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纪事(暂续)

  自制地图:947年耶律德光北归与刘知远入汴

  
  后汉定鼎 四
  2021-139


  在辽国的祖孙俩一决高下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中原的战事。前文说过,武行德能轻取河阳,是因为辽国的河阳节度使崔廷勋,与昭义节度使耿崇美,还有奚王拽拉正联兵攻向潞州(今山西长治)。以潞州为中心的上党地区,古往今来都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后汉皇帝(虽然还没有改国号,但为避免麻烦,文中都用后汉称谓)刘知远不能容许它被辽国控制,于是派大将史弘肇率军援救。

  史弘肇,字化元,郑州荥泽人,农夫出身,是后粱末年被征入军的老兵,其人勇猛善战,但粗野残暴,还非常敌视文人。积功升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史弘肇,治军极严厉,有独挡一面的将才。

  鉴于后汉王朝马上就要取代辽国,成长为中原大地上的主角,为了大家更好理解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在下先顺便介绍一下刘知远集团中,几位此前不曾细说的核心人物。

  一个王朝要在乱世中兴起,能征善战的将领自然必不可少,支撑起军队的后勤系统也同等重要。后勤系统又可以大致分为收入与支出两部分,在刘知远集团中,担当这两方面工作的负责官员,分别叫王章和杨邠。

  王章,魏州人,早年任本郡小吏,因为办事精明能干,渐升至孔目官。这是一个如果干的好,会很有前途的职业,如同光朝的租庸使孔谦,就是在孔目官的位置上被发现提拔的。更幸运的是,他娶到一位资深老将白文珂的女儿为妻。李嗣源死后,中原政局变换无常,王章一不留神站错了队,成了被通缉搜捕的“乱党”,幸亏他的岳父白文珂到处托关系走后门,使他侥幸逃过一劫,隐姓埋名藏了起来。等刘知远出任河东节度使,推荐与自己私交不错的白文珂担任副使,白文珂乘机向刘知远推荐自己的女婿人才干练。于是在有再造之恩的好岳父帮助下,王章得到刘知远的起用,开始走向自己的人生巅峰。

  王章的强项,是用尽各种方法帮刘知远弄钱。比如扩大专卖范围,将盐铁酒矾等都定为官府专卖,胆敢私人经营的,不论多少,一律处以极刑!前文说过,按唐制,以一百文铜钱为一陌,十陌也就是一千文铜钱为一贯(或称作一缗),后来因为市场流通的钱币数量不足,货币单位开始紊乱,一贯合多少枚铜钱变成了一个未知数。这当然会影响商业交流,所以王章在其范围内执行了统一的货币单位双轨制:凡官府收钱,统统按每陌八十文计算;而一旦官府花钱,每陌只有七十七文。这样陌钱每次一进一出,官府都能在不加税的名义下白赚三文钱。另外,还有将鼠雀耗改为省耗,清查田亩扩大税基等方法,王章在让河东百姓生活困苦的同时(不过和周围辽国占领区的百姓相比,还是要好的多),也确实为刘知远扩军备战提供了本钱。

  杨邠是王章的同乡,其发迹的关键,同样是因为娶对了老婆。杨邠的岳父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岳父有个哥哥很了得,正是李存勖的“丰财赡国功臣”孔谦。在这位岳伯父的提携之下,杨邠早早进入财务部门,历任孟、华、郓三州粮料使,主管军粮物资的保管发放。由于做事认真,为官清廉,对下属严苛琐碎,杨邠的表现很合刘知远的胃口,刘知远将他挖来,出任左都押衙,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一。

  于是王章弄来的钱粮,就由杨邠管理,尽可能将它们花到刀刃上。杨邠的人品虽然比不上张承业,但对滥用公家财富的“吝啬”却不亚于张承业,在王、杨两位老同乡的默契配合之下,刘知远集团一时足兵足粮,为进取天下做好了准备。

  在婚姻中受益的,不但有王章、杨邠,还有他们的大老板刘知远。据说刘知远还在太原当一名普通大头兵的时候,无意中认识了一位富家女李氏。史书上没有留下李氏的名字,不过民间传说都叫她“李三娘”,我们姑且也用这个名字。当时一文不名的刘知远对李三娘一见钟情,兴冲冲就跑去提亲,然后灰溜溜被赶回来。刘知远没有放弃,文的不行就用武的,他请了军中几位铁哥们唱酒,等唱到半醉,众兄弟连夜闯到李家,硬是将李三娘抢了出来,当自己的妻子。

  奇异的是,这段抢来的婚姻,竟然很恩爱。李三娘毫不嫌弃刘知远当时的贫穷困苦,与征战南北的音讯渺茫,忠贞不渝地等待着丈夫成为人上人的那一天。在民间传说中,刘知远与李三娘的故事,被加入了更多的悲欢离合,演绎成一篇可歌可泣的爱情传奇《刘知远白兔记》。甚至有观点认为,著名的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其原型就来自刘知远与李三娘。

  等刘知远称帝,即将出师与辽国一决高下。在此之前,刘知远打算在河东进行一次大搜刮,所得钱财用来赏赐将士,以便激励士气。李三娘反对说:“现在我们刚刚起事,号称义兵,但百姓还没见到什么仁政,就要剥夺他们的财产,这岂是新天子救民伐罪的本意?还不如把后宫中的财物全拿出来赏赐将士,数量虽然不多,但将士们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必然不会怨恨。”刘知远接受了妻子的谏言,果然远近人心大悦。
  后汉定鼎 五
  2021-140


  除了武将、税吏、会计和贤内助,刘知远当然也需要有能力的文官来帮自己处理文案工作,在这方面,最重要的,是一位出身于武功苏氏(出过北周名臣苏绰,隋朝名臣苏威)的名门士族之后,苏逢吉。

  苏逢吉,字庆之,长安人,父亲苏悦原为前蜀官员,后来不知怎么的成了刘知远的手下,任从事参军。虽生于名门,却不代表苏逢吉有个幸福的童年,这既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更因为他还摊上了一位把儿子当成家仆养的奇葩父亲。

  苏家的一天通常是这样过的:一觉醒来,苏悦带着大批处理好的公文去上班;工作结束,苏悦带着大批未处理的公文下班;小苏逢吉献上酒食,侍候父亲用餐(苏逢吉的厨艺非常好,苏悦只吃儿子做的菜,对其他厨子的手艺看不上眼);老酒鬼苏悦酒醉饭饱,呼呼睡去,小苏逢吉就着油灯,捉刀代笔,替父亲处理公务;一觉醒来,苏悦带着大批处理好的公文去上班……

  时光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苏逢吉没能评上个十佳少年什么的,但众人眼中的优秀公务员苏悦终于快要退休了。刘知远亲自慰劳老干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苏悦这才提出:“我的儿子苏逢吉熟悉吏事,性格又谨慎而恭敬,如蒙不弃,希望能让他代替我服侍在您左右。”刘知远马上召见苏逢吉,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英俊青年的充沛精力与过人才干,之后凡有大事会议,都要让苏逢吉相随左右,参与谋划。

  如果只看以上内容,那苏逢吉简直优秀的不像画,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就没那么光彩了。苏逢吉虽然是个文人,虽然对上谨慎而恭敬,却一点儿不妨碍他对下凶狠又残暴。有一次,刘知远过生日,想靠赦免监狱中的囚犯来祈福。就把这件事交给苏逢吉处理:“去让监狱安静下来吧。”苏逢吉一到狱中,将里面的犯人不论罪行大小,一律处死!然后回去报告:“现在监狱中已经很安静了!”而且,不同于王章、杨邠,苏逢吉也很贪婪,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权钱交易等官员们常用的发财勾当一样不少干,名声十分恶劣。不知道与这些事有没有关系,虽然同为刘知远的心腹,但苏逢吉与王章、杨邠、史弘肇的私交都比较糟糕。

  不管是王章、杨邠,还是李三娘、苏逢吉,他们的出人头地虽然都有贵人相助的因素,但他们自身比较有能力才是关键。不过也有的人,真的没什么本事,仅仅凭借亲戚关系,也能一飞冲天,比如刘知远的同母弟弟刘崇(也有记载说刘崇是刘知远从弟)。比不上他同母异父的另一个兄弟慕容延超,刘崇自幼就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不良少年,为人无赖,只喜欢赌博。成年后入伍当兵,没有任何事迹被纪录下来,但谁让他哥是刘知远呢,刘知远出任河东节度使后,请求将刘崇调到太原,提拔为河东步军都指挥使。在不久后,等刘知远起兵驱逐辽军,又让他留守太原,无意中让这个平庸的兄弟,获得了在四年后为后汉王朝续写历史的机会。

  好了,让我们回到正文。且说北上的辽军刚走到泽州(今山西晋城),就听说河阳丢了,这让崔廷勋等人吃了一惊。接着,又听说史弘肇的援军已经先他们一步到达潞州,他们已南北两面受敌,辽军三员主将都感到情况不妙。仔细评估一下,那南边的武行德听说只有千余叛军,应该比北边的史弘肇好对付一些吧?于是,三将放弃北进,转而南下,准备先收复孟州。

