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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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荧惑

  曼陀罗华漫空飞舞,遍地罗绵覆着凋零的萎华,风琴万籁虚吟于飘飖之磬。林满以弥勒真身而现,庞然高显,身体洪满,身量过二由旬延半,绀青发色,披发修长,盛年男子样貌,三十二相庄严其身,八十随好而为间饰,身泛紫金色圆光,似大日出放光明,梵香氛氲。我与林满相比,身形实为渺小,如同一粒星痣,站在他的臂肘上,随他越须弥山角峰,航海前往佛国之巅。
  茫茫海域,光色辉燠,似流沙又似丝绸,殊异于人间之海。我见有巨石浮于橙色海水上,却如萍藻之轻,便问林满此为何物。他俯身拾起一枚,令我以羽毛拂之,一时声振百里,似浮金之钟、沉明之磬。林满说这石头便是灵壁,是元古宙时候的藻类沉积所成,窦穴委婉、富有韵律,是故佛国常以此作乐梵唱,人间佛寺之钟磬声音亦同此效仿。
  善见城,其城千门耸峙,七宝严饰庄丽,五重围墙设琮,俱现青衣灵者,警防城门。林满率大自在天之三十名梵志少卫,左肩皆披仁兽白鹿皮,严铠仗队,浩浩汤汤,威德无双,在漫天的曼陀罗华雨中,穿过层层幢幡葢网,前往善见城外东北的园生树。
  园生树高五十由旬,枝叶覆五十由旬,其上布九色流霞帐,六度宝光以饰宝树,靡盛庇荫。但见树下正中有一天神,男生女相,顶骨团圆,肉髻右旋合卷,发色亦与林满之发色相同,俱为绀青色。他身乘一六牙白象,其象头朱色,七支拄地,以金装牙,身后有众眷属围绕,女子皆容貌姝丽,丰腴圆润,情态欢喜。
  仪仗止步,团盖阻挽,林满阔步行至园生树下,稽首作礼,“释尊。”
  “等汝甚久,渴思仰见,慈尊今日方来。”那白象之神怡然微笑,周身沐光,应声答曰。
  我闻之大震,方知这宝相庄严,品圆明照的便是佛陀,亦是这善见城之主,帝释天。
  释尊眉间白毫相光,明察洞若,应我之念感道,“如是我闻,灵菩提今来卫国,实蒙大幸。”
  林满屈申臂顷,绀青琉璃色的稠密睫毛如鸾帚般扫过我的发顶,青而含赤色的瞳仁如青莲花,清明亮澈,纯净明润,似系生生世世业缘于喜心。而我却不知是摄于他的神威,亦或缘他之故,只蓦然惧怕着他那双眼睛,令我如命终般心碎,又懊恼不能自已。
  “慈尊,如我相法。”释尊凝视林满良久,乃发金颜而启法口,“灵菩提智慧甚深,福德无量,诸相端严,持戒清洁,具上功德,已于九十一劫不堕恶趣,复是王种。我观汝下阎浮提,于娑婆世界与此女有情酬宿愿,常梦久矣,汝当纳她为眷,善加保护,令护净土。”
  林满额间腾吉光紫气,浮起盖动云烟,霎时大雪纷飞,白雪零落,仁风吹拂,“自十二上卫驻扎荧惑,我于此园生祇树下,睹风羲乾凿浑沌,造阴阳奇迹创阎浮提,已逾一百五十七万年。于过去无量劫来,我与此女未曾舍离,具缘有情,故今此园生祇树下,娉迎为妇。”
  释尊复作言道,“汝言是也,我与慈尊同为上卫,亦知汝与灵菩提之缘起,乃至今世,生死不绝。快哉甚喜,我助尔喜。”
  释尊言罢,以一指力流出诸光,指地为乳池,又上折一束园生树枝,系有白羊毛。释尊以树枝蘸着乳汁,弹向林满上、中、下三次,并复向我,合满“三白”大婚之礼。
  诸天十方眷属欣喜踊跃,身后三十少卫作歌合唱,响彻无边。我望着雪诸香华,飞絮繇起,似乎一念之间,曾经无数日夜,我亦站在只有尺方的窗前,看着这冰沫般的雪花零雨其濛,坠地、消尽、无色。
