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想起一些》
导演：
编剧：
主演：
松居大悟
松居大悟
池松壮亮 / 伊藤沙莉 / 尾崎世界观 /
国村隼 / 永濑正敏
吉姆·贾木许其人看起来就和他的电影一样颇具个性，他常年染着一头张扬竖起的白发，写诗、搞收藏、玩音乐。近日，他的摇滚乐队SQüRL还发行了首张专辑《Silver Haze》，而这个乐队是在2009年，为了方便给他的电影《控制的极限》配乐所组建的。贾木许将自己视为一个全能音乐家，常常与同道中人合作，他也的确颇具经验与才能，电影配乐常常独运匠心，早年与纽约地下音乐圈的交游不仅是他的音乐起点，也赋予了他一种与洛杉矶的好莱坞完全不同的影像气质，或许这是他能拍出美国独立电影代表的《天堂陌影》《离魂异客》等作品的因素之一。种种不同于电影的艺术成为他创作的灵感，在《电影手册》的访谈里，贾木许就说：“我是一个半吊子艺术家（dilettante），在英语中，‘dilettante’这个词有负面的含义，但对我来说不是，我的工作就是如此。当我得知了更多关于我欣赏的电影人的私生活的事情，我发现他们从根本上来说都有点玩票的性质，他们什么事都知道一些。这是因为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包含许多别的事物：写作、音乐、时间进程、作曲、造型、建筑、结构、演员、戏剧。电影混合了所有这些。所以喜欢拍电影很难，而仅仅喜欢看电影也很难。这很荒诞。”为此，他还引用了兼习戏剧和建筑的导演尼古拉斯·雷常说的话：“如果你想做电影，不要只钻研电影，因为在电影里什么都有。”
由此可见，将种种艺术在“第七艺术”中融会是电影的能量与责任所在，反过来说，各种艺术及其特有的表达也会是创作者为电影寻求新形式的源泉。身为贾木许的忠实影迷，日本导演松居大悟也有着在不同艺术行当的从业经历。大学时他曾在剧团中充当演、编、导一体机，后来又为电视剧做编剧和演员，2020 年还出版了小说《再见吧家人》（またね家族），这些经历或许不会直接成为素材，但其带来的影像思考在最终成品之中都并不鲜见。松居大悟关注舞台对生活的反作用力，用电影探索戏剧给予人的情感支持与心灵启悟，比如成田凌主演的《日暮将暮》由舞台剧改编而来，六个男同学用戏剧排演的方式回忆高中往事，从而向其中一位其实已是逝者的朋友告别。更之前的《冰淇淋与雨声》取材于导演自身经历，讲述一个小剧团排练一出话剧的故事。在被取消公演后，几位年轻的主演又想尽办法再次登上舞台，全片只有一个长达七十四分钟的长镜头，镜头空间的闭塞同时带来了心理的连贯性，电影用16:9画幅表示人物正在进行戏剧表演，用4:3画幅表示现实，但当几个人最后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时，表演本身又成为了4:3画幅的现实，戏剧的剧情不再只停留于舞台上，而是成为真实生活体验的一部分。今年刚刚在内地公映的《稍微想起一些》中，池松壮亮饰演的男主角照生本来是一个舞蹈演员，却因为脚伤不得不改行做了灯光师，这一从台上到台下的转变也同样是导演有意识的抉择，他知道剧院中那些台前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却不知道幕后那些人如何，所以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进行探索，这是这一职业设定的源头。
松居大悟的电影像这样在戏剧与现实之间进行转换时，却并不旨在探究许多艺术电影所好奇的虚构问题，比如像查理·考夫曼在《纽约提喻法》中所做的那样去突破虚实的边界。松居喜欢用这种方法，是为了抓住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去捕捉就会迅速流逝的瞬时情绪。这是他与贾木许的另一个惺惺相惜之处。他说道：“贾木许的作品总是千篇一律，琐碎随意，却刻画出了认真的日常生活。就像用心写诗，被狗撕烂了，你说不在乎，却还是在乎。”贾木许片段式叙事的方法，尤其适合这种微小却真实的“说不在乎却还是在乎”的情绪，就像短篇小说总是适合对一个“奇情”做剪影，是一次与经验的偶遇，而长篇小说更像是一段完整的旅程。在他的《地球之夜》中，故事发生在夜间的五个城市中的五辆出租车上，当司机与乘客的人生轨迹在这辆车的空间和一段行程的时间中短暂交汇，这一时刻会发生什么呢？