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s》
表演者：Walter Lang Trio
身为风格鲜明、留有不少录音的优秀钢琴家，Walter Lang在60岁之际突然离世，几乎称得上是悄无声息。当然如今圈内名头最响的大佬之一Herbie Hancock早有过一段恳切的发言：“在流行音乐的秩序里，音乐不再重要了。人们不再关心音乐本身，而是谁做了音乐。大家对一个音乐家名气的关注胜过对音乐的关注。这改变了听众与音乐的连接方式。音乐家也不再与音乐及其品质存在超然的联系，只需要人的魅力。”——但爵士乐很少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并非出于傲慢，而是其特殊的创作方式更像是只在音乐降临的片刻演奏者才真正存在。事实上，若是在搜索引擎中键入Walter Lang，那位拍出过《小公主》《风流贵妇》《国王与我》，活跃于上世纪前半叶的同名导演将出现在你眼前，本就为数不多的专业音乐网站，至今也鲜少对身为钢琴家的Walter Lang的条目进行了更新。好在由他演奏的音乐仍可在类似泽野工房这样的角落找到。这家坐落于大阪的厂牌，本是最普通不过的鞋履铺，却成为了这位欧陆游子人生最后十年里最重要的港湾，自2013年起为他录制、发行了六张专辑。在最初两张专辑《Starlight Reflections》和《Moonlight Echoes》的唱片内页中，洋溢着那种日本式的、虽略带夸张却无比真挚的激动，而任何人只须聆听过其中的一两首曲目，想必也都会在这片星光月影下同意“这可是位能点亮心灵的琴手”，“让人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他在未来会向我们展示什么样的新风景”。这里的色调在明暗间不断变换，带着童话般的活力和透明感，却时而将大调处理得伤感而绵长，一如夜晚的微光会带给人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在表面的流畅与甜美下它保有着独特的律动和音色，这点可远比某些名字或头衔让人印象深刻得多。
与许多中生代乐手一样，生于斯图加特旁的小城，求学于波士顿伯克利音乐学院，再回到阿姆斯特丹深造，Walter Lang的轨迹可谓“后爵士时代”之典型。经过种种组合的锤炼，他在上世纪末大概确立了主营的方向，并逐渐呈现出某些吸引人的特质。向来风格飘逸、冷峻，在晚年热衷于与年轻才俊搭档的酷派萨克斯大师Lee Konitz的选择便颇具说服力，他分别与Walter Lang尝试了从四重奏到二重奏的一系列对话。以《Ashiya》为例，钢琴之于写意的中音萨克斯的意义，仿佛深入林间的漫步者身后留下的脚印，不规则的纹路对应着难以名状的心绪，忧愁但不失优雅。简单而言，Walter Lang的调性在万千承袭自Bill Evans一脉的“印象派”中仍极有辨识度，尤其当结合了他那独到的节奏把控能力时，原本某些感觉就要滑入俗腻一面的抒情乐句，也都会被处理得利落、精致，带着收放自如的弹性，并且这种“悬崖勒马”的势能反过来在方寸间制造出了很强的感染力。此外，他对于世界范围内民族音乐的热情与理解，也使得当他以一个欧美科班系乐手的基底来面对这些素材时，可以碰撞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这两点，在2009年那张同样由日本公司M & I录制的《Eurasia》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诚如标题“欧亚大陆”所示，这是一次穿越各国的旅程，从“亲爱的老斯德哥尔摩”到“斯科普里之夜”，再从法国、意大利、西班牙，一路转入土耳其、希腊，Walter Lang既吸纳又统摄了源于不同文明的曲调。如在《Ringo Oiwake》这首日本曲子中，晶莹剔透的音符随着不断提挡的节奏迎风而起，最终轻柔地降落在江水的那头，这一过程中呈现出的营造画面感的能力，让他在多数时候都更接近一位画家或是摄影师。
与Keith Jarrett不同，Walter Lang似乎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借由漫长的铺垫，终于迈入气象万千的一方新天地。在审美上他更接近Marc Copland，但在诗性一面之外，他的触键无疑要更加明亮和圆润，少了些萧索凄清，调高了一点旋律线的温度，且不乏爆发力，带有前辈Joachim Kühn的影子。虽然他此前同时领导着另一个三重奏团体ELF，尝试着各种对于这一代钢琴手而言必定想要尝试的电子风格，但他真正无可替代的价值还是在于“状物与言情”。事实上，无论是ECM近年来最精彩的出品之一、由日本鼓手福森信也（Shinya Fukumori）携法国萨克斯手Matthieu Bordenave与Walter Lang录制的《For 2 Akis》，还是去年由另一家顶尖厂牌ACT留下的、与德国吉他手进行的两人互动《Cathedral》，都将Walter Lang敏锐的感知力与化繁为简的空灵感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也正因为他创作、经营旋律的天赋太过出众，决定了身为“美声三重奏”死忠的某位鞋店老板盯上他是迟早的事。