  入夜,兜率院,善法堂。我尝闻极乐乡中有十方净土,其一便是兜率净土,而在佛国善见城的西南方向,亦有一座兜率院,是林满在须弥山的居处。他对我言,他原本住在大自在天,自释尊成为佛国主理后,他便搬至了兜率院。兜率院又称“补处”,意为“补前佛之佛处”,是历任候补佛国主理的居所,待到佛国换届之时,嗣先佛而成佛。据说这是惯例,比如释尊亦曾住在兜率院,而他所补的上届佛国主理,便是毗沙门天——准提佛。
  毗沙门天、帝释天、大自在天,即过去佛准提、现世佛释尊、未来佛弥勒。每一届佛国主理,对于梵志之心要、卫法之纲维,以及中观唯识、瑜伽行派、三乘一乘等教法都有诸多差别。因每一届佛都曾居兜率院,故在这里,其实更能窥得佛国之全知总论。
  林满化为与我等身的天人男子相,身相白色,依旧绀青色发披肩,具足三十二丈夫之相,庄严其身,左肩搭白鹿仁兽皮,身披暗黄色皱边之服。我此前所见的三十少卫,亦皆披着兽皮,林满告言,只有皈依他之净土,方能着此装束。
  我随他行至兜率院内院,其正对的便是一堂阶纵广、门郭七重、庄严宏伟的庙堂宫殿,善法堂。其殿以牛头栴檀而造,各纵广五十由旬,并傍有一棵巨树名曰昼度树,犹如雄山之高宏。于我而言,面对这善法堂与昼度树,自是如蝼蚁之遇象,无法相适。故此,林满便携我纵身赴于昼度树上的一片花叶,那花叶中亦同有善法堂与昼度树,只是大小微缩为不同。我叹为观止,慨叹佛国之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步入善法堂,堂内正中的长条几案两边,围坐了十二名少卫,皆左肩斜搭鹿皮,腰配白颇梨,其肤身有金色、火色、青色、黄色、赤色、黑色、魔色,身随意色,七色俱现。
  我白日虽已“见过”他们,但却如看濛濛云气之色,辨不明他们全貌。此时一见,方知这些少卫皆为人形,但却与人无一处相似,他们并无胡须,着软若天衣,七宝装校其身,甚是隆重喜庆。
  我好奇于少卫,而少卫们亦惊讶于我,见我与林满进来,各个翘首欣喜地投以注视,引颈而望。
  “看够了么?”林满率尔走至几案一侧落坐,并示意我坐在旁边。
  “没看够。”正对林满的青肤男子头有三目四面脸,诙谐道,“白天乱哄哄的就看你了,没看清楚人家。”他又温声细语地问向我道,“夫人把面纱取下可好?”
  “是呀是呀。”他旁边的黄肤男子手托一只莲花,点头附和。
  “对对,也让我们瞧瞧脸嘛...”
  “好期待。”
  “听说特别美。”
  ...
  他们左一言右一句,各个向我投来炽烈的目光。我看了看林满,见他放松惬意地吃着桌上的葡萄,未作劝阻,我便抬手摘下金丝面纱,以示众人。
  “啊。”
  “美!”
  “果然,强巴有眼光。”
  “漂亮漂亮。”那托莲花的黄肤男子惊艳道,目中甚是赞叹。
  “强巴,你终于开窍了。”青肤的四面男子真挚地望向林满,严正道,“你早就应该找眷属,你说你为什么比释尊成佛晚?就是因为你光长了一个庞大的身躯,但是缺乏智慧,而智慧在女子身上。你看释尊多少眷属?你再瞧你,光棍这么多年!”林满正要搭话,却被他横生拦阻,又是轻言对我道,“夫人,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跋提,娑婆界叫我胜乐金刚,天理和荧惑这边叫我牢度天神,初次见面,夫人有端严福相最为其上,不可俱言。”
  “夫人端正智慧,我是龙猛,娑婆界称龙树菩萨。”胜乐金刚左边的魔肤男子继言,其首边有九颗蛇头。
  “夫人离诸杂染,智见无碍,我乃莲花生,娑婆界称接引菩萨。”那手托莲花的黄肤男子坐于胜乐金刚右边,和敬道。
  “你能不能说人家听得懂的?”胜乐金刚不满地提醒接引,向我补充谓言,“接引听着耳生,他就是阿弥陀佛。”
  “这都是人间封的诨号,我因常接人进极乐乡十方净土,故被谬称为佛,实在惭愧。”接引菩萨向我打了稽首,微笑着解释。
  “夫人吉瑞,我乃马头金刚。”
  “我乃大持金刚。”
  ...
