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阿菊》
导演：
编剧：
主演：
阪本顺治
阪本顺治
黑木华 / 宽一郎 / 池松壮亮 /
真木藏人 / 佐藤浩市
讲述“崩溃后如何生活”、轻浪漫的娱乐作品、黑白色彩的历史剧，但主题又有关粪便……这些在风格上如此不连贯的标签放在一起，你很难想象它们会被用于描述同一部作品，毕竟粪便在九成九的情况下会被排除在各种形式的艺术创作之外，它是人类文明永恒的反面，象征着不洁、下流、野蛮。因此，哪怕在题材的选择上足够原始、野蛮、粗俗，烟酒与性爱、暴力与杀戮都比屎尿屁看起来更能调动起观众的正面反馈与共情。或许这里很容易令人想起《猜火车》中那个著名的钻马桶镜头，在那个马桶里，粪便阻塞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只要穿越这些日常的污秽腐烂，这些困溺于毒品、滥交、诈骗的迷茫青年人就能洞开一扇知觉之门，从而抵达一个更为广阔、澄澈、深邃的世界。但一方面，粪便的镜头在丹尼·博伊尔那里也依然是一闪而过，另一方面，它从未成为被瞩目的对象，依然是一种需要被忍耐的、不太“文明”的事物。
而在阪本顺治的这部新作《世界的阿菊》中，一切都有所不同。男主角矢亮和中次是两个日本江户时代的年轻挑粪工，他们花钱购买长街平民和武士家的粪便，用舀粪勺甚至用双手把粪便从粪池里挖出来，装满一整船，再卖出去用作肥料，种植蔬菜。在此过程中，粪便执拗地以特写的形式出现在镜头里，在序章“江户人可真能拉”里，开篇出现的就是一柄在搅动粪池的木勺，由于电影是黑白的，这“吧嗒吧嗒”的听觉效果和黏稠囫囵的视觉质感甚至会让人有一瞬间的疑惑：这搅的是一锅粥还是一池粪？《世界的阿菊》就是以这样一种具有冲击力的方式，将粪便拉到了银幕之上。片名中的阿菊是影片女主角，她的父亲原本是武士，却被驱逐到长街平民区居住，后来又被其他武士杀死，阿菊也因此被割喉，不能说话的她原本一蹶不振，又在鼓励下重新走出家门，终于与中次互表心意。这部电影中有着如此激烈的矛盾冲突和如此具有挑战性的感官内容，却并不会显得崎岖怪异、张牙舞爪，相反，凭借黑白色彩和章回体的小短剧叙事，它保持着日式古典的轻盈与美好，甚至具有一种近乎恒久的静定。
导演阪本顺治从业已经三十五年，拍摄过三十部影片，它们各具风格与特色，有《绑架金大中》《黑暗中的孩子们》《埃内斯托》这样的政治题材，也有《颜》《团地》《弟弟与机器人与我》这样的家庭剧。这些电影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极具对社会现实的关怀和思考。哪怕要拍一部历史剧，阪本顺治也并不希望将它历史化、文献化，而是希望它比一部当代剧更适合自己想要传达的内容，他感兴趣的是山中贞雄导演的那种“普通人剧”，那样的民间戏剧让他觉得有趣。
山中贞雄在《人情纸风船》中对武士和平民聚居的街道的细致刻画就是一例。更确切来说，就像饰演矢亮的池松壮亮所说的一样：“外国人想象的日本历史剧很美，比如所谓的剑术、丁髷、和服，但如果只是表面上作为历史剧流传下来，那就毫无意义了……描绘过去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历史剧还是有很多可能性的，如果我们能够回到过去，我们要创造出可以流传给现在或未来的人们的故事，而不是简单地传承遗产。” 《世界的阿菊》多少做到了这一点，它对于介入当下有着强烈的诉求。一方面，电影本身就是阪本顺治在制作人原田满生的一个创作计划“YOIHI PROJECT”下的产物，由于自身疾病与全球疫情的影响，原田开始思考起环境与社会的问题，也因此召集日本电影制作团队和自然科学工作者来拍摄电影，呈现各个时代人们生活中“美好的一天”。《世界的阿菊》正是该系列的第一部，其关注的焦点是江户时代所建立起的循环社会的经济与生态链条。不同于现在是由政府公共服务来运作类似的事情，在当时的日本，这种循环利用人类粪便的工业是一个赚钱的生意，一种商业模式，正如电影中对这工作习以为常的矢亮说的：“咱们是靠屎吃饭的，人家能拉屎，咱们才有饭吃。”
这种对于循环经济与厕所生态的关注，不难让人想起去年同样颇具人气的一部电影《完美的日子》。役所广司在其中扮演一个东京厕所清洁工，他在用心将厕所打扫得近乎艺术品之后，就继续过自己读书、听歌、喝酒的文艺生活，将看似孤独和污秽的生活过成了“完美的日子”，但也许是因为这是为一个展示东京厕所的先进、高端、优美的设计企划而诞生的电影，电影中的厕所干净得如同办公室工位。也许是因为人们无法与这样没有加班、没有职场矛盾的工作和没有家长里短的生活共情，这部电影被不少人指责为“精英主义”。诚然，不能否认的一点是，影片呈现出的那种审美态度与精神强力，处处体现出了日本人对事物的尊重，到处都洁净、整齐，让人想起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他在书中称赞日本的厕所深得风雅的真髓，哪怕在屎尿屁的环境里，人们也依然在过一种有自我秩序和自我价值的人生。然而，如果不在电影中展示那些屎尿屁本身，不去展示社会结构与生活负担对人的挤压，似乎这种精神强力就容易被看成一种流于“底层凝视”的空洞抒情。