  辽军前脚刚离开泽州,史弘肇军队的前锋已经主动追了上来,辽军无心恋战,小败一场,被后汉军击斩一千余人。辽军大部分兵力还是顺利撤出,先退至怀州(今河南沁阳),稳住阵脚,然后再反攻孟州。尽管辽军大部队在泽州城外打了败仗,但泽州刺史翟令奇并没有投降,依然为辽国坚守城池,史弘肇将泽州包围,一时竟也打不下来。

  刘知远对辽军的战斗力仍然有所顾忌,觉得史弘肇兵少,能保住潞州不失就不错了,并不期待他能超额完成任务。听说军队已进至泽州,担心他有失,打算将这支偏师召回,与太原主力会师再作打算。苏逢吉、杨邠急忙反对说:“如今陕、晋、孟等州都已归附,形势正一派大好,崔廷勋、耿崇美等人早晚要逃走,根本不足为虑。如果在这个时候召回史弘肇,会让天下人误以为我们力量微弱,不能成事,则河南人心动摇,契丹人的声势有可能重新振作!”刘知远又派人到前线征求史弘肇的意见,史弘肇答道:“我军至此,一路势如破竹,只可进,不可退!”刘知远至此方决定,不召回史弘肇部。

  送走刘知远的来使,史弘肇派昭义将领李万超去劝说翟令奇投降后汉。李万超来到城下,对城中高声大喊:“如今契丹皇帝已经北逃,正是天下无主,并州刘公打算伸张大义于天下,所到之处,无不望风归附,先顺从者荣华富贵,后投降者满门抄斩!你们好好考虑,选哪一项?”泽州守军原本也属于昭义军,见李万超这么一说,再没有为胡人抵抗下去的想法,翟令奇开城投降,后汉军队遂夺取泽州。
  后汉定鼎 六
  2021-141


  在史弘肇拿下泽州之前,崔廷勋、耿崇美、拽剌等已调集他们所能调集的军队,杀向孟州。这时,由于辽将高模翰再次攻陷洛阳,义兵首领张遇只得北上与武行德会合,结果正好与辽军战于南阪。一战下来,义兵战败,张遇不幸阵亡,武行德出城接应张遇,也被击败,只得退入城中固守。好在孟州城中的居民对不久前契丹人的统治印象极差,关键时刻纷纷响应武行德的号召,踊跃投军,帮助守城。在军民一心的坚守下,辽军的第一次试探进攻失利。

  奚王拽拉主张:围住城池,制造攻城器械,就不信孟州拿不下来。但身为河阳节度使的崔廷勋却泄气了:“听说皇帝已经带着大军北撤,即将归国,我们就算拿下孟州一座孤城,也没太大意义。”还没等两位将军达成统一意见,史弘肇拿下泽州的消息传来,辽军不敢再在孟州城下顿兵,急忙收兵返回怀州。

  武行德原本还担心自己坚守不了太长时间,可突见辽军连帐篷都没收拾干净就匆匆北返,料想一定是刘知远的军队快到了,马上出兵追击。辽军刚刚退入怀州,就听说敌兵已经出现在城外,已成惊弓之鸟的崔廷勋、耿崇美、拽拉等搞不清状况,立刻弃城而走,往东北方撤退。结果,武行德的这支偏师,竟赶在史弘肇部之前轻轻松松夺回了怀州。随后,武行德与史弘肇会师,洛阳北面的河阳渡口被后汉军队控制。

  随着局势的快速演变,刘知远终于决定要大举出师,驱逐辽军,收复中原。决心已下,但具体的进军路线还是个大问题,不同的方案,决定着行动的难易,与战果的大小。刘知远召集各文武官员,共同商议进军方略。

  有不少将领提出大胆的建议:大军应该东出井陉,直取恒州、魏州,只要一举扫清了河北,则黄河以南的各镇各州可传檄而定!此时,辽国的新皇帝耶律阮仍然留在恒州,后汉军队如果直取恒州,意味着将与辽国最强大的主力军团来一次硬碰硬的大决战!

  如果一战而胜,辽军主力受到重创,仍留恒州以南的大量辽军(包括邢州的耶律麻答部,汴梁的萧翰部,洛阳的刘晞、高模翰部,以及正从河阳北撤的崔廷勋、耿崇美部等)也就归国无路,将大概率被全歼!后汉收复燕云也就顺理成章,契丹帝国对中原王朝的威胁,至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变得无足轻重。总之,一旦胜利,战果极大。如果此时河东的主人还是当年那位豪气冲天的李存勖,我觉得他十之八九会采纳这一方案。

  但现在的河东之主是刘知远,他首先考虑的是:如果输了怎么办?刘知远之所以拖到现在,拖到辽军主力开始北返才出兵,不就是对与辽军的决战没有必胜信心嘛。因此,这个风险太大的计划,几乎不可能被刘知远接受。

  刘知远自己的想法,是打算兵出上党,然后取道天井关(也就是太行八陉中最靠南的太行陉),进到河阳与史弘肇部会师,然后再渡过黄河,进取洛阳、汴梁。如按照这一方案,除了洛阳的刘晞、高模翰部外,辽军其余各主要军团,都有充足的时间北归,不易引发困兽之斗,进军的阻力会小很多。苏逢吉也边推这个方案,认为此路的主要难点已经有史弘肇、武行德打通,杀过黄河没有什么难度。

  但大将郭威认为这两个方案都不稳妥:“如今契丹的大头目虽已丧命,但辽兵总体并没有遭受大的损失,分出的各大军团皆有坚城依托,其实力仍不容小觑。我军如果跨太行山直出河北,闯入辽国人的重兵集团之间,我们不但兵力不占优势,补给的道路还崎岖难行,一旦辽国的几大军团收缩战线,我军就有被合围的可能!到时候前有辽兵,后有大山,粮草断绝,这是最危险的方案!至于取道上党,那一路多是贫瘠的山地,同样道路难行,且百姓贫困,大军通过很难从当地取得足够补给,也不是好办法。”

  然后,郭威提出自己的第三方案:“最近陕州(保义)、晋州(建雄)二镇相继归附,我们的大军正好取道两镇南下,可保万无一失。估计最多二十天,洛阳、汴梁都可以光复!”郭威的方案,就是顺着比较富饶的汾河谷地向西南方行进,到达陕州后再拐一个大弯东进,一路平坦易行,补给也比较容易,对后汉大军而言,是三个方案中难度最低的一个。

  不过与此同时,郭威方案也是三个方案中对辽军最“友好”的一个。辽国的中原的所有主要军团,只要他们不发神经,非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具备的条件下与后汉大军死磕,那么回家的道路就是畅通无阻的。方案成功,那就是“双赢”:后汉能得较轻松地得到中原,辽国也能很容易地满载掠夺到财富回北方。以后的较量还来日方长。

  第一方案被否决了,但第二、第三方案一时还难分胜负。最后,还是司天监根据天像投出关键的一票:“如今太岁在午(正南方),如果直接南下就是‘逆太岁’,非常不吉利,只要转向西南,才能趋吉避凶。”于是,刘知远最终决定,采用最安全最保守的郭威方案。

  平心而论,这个方案并不算错,它确实是建立在知己知彼基础上的稳重之举,但正因为它的“知己”,让人不禁感慨:短短几十年,那个曾汇集了大批英雄豪杰,浸满了勇气,散发着朝气,时刻敢与任何强敌一决生死的河东集团,已经变得保守、谨慎、不够自信了。
  后汉定鼎 七
  2021-142


  五月十日,刘知远留下弟弟刘崇任太原留守,帮自己看家,再让李存勖的堂弟李存瓌担任副留守,幕僚李骧任太原少尹,牙将蔚进为太原马步指挥使,共同辅佐刘崇。,随后,刘知远亲率大军,离开太原,挥师西南。

  同一天,辽军放弃了洛阳。稍前,由于得知河阳方向辽军的败退,辽国的洛阳留守刘晞,与大将高模翰就深感远离友军的危机,如果继续孤立于反辽武装的汪洋大海中,前景看来会十分不妙。正好,留守汴梁的萧翰也派人通知,让他们乘刘知远的大军还未发动,主动撤出洛阳,到汴梁来与自己合兵。

  对于离开洛阳,刘晞、高模翰正巴之不得,欣然从命。不过萧翰还有一个附加要求,让高模翰在离开洛阳的时候,顺手把住在洛阳的一对母子带走。其中的孩子,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幼子,现年十六岁的许王李从益,而那位母亲,是曾经大名鼎鼎明宗宠妃花见羞。

  自从在后唐灭亡时幸免于难后,花见羞就用心抚养着李嗣源留下的一子一女(幼子李从益与幼女永安公主),长住于洛阳(石敬瑭在位期间被一度接到汴梁)。她深知亡国皇室的风险,所以尽可能的低调做人,避开任何是非。不过即使她不想找麻烦,麻烦还是找上了她。

  耶律德光攻灭后晋后,就想起了当年艳名冠天下的花见羞,不禁食指大动。当时,赵延寿的妻子兴平公主(也是李嗣源的女儿)已经过世,耶律德光便做主,让赵延寿续娶永安公主。作为永安公主的监护人,花见羞不得已带着两个孩子到汴梁参加婚礼。婚礼期间,耶律德光来到花见羞住处,见挂着李嗣源的画像,亲自焚香下拜,对她说:“明宗和我曾相约为兄弟,你就是我的嫂嫂。”

