各地官府都要改正错误!都给我拿出一点儿为民父母的自觉,好好安抚百姓,不能让他们流离失所!

  看着无法执行的诏令,仍忠于辽国的中原地方官们无语对苍天。这事能怪我们么?真正让普通百姓流离失所,让反辽义兵风起云涌的最主要原因,不是您带来的辽国大兵翻来覆去的“打草谷”吗?这一条不改,我们再怎么努力安抚有个屁用?而辽国皇帝也真是执着,绝口不提取消“打草谷”的事。所以那几百份文告,也就同没发过一样。

  三月二十一日,耶律德光从滑州白马渡口渡过黄河,过河不久,这支北上的队伍遇上了辽国皇太弟耶律李胡派来询问中原情况的使节。耶律德光的回答与他从汴梁撤出的实际表现出入颇大,如果只看这段言辞,辽国皇帝好像尚未认为自己必将失去中原,对前景似乎仍然很乐观,在习惯性的归功于己,诿过于人之际,也让人有点儿看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耶律德光:

  “我这次统领二十万大军南征,轻易便逼降了杜重威、张彦泽,先下镇州(恒州),再克汴梁,一举灭晋!在汴梁,我精兵简政,选贤任能,力图让南边的政治重上轨道。但没料到,南边的实际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糕,各级政府机构空留房舍,办事的官吏都跑的不见人影!这些都怪那倒霉孙子石重贵,他当政时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弄得民不聊生,让各地盗贼横行!给我留下了一付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河东的刘知远又乘机不服管教,西边还有好几个藩镇附和他一起作乱,形势确实很严峻。”

  “这几天,我夙夜思索,觉得要解决这些问题,关键就是三条:一、对汉地的降官推心置腹,让他们为我所用;二、收揽汉军的军心,让他们用心剿匪;三、安抚汉地的百姓,让他回归正途。如今归顺我汉地州府有七十六个,所得汉民一百零九万户!岂能轻易放弃?如果不是汴州炎热不好居住,顶多一年,我定能让汉地恢复太平。现在我打算以镇州(恒州)为中京,常备巡幸,作为治理汉地的中心,同时为讨伐河东做好准备。今后一段时间,我的大战略就是如此。”
  2021-134


  
  全民抗辽 十三
  2021-135


  正巧,耶律德光任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正率军北上,与辽国版的昭义节度使耿崇美合兵,准备前往潞州,进攻刘知远任命的昭义节度使王守恩。他这一走,致使孟州城防空虚。于是,武行德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拿下孟州,众人推武行德为河阳都部署。然后,武行德让弟弟武行友,带着用蜡丸封好的奏章前往太原,向刘知远称臣。

  在武行德进入孟州之前,辽国在黄河之南的第二大统治中心洛阳,已受到大批反辽义兵的威胁。这其中最大的一支义兵,是占据嵩山的张遇,有部众一万余人。张遇在嵩山的佛寺(不知是不是少林寺)中找来一个和尚,据说是原后梁密王朱友伦的儿子朱乙,拥戴他为天子,准备以此为号召,联合各路义兵进攻洛阳。

  辽国的洛阳留守刘晞向守汴梁的萧翰告急,萧翰便命降将方太、李琼前往郑州,调动当地驻扎的后晋降兵增援洛阳。方太原是杨光远提拔起来的一员战将,曾在戚城之战中立下战功。杜重威投降后,方太以安国留后的身份主动降辽,耶律德光改任其为武定节度使。从非正式的留后,到正式的节度使,听起来方太的官职似乎略有提升,但因为武定镇此时属于后蜀,所以方太实际上是被免职了,直到情势恶化,辽国人打算起用他充当爪牙为止。

  结果方太、李琼一到郑州,当地驻军便沸腾起来,高喊着强行推举方太为“郑王”,要求方太带领他们脱离辽国的统治!方太可不是武行德,他仍然觉得辽军强大,不可战胜,奈何一看军情汹汹,好汉不吃前眼前亏,只得先装同意担任革命领袖。