因此相较而言，《世界的阿菊》的现实意义还是非常具象的。阪本顺治说道：“我不能创作出带有社会主题的作品，而只是吸引人们、启发人们。这部电影描绘了江户年轻人对自由的渴望。虽然他们可能无法成为武士，但他们追求自己的未来，永不放弃，同时拥有自己想要实现的梦想。希望这样的电影能够让人们感动。因此，我希望人们能够认识到这不是江户时代的故事，而是包含了今天应该领会的内容。”电影时间设定在1858年到1860年，即德川幕府统治时代（江户时代）的末期，此时距离著名的“黑船来航”事件已过去了五年，武士时代正在走向结束，曾经支撑日本社会的士农工商四阶层相区隔的秩序正在瓦解。矢亮贫农出身，不得不以粪便生意谋生，而有个体户身份的中次也放弃了收废纸的生意加入他。阿菊原本是武士的女儿，属于上层阶级，尽管父亲还一直说着“我心里装的都是国家大事，不关心小情小爱”，然而事实上，武士时代的落幕已经让他们的生活走向崩溃。影片虽然没有拍摄大规模的饥馑、混乱或是战乱与恐慌，但却在依旧古典主义的美学景观中不动声色地嵌入了动荡的现实提示音，暗示着此时经济的衰退与旧有经济模式的转变。这或许是最能令我们感受到关怀的一点——从小到大，我们建立起了极高的人生期待，但在如今这个时代，关于阶级和梦想的许诺都悄然失效，我们又该如何将人生过下去？为了做到这一点，在每个章节的末尾，都会有一个彩色镜头，比如阿菊在洗脸，比如粪坑里的屎被水冲下去，它们能将黑白色调带来的审美距离瞬间缩短，大大加强了我们观看的体感。这些彩色镜头所带来的冲击，释放出了电影蕴含的平民社会力量，让人感到这并非一件属于过去的事情，这些事就和我们在日常生活里看到自己的双手、看到自己的马桶一样，是无比真实的。
2012年，阪本顺治拍摄的另一部电影《北方的金丝雀》与《世界的阿菊》一样，有关人生的坍塌与重建。女主角川岛春曾和丈夫一起在北海道的偏远小岛当老师，给孩子们组织了合唱团，然而丈夫的意外死亡让一切分崩离析，二十年后她重回小岛，回顾往事，激烈的情绪在绵密的大雪与川岛春安静的目光中也变得沉静下来。看完后，我们能感觉到人性的坚韧如何支撑起岁月。《世界的阿菊》也能给人以类似的感受，只不过取代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支持，组成这团生命之火的是一种更为超脱的宇宙观，一种被命名为“世界”的人生意识。
“世界”的概念在这部电影中至关重要，在阿菊的父亲作为武士赴死之前，他对中次说，天的那边是什么呢，没有尽头的就是世界，如果你有天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要对她表白，就说，“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就是最高程度的喜欢了。而在结尾，中次也正是这样跪在大雪之中，指着天和地，努力想用手对阿菊比画出自己羞于启齿的“最高程度的喜欢”。后来，阿菊在课堂上举着“せかい”（世界）的字样教学生认字，僧人解释说，“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从那个地方又会回来”，这就是世界了。阿菊有点费解地眨眨眼睛，又像是想通了一样笑了一下，而中次在后面跟着学，看着天空，说道：“这就是青春啊。”这种忍耐过后的感叹会让人在莞尔之余感到一点惆怅。就像在结尾，矢亮挑粪被人殴打，但他终于打了回去，不同于很多反思社会、批判社会的作品，矢亮的这种反击其实没有其他更多含义，它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气恼，可以将其命名为“青春”。于是在此时，“世界”作为和“无敌的阿菊”“遗憾的阿菊”“恋爱的阿菊”“傻傻的阿菊”一样并列的词语，脱离了静态的名词范畴，成为一种动态的“生”的概念，仿佛是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中”（worlding）的概念，包裹着这些江户时代的年轻人们，也包裹着我们，让我们看到，阿菊从这里死去了，而阿菊会从另一个地方活过来，人生和自然一样，都是被这个世界所流转着的一个圆形循环。片尾，三个人在山上散步，导演使用了一个鱼眼镜头，将他们脚下的山路弯曲成一个弧形，也正是这种循环的具象展示。正如阪本顺治对“世界”所下的定义：“我不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正确的答案。人们有时候需要勇气放下成长环境灌输给他们的固有观念。即使我拍摄的是一部小电影，我也一直在思考和感受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某种‘世界’，即使它没有直接反映在我的电影里，但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感受并意识到这个‘世界’。”
但说到底，《世界的阿菊》中最瞩目的依然还是粪便。不断强调电影中的屎，其实也是对我们的文化不知该如何安放屎的一种表达，因为表现得太少，因此每一种表达都会让人惊讶。但经过《世界的阿菊》的洗礼，我们不得不承认，其实屎尿屁的世界从未与那个浪漫、轻盈、美丽得如细雪落下的美学世界割裂。现代社会发明了抽水马桶让它们有所遁形，但在此之前，或是在不走运的时候，有时候，它就会被雨水冲到台面上来，越积越高，溢出粪坑，来到我们脚下，淹没我们的生活。只不过就算如此，就算是从粪坑里站起来，或依然在粪坑里生活着，那个细雪落下的世界也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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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4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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