  过了一阵子,耶律德光带着一点点嘲笑的意味,对花见羞说:“从今天开始,你是我媳妇了。”虽然史书没有明说刚才那一阵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李嗣源坟头上的青草估计是更加郁郁葱葱了。顺便说一句,花见羞的生年无记载,假如她在古代女子最常见的出嫁年龄,也就是十五岁嫁给刘鄩,那此时应为四十四,比耶律德光小一岁。

  乘着身心愉悦,耶律德光任命李从益为彰信节度使。不得已献身于辽主的花见羞还保持着清醒,认为这是给儿子招祸,极力推辞,永安公主的婚礼一结束就带着李从益匆匆返回洛阳,躲开那位刚刚将自己由“小叔”升级为“丈夫”的辽国皇帝。

  然而,善良明智,但也懦弱胆小的花见羞好容易逃过了初一,却再也逃不过十五,因为萧翰又想到了她们母子。但萧翰与耶律德光不同,他惦记的不是花见羞的身体,而是李从益的身份。

  在萧翰看来,在目前情况下,一旦刘知远的大军从河东杀出来,不管洛阳还是汴梁,都是肯定守不住的!可先帝给自己的职务偏偏是该死的宣武节度使,南墙已在前方招手,自己难道还得一头撞上去?萧翰当然不愿意,他决定给自己找个替死鬼,一眼望去,前朝皇子李从益,正是他够得着的最佳人选。

  于是,萧翰顺手违造了一道辽国皇帝的圣旨:“任命李从益为权知南朝军事,同时征调萧翰前往恒州。”得知辽国人要找他们,花见羞带着李从益逃出洛阳城,躲进了徽陵(李嗣源墓)的地宫,可就是这样,还是让高模翰带的辽军给搜了出来,被挟持着送往汴梁。花见羞母子一到汴梁,萧翰便仿效当耶律德光立石敬瑭之故事,建立一个辽国的附庸国,强行立李从益为中原的皇帝。李从益的国号,史书上找不到记载,网上有文章称和朱温前辈的国号相同,也叫“大梁”。这不太合乎情理,又因为汴梁城也可以叫作大梁城,我怀疑是有些朋友读史不够认真,错到城名当成了国名。最合乎逻辑的国号应该还是“大唐”,毕竟李从益是后唐皇帝的儿子,他称帝勉强可以算后唐复国。

  这个可能叫大唐的小朝廷任命李唐宰相王徽的儿子王松、曾劝谏李从荣不可骄纵的赵远二人为相,前宣徽使翟光邺为枢密使,左金吾大将军王景崇为宣徽使,北来指挥使刘祚暂代侍卫新军都指挥使,配给原赵延寿旧部幽州兵一千人,负责萧翰等人离去后的汴梁防卫。

  随后,这批新鲜了炉的朝廷高官们朝见了新君李从益,随后又晋见太妃花见羞。花见羞知道大祸躲不过,不禁泪如雨下,哭泣着责备各位高官:“我家母子早已孤弱至极点,却还被诸公强推至高位,是存心想害死我们全家啊!”
  后汉定鼎 八
  2021-143


  差不多与此同时,刘知远大军正顺着汾河谷地向南推进。严格说,从太原到陕州的大道暂时还没有完全控制在刘知远手中,因为沿途还有一个护国(即河中)镇尚未向后汉臣服。不过刘知远毫不担心,因为辽国任命的护国节度使,是赵延寿的儿子赵匡赞。五月十七日,刘知远派使节前往河中,将赵延寿被契丹人捉拿囚禁,生死未卜的噩耗告之赵匡赞,请他节哀。赵匡赞确认此事无误后,他在辽国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立即向刘知远易帜称臣,脱离辽国,加入后汉阵营。

  五月十八日,在汴梁,见李从益小朝廷的草台班子已搭建完成,萧翰、刘晞、高模翰等几位辽军大佬,赶紧把自己身上的黑锅卸下来,给小朝廷牢牢扣上,然后潇洒地挥手告别,北上去与耶律麻答会合。

  送走辽国大军之后,汴梁小朝廷的武装力量,就只剩下忠诚度存疑的一千幽州兵了,而面临的威胁已迫在眉睫。这威胁,不但有从河东杀来的刘知远,很可能还有从南边来的南唐军。

  当时汴梁以西的义兵,多数服从于刘知远,而汴梁以南的淮北一带义兵,多数向南唐称臣。之前,南唐皇帝李璟虽有一统天下的志向,但却正被现实折磨的焦头烂额,实在没有勇气与辽军掰掰腕子,只是一面接纳中原的降人,一面密切关注着中原局势的演变。不过,在得知耶律德光病死,辽军主力纷纷撤出河南北归第一连串消息后,李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的雄心,向左右发表了一段重要讲话:“想那万里中原,曾经都是我大唐的疆土啊!”

  李璟搬出“自古以来”,目的就是为出兵中原制造舆论。虽然南唐此时的境况不太好,一时没有调集重兵大举北伐的能力,但还是任命左右卫圣统军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积极联淮北各反辽义兵,准备乘虚夺取河南之地。

  毫无疑问,不管是刘知远来,还是南唐兵到,汴梁的小朝廷的结局都只能是从太平间到火葬场,死路一条。虽然身陷绝境,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李从益试探性地发出两道圣旨,召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与河阳节度使武行德入京勤王。

  召高行周我能理解,毕竟明宗生前,高行周在李嗣源最心腹的班底将领中排名第三(第一李从珂,第二石敬瑭,都是过去时了),多次表答过对李嗣源的忠贞不二,而且素有忠厚长者之名。看在李嗣源的知遇之恩上,他应该是天下所有藩镇节帅中,最有可能支持李从益的人。召武行德就有点儿莫名其妙了,武行德与李嗣源没有交集,他是石敬瑭提拔的人,且现在不但向刘知远称臣,甚至都和史弘肇会师了,除非突然间得了精神病,不然怎会理睬你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黄口小儿?

  结果圣旨发出后,别说武行德,就连高行周都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对李嗣源的忠诚,并没有转移到李从益身上。最有可能的强援也归了零,花见羞虽然早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还是不禁感慨世态炎凉。她召来小朝廷的主要官员,对他们说:“我们母亲被萧翰所迫,自应败亡。但诸公无罪,你们还是早点儿去恭迎新君,自求多福吧,不用将我们母子挂在心上。”

  众人听了,深受感动,都不忍背叛。有人提议说:“现在搜集各营散兵,起码还能凑起五千人马,配合那一千幽州兵,汴梁还是可以守一守的。只要我们能坚持一个月,辽国的救兵一定能到。”

  这当然是太高估辽军了,他们如果有信心保住河南,哪里会急匆匆扔掉洛阳、汴梁北撤呢?花见羞不同意:“我们母子不过亡国之余,怎么敢与别人争夺天下?不幸走到这一步,生死只能由人。如果新皇帝能明察秋毫,应当知道我们没有罪。如果还有别的想法,必然会祸及他人,致使全城受难!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在花见羞的坚持下,汴梁小朝廷最终向现实低头,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安乐死。李从益宣布退位,与花见羞一起迁出了皇宫。同时派使节西上,去向刘知远称臣,表示欢迎新天子早日驾临京师。

  刘知远的大军继续前行,因为正牌的辽军几乎已经全部逃过了黄河以北,一路上遇到的抵抗微不足道。六月三日,刘知远进入洛阳,住进旧皇宫,并在这里见到了汴梁方面派来的使节。汴梁方面前宰相赵远,为了避刘知远的讳,还特意改名为“赵上交”。仿佛受这个名字的启发,刘知远下诏安抚汴梁群臣,貌似很宽大地向天下宣布:所有接受过辽国任命的官员,只要将辽国的委任状照原样上交,再一把火烧掉,就既往不咎!

  刘知远这个“既往不咎”的范围,赦免了不少曾经真正帮助过辽国作过恶的官员,却并不包括实际上并无过错的花见羞母子。虽然实事求是的说,花见羞的退让对他夺取中原的进程有功无罪,但在刘知远看来,这对母子还活着就是原罪,就有可能被人利用,至于她做了什么,反而无关紧要。

  于是,刘知远暂留洛阳,派将军郭从义先行前往汴梁清扫宫殿,同时杀掉花见羞和李从益。郭从义的父亲叫郭绍古,曾被李克用赐姓李,是李嗣源的同事兼老战友,虽然两个人的地位相差不小,但他们的私交极深,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好兄弟的妻儿,就要死于另一个好兄弟的儿子之手了。

  一辈子谨小慎微,与人为善的花见羞,最终还是逃不过仿佛宿命中注定的毁灭。临刑之前,她悲愤不已,质问郭从义:“我儿只是被契丹逼立为君,他有什么罪?为什么不能留他一命?等到每年寒食节,给明宗墓前盛碗麦饭。(注:当时最贫苦的人家,扫墓才用麦饭)”

  清泪滴落,划过曾经倾国的容颜……
  关于李从益小朝廷的历史,我与某些朋友的看法有所不同,在此说几点浅见,与大家商榷:

  一、关于召高行周与武行德勤王的诏书。

  个人认为,这两份诏书的意图,与花见羞此前此后的表现都明显不一致,史书也没说过这是她的意思。相反,在确认高、武二人不会站在汴梁小朝廷一边后,汴梁小朝廷仍有官员主张收集散兵,死守城池,等待辽国的救援。所以,召二镇勤王的主意,多半是强硬派官员怂恿李从益的建议,与花见羞本人无关。

  二、如果没有召高行周与武行德入援的诏书,刘知远能饶过花见羞和李从益吗?