  正好,张遇的义兵进攻郑州,一支反辽武装,与一支不想跟着辽国人混的武装就这样发生了冲突。一战下来,李琼战死,但张遇还是被方太击败退走。乘着战胜的由头,方太打开郑州的库府,赏赐将士。待上下级关系看起来比较融洽时,“郑王”方太开始给手下们做思想工作:辽国不是好惹的,咱们可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自取灭亡!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救洛阳,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

  没想这一席话说完,刚才还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氛围顷刻烟消云散:凭什么?辽国这么欺负咱们,咱们凭什么还要给辽国人卖命!方太见势头不对,不敢再说。当晚,觉得反辽无前途的方太,悄悄逃出许州,投奔洛阳而去。

  方太刚逃走,许州的驻军就发现他们的“郑王”不见了,结合此前方太的亲辽言论,众军士感觉不妙,他们虽然不想继续跟辽国混,可也不是活够了,你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由郑州驻军的军官们联名,派使节快马加鞭通知周围的辽国留守:方太企图自立为郑王,并胁迫我们反辽,但遭到我们的严词拒绝!

  于是,方太还没走到洛阳,就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辽国的通缉犯!惊慌之下,他派儿子方师朗北上,去找辽国皇帝为自己辩冤。但方师朗只走到邢州,被辽国任命的安国节度使耶律麻答所杀,方太终于被逼到想当汉奸而不可得的绝境。

  这时,辽国的洛阳留守刘晞已经对守住洛阳不抱希望,留下牙校李晖、巡检使潘环守城,自己逃往许州。方太得到这个消息,进入洛阳,自称留守,杀掉李晖,与潘环合兵共守。张遇进攻洛阳,再次被方太击退,再一想反正方太已经反辽,就干脆杀掉他自己拥立的皇帝朱乙,归顺了方太。尽管拿下了洛阳,方太还是没有自立一方的信心,已经回不去辽国,那现在只好去抱刘知远的大腿,他打算主动前往太原朝见。

  正在这时,武行德派使者到洛阳求见方太,言词恳切地说道:“我不过是一个小校,又知道方公以前曾镇守此地,所以河阳节度使的位置一直都还空着,就是为了等您来上任!”方太信以为真,赶到孟州想收编武行德的部众,没想到一进城便被武行德所杀。武行德诱杀方太的原因,史书没有明言,可能是想合并方太手下的军队吧,但他晚了一步。乘着洛阳方面反辽武装的主将被杀,辽宣武节度使萧翰,派大将高模翰护送刘晞发起反攻,再次攻下洛阳,并杀掉了与方太合作的潘环,辽军与反辽武装继续在洛阳周边展开拉锯战。

  河阳(孟州)失守,以及洛阳方面让人不安的消息传到耶律德光耳中,将他刚刚打下相州的喜悦抵消的干干净净。辽国皇帝终于不得不真正反思自己的失策,叹息道:“我做错了三件事,难怪天下皆反!第一、向诸道搜刮钱粮;第二、命上国之兵打草谷自筹给养;第三、没有早点儿让进京朝见的节度使们返回原任。”

  不知道是因为对中原极可能得而复失的极度懊悔,还是别什么原因(比如大量尸体未及时处理就可能引发疫病,或者有人希望耶律德光早点死而暗中动了手脚),等四月中旬,走到赵州临城县时,此前身体一直很健康的辽国皇帝突然得了急病,只能躺在车中继续北行。耶律德光的病情快速恶化,全身发热,高烧不退。为了降温,契丹的医官取来很多冰块,堆放在耶律德光胸部、腹部、和四肢上,甚至连嘴里都含着冰块,以便稍稍减轻痛苦。