  众少卫一一向我含笑介绍,我亦一一报之还礼。只心中疑惑,看向林满,“为何众菩萨称你为强巴?”
  林满正要解释,却又被胜乐金刚抢了话,“强巴是他本名,在我们梵语里是庞然大物之意,他在我们这些卫中,是体型最大的。你知道婆娑界的Jumbo这个词吗?便来自于他的名字。Jumbo,强巴。”
  “原来如此。”我颔首作言,“难怪在人间,弥勒的造像都非常巨大。”我看向林满,“我在幽州的喇嘛宫里,常观你的一尊26米高造像,手印扶天盖地,庄严殊胜。”
  “大有什么用?”胜乐金刚语带调侃,更作如来手印,端正摆出释尊之姿势道,“弥勒当知,汝宜自决断,慧解脱声闻追求二俱解脱,端身正行,洗除心垢。”他放下手印,看向林满,“释尊这就是说你长期光棍,不行五蕴,犹畏情苦,难入大定,无法生慧。我看夫人便有大慧,定能利你。”
  “嗯。”林满点了点头,继续吃着桌上的葡萄,“她是有大慧,她吃了智慧果了能没大慧么?”
  “......”胜乐金刚突然呆愣凝滞,头上四面皆目光如炬地望着林满,哽住无言。
  气氛突然凝滞,众少卫齐齐屏声抽息,提着气,面色呆愣,小声嘀咕。
  “天呐。”
  “不会吧。”
  “原来是她。”
  “我说怎么这么像!”
  ...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却不知为何从刚刚的喜庆欢喜,一下子交织成了深邃、晦明、沉滞和难以置信。我不知所措地以目光询问林满,而他亦看了看我,并未作言。
  “咳。”许久,胜乐金刚清了清嗓子,再无刚才的诙谐,直视林满道,“她就是青咸那小子祝由的那个女人?”
  林满口中嚼着葡萄,雍然地向后靠着椅背,点了点头。
  “那么说她就是...”胜乐金刚蹙着眉,仰面叹息,几番想要说话,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哎。”龙树菩萨摇了摇头,慨然道,“我就觉得你还是没放下她。”
  “我白天就有预感,你怎么说跟她一直未断。”
  “缘分缘分!”接引菩萨面露怜悯,慈悲感慨,似作维护。
  ...
  “怎么样?有没有智慧?”林满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问向众少卫。
  “啧。”彼时,胜乐金刚终于反过神来,目光十分不可思议地凝视我,“不是,我就不明白,你真的听青咸瞎掰扯两句,就觉得很有道理吗?”
  我哑口无言,他像是在说大巫祝由夏娃灵魂之事,但我却不知他为何觉得如此不可理喻。
  “她觉得特有道理。”林满自嘲地看着胜乐金刚,言语中带着荒谬,“我真的服了,我说一万句,顶不上青咸说一句。”
  “你说你是怎么想的?”胜乐金刚恫心疾首,咬牙切齿地对我道。
  “青咸能说会道,模样儿也标致些,又长了张巧嘴。”龙树菩萨吭气道,“咱们这些卫为什么跟道蛇混不到一起?就是受不了他们巧嘴滑舌的诱惑跟忽悠。”
  “别这么说,现在强巴也是道蛇了。”接引菩萨赶紧打着圆场,“那道蛇的祝由术本就是一套禁禳,靠的就是女能事无形,以祝降神。她受了诱惑,也不能全怪她。”
  “不怪她?”胜乐金刚抿了抿嘴,激动地看向林满,“说起道蛇,我才想明白。强巴你这次没回北斗是不是为了她?这么多年,十二上卫里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上升成了道蛇,你回去了,我们还指着你拉拔兄弟一把。更何况你一走,你那大自在天的位置也能腾出来。”
  “腾出来你当?”林满诙谐地轻笑。
  “我就不能当当佛吗?我就不能升升官吗?”