又因为城市的特性而会有什么不同？洛杉矶、纽约、巴黎、罗马、赫尔辛基，《地球之夜》探索了五座城市中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偶遇时关系模式的可能性，几乎最大化了出租车这一流动空间的社会学意义，刻画了五个饶有趣味的情绪瞬间。在松居看来，这部电影没有提及东京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喜爱日本的贾木许的遗憾，于是，《稍微想起一些》的某些片段，便多少替他们补全了“《地球之夜》东京版”的存在。女主角小叶出租车司机的职业设定来自贾木许电影中薇诺娜扮演的司机，并且，她的台词和行动也都多次致敬了这个洛杉矶片段，薇诺娜在其中拒绝了星探邀约，因为这并不在她的生活计划之中，她有的是一个成为机械师的理想。小叶的态度几乎与她一样，照生也正是在独自看着这个片段时，想起了前女友小叶。
实际上，与一部大洋彼岸的电影能有这样的亲缘关系，还要追溯到《稍微想起一些》诞生的缘起。最初早于电影的想法出现的，其实是片中饰演乐队主唱的尾崎世界观的一首歌《Night on the Planet》，即“地球之夜”，同样是这部电影超级粉丝的尾崎在一次演出因疫情取消后，不由自主地写下了它的副歌，歌曲中唱到“依附于夜晚，消融于清晨”的苦涩与期待，以及对于时间能暂停片刻的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涌起这个想法的刹那”。松居大悟在收到老友尾崎的音乐后，二人想要给这首歌创造一个故事，于是，《稍微想起一些》的剧本据此有了它的轮廓。它写作于新冠伊始的2020年，那时生活被骤然斩断的无助令所有人都开始回忆起那些被视为天长地久的曾经，导演松居同样如此，这个故事便因此笼罩于这一回忆的视角之中，成为了始自当下、朝向过去、倒转时钟的一场倒叙。由2021年已经分手的照生与小叶二人各自的生活开始，拍摄每一年的7月26日照生生日这一天，逐年倒退到他们相恋前的2014年。在《地球之夜》的影响与启发下，这部电影同样采取片段式叙事，只是贾木许的片段是同一夜晚不同地点发生的故事，但由于新冠的存在，人们很难再跑来跑去，所以“用定点观察的方式，一次回溯一年”成为了松居大悟的写法。在故事的开头，小叶偶然在熄了灯的剧院里再次看到照生，她看着已经做了灯光师的照生独自在舞台上跳着舞，此时电影镜头切换，开始以倒叙的方式填补二人间的空白。经由七个片段来到2014年后，两个人刚刚开始恋爱，在街上跳了舞后拥抱着转起圈，蒙太奇又在此时切换时空，再次到了当下，2021年的照生与小叶在舞台上以同样的方式笑着，拥抱着转起圈。这显然并不是真的，但这到底是在台下看着照生的小叶的想象，是台上仿照旧日跳起舞的照生的想象，还是两个人在曾经的恋爱中必然幻想过的某一种未来？对此，我们不得而知，导演选择将“稍微想起一些”之后的话语权交给观众，观众的读解将与自身的经历相关，我们借此稍微想起了一些，但这些是什么，有多少力量，就由自己的回忆说了算。松居大悟本人也很喜欢这一标题句式和电影结构所做出的召唤式的留白：“我们希望人们能在这些留白中找到自己。我们不想这部电影带给每个人的观感都一样，而是希望它对谁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稍微想起一些’（ちょっと思い出しただけ）这个标题在发布后收到了很多感想。听了人们的感想后，我更喜欢这个标题了。日语特有的‘ちょっと……だけ’（只是稍微……）这一口语的含义很模糊，可以理解为确实‘只是稍微想起一些’，也可以理解为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却顾左右而言他，说‘只是稍微想起一些’。”