  我在网上看过的一篇论文认为:耶律德光所患的,有可能是中医所称的“暑燥疫”或“湿热疫”,对应西医的“流行性出血热”,切忌不能使用冰敷,否则就是帮助病魔战胜患者!不管那篇论文说的对不对,反正经过这一番“治疗”,耶律德光的病情加重到再也不能忍受一点点旅途的颠簸,被迫在栾城县以北十五里的一片树林里扎营养病。

  据说在两百多年前的武则天时代,曾有一支突厥人侵入中原,在此地被全歼,之后当地人就给这片林子取名为“杀胡林”。历史上的有些巧合真是奇妙,胡人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来到“杀胡林”,难道这一切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眼见药石无效,契丹的神官们开始围绕着天子的穹庐不停作法,祈祷长生天保佑他们的皇帝,让疾病退散,恢复健康。传说就在祈祷期间,有流星划过,坠落到距离皇帝大帐不太远的地方,迸溅的火光,都可以看得见!众神官大惊失色,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啊!却见已经奄奄一息的耶律德光,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又拼命站了起来,面西而望,向着太原的方向,一面吐涶沫一面厉声诅咒:“刘知远灭!刘知远灭!”两声喊完,大辽皇帝颓然倒下……

  四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发起相州大屠杀之后的第十七天,辽太宗耶律德光带着无尽的遗憾,在中原万民的诅咒中病逝于杀胡林,共计在位十九年零五个月,享年只有四十五岁。
  后汉定鼎 一
  2021-136


  后汉定鼎


  耶律德光的迅速死亡,给随行的辽国官员们带来一大堆难题。比如那位杀人不眨眼的老太后述律平,之前听说儿子得病,便派人飞马传旨:不管是死是活,她一定要见到儿子。但此时已经是农历四月底,天气已经比较热,正常情况下,尸体不可能保存很久,如果等跋涉千里回到辽上京,那皇帝的遗容还能看吗?

  也许是某个厨子出了个主意,套用腌腊肉的方法,把死去的皇帝和宰猪宰羊一样处理,先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然后在腹腔内塞满食盐,吸干水份,尸身便不易腐烂。这个好主意马上得到实施,耶律德光成了中国历史上有明文记载的第一个皇帝木乃伊。汉地百姓们听到这件趣闻,多少带着一点儿恶意的快感,给耶律德光取了一个新称号:“帝羓”,也就是皇帝肉干的意思。

  自然,把死皇帝做成帝羓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真正能让随行大臣们担心的,是耶律德光留下的帝位,会由谁来继承?而其中最心潮澎湃的一个人,当数耶律德光临终之时,正好侍候在其身边的宗室重臣耶律安抟(读音:“团”)。

  耶律安抟是耶律迭里的儿子,大家还记得耶律迭里吗?就是那位忠于堂叔阿保机的遗命,反对述律平废长立幼,而被拷打至死的硬骨头忠臣。述律平和耶律德光好像都没有斩草除根的念头,尽管耶律迭里死于非命,却没有牵连到他的儿子,见小耶律安抟在父亲冤死后悲痛欲绝的样子,耶律德光甚至还夸奖道:“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现在,这孩子长大了,但从未忘记二十年前发生的事。耶律安抟知道,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出现在自己面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什么都不做,走正常程序,那接下来的事没有悬念。早在十五年前,耶律德光便在母亲述律平的压力下,任命三弟耶律李胡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从此耶律李胡就是辽国皇位毫无争议的法定继承人。但问题是,虽然在老妈眼里,老三怎么看怎么顺眼,但在辽国的绝大多数大臣眼中,耶律李胡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没人希望他成为新的皇帝。更可怕的,是站在耶律李胡背后的那个真正主宰,耶律安抟的杀父仇人述律太后。当年阿保机一去世,那个心狠手毒的老太婆顺手一波送了多少人下地府?如今咱们能让那样的事再重演一遍吗?

  显然,答案是不能!咱们应该抢在上京方面做出反应之前,拥立一位新天子,既避免承受耶律李胡与述律平的恐怖统治,甚至有可能报。那谁最合适当新天子呢?