  我的看法在文中已经说过:不能。刘知远是个狠人,看看他当初只是个卫队长时,怎么收拾李从益他哥?另外在刘知远治下,负责执行军法的史弘肇,和执行民法的苏逢吉,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如果不是他们的做法迎合了刘知远的胃口,刘知远怎么会专门挑选他们两个来干这些事呢。

  三、怎样看待花见羞的选择?

  见有朋友说“妇女之见到底不行”以及“女人么只会把事情搅黄”,我不太理解这种偏见是怎么形成的。张邦昌不是女人吧?他在面临类似情况是怎么选择的?另外,花见羞的选择,受害的是她和她的养子李从益,但对汴梁官员、军民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而且,花见羞为什么这么选择,她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今更为计画,则祸及他人,阖城涂炭,终何益乎!”这句话,如果是朱温、王建,甚至李存勖说的,我们可以认为是作秀,但出自花见羞之口,那大概率就是真心。她不属于什么乱世枭雄,除去高颜值和由此给她带来的高贵身份,她其实就是一个善良的,没有什么雄才大略的普通人。她是为了不殃及更多无辜的人,而情愿将自己和养子的生死交给刘知远,她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也这样做了,并不存在心口不一的虚伪,为汴梁的城池和百姓免去了一场可能的灾难。

  这样做还不够吗?还要她怎样?我不能理解,五代出现过那么多恶贯满盈的家伙,都没见朋友去抨击,反而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大加贬低,至于吗?
  后汉定鼎 九
  2021-144


  花见羞、李从益被杀数天后,刘知远在众多降官的簇拥开道下,进入汴梁。除了还有不少辽军聚集的河北部分地区外,其他原属于后晋的各藩镇,包括之前带头降辽的天雄(魏博)节度使杜重威与天平节度使李守贞在内,都相继背弃辽国,遣使入京,向刘知远臣服。

  六月十五日,刘知远宣布自己是东汉皇室的后人,所以正式定国号为“大汉”,史称后汉(不过不同于石敬瑭那种薛定谔式的族属,各史料都明确记载刘知远是沙陀人,没有一部正史把后汉官方的宣传当真)。不过,刘知远为了表示不忘后晋高祖的大恩,继续使用石敬瑭的天福年号。同时,刘知远重申:凡辽国任命且已经上任的各节度使、刺史及文武官员,都可以继续安心工作,新朝廷不会对他们的职务做出任何改变。汴梁再改称东京开封府,仍是新朝的首都。

  再说南唐方面,因受各种因素制约,北伐行动弄得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能展开。中主李璟还没给北伐做足准备,就得知刘知远已进入汴梁,只能无奈长叹,取消了北伐计划。


  且说就在后汉皇帝刘知远统领大军离开太原,向汴梁进京的路上,辽国的新皇帝耶律阮,也统领大军离开了恒州,向着北方遥远的上京前进。在那里有他的老祖母和三皇叔,他想坐稳皇位的话,那就是必须跨过的两座大关。

  也许是为了军事行动的迅速,耶律阮只带走辽军,而将之前被耶律德光裹胁北上的大部分后晋降官留在恒州。同时,耶律阮调自己的堂叔,安国节度使耶律麻答移驻恒州,任中京留守,成为留在原后晋境内的辽国最高长官。

  耶律麻答到达恒州后不久,从汴梁北撤的萧翰、刘晞、高模翰,从河阳北撤的崔廷勋、耿崇美、拽拉等辽军各部也都纷纷退到恒州。萧翰得知皇帝耶律阮已不在恒州,顿时产生了一个可以无法无天公报私仇的念头,马上拉上好哥们耶律麻答,一同带兵包围了同平章事张砺的住处。张砺正重病在床,还是被纠了出来,只得勉强向两位皇亲国戚行礼。

  萧翰对着张砺破口大骂,一一列举他给张砺定下的“罪行”:“第一、你以前为什么要在先帝面前胡言乱语?说什么契丹人不能当节度使?第二、等我以国舅之尊当上宣武节度使,你居然敢用中书省的名义给我下命令!第三、先帝让我留守汴梁时,准许我住在皇宫,你又横加干涉!第四、你还敢在先帝面前诬陷我和麻答,说什么麻答喜欢强抢民财,我喜欢夺人子女!就这四项大罪,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然后萧翰一挥手,辽国的大兵一拥而上,用枷锁将辽国的宰相锁上!

  张砺愤恨难平,难道我说错了?瞧你们这些白痴当上节度使后,把中原折腾成了什么鸟样!忍不住大声顶撞:“没错,我的确说过那些话,事关国家安危,怎能闭口不言!你要认为这些是大罪,那想杀就杀!锁什么锁?还怕我跑了不成?”

  萧翰正准备来一刀让张砺求仁得仁,急坏了旁边的耶律麻答。不管怎么说,张砺毕竟还是大辽的同平章事,不是可以让你我想杀就杀的小人物。而且你不是中京留守,但我是,一个宰相在我的地盘上就这么没了,回去我也不好向皇帝交待吧?因此,尽管耶律麻答的残暴,其实比萧翰还略胜一筹,但他还是力劝萧翰,饶张砺一命。

  萧翰到底还是给了耶律麻答一个面子,没有动手杀张砺。但史书说,因为张砺原本就有病,又经过这件事一折腾,气极攻心,竟于当天晚上去世。不过这张砺死得也太麻利了,连多一天都等不了,个人觉得他被人暗害然后伪装成病亡的可能性,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刚到恒州的崔廷勋听说张砺死了,大为震惊。同为辽国的汉臣,崔廷勋的地位一直都比张砺低一些,既然张砺都可以说没就没了,何况他呢?

  于是,崔廷勋到了晋见耶律麻答时,完全用侍候皇帝的礼节去侍候这位皇叔,用恭敬的小碎步跑到麻答面前,跪着向其献酒。耶律麻答则高傲地坐着,尽情享受耶律德光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的虚荣心。
  后汉定鼎 九
  2021-144


  花见羞、李从益被杀数天后,刘知远在众多降官的簇拥开道下,进入汴梁。除了还有不少辽军聚集的河北部分地区外,其他原属于后晋的各藩镇,包括之前带头降辽的天雄(魏博)节度使杜重威与天平节度使李守贞在内,都相继背弃辽国,遣使入京,向刘知远臣服。

  六月十五日,刘知远宣布自己是东汉皇室的后人,所以正式定国号为“大汉”,史称后汉(不过不同于石敬瑭那种薛定谔式的族属,各史料都明确记载刘知远是沙陀人,没有一部正史把后汉官方的宣传当真)。不过,刘知远为了表示不忘后晋高祖的大恩,继续使用石敬瑭的天福年号。同时,刘知远重申:凡辽国任命且已经上任的各节度使、刺史及文武官员,都可以继续安心工作,新朝廷不会对他们的职务做出任何改变。汴梁再改称东京开封府,仍是新朝的首都。

  再说南唐方面,因受各种因素制约,北伐行动弄得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能展开。中主李璟还没给北伐做足准备,就得知刘知远已进入汴梁,只能无奈长叹,取消了北伐计划。


  且说就在后汉皇帝刘知远统领大军离开太原,向汴梁进京的路上,辽国的新皇帝耶律阮,也统领大军离开了恒州,向着北方遥远的上京前进。在那里有他的老祖母和三皇叔,他想坐稳皇位的话,那就是必须跨过的两座大关。

  也许是为了军事行动的迅速,耶律阮只带走辽军,而将之前被耶律德光裹胁北上的大部分后晋降官留在恒州。同时,耶律阮调自己的堂叔,安国节度使耶律麻答移驻恒州,任中京留守,成为留在原后晋境内的辽国最高长官。

  耶律麻答到达恒州后不久,从汴梁北撤的萧翰、刘晞、高模翰,从河阳北撤的崔廷勋、耿崇美、拽拉等辽军各部也都纷纷退到恒州。萧翰得知皇帝耶律阮已不在恒州,顿时产生了一个可以无法无天公报私仇的念头,马上拉上好哥们耶律麻答,一同带兵包围了同平章事张砺的住处。张砺正重病在床,还是被纠了出来,只得勉强向两位皇亲国戚行礼。

  萧翰对着张砺破口大骂,一一列举他给张砺定下的“罪行”:“第一、你以前为什么要在先帝面前胡言乱语?说什么契丹人不能当节度使?第二、等我以国舅之尊当上宣武节度使,你居然敢用中书省的名义给我下命令!第三、先帝让我留守汴梁时,准许我住在皇宫,你又横加干涉!第四、你还敢在先帝面前诬陷我和麻答,说什么麻答喜欢强抢民财,我喜欢夺人子女!就这四项大罪,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然后萧翰一挥手,辽国的大兵一拥而上,用枷锁将辽国的宰相锁上!