  林满掩面大笑,众少卫亦撑不住都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堂内气氛似乎又回到了方才的欢乐。我惊讶地看着林满笑的不能自己,从未见他这般放松与随性。
  “你还是把面纱带上吧。”胜乐金刚有种欲哭无泪之感,面满愁容地望着我,“我现在一看见你,我不止肉疼我连血都疼。以前吧,天理是七重围墙,就因为你,生生垒到了十层。”胜乐金刚唉声叹气,紧拧着眉头道,“你说说你,从天理到荧惑,从准提,到释尊,到弥勒,三世佛啊,就为了你,擦不完的屁股。到现在,我只要一往下看人间,我就脑袋疼。”
  林满肆意颔首,神情哭笑不得,抬手拿起桌上酒壶,斟满几杯。
  胜乐金刚无力地问,“青咸回去了是吧?”
  “回去了。”
  “行,他等着。”胜乐金刚三目炯炯,知会林满。
  “嗯,他等着。”林满沉声回应,抬起酒杯,与胜乐金刚交筹,心领神会。
  “这事你不方便,我来。”胜乐金刚绝然道,“这些年要不是准提跟释尊压着,我早把他办了,他们家那点破事打不清楚,麻烦全甩给我们。另外,他勾引她灵魂这事,关乎你的脸面呀,这是男子的底线。我要不让他在天理关一辈子,我就不叫牢度天神。”
  “哎,从青咸一出生,我就跟你们说过,他长得跟青迈一个模子,肯定是风娲的私生子,你们都不信。”龙树菩萨顿首道。
  “这事能捅破么?他命好是个道蛇,要是风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管这事干嘛。”大持金刚言道。
  “风娲不还有个私生子吗?”马头金刚忽问。
  “对,差点忘了。”胜乐金刚闻言应声,“那条黑龙,上次去抓他就让他跑了,那小子现在躲着一步不敢出来。强巴,你就说,这事你办不办?”
  “办啊。”林满又喝了口酒,“该办办。”
  胜乐金刚目光炙热,深表赞许,慨然道,“行,都在酒里了。”
  “他们家这档子烂事,真是够乱的。”龙树菩萨叹道。
  “什么他们家,现在也是强巴家了。”马头金刚道,“这风羲拉我们强巴给他当儿子,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卫站在他这边么。整个北斗,谁有他老谋深算?”
  “关键就只得了道蛇之身这点好处,还没回去。”大持金刚叹惋。
  胜乐金刚痛心疾首地望向林满,“弥勒,你栽这女人手里了,而且让姓风的一家给阴了。”
  “我都看开了,我认了。”林满微醺地眯着眼睛,指了指我道,“青咸临走的时候,还拉着她让她写回忆。我有时候被她气的,特别想把她脑子敲开。”
  “她怎么想的?”龙树菩萨面露不解。
  “我真不知道。”林满摇了摇头,笃定道,遂看着我问,“你跟我说说,你都想什么呢?”
  “算了算了。”接引菩萨忙赶打着圆场,劝向林满,“她都忘了,以前的事也不记得了。”
  “你别跟这当和事佬,我忍你很久了。”胜乐金刚忍不住驳斥道。
  “我又怎么了?”
  “强巴,前两天我跟接引去人间,你猜怎么着?”胜乐金刚告知林满,“我们碰见了一个破戒造业的和尚,他自知死后必堕落地狱,于是关起门,念了三天阿弥陀佛。结果让接引听见了,接引兴高采烈地就去了,跟那和尚说,等到他十年阳寿尽了,就去接他。那和尚不依不饶,说再过十年,他不知又要造多少罪业,决定十年寿命不要了,现在就跟接引走。这接引竟然说:好!三天后来接你。果然到了三天,欢天喜地地穿上袈裟就去了。”胜乐金刚气不打一处来,望向接引菩萨,“你说说你,你还有没有点菩萨的架子?他说三天你就三天去啊?而且那种人能往生净土吗?你实在是手太松,心太软。照你这么度,以后极乐乡里全是人,全都能证得等觉菩萨位。”
  “善哉善哉,我看那人挺虔诚的呀。”接引菩萨一脸懵懂无辜。
  “你能不能别老两个字两个字地重复了?”