就像我们总是搞不清自己的回忆和想象，对一些未来的场景产生奇异的“似曾相识”感，也总是不懂得此刻的苦涩与期望都到底因何而起为何消散，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为了这“稍微想起”的片刻，时间的确在此放慢了脚步，而这部电影慷慨地将这个刹那延伸到了115分钟。《稍微想起一些》一度被视为去年大热的坂元裕二编剧的电影《花束般的恋爱》的“姐妹篇”，但因为《稍微想起一些》采用了倒叙的结构，这两部电影的情感质地实际上有许多不同。在《花束般的恋爱》中，观众好奇的是这段感情会如何发展，爱情是电影的主要描述对象，而对于《稍微想起一些》而言，既然一段感情已经结束，那么它就不再只是在描述两个人之间的情事，而是在追问为什么要回忆过去，既成事实的过去在当下看来又有怎样不同的感受。为此，故事中创作了许多起到完善结构作用的重要配角，比如乐队主唱尾崎，他打了小叶的车，让二人无意间重逢，而在最开始二人在街上跳舞转圈时，其实彼时尚在街边弹唱的也正是尾崎——这就是为什么在结尾，当灯光师照生见到他时，尾崎问道：“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而照生回答：“见过吧，大概。”他大概想起了一些，这一问答使得表面上看起来只属于女主小叶的一场漫长回忆，也被男主角照生所暗中共享，谁会没有一个突然被勾起往事的瞬间呢？为了强调电影的时间结构，松居大悟还创造了一个不受制于时间轴的角色——一个年复一年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在影片一开头，他就说道：“我在等我的妻子，妻子会从未来回来。”这个未来是影片的未来，却是现实中的过去，当影片终于经由倒叙将他的妻子交还给他时，饰演这个角色的永濑正敏露出了一个仿佛穿越者般悲欣交集的眼神，说道：“谢谢你，终于见到她了。”然而此时我们却明白，这意味着他后来真的失去了他的妻子，这一丧失因而变得具体、切实。
《花束般的恋爱》中，男女主二人在沙滩边散步时，女主角小绢立下了一个不详的“flag”，它成为影片的谶语：“‘开始是结束的开始，相遇总是伴着离别，恋爱就像派对，总有一天会结束’……虽然爱情的存活率极低，但我的爱情会活下来。”同样夭折的爱情在《稍微想起一些》里，却真的做到了用叙事的结构呈现了“开始是结束的开始，相遇总是伴着别离”这一爱情谜题。每一年，当镜头对准墙上的钟表时，日期都停留在7月26日，只是星期几的变动代表着年数的后退，在二人最为甜蜜的2016年，时钟走到23：59，却依旧固执地不肯向前，又回到了上一年的同一天。而当他们终于想起了这些，想完了这些之后，时间才终于在此时走到了7月27日，回忆不再抓着人不放，得以让他们复归未来。此刻，至少在这次回忆之后，终于见到了妻子的男人才算是真的失去了妻子，终于补全了空白的一场爱情才算是真的结束了，伴随着不可逆的时间而来的是不可逆的丧失。但正如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的那两个“然而”一样，总有一股似有若无却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试图做出一个回顾的姿态，而这部电影便是在对这种力量进行赋名，称其为“稍微想起一些”。
于是，这一影像上的时间操作令《稍微想起一些》具有强烈的电影性，比起戏剧长于通过当下的表演来利用空间的特点，电影无疑在进行时间上显得更加灵活轻盈，虽然主创团队都反复在访谈里说到自己多么喜欢《地球之夜》，但毫无疑问看得出，它并不是贾木许这部电影的翻版。正如李沧东导演的以倒叙进行抽丝剥茧的韩国电影《薄荷糖》，其倒叙的结构实际上是情感能量的来源，结构本身就是内容的一部分，不论是“稍微想起一些”，还是它的另一个译名“回到恋爱终结前”，都同样是感情的一种存在方式。于是，或许另一部同样是片段式倒叙的日本电影《我们都无法成为大人》才是它的姐妹篇也未可知，比起反复陷入“稍微想起一些”、仍然苦于时间流逝与自我丧失之间的拉扯的男主角佐藤，照生和小叶的回忆显然要轻盈健康许多。不过，也许在厌恶变得“普通”的佐藤看来，翻过日历走出了7月26日的他们二人，才是成为了普通无聊的大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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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3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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