  张砺愤恨难平,难道我说错了?瞧你们这些白痴当上节度使后,把中原折腾成了什么鸟样!忍不住大声顶撞:“没错,我的确说过那些话,事关国家安危,怎能闭口不言!你要认为这些是大罪,那想杀就杀!锁什么锁?还怕我跑了不成?”

  萧翰正准备来一刀让张砺求仁得仁,急坏了旁边的耶律麻答。不管怎么说,张砺毕竟还是大辽的同平章事,不是可以让你我想杀就杀的小人物。而且你不是中京留守,但我是,一个宰相在我的地盘上就这么没了,回去我也不好向皇帝交待吧?因此,尽管耶律麻答的残暴,其实比萧翰还略胜一筹,但他还是力劝萧翰,饶张砺一命。

  萧翰到底还是给了耶律麻答一个面子,没有动手杀张砺。但史书说,因为张砺原本就有病,又经过这件事一折腾,气极攻心,竟于当天晚上去世。不过这张砺死得也太麻利了,连多一天都等不了,个人觉得他被人暗害然后伪装成病亡的可能性,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刚到恒州的崔廷勋听说张砺死了,大为震惊。同为辽国的汉臣,崔廷勋的地位一直都比张砺低一些,既然张砺都可以说没就没了,何况他呢?

  于是,崔廷勋到了晋见耶律麻答时,完全用侍候皇帝的礼节去侍候这位皇叔,用恭敬的小碎步跑到麻答面前,跪着向其献酒。耶律麻答则高傲地坐着,尽情享受耶律德光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的虚荣心。
  后汉定鼎 十
  2021-145


  耶律麻答的虚荣,可不仅仅是局限于让朝廷大员客串家奴这么点事儿,还有如穿着皇帝专用的明黄衣袍,乘坐皇帝的专用御辇,日常大量使用皇家器物等等。有人提醒他,这样做恐怕不太好,会遭人猜忌。耶律麻答满不在乎地咧嘴大笑:“这类小事也就你们这些愚蠢的汉人才会大惊小怪,在我们辽国根本不叫事!”虽然在耶律德光还活着的时候,他也不敢做这些不叫事的小事。

  不过,和耶律麻答的残暴相比,他的虚荣的确不叫事。对于目前刘知远的崛起,遍地反辽武装的壮大,以及大部分中原之地的得而复失,耶律麻答也做出了自己简单粗暴的反思:就是以前对中原太好了,杀汉人太少了!如果多杀些人,并且要使用尽可能残忍的酷刑杀人,制造出让人望一眼至少作三天恶梦的恐怖效果,看他们谁还敢反抗!

  而且,此时的客观条件,也需要耶律麻答杀人立威。朋友们发现一点问题没有?想要张砺命的人是萧翰,不是耶律麻答,那崔廷勋来到恒州后,为什么只顾着讨好麻答,却没有去巴结萧翰?答案是,萧翰在报了仇雪了恨心情舒爽之后,并没有在恒州过多停留,而是与高模翰那些人马上率军北上归国,追随耶律阮的脚步去了。

  由于辽军大多急于归国,不愿留守中原,使得耶律麻答手中的军队,大部分是赵延寿旧部和后晋降兵,真正的契丹兵只有几千人。到不是说赵延寿旧部与后晋降兵没有战斗力,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对辽国的忠诚度是十分存疑的。耶律麻答下令,按一万四千人的标准给契丹兵发饷,想掩人耳目(当然顺便也吃点儿空饷)。但靠欺骗,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如果不用严刑峻法来杀一儆百,怎么防止那些汉人和汉人士兵产生背叛之心呢?至少耶律麻答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没有了制约的耶律麻答开始用他的理论指导实践。为了防止城中汉人叛逃,耶律麻答给守城的契丹兵下令:“凡汉人胆敢窥视城门的,立即砍头呈献!”在城外的汉人也别以为会安全一点儿,辽军时时派兵出城,不做任何甄别,随意抓一批百姓回来,然后宣布他们是被大军俘虏的反辽叛乱分子,在恒州的闹市区公开处刑,强逼大家观看。一般来说,辽国的行刑队会按步骤先将这些无辜百姓砍手、挖眼、剥下脸皮,再把已不成人形的他们投入炭火中活活烧死!整个杀人过程残忍至极!

  耶律麻答不仅仅在公共场合大量杀人,他在办公时,休息时,甚至吃喝玩乐时,都不会远离他的残忍嗜好。所以,不管耶律麻答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带着刑具跟在他身后,以便他兴致一上来的时候,可以随时使用!更夸张的是,在他的办公地点、卧室、餐厅等常去的地方,都大量悬挂着人的四肢和内脏,活脱脱一付十八层地狱的景像!而耶律麻答,就仿佛是把办公地点转移到阳间的阎罗大王!

  也许就杀人数量而言,耶律麻答在五代并不算特别突出,但因其极具视听震撼力的杀人方法,使他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原百姓心目中杀人魔王的代名词,以至当时大家要觉得某人特别坏,常会给他取个“某某麻答”的绰号。

  也多亏了耶律麻答的衬托,使得本非仁义之君的刘知远看起来顺眼多了。但即便如此,刘知远一些不太必要的杀戮,还是影响到了他定鼎中原的进程。

  前文说过,萧翰在逃离汴梁之时,将一千多名赵延寿旧部幽州兵,配给他一手扶植的汴梁小朝廷。等小朝廷降汉,刘知远入京,汴梁变成了东京开封府后,突然有人检举,说这些幽州兵正在密谋背叛后汉,逃回辽国。刘知远马上下手,命这一千多人到开封东南郊的繁台(今开封禹王台)集合,然后伏兵发动,将他们全部杀光!

  繁台杀降的后遗症马上显现了出来。原本赵匡赞已经服从刘知远的安排,由护国节度使转任晋昌节度使(总部京兆,即由韩建重建的长安),待得知留在汴梁的父亲旧部被杀光,大为恐惧,担心刘知远迟早也会对自己下手。思来想去,赵匡赞秘密遣使到成都,向后蜀请降。
  后汉定鼎 十一
  2021-146


  比起赵匡赞,直接导致后晋亡国的罪魁祸首杜重威,当然更有理由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大家还记得吧,杜重威与刘知远在史书上的第一次交集,是石敬塘想给两人一起加授同平章事,但刘知远认为,与杜重威这人渣一同升官是一种莫大的耻辱,竟坚决拒绝了。可见很早以前,刘知远对杜重威就毫无好感。对刘知远,杜重威太熟了,知道他可不是一个宽容的人,这次进京,先杀花见羞母子,又杀赵延寿旧部,如果连这些没干过什么坏事,也不曾与刘知远结怨的人,主动投降尚且难逃一死。那像自己这种很早就被刘知远讨厌,现在又结怨天下,国人皆曰可杀的人,一旦失去兵权的护佑,还能不被秋后算账吗?

  因为极度不安,杜重威决定试探一下后汉朝廷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他上疏刘知远,诚恳表示:魏博这地方太重要了,自己恐怕没有足够能力担当此任,希望换一个相对次要一点的藩镇任职。正好,归德节度使高行周可能是为了洗清嫌疑,亲自跑到开封府来朝见刘知远。刘知远便顺势下诏,调高行周前往天雄,取代杜重威;杜重威则调往宋州,代替高行周。

  这当然不是杜重威想要的结果。杜重威最期待的,是刘知远能下诏安抚自己,表示魏博重地非公不可,然后让自己长期坐镇魏州。可刘知远竟然批准他离开魏州!一旦移镇,他又不能将魏博的军队带着走,还能不能平平安安走到宋州都将是个未知数!

  于是,杜重威当机立断,又一次倒戈,回头再向辽国称臣。判官王敏流泪苦劝杜重威,认为绝不能再背叛后汉,但杜重威不听,还是派自己的儿子杜弘璲急赴恒州,晋见耶律麻答,一面充当人质,一面请求辽国的救兵。

  在此期间,辽国的国内形势有了重大发展。大约在六月间,拥护新皇帝耶律阮的军队一路北上,到达泰德泉(今辽宁北票)时,前锋与老太后述律平一方的军队前锋相遇。

  耶律阮一方的先锋大将,是阿保机唯一还在世的弟弟耶律安端。本来耶律安端并不在南征军中,在辽国政坛大洗牌来临的时刻,他也迟疑了一阵子:是站在侄孙一边,还是站在大嫂一边呢?最后在儿子耶律察割与侄子耶律刘哥(阿保机四弟寅底石的儿子)力劝下,加入耶律阮阵营。毕竟大嫂如再胜一次,还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其中不见得没有自己!