  林满手扶额头,被逗得爽朗大笑,一扫方才愠怒,放开胸怀,痛快畅饮。此后,他们又久久谈天说地,长叙须弥山上的逸趣,有他们修行时的闲暇时光,有他们抓捕道蛇的见闻,甚至无所顾忌地开着释尊的玩笑。我从来没见过林满那么快乐,那么自在无虑地享受着千年方一结实的葡萄美酒,享受着佳肴珍馐与兄弟情深。
  这一刻,我方明白他的名字,大自在天,戒自在、神通自在、智自在、慧自在。
  待宴会结束,我几乎是将他拖回了兜率院的弥勒住处,安置在床榻上。他的房间一如半笏斋中布置,简洁、干净、古朴。我望见他桌上放着厚厚一沓信封,有的已经拆开,有的没拆。我随意看了几眼,信纸的抬头上都写着“弥天道安”四字,而落款处均写着“四海凿齿”。我从来不愿多看别人的隐私,特别是林满的,我一向有意回避他的过去,便又把信折好,放回原处。
  “干嘛不看?”林满的声音突然自我耳边响起,他单手自后环抱着我的肩膀,酒气并着梵香弥漫周身。
  “我怕万一看了不该看的。”我见他醉得糊涂,便直言不讳。
  “我就奇了怪了?我有什么不该看的?”林满无奈叹息,闷声泛着困意。“我在不是道蛇前,生生世世都是沙门僧人。这是我以前在人间一个朋友写的。”
  “很多信你都没拆。”我随手挑出了几封,日期都在近日,纸张也很新,“他一直在给你写信?”
  “嗯。”林满长舒鼻息,似乎已经困极。
  “弥天道安。”我喃念着信中名字,似乎耳熟,忽而察觉道,“你是弥天释道安?”
  “嗯。”
  “四海凿齿。”我又看着落款,字迹有些眼熟,霎时惊愕道,“那他难道是...?”
  “嗯。”林满沉声应道,实在醉得昏沉,仰身坐在桌前的圈椅上,抬手将我拉至跟前,“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写什么?”
  “写你的想法,对我的看法,你每一天的见闻,想对我说的话。”林满阖眼轻言,“我想知道,你都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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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慧觉

  一夜无眠,我坐在的床榻边,难得有机会无需顾忌地好好看看他。
  鼻高修直,皮肤坚密鲜白,两肩隆满。绀青琉璃色的睫毛齐整不相杂乱,绀青色的发丝柔润而绮靡,一毛一孔皆出微妙香气。特别是那双极为漂亮的手,指间狭长,薄润光洁,指肚圆满,纤长柔软,指纹如细劫波毳,皆有缦网交互连络之纹,软净光泽。
  大乘经中说,每修一百福,才有一相好,菩萨要经一百大劫,才可成就一相庄严。而林满,已经成就三十二相庄严其身,八十随好而为间饰,足可见他在过去无量劫中,在因地精进不懈,恒无垢秽,功德圆满。
  人说,瞻观佛像,便能心生欢喜,获益无垠。蒙佛光者,更可扫治棘刺道路,灭二十劫罪障。而我活了三千多年,虽不信佛,却从未在世间见过一尊弥勒造像,能似他般威容高贵,有如此慈悲满足之德。他的脸,总让我觉得分外熟悉,是那饱满红润的嘴唇?秀美不乏英气的眉毛?我看了一整晚,方才醒悟,是他那双纤长而略微上翘的眼睛,隐含了天然的笑意,在我的记忆深处闪光。
  我想,这一生,我都会为不能形容这双眼睛的美而感到遗憾。
  晨光熹微之时,我见他依然睡着,便起身走出屋外。在这昼度树的一叶世界中,善法堂边也有一名曰画乐的林苑,我遥见其内五彩斑斓,似有闪闪鳞光,便越过水精栏琉璃桄,漫步于园内。脚下的优钵罗花、伽伽利花、频浮花、曼陀罗花等水陆诸花,繁茂如云、众花积聚。有自然风拂过,吹花瓣散漫于空际,久久旋绕在我周围,如同在与我嬉戏一般,纷纷敷在我身上,以种种画色为娱乐。