  从礼法上讲,兄终弟及明显没有父死子继更合乎常规,如果大家都不希望耶律李胡继位,那接下来最合理的继承人,当然要数耶律德光的长子,寿安王耶律璟(契丹名:耶律述律)。但问题是,耶律璟此刻人在上京,也在述律老太婆的控制之下,基本没戏。

  于是,耶律安抟想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如果不是当年述律老太婆使坏,本来就应该是大辽皇位继承人的人,永康王耶律阮(契丹名:耶律兀欲)。耶律阮是阿保机的长孙,原东丹王耶律倍的长子,史称其“善骑射,乐施予,有众望。”自幼很受其二叔耶律德光的宠爱,经常带他随军征战,因此此刻正在杀胡林的大军军营中。而且可能因为上一辈耶律迭里就与耶律倍交好,耶律安抟与耶律阮也是自幼亲近,关系十分融洽。

  耶律安抟马上找到耶律阮,对他说:“大王您聪敏仁厚,又是太祖皇帝的嫡长孙,理应正位。寿安王虽然是先帝之子,但其实诸将都更支持您,请您尽快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正位,以安定众心!”

  耶律阮吓了一跳,这是到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时刻!自己如果选错了可没有机会重选一次。他迟疑道:“寿安王是我弟,他倒相对好说话,但老太后和李胡皇叔怎么可能同意?”

  耶律安抟笑了:“现在我们大辽的精兵猛将都在南征军中,国内没有留下多少兵力。只要军中诸将同意,老太后就算有异议也无可奈何!您要不早做决断,后悔就来不及了。”

  然后,耶律安抟转身做了两件事:一、派人伪装成上京来使,谎称皇太弟耶律李胡突然暴亡,短时间内将这谣言传遍军中;二、去找北院大王耶律洼,争取这个重臣的支持。

  耶律安抟来到耶律洼的帐篷,发现南院大王耶律吼也在,两人正在密商着什么事,一见耶律安抟进来,都闭口不言。耶律安抟仗着自己是耶律德光去世时唯一在其身旁的重臣,张口就是一句谎话:“先帝在临终前有遗言,命立永康王为新皇帝!永康王贤明有德,众望所归,且如今天下不安,我们不可迟疑,请二位大王协同诸将,一道拥戴永康王登基!”
  后汉定鼎 二
  2021-137


  北院大王耶律洼道:“我们也正讨论这件事,既然先帝想让永康王继位,我们自然应该遵旨。但先帝也得听老太后的,如果不上报老太后就拥立新君,恐怕会引发大乱吧?”

  那好吧,明人面前就不作暗事了,耶律安抟也不顾及他散布的谣言被揭穿,干脆把话挑明,对两院大王以利害相威胁:“如果先上报太后,太后必然立李胡为新皇帝。李胡是个什么混帐玩意儿!大家都清楚。如果让他上台,国家社稷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命?”

  此言一出,两院大王悚然动容,南院大王耶律吼道:“你说的对,我们决定了!”随后,耶律阮、耶律安抟与两院大王相聚一处密商,他们一致认定:汉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所以拥立新君的事,暂时不能让上京方面和那些汉臣知道,以免坏事。于是,密谋集团下令:军中所有契丹将领要遵照契丹人的风俗,一道为大行皇帝哭灵,至于汉人将领,就不用参加了。

  契丹诸将很快奉命会集于灵帐,灵帐外设下严密警卫,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待人员到齐,耶律安抟开始发挥他的表演天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大辽遭逢国殇,前些天太后派人来告哀,说是皇太弟不幸病逝。不想先帝与皇太弟手足情深,骤闻噩耗,不能自已,竟也撒手而去!天位不可久虚,我等当奉遗诏拥立永康王。然而国势不稳,先帝逝世,迎立新君的事暂时不要外传,也不要让燕王(赵延寿)他们知道,待从容返国,再公之天下!”由两院大王带头附和,其余诸将也没有异议,拥立耶律阮的决定得到一致通过。

  然而,这次秘密会议还未结束,一个出乎耶律安抟等人意料的突发情况出现了:燕王赵延寿突然率领其麾下汉军脱离大营,直奔恒州去了!