  代表太后一方的主将,是前皇太弟耶律李胡,先锋则是太宗耶律德光的庶子耶律天德,在太宗诸子中,他最为勇猛骠悍。耶律天德是参加了南征的,而且表现还不错,在截断杜重威大军粮道时立下了战功。耶律安抟等设计拥立耶律阮时,担心这个先帝之子会反对,所以故意用护送先帝灵柩返回上京的理由,先把他打发走。耶律天德在知道自己被堂哥耍弄,皇位从本家旁落之后,愤怒异常。奶奶述律平又顺势挑拨几句,让这个英武的青年热血狂沸,当即自告奋勇,愿为奶奶打先锋!

  言归正传,泰德泉旁,迎头相遇的两军立即展开阵形,大战即刻打响。就两军阵容而言,耶律阮一方包括了辽军多数精兵猛将,有明显优势,但刚开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见奶奶党的先锋耶律天德勇猛无比,猛攻猛打,冲动孙子党的阵形!孙子党前方主将,已经上了年纪的耶律安端战马受惊,摔了下来。这一幕被耶律天德看到,他持枪冲了过来,准备收割叔爷爷的脑袋!危急时刻,耶律刘哥挺身而上,以身护卫安端,才算把安端救了下来。

  正激战间,奶奶党一方的排阵使李彦韬(就是前后晋的宣徽使李彦韬,奸臣冯玉的帮凶,此前他陪同石重贵北迁,不知怎么弄的,竟然得到述律平的赏识,被调辽国太后身边做事),突然临阵倒戈!于是,本来就有兵力优势的孙子党大获全胜,耶律李胡仓皇逃回上京,耶律阮的大军乘胜继续向上京推进。

  述律平得知李胡战败,又努力搜刮兵力,亲自指挥,与李胡一道南下扼守住潢河(今辽河上游西辽河)上的石桥,阻截孙儿的军队。再次出征前,耶律李胡发狠,将住在上京的,耶律阮一方官员、将领们的家属全部抓了起来,并对看押的人说:“这次出征如果不胜,就先把他们杀光!”

  但这次出征实际上已经不可能胜了。泰德泉战败后,述律平一派大势已去,封锁石桥这个行动只能代表她的不甘心,并不意味着她还有回天之力。陪在述律平身边的宗室大臣耶律屋质(阿保机二伯父岩木的后代)见情势不妙,力劝述律平与耶律阮和解,避免一场必败的战争。

  述律平恢复了理智,同意了议和,耶律屋质便渡河来到耶律阮大营。正好,耶律阮也不想真把祖母杀掉,那样传出去对自己的后世名声影响太坏了,何况自己众多手下的家人还在上京被扣。于是,在耶律屋质的调停下,述律平与耶律阮祖孙见面,达成了和解协议。耶律阮保证保护祖母与皇叔的荣誉与安全,同时述律平放弃权力,也不再坚持立李胡为帝,辽国全境都承认了耶律阮皇位的合法性。
  后汉定鼎 十二
  2021-147


  不过协议这种东西,通常就是用来给强者一方撕着玩的。耶律阮坐稳皇位后没多久,就恰到好处的有人检举揭发:“太后和李胡又在阴谋作乱,想再立李胡为帝。”惊闻谋反大案,虽然“仁慈”的耶律阮不忍心杀掉祖母与皇叔,不过说好的优待当然就不算数了。耶律阮乘机清洗了太后心腹,然后将述律平与耶律李胡安排到木叶山(又称祖州,传说中契丹民族的发源地)为阿保机守陵,实际上已被软禁。

  既然辽国本土已恢复安定,那是否该派兵支援耶律麻答,守住耶律德光南征残留的那些战果呢?耶律阮果然派人去恒州了,不过不是去增援,只是去吩咐耶律麻答:把冯道、李崧、和凝这几位后晋降臣送到辽国来,参加先帝的葬礼。看来辽国的新皇帝,已经把中原之地当作一笔难以处理的坏账,准备放弃了,只要保住那几位他看得上的大臣就行。

  尽管没有得到本国的支援,眼大肚小的耶律麻答还是擅自接受了杜重威的归附,但他的兵力实在有限,只派了原赵延寿部将张琏率幽州旧部两千,辽将耶律敌禄率契丹骑兵一千五百,共计三千五百人马增援杜重威。随后,张琏的两千人开进魏州,帮助杜重威守城;耶律敌禄的一千五百骑则不进城,准备对可能到来后汉军队进行骚扰性攻击。

  说到此,我觉得有必要向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位“著名”的非著名将领:耶律敌禄。耶律敌禄与前面调和祖孙之争的耶律屋质同宗,都是阿保机二伯父的后代,但具体隔了几代不是太清楚,属于稍稍有点儿疏远的辽国皇室成员。

  他之所以在后来变得“著名”,最初是因为他有个小字叫“阳隐”,不知什么原因,契丹人多称呼他的小字,很少用大名耶律敌禄。中原史书在记事时,有时搞不清楚辽国国内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听着声误把“阳隐”错记成了“杨兖”(还好没记成杨颖),使他看起来象个汉人的名字。再后来,又在史书的传抄中,把“杨兖”错抄成了“杨衮”。其实到这一步都没什么,但再往后,民间传说接手史书,开始发挥自己强大的创造力,正宗的契丹将领“杨衮”,被附会成了后梁名将杨师厚的儿子,宋初名将杨业的父亲。以此为基础,“杨衮”在小说、评书、戏曲中大放异彩,被编造出一大堆与历史上那个耶律敌禄八竿子打不着的英雄事迹,成了刘知远的结义兄弟,威名赫赫的“火山王”,“辖三十六寨,统十万雄兵”云云。

  好了,回到正文,后汉军队确实要来了。在得知杜重威拒绝调动,刘知远下诏革去杜重威的全部官爵,任命高行周为招讨使,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慕容彦超为招讨副使,调集军队,讨伐杜重威。

  可问题是,后汉王朝虽已将原后晋大部分领土纳入控制,但这些地区在最近数月内多在战乱与“打草谷”中遭到了十分严重的破坏,公私仓储,十室九空,这使得后汉的财力并不比割据河东一隅时有太大提升。与此同时,由于大量义兵、降兵的加入,需要后汉政府发饷的军队数量在短期内猛涨了好几倍,现在又要讨伐杜重威,增加新的支出,使得后汉的财政状况变得十分恶劣。王章不得不奏请刘知远:将一切不紧急、不必要的开支全部取消。能压缩的开支都压缩到最低。省下来的那点钱,全部充作军费!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后汉讨伐杜重威的军事行动的展开速度不快,落在辽军的增援之后。不过,中原的辽军虽然在大抢之后一时不缺钱,但这如过街老鼠般处境明显更糟。相州兵变(见前文)之后,耶律麻答担心随着后汉军队北上,相州以北的邢洺镇也一定守不住,便派使节通知邢洺节度使刘铎与洺州防御使薛怀让,命他们先将邢洺的钱粮物资全部打包送到恒州来。

  不想原后晋降将薛怀让,已经决定要脱离辽国归附后汉,耶律麻答派去的使节一到洺州就被砍了头,首级被送往后汉以证明洺州归顺的诚意。刘知远马上派郭从义率军支援薛怀让,进攻仍然忠于辽国的邢州刘铎。刘铎紧急向耶律麻答求救,耶律麻答只得再派辽军支援刘铎。由于先后发兵魏博与邢洺,恒州城内数量本就不多的正宗契丹兵缩减到仅剩八百人。
  后汉定鼎 十三
  2021-148


  之前,因为留守长官耶律麻答看不起后晋降兵,恶意克扣降兵的军饷,然后转发给契丹人,都成日常操作,以至降兵们的待遇跌破温饱线,到了“面有菜色”的程度。在民族与阶级的双重压迫下,汉兵与汉民对契丹人的仇恨不断积蓄,又听说刘知远建立的后汉王朝,已经收复了大部分中原之地,很多人都有了脱离辽国回归中国的念头。在此大背景下,降兵中有两个军官开始秘密串联了几十名勇士,准备起事。

  其中一位,是已经五十八岁的老将何福进,就是在二十一年前兴教门之变时,与符彦卿、王全斌一起,护卫李存勖到最后一刻的那个何福进。李存勖死后,何福进的仕途没能像符彦卿那样前程似锦,但比王全斌强一些,历任郑、陇二州防御使,石重贵当政后,入朝任左骁卫大将军。

  另一位,名叫李荣,他早年因为骁勇善骑射,成为李嗣源的儿子秦王李从荣的心腹卫士。在李从荣出事那天,李荣是极少数为主子出力死战的卫士,在射杀十余人后,见李从荣大势已去,才转身逃遁。小李一出道就上错船,但好在那个年代城头的大王旗时时变换,他没有躲藏太久,便又有机会重新投军,凭借一身过人的勇力,很幸运的积功升到控鹤(护卫皇城的亲卫禁军)指挥使。

  但可能是有了跟错李从荣的教训,李荣在护卫皇城的工作岗位上,没再重现出对所护主君的忠诚。后晋灭亡时,出帝石重贵、李太后与诸宫人,就是先被李荣就近收监看押,然后再移交给辽国的。在辽国占领中原期间,李荣因自己的勇武,得到了野心家赵延寿的赏识,被召入帐下。但李荣又站错了队,在成为赵延寿的开国功臣之前,新主子自己先被抓了,在契丹人鄙夷的目光中,李荣的前途也再次变得一片灰暗。如果不在沉默中爆发,那就只能在沉默中死亡了。

  何福进与李荣虽然决心反辽,但担心辽军强大,对何时起义犹豫不决。直到此时,见耶律麻答将手下大部分契丹兵派出去,何、李二将认为:是时候了,起事时间就定在明日(闰七月二十九日)早晨,龙藏寺(今正定隆兴寺)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一是当时没有手表,合谋众人要同时动手需要一个统一的明显暗号;二是寺院的晨钟敲响时,正是大家吃早餐时,辽兵此时的防备比较松懈。

  就在何福进、李荣决定起事的当日,耶律阮的使臣来到恒州。身为粗鲁武夫,耶律麻答虽然不喜欢汉人,更不喜欢汉人中的文人,比如前面提到的张砺,实在不明白先帝和新皇帝都要养着这些废物何用?他不知道,辽国这次入主中原的失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他这种想法的契丹人太多了。但牢骚归牢骚,新皇帝的诏令还是得听的。耶律麻答派人通知冯道、李崧、和凝等人:明一早,你们就必须启程去辽国!