二战后出生的泽野由明与彼时的许多孩子一样，经历着家园重建的阵痛，却也赶上了Art Blakey、John Coltrane、Miles Davis们的黄金年代。正如动漫作品《坂道上的阿波罗》中所描绘的，他本人曾透露，那么多年来自己全靠沉浸在爵士世界里以求得精神上的支撑，也因此才在中年后决定自创泽野工房这一厂牌。他的想法是：一方面，曾对自己如此重要的音乐，如今早已退出了市场，只得以学院式的、有门槛的形态来延续；另一方面，随着各种新技术的出现，聆听的方式也早就不再围绕精心设计的专辑而展开，流媒体用户的本质是直奔“流量”而去，完全不再留意录音品质的高低或那些整体性的价值。因而在自己的logo旁，他颇为“中二”地打上了“hand-made”的标签——唱片自然不可能由双手刻录完成，但这里的意思是，他必将在人选、曲目、录音，乃至封套上精益求精，并主推接受度相对最好的钢琴三重奏，坚持“只发行自己想听的音乐”。也正因此，它与其他那些伟大的独立厂牌一样，从一开始便奠定了自身最核心的美学追求——以欧陆“新人”演绎的钢琴三重奏为重心，并尽量保证美国传统与欧系风味、原创作品与标准曲之间的平衡。于是你才可以常常在介绍文案中看到这样的骄傲表述：“如果你了解泽野工房的话，你就能明白……”
作为至今唯一尚存的市场，日本在爵士乐的各分支都有着深厚的积淀，而所谓的“美声三重奏”更是重要的基本盘之一。与另一家同样以此为招牌的Venus相比，从总体上来说，泽野工房对于“甜度”的把控明显更为适中。尤其是，前者有点像是成名大师的收容所，主打一线大腕对名曲驾轻就熟的演绎，泽野工房则致力于开掘提携欧洲及本土新生代高手，录制了许多堪称突破性的声音，结构上也讲求精巧多变，很难令人厌倦。例如，贝斯被赋予了无限自由，多位乐思高妙、表现力极强的贝斯手同样在此找到了舞台，大大拓宽了三重奏的维度。此外，它另辟蹊径，考古早年已被尘封的秘宝进行重发，让许多“无名”团体的作品得以传承。也正是基于这点，口味接近、由原设计师Philippe Ghielmetti自创的法国高口碑厂牌Sketch，才会将亚洲发行权交由这位日本知音打理，并在无奈歇业后，将已发行的专辑和旗下乐手全部托付给了泽野工房，这其中，就包含了以Giovanni Mirabassi、Jean-Philippe Viret、Edouard Ferlet为代表的一批顶尖实力派。
有意思的是，上文提及的福森信也，长于大阪，也在伯克利音乐学院完成基础教育，当听到了Keith Jarrett的《My Song》之后，决定求学欧洲，立志要在ECM留下自己的声音。就在准备搬去慕尼黑的前夕，他在著名俱乐部Interplay 8中与两位“Akis”一起切磋，并得到了重要的鼓励，毕竟当时的他“在欧洲根本不认识任何人”。也正是在大阪，他第一次听到了在日本小有人气的Walter Lang，对他“简单但强烈而独特的演奏”印象深刻。而这个故事的后续则是，当2018年Walter Lang伴随福森信也一同来到“家乡”为他们的ECM首专做演出时，也给泽野工房的老友打去了让对方意外又欣喜的电话，并就近在某家咖啡馆里热情相拥，不是家人，胜似家人。而在他于这家厂牌留下的最后录音的介绍中更是如此写道：“通常情况下，我们尽量避免在这里提到当下的大环境或什么总体趋势，但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次要讲一下新冠疫情所带来的影响。艺术家们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我们是在看不到未来，也无法发行新专辑的情况下收到这份录音的。所有计划中的日本之旅都被取消，Walter和他的乐队被迫只能停留在欧洲演出。然而，几乎没有欧洲人知道他们的工作。”而这时候，江湖上的同气连枝再次令人感动，德国老厂牌Enja决定与泽野工房合作，共同克服逆境完成了这张《Tens》。
只是专辑中的第一首曲目《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似乎便透露出些许不详，就在Walter Lang去世四个月之后，泽野工房毫无征兆地突然关闭了自家网站，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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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节选，发表于《萌芽》2022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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