  园内正中,生长着一株葡萄,其色亦为绀青,林满昨日所食千年方一结实的提子,便应是这株树上所结。用这提子酿成美酒,他说味道醇醲,犹火销膏而莫之觉,如饮五味之本。
  我不饮酒,在锡安,饮酒是大忌,故我不知林满所言之气、滋、韵味究竟如何。正揣度观赏时,远处走来一身着红绿僧袍的比丘,仪容俊秀庄严,双目温和友善。
  他行至我跟前,恭敬行礼,“灵菩提,首见。”
  我还礼道,“尊者首见。”
  “我乃阿难,为帝释天一少卫,随侍释尊。”比丘和颜悦色,谦逊诚恳。
  “缘是‘多闻第一’的金刚手菩萨。”我复打了稽首。在人间的喇嘛宫里,我亦常读到这位释尊的大弟子阿难。如《阿含经》《楞严经》,便是阿难背诵的释尊讲经说法以及日常对话。因阿难始终伴随释尊,将佛陀的一言一语谨记无误,故在佛门,被称“多闻第一”。
  “灵菩提见笑。”阿难恭敬礼谢,温和道,“释尊令我前来拜访,请灵菩提至东园小叙。”
  我闻之颔首,“方才正想此番到了佛国,理应拜会释尊。不料释尊竟恰是思惟。如此好意,不敢违愿,请尊者带路。”
  阿难含笑恭敬,未再多言,便领我出了昼度树的一叶世界,辗转多番,前往帝释天善见城东南处的东园。此园入口的参天古树中,又有一叶世界,郁郁葱葱,叠有峰嶂,川泽相通,灵岩怪石环列前后,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是处典型的东土风格园林。
  一片修篁翠竹的交相掩映下,山石、亭台、楼榭相互错落,山址潋滟。曲幽小径清虚澹然,我跟在阿难身后,宛若行走在青纱帐中,清新恬幽。少顷,曲水栏杆的尽头凭现一处“心远堂”,坐落于一方池水之上,厅堂宏丽,其色浅绛,四面水榭环绕,尽显悠然清新之格调。观这园林,可谓如临诗画,将东方之形意气韵发挥至了化境。
  阿难合掌止步,我便独自登上石阶,进至心远堂。堂内正中,端坐一身着藤黄便袍、头挽绀青发髻的青年,容貌十分文雅俊秀,风骨魁奇,意气骏爽。
  “灵菩提。”他正饮水,见我进来,笑向我道,“良久不见。”
  “释尊。”我恭敬行礼,见他手中杯碗,便是我此前赠予佛国的车渠碗,于是循言道,“承蒙释尊不弃,这小小礼物实难登大雅。”
  “我倒甚喜。”释尊示意我落座,非似客套,并不拘言,“其器识高爽,我自收到后,便常观饮。听慈尊言,这碗是灵菩提手作,足可见诚意用心。”
  “释尊抬爱。”我坐于几案旁的藤椅,与释尊相向而对。
  “昨日慈尊大婚礼成,我本想与灵菩提一叙,但思之新娘定有不便,于是今日方差阿难相邀。”释尊将一只车渠碗斟满清露,递与我道,“自至荧惑以来,此番是我首次主持结亲。恰逢天降大雪,现满‘三白’大雍吉兆,我亦深感顺愿。”
  “三白大吉?”。
  “白乳、白羊毫、白雪。”释尊道,“这三雍,是吾辈卫之婚俗,前两者易得,而后者难得。荧惑几乎从不降雪,昨日可谓雍和之至。”
  我轻笑颔首,恭谢作礼,复言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佛国,并不知有婚礼一事。”
  释尊神色澄明,洞若秋毫地看着我,慎言道,“慈尊倒是早与我商定。”
  “我本以为,只是随他拜访卫国,却不想,这一拜便拜了天地。”我延时片刻,轻声诚道,“我不是不识抬举之人,自然明白能获此殊荣,是无边无上的福德,不胜感激。”
  释尊面色坦白无私,“灵菩提似有心事?不必暗自思维,我亦可贡献一点意见。”
  我端起车渠碗,再三思索,低声开口,“坦白说,我活了这三千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结婚。”我抿饮清露,开诚道,“这么多年来,我不是没遇见过能与之相好的人,亦不是没有可以发展出一段感情的人,但我始终对此拒绝,一律回避了。”
  “为何?”