  第二天早上到了,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已收拾好行装,正准备用早餐,心中默默感伤:不知这次北上,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故土?不经意间,龙藏寺内和尚们开斋的钟声响了起来,在被血腥与死寂压抑了多日的城中传开。

  突然,可能是由何福进带头的几十名汉兵拿着简易的木棍、竹枪从隐蔽的街口冲了出来,杀向城门,倾刻间十几名守门契丹兵被杀,武器被抢夺,其余契丹兵慌忙逃向内城,向耶律麻答告急!在另一路,李荣带着一批勇士突然占领了城中的军械库,然后派人四出大声召唤城中的汉兵和百姓,都到军械库来带武器:枪在手,跟我走!杀麻答!抢恒州!
  后汉定鼎 十四
  2021-149


  如同翻滚的熔岩找到了地壳的薄弱之处,恒州全城沸腾了!这些日子里受尽了契丹人欺压凌辱的降兵与汉民,这时纷纷拿起武器,高喊着在全城追杀落单的契丹兵!更多的人则冲向中京留守府,要找那个活阎王耶律麻答报仇!

  留守府内的契丹兵紧闭大门,死守不出,围攻的汉人马上将大门点着,片刻后,留守府内已是火光冲天!耶律麻答见势不妙,从后门秘道逃出留守府,退到城北的牙城自保。

  起义民众拿下了留守府,但没有发现他们最痛恨的耶律麻答,唯一共同目标的失踪,使得这些没有统一组织领导的起义者马上化为一盘散沙。有的人四散追杀零星的契丹人,有的人干脆回家,有的人甚至开始打家劫舍,顷刻间就完成了从屠龙者到恶龙的转化。

  李荣一看,这不行啊,如果城外的辽兵回援,这些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肯定不是对手!当务之急,得给军队找一个职务够高,能够镇住众人的将领充当首领。于是李荣吩咐身边士兵:“快去把护圣军的白指挥使请来。”

  护圣左厢都指挥使白再荣,是此刻恒州城内原后晋降兵中军职最高的人。不同于何福进与李荣,在史书上,白再荣的早年经历是一片空白,不知他怎么折腾的,就混上了禁卫骑兵的高级指挥官。不过某人的官职越大,并不能简单代表某人的能力就越大,更不能推导出他会认为自己就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白再荣就是其中的典型。暴动发生时,未参与密谋的都指挥使大人大惊失色!他的想法是: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契丹人呢(难怪何福进和李荣事先没有告诉他)?一旦降兵们起事失败,我岂不是也要被无辜牵连!想到这么可怕的后果,白再荣赶紧找了间偏僻小屋藏了进去。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个当高级军官的,想临时改行当个缩头乌龟,哪有这么容易?白再荣前脚刚躲进小屋,就被后脚冲进小屋的起义士兵给拽了出来。没奈何,白再荣只得哭丧着脸被迫参加了起义。但尽管成了起义者,甚至是李荣推举的起义领袖,白再荣却根本没有担当起一个合格首领的起码素质,他只是在稍后惊喜的发现:目前恒州城已经进入彻底的无政府状态,正是打家劫舍,乘乱发财的大好良机!于是白再荣没去指挥作战,而是带头开始抢劫,鱼龙混杂的起义者们仍然四分五裂,各自为战。

  起义者的无组织无纪律,给了耶律麻答喘息之机。他一路逃进狭小但坚固的牙城后,辽国留在中原的最高长官惊魂稍定,一面收缩兵力固守牙城,一面急派使者出城,调周围的辽兵回援恒州。

  当天,起义者没能攻下牙城。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一日,一支数量不详的辽军赶到恒州救援耶律麻答,他们从北门入城,随后在巷战中击溃了正在围攻牙城的起义者,汉人被杀者达两千余,形势以突然为之一变,契丹人似乎重新在恒州占据了上风!

  怎么办?起义有可能失败!如果让耶律麻答那种魔头有机会反攻倒算,那相州大屠杀的悲剧,就很可能在恒州上演一出加强版!

  这时,正好也身在城中的前磁州刺史李谷觉得,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些军官身上,应该把还留在城里的三位老宰相,特别在当时人看来最德高望重的冯道请出,充当一个精神核心,把一盘散沙的起义者粘合起来。
  后汉定鼎 十五
  2021-150


  李谷在恒州可不是什么偶然事件,他是被抓来的。

  自从在磁州城外不计嫌疑的送别故主石重贵后,李谷并没有安下心做过一天辽国的忠实臣子,而是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开始秘密的反辽活动。如辽国有使节经过磁州,李谷都会派人秘密截杀,阻止辽国的信息传递。刘知远竖起反辽旗帜后,李谷在获悉详情的第一时间内,就悄悄派人到太原表示归附。之前攻占相州的义兵首领梁晖,就是通过李谷做中间人,与刘知运互通声息。

  耶律德光在北归路上攻灭梁晖后,风闻李谷也参与了反辽活动,便在途经磁州时将他逮捕。当时,耶律德光先设好刑具,然后亲自提审李谷:“你为什么背着我投靠太原?”李谷的反辽活动做的极紧密,他相信辽国人一定还没有掌握确凿证据,就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一口否认:“没有这回事。”

  耶律德光嘿嘿冷笑,将手伸入一旁车中,象是要拿出什么铁证,给李谷一个死而无怨。李谷毫不畏惧,语带挑衅:“真有证据那就拿出来吧,我也想看看呢!”李谷算对了,辽国皇帝确实拿不出真凭实据,那一伸手只是让自己丢了面子。

  好吧,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干。耶律德光愤然离场,辽国的拷问官接手对李谷的拷问。尽管刑讯逼供的专业人士,对李谷连续拷问六次,甚至动用了一些他们十分拿手的“大记忆恢复术”,但李谷的“失忆症”显然比他们预想的还要严重,怎么也没让其回想起自己反辽的具体过程以及相关参与人员。

  没有拷问第七次,是因为耶律德光突发重病,想到之前听到的传闻,再次把李谷召了去,对他说:“听说在我南征的时候,你曾向别人宣称:我一定回不了家。你是怎么算到的?现在我重病至此,你如果能施法破解运数救我一命,我一定让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李谷答道:“我哪会什么法术啊,这只不过是有人造谣想陷害我罢了。”耶律德光只能长叹。马上,耶律德光的头衔变成了“先帝”,对李谷的审问也就不了了之,被辽人裹胁来到恒州。

  所以大家该清楚了:李谷与辽国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就算没有大屠杀的风险,将辽国人赶出中原,也是他奋斗多时的最大目标。李谷找到了冯道:“现在各支汉军散乱无序,不是契丹人对手,能够劝诫诸军,将他们组织起来的,只有冯公您了!”

  危难时刻,冯道也不再推脱,马上叫上李崧与和凝,分批分片走上街头,劝所有拿着武器的汉兵、汉民: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不是发财的时候,更不是内斗的时候!你们和你们的妻儿老小,已处在被屠杀的边沿!现在只有团结一心!奋起战斗!赶走契丹人!所有人才有活路!

  就在滞留恒州的这些天内,冯道仍在一如既往的努力行善,他拿出自己的私财,向契丹人赎回了一些被抢女子,将她们先安置于尼姑庵,再设法送她们回家。虽然得到拯救的人不多,但让每个恒州百姓提起冯道,都充满尊敬和感激。现在,冯公站出来让我们和契丹人拼,我们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分散的起义者终于拧成了一股绳,开始向辽军发起反攻!起义者的人数优势发挥了出来,形势再度逆转!辽军主帅耶律麻答又被赶进了牙城,他只好一面缩在城内苦撑,一面期待着有新的辽军接到告急,回援恒州。

  战斗至当日黄昏,恒州城外突然人声鼎沸,耶律麻答忙登城观看,是本方的援军来了吗?待黑压压的人群靠近,留守大人的心彻底凉凉了:原来是恒州附近四里八乡的村民们,听说城里正在杀契丹人,纷纷带上锄头、叉子等农具赶来助战!