  原来,就在契丹的厨子们忙着腌制帝羓,契丹的重臣们忙着私立皇帝的时候,作为辽军大营中汉臣的头号魁首,赵延寿也没有闲下来,也在仔细地评估局势。虽然-度惨遭耶律德光的戏耍,但赵延寿对中原皇位的渴望从未完全熄灭,现在那个欺骗他纯真感情的家伙突然死了,他觉得自己又有希望了!赵延寿对左右发誓说:“我绝不会再回到龙沙(卢龙以北的沙漠,代指辽国本土)那鬼地方去!”契丹人想干什么我管不着,谁当新的辽帝我也不再乎,但中原应该留给我!

  在辽国宦海沉浮十多年,赵延寿相信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动手去争,绝不能再指望契丹人的施舍。既然自己是中京(恒州)留守,赵延寿决定第一步,就是带着自己的人抢占恒州,以此为根基经营天下!

  从杀胡林到恒州只有五十里,赵延寿的军队在耶律德光去世的当天就进入了恒州。然后,赵延寿像耶律安抟一样,撒谎不打草稿,急吼吼地宣布,自己接受耶律德光的遗诏,出任权知南朝军国事,今后中原的一切军政大事统归自己管理!

  然而,没等赵延寿松口气,只见辽国的永康王、南院大王、北院大王等已率各自的军队追到恒州城下,扣响城门,要求入城。赵延寿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拒绝契丹军队入城?他考虑片刻之后,放弃这个念头。一、双方毕竟还没有撕破脸,他没有理由拒绝辽军入城;二、如果现在就同辽国决裂,他就将失去辽军这个强援,仅凭目前的实力,他几乎不可能在后汉(虽然现在还不这么叫)与辽国的夹缝中胜出。还是开门吧,赵延寿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将要给自己带来什么。

  于是,大批辽军涌入恒州,恒州不再仅仅由赵延寿说了算。但赵延寿对此感受还不深,他还不知道这群人中间已经有一个辽国新皇帝,仍然自以为在恒州城内,就是自己这个燕王、中京留守、权知南朝军国事的官最大。所以赵延寿在向耶律阮分配给养时,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亲王看待,没有特别优待。同时,赵延寿向尚未加入反辽阵营的中原各藩镇发出教令,告诉他们今后都要服从自己的号令。

  赵延寿还在幻想着使节派出后,自己即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辉煌前景,就让现实发生的事狠狠煽了一巴掌:耶律阮带的契丹军队进城后,迅速抢占了城中的城门、仓库等要地,并没收了钥匙,不让赵延寿的人随意出入!现在城中有权分配给养的人不再是赵延寿。赵延寿不高兴:自己还是先帝亲自任命的中京留守吧?永康王这么胡来,他想干什么?
  后汉定鼎 三
  2021-138


  在耶律德光活着的时候,燕王赵延寿与永康王耶律阮的私交是很不错的,耶律阮的妻子萧撒葛甚至认赵延寿为义兄,两家人时常相互走动。赵延寿不想翻脸,就派人去找耶律阮,摆事实讲道理,说明城门与仓库的钥匙应该归自己保管,但耶律阮装聋作哑,就是不交还,赵延寿想想也就算了。毕竟契丹人看不起汉人,不信任汉人,是目前的常态,也许这只是他们的习惯反应,还是不要因小失大吧。

  有人密报赵延寿:城中的契丹人经常在一起秘密聚会,虽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明显没安好心。反正现在城中的汉人比契丹人多,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们动手之前动手!