  “不知道,就是自心里不想。”我摇了摇头,苦笑着补充一句,“可能因为太忙了。”
  “忙?”
  “嗯。”我颔首,缓声说起,“我的信仰,不像释尊这般,可以坐在我的面前,予我闻道。自我出生起,便背负着一个满是罪债的民族,我要赎回圣殿,要在流亡中试着生存,要支撑这世上唯真的信仰。可天父,却存在于无法现世的虚空。故我只能在经典中不断参悟,在七烛台的圣火中礼拜,在空无中等待成就降临。”
  释尊凝视着我,默不作言。
  “母亲总说,我该为鹰人留下一条血脉。她曾经多次苦口婆心,多番严厉斥责,起初是要我与异母兄弟伊驽成亲,后来见我坚决,又劝我找个心仪的人类男子,只要有个伴就行。”我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但我从来都没有。”
  “灵菩提清白坚贞。”释尊陈白道,“是因此介怀慈尊曾在东土成婚一事?”
  “若说我不介意,确是对释尊说谎了。”我直视释尊,坦诚道,“原来我总不理解,他既可预见未来,他亦能看得见我,又为什么不多等等我。可后来我想,如此倒也甚好,我反正命不久矣,我死后,他还有妻儿作伴,亦是圆满。”
  释尊颦了颦眉,言向我道,“你的身体,如悉心调理,非不可长久。”
  “我有感觉。”我垂着眼帘,虔声答道,“有时,会突然在某一刻定住不动,仿佛时间停止。然后过一会儿,再如飞弹射入般地牵拉回来。这种现象已经渐渐频繁。”
  “此事慈尊可知?”
  “我未向他提及。”我沉言,“大道恒常,时光如流,而我的复活却倒行逆施,又怎能就靠着丹药轻易超越呢?”我停顿少顷,坦然道,“这最后的一世,我能陪在他身边,已是满足。从小,我在喇嘛宫里,便通读《弥勒五论》,我知道他心中的理想,是人间净土。我亦知他的梵志,是自利、利他。我会尽我所能,助他完成本怀的佛心,信仰与建设并重,奉行普济,切实指归,带领未来人改善向上。”
  释尊轻轻点了点头,温柔地垂下眼睛注视我,“灵菩提,我虚长你几岁,不知愿否听我一言?”
  “释尊请言。”
  “我与慈尊,自幼时便一起成长。以前,三师曾问我们梵志之本愿,我说我愿姓释,释者,意为无畏布施。弥勒却说,他愿姓慈,慈者,意为慈对众生。我愿众生远离恐惧,对治贪嗔痴慢疑五毒。而他愿救众生于危难,雪中送炭,拔除危苦。是故我们的名字,因此得来,也因此,慈尊是我之后的未来佛。”释尊陈言,声色淡然,“你的前尘,我亦有所知晓。你们的情酬宿愿,缘起纠葛,我不便多言。如果巨细靡遗详细叙述,怕是说上一小劫也难穷尽。我只为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你且听听,回去想想,有否参悟。”
  “恭听教诲。”我虔声道。
  “有一国王名白净王,他亦是梵志,有五神通。一日他飞过宫城,见到一名三十二相好的女子,正在后园池中沐浴,于是心生爱慕,想要娶她。他千方百计打听到此女名叫慧,女子的父亲是善觉长者。他找到善觉长者,希望把慧嫁给他。但善觉长者却说,若想娶慧,就必须先娶他另外一个女儿,意。于是白净王,就娶了善觉长者两个女儿,意为妻,慧为妾。成婚之后,意很嫉妒慧,始终阻拦慧受孕生子。一日,意忽感右肋疼痛,便于无忧树下生下一子,名曰苦。意生子后,其心碎裂,七日命终即逝。意死之后,慧方为白净王诞下一子,那子于慧头顶中生,名曰乐。此苦乐二子,苦者,在世八十载,其国遍地是土。而乐者,不入涅槃,其国生而即乐。”
  释尊言罢,双目微启,望向我道,“灵菩提,你是这世间第一个有灵之人,当知妒者名意,而觉者名慧。起初,你亦曾于肋中生子,以至人间遍地是苦。未来,你将于顶中生子,由苦至乐,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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