  那就只有跑了,而且得快,不然跑不掉了!耶律麻答、刘晞、崔廷勋慌忙放弃牙城,在骑兵保护下突围逃走,奔往定州,与义武节度使耶律郎五会合。

  就这样,经过了两天极具戏剧性的激烈混战,辽国在中原的最大据点恒州宣告光复,冯道等全力抚慰军民,安排善后,全城终于恢复了正常秩序。现在就差重建一个临时的行政机构,等待后汉接收了。众人推举冯道为顺国节度使,但一辈子安全第一的冯道不愿意出这个风头,免得给未来的主君留下自己有野心的坏印象,便推辞说:“我不过是一个文人,不懂带兵打仗,只会奏报国事,顺国镇的节帅,还是找一位将军来担当吧。”
  后汉定鼎 十六
  2021-151


  于是,对起义没立下什么象样的功劳,但军职最高的白再荣便成了顺国留后。白再荣上任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是赶快将自己驱逐契丹,光复国土的伟大功绩上报给后汉天子刘知远,并请求朝廷发兵来援。

  至于第二件大事么,升完了官,是不是该轮到发财了?

  鉴于之前后晋、辽国的糟糕治理,再加耶律麻答的掠夺,恒州的老百姓基本都成穷鬼,没油水可榨了。既然刮不到穷鬼的钱,那就谁有钱刮谁的。城里不是有三位老宰相吗?考虑到其中冯道名声太大太好,传闻都说他比较清廉,还常常接济别人,可能也不会太有钱,这个就算了,不过另外两大相爷可不能放过。

  白再荣带兵包围了李崧、和凝的住处,宣称将士们杀敌报国有功,希望两位老相爷给点儿赏赐!李崧、和凝发现来者不善,忙把身边带着的所有家产全部献了出来。白再荣很得意,证明自己的判断很准确,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拿到钱就放人,李崧、和凝回朝廷后有可能官复原职,那会不会找自己报复呢?不如防患于未然,现在就把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消除了罢!于是,白再荣给手下示意:把两位相爷带下去,找个好地方送他们上路!

  不想这个时候,那个不怕死的李谷突然出现在白再荣面前。稍前,李谷听说白再荣要对李、和二相下手,便急匆匆赶来,想拼命阻止这群抢劫犯向杀人抢劫犯的方向进化。李谷当头斥道:“国破家亡,主君受辱!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不能尽忠报国?现在好容易驱逐了一个契丹将领,但城中战死者也有数千人之多!你好意思把这当作你一个人的功劳吗?才逃一死,你就想杀害宰相!新天子可是已经登基,如果追究你擅杀大臣之罪,你准备怎么辩解?”

  白再荣那智商有限的脑袋,哪能想到这么多?顿时被吓住,不敢动手,李崧与和凝才得免一死。白再荣没有想到的是,李崧与和凝倒是没有报复他,但他这一天的操作,都让他的手下学了去,并将在不太远的未来,回报到白老师自己头上,不过那是后话,咱们将来再说。

  可能是从李崧、和凝那刮到的油水,没有白再荣期待的那么多,意犹未尽的顺国留后又想对百姓开征私税。李谷得知,又拼命反对,告诉白再荣,这么做收不上几个钱,只会惹得民怨沸腾!白再荣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也就作罢。

  不过,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抓汉奸总没问题了吧?于是白再荣又下令,所有在辽国统治期间,凡与契丹人合作,为契丹人做过事的中原人,都是汉奸(如严格按这标准算,白大帅好像也跑不了)!凡汉奸者,一经拿获,即抄家没产!

  通过这一套接一套的敛财组合拳,白再荣成功的实现了财富自由,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白麻答”的光荣称号。他好像不明白,声名狼藉通常是没什么好结果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来日方长,白大帅,好好等着吧。

  再说耶律麻答被赶出恒州的消息一传开,恒州以南的辽军部队,如正在救援魏博(天雄)节度使杜重威的耶律敌禄,正在救援安国节度使刘铎的杨安等部,统统抛下了自己的任务,转身向北逃亡。也有的辽军,如同样奉命救援刘铎的李殷,没有北逃,而是倒戈投降了后汉。

  刘铎见辽国援兵跑的跑,降的降,又听说连耶律麻答都逃了,这才相信辽国肯定守不住河北,只得后知后觉的献出邢州,向后汉投降。不过,已经太晚了,薛怀让谎称要进城检查,刘铎大开城门欢迎,却被薛怀让就地斩首。随后,薛怀让奏报:刘铎据城顽抗,被自己攻破城池,一举擒杀!
  后汉定鼎 十七
  2021-152


  杜重威则不同于刘铎,他觉得以自己干过的那些事来看,就算现在投降,恐怕也活不了,于是他决定继续困守魏州(邺都),能多活一天算一天。结果这种选择,竟然真的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

  当然,杜重威并没有出众的将才,他能够多活一段时间,靠的是城中不肯向后汉的投降的人,不止他一个。比如,被耶律麻答派来助守魏州的赵延寿旧部张琏,就下定了拼死抵抗的决心。在张琏的协助下,魏州守卫的十分严密,无懈可击。

  后汉的讨伐大军到达魏州城下后,主帅高行周评估了一下城防与守军的状况,认为强攻不易得手,决定采用围而不攻的策略,静待城中粮尽自溃。但高行周的方案,遭到了副帅慕容彦超的强烈反对:大军都到城下,却不战,难道我们是来玩的吗?高行周不同意强攻,严令各军不许擅自攻城。慕容彦超更加恼火:我虽然只是副帅,可我哥是当今天子!你个区区高行周怎么敢倚老卖老无视我的意见?

  正好,高行周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杜重威的儿子,慕容彦超便到处宣扬:高行周因为女儿的缘故,徇私忘国,处处袒护叛军,所以故意不肯进攻!

  刘知远也听到了这些传言,对魏州前线的将帅不和感到忧虑,如果用武力一时不能解决问题,那不妨试试自己以前的大老板石敬瑭,对付范延光的那一招。刘知远再派使者去魏州劝降杜重威:“你好好的当着节度使为什么又要造反呢?现在辽国人也逃走了,不可能再有援兵,还是投降吧,只要你肯降,我保证免你一死!”杜重威有点儿动心,天子应该无戏言吧?不过,这使者虽自称是汴梁来的,但会不会是高行周派人冒充来骗自己的呢?于是杜重威答:如果天子能亲临魏州,我一定投降!

  这时,刚刚得到苏逢吉推荐,而出任同平章事的李涛(就是那位劝谏石敬瑭要诛杀张彦泽的李涛),也建议刘知远应该御驾亲征,认为只有天子亲至,才能调解前方将帅之争,并尽快解决魏博的叛乱,以免夜长梦多。于是,刘知远命太子刘承训为东京留守,自己则于九月二十九日动身,北上魏州。

  十月十七日,亲征的刘知远抵达魏州城下,进入高行周大营。高行周向皇帝说明自己不轻易攻城的理由:“城中粮食还多,现在就急着进攻,不但会死伤很多士卒,而且也不容易攻克。不如缓一缓,反正城中的补给已经被切断,粮食很快就会吃完,那时即使不攻打,守军也将不战自溃。”

  从军事策略上,刘知远还是更同意高行周的看法,但他也没有指责自己的同母胞弟,所以暂时不置可否。反正自己已来到魏州,杜重威如果说话算话,没准不用打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刘知远派给事中陈观进城,打算告诉杜重威:我来了,你还不降吗?结果,张琏牢牢紧闭城门,陈观甚至没能进城!这就是给脸不要脸了,刘知远非常不悦。

  慕容彦超则觉得,我的皇帝大哥都来了,你高行周还得意个什么劲?他越发嚣张,时时找高行周的碴,不放过每一个欺凌老前辈的机会。高行周唾面自干的功夫显然没有修练到家,痛苦不堪,难以忍受,只好求见随皇帝一起到达的宰相苏逢吉与枢密使杨邠,向他们流泪哭诉自己的冤屈,甚至用双手捧起粪土,塞进自己嘴里,表示有苦难言!

  这就弄得有点不好看了,刘知远命苏逢吉、杨邠为他们和解。自己又在寝帐单独召见了慕容彦超,要求胞弟不要太狂,要尊重军中前辈。但慕容彦超不以为然,大哥你还相信他,要是早按我的方案攻城,魏州早拿下了!

  好吧,那就攻一次试试。十月二十五日,后汉大军开始对魏州发起强攻,张琏指挥守军顽强抵抗,结果一天打下来,后汉军阵亡一千余人,受伤近万人!慕容彦超这才发现,原来高前辈对战局的判断比自己要准确的多!这才不敢再多说话,勉强到高行周面前道了歉。

  刘知远看出来了,魏州之所以难攻,不在于杜重威,而在于张琏。问题你不过一个援军将领,辽国人自己都跑了,又不可能给你多发薪水,工作这么积极干嘛?刘知远再派人至城下向张琏喊话,表示只要投降,绝对既往不咎。张琏答道:“繁台被杀的那一千多将士,都是我们幽州的老兄弟,他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一个都不能活?我们怕死,只能死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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