  赵延寿犹豫再三,还是不同意。在目前刘知远崛起,且遍地是反辽武装的情况下,与契丹人的合作,对自己很重要。同理,自己的合作,对契丹人而言,应该也很重要吧?那么如此一来,契丹人大概,也许,不至于……对自己下手吧?

  赵延寿学习鸵鸟,将脑袋扎进沙土,感觉安全多了。好了,先不管契丹人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先确立自己在中原的监国地位。赵延寿打算在待贤馆举行仪式,自己像皇帝一样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具体操作是:宰相、枢密使可以站在台阶上朝拜,节度使以下在台阶下跪拜!李崧受过赵延寿的推荐之恩,忙提醒他:最好不要太高调,免得过分刺激城里契丹人,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赵延寿想想,同意李崧的意见,放弃了过一把代理皇帝瘾的机会。

  五月一日,被赵延寿以为还仅仅是永康王的耶律阮,在自己的住处举行豪华宴会,亲切热情地邀请赵延寿、张砺、李崧、冯道、和凝等汉人大臣赴宴。赵延寿等没什么防备,欣然前往。等到了宴席之上,胡汉双方大臣的关系显得十分融洽,欢声笑语不断,赵延寿更加放下心来,看来确实没有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酒过三巡,只见半醉的耶律阮主动凑到赵延寿身边套近乎道:“你义妹昨天刚从上国来到,不想见面叙叙旧吗?”赵延寿就这样高高兴兴的,由“妹夫”耶律阮引入内室,只不过里面等着他的,并不是义妹萧撒葛,而是埋伏好的契丹卫兵。赵延寿的所有野望,就在这间不大的内室里结束了,按史书的说法,赵延寿并没有被杀,只是再一次沦为了囚犯,被严密关押,一年后,孤独地死在了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去的塞北大漠。

  从影响力看,赵延寿大概可以在五代汉奸排行榜上,坐第二把金交椅(仅次于石敬瑭),这是一个有才、有貌、有野心,但无德、无识、无节操的人,一辈子为恶不少,但也不乏善行,为契丹主子鞍前马后当了十多年的模范走狗,最后一念轻狂,还是让主子给烹了。一生功过,二八开吧,功虽然不多,但确实有过。

  回到当时,只见片刻后耶律阮独自从内室出来,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翼而飞,用异常严厉的语调高声宣布:“燕王谋反!现已被擒拿关押!”然后,契丹伏兵涌出,将宴会厅团团包围!突然发生如此变故,李崧、冯道等人尽皆失色!

  见大局已在掌握中,耶律阮换了付和蔼一点儿的面孔:“先帝生前,已密令我为知南朝军国事,从未更改。燕王竟敢违造遗诏,自称受命主管南朝,真是岂有此理!不过,我知道你们只是受他蒙弊,并不了解实情,故全部罪过只归于赵延寿一人,亲朋、下属均不予追究!”众汉臣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赵延寿如何,他们并不关心。

  第二天,赵延寿想干而没干成的事,被耶律阮实现,他在待贤馆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他笑嘻嘻地告诉张砺、李崧等汉臣:“如果燕王真在这里举行朝贺,我早准备以铁骑围攻,你们可能就一个人也活不了!”稍后,耶律阮对外宣布耶律德光“真正的”遗诏:“永康王,是大圣皇帝(阿保机)的嫡孙,人皇王(耶律倍)的长子,又深受太皇的宠爱,得到万民的拥戴,可在中京即皇帝位!”于是,耶律阮正式登基,成为辽国的第三代皇帝,后世被称之为辽世宗。

  差不多就在辽世宗耶律阮设计拿下赵延寿,然后登基称帝的同时,已经变成咸肉干的辽太宗耶律德光,正在被送往上京的路上奔驰着。待他的尸身回到辽国国都,耶律阮擅自即位的消息也一并传到。权力第一次受到严重挑战的太后述律平,冷漠地看了眼死去的二儿子,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只是默默说道:“等各部重新听令,一切恢复正常,我再来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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