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察
说一个上一个夏天发生在你身上的让你记忆犹新的小故事。
我得想想去年夏天在做什么工作，才能找到去年夏天在哪儿。蛮好的工作，除了笑里藏刀的甲方、不敢签的合同、心比天高的同事。我在剧本会里听到了不少故事（比如17点至19 点是胸大肌最敏感的时间），但它们不算发生在我身上，也谈不上让我记忆犹新。要说记得的，那是一个清早，我打开为了写绑架戏而刚刚买到的参考书，聚精会神地记录FBI谈判术的纲要，然后打电话给甲方。
我计划现学现卖，力争公平一点的合同条款，可最终我只做到磕磕巴巴地为同事的几次冒犯向甲方服软认错，以求我们仨不要出局。挂了电话，我感到伤心，因为此刻我真的觉得同事这人实在是讨厌透顶，而我明明一直认同她的主张才是正义，甲方的霸道毫无道理。
项目继续了。每天早上，我和相公骑一个多小时的共享单车去甲方指定的地点开会，收工回家的路上则能慢慢骑、闲聊，晚风总像是有些凉意，夕阳在我们身后，车轮滚过长长的影子，世界和平。和一个人生活与和一个人共事终究不同，我们争吵，努力分清“这个人物不该这么想”与“你不该这么想”。这时再回忆给甲方打过的电话，我觉得自己还顾得上伤心真是自恋到家了，而这一份工作居然逼得我得去琢磨人情、利益才能继续，多少有些魔幻。但不知为何，我还感到一点自豪。
大约在练出了半毫米肌肉的时候吧，我们出局了。忙活了这么久却一分钱都没有拿到，就不敢翻开《年轻的心在哭泣》。
需要穿外套才能出门了，西瓜开始涨价，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们买了一只最大最圆的西瓜，品尝夏天的味道。
你认为成长是不是对过去的自己的背叛？
“吃一堑，长一智”是有的；“成长”则未必。我更相信“长大了”，以及与时间伴生的熟能生巧。无知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被认作代价的东西，每个人各不相同，衡量的依据是当下自己拥有的东西中哪些可以失去。所以我觉得那些看上去“成长”了的人，都忠诚于过去的自己，或承蒙好运垂青。其中如果有背叛的感觉，大约是源于对自己认识不清，误以为失去的可以被舍弃。别伤心太久，反正此刻已认清一点儿，下一次没准儿就学会了绕道走，如果不幸又摔一跤，那么也就又认清一点儿，可以看《卡比利亚之夜》了，和卡比利亚一起哭，和卡比利亚一起跳舞，这该死的美好生活。
如果能为任何事情买下一份保险，你会为了什么买保险？
我不买保险。
疫情这三年，我们错过了许多场演出，聊一聊你特别喜欢的 / 你没看成的 / 你即将要观摩的一场演出。
在没有疫情也没有战争的许多年前，我和一个朋友翘课去了乌镇戏剧节。很遗憾，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都看了什么演出，每天都在犯困，因为内心过于紧张：我和她虽然一起上了不少课，也能一起约着出来玩，但还没要好到能松弛以待。天气湿漉漉的，朋友穿了一双红色的半透明塑料凉鞋，脚掌纤细，每一根脚趾的形状都很完美。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有趣的、无聊的，也有秘而不宣的往事。一天傍晚，一个她刚认识的男人请我们吃了晚饭，这人大约和现在的我一个年纪，当时只觉得是个粗糙的半老头子。第二天清早，我醒来，看见朋友已打扮停当，坐在床边，漂亮的右脚掌叠在同样漂亮的左脚掌上，绷成一条直线。她说，昨天半夜我出去了，吵醒你了吗？
我问她困不困，要不睡会儿吧，我把今天的票拿出去卖掉。她快乐地笑了，又对我说了许多话，使我记住了自己去过乌镇戏剧节，并终于不再紧张。
你如何看待自恋？
有那样一个嚼舌根的时期吧，我们喜欢在放学后聊“我不喜欢某某”，自恋是其中最常见的由头之一。在这些共谋的恶意里，安全与刺激握手言和，带来友谊增进的幻觉。我们口中的自恋，大约是指某某偷偷照了镜子，认为所有男生都喜欢她，或不论别人聊什么话题，她都能引向自己并滔滔不绝。“太自恋了！”我笃定，摇头，不屑，得到快感。
这快感稍纵即逝。不该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想必我们都被愧疚折磨，于是对那个不喜欢的人谦让、客气。“她其实蛮自信的！”我们说，渴望得到解脱。可是，我也喜欢照镜子，也幻想许多人都喜欢我，或插嘴说起自己的事，于是愧疚感又多了几层：虚伪、造作、不诚实。渐渐地，我们变得有教养了，虽说还拿不出在人前指责的勇气，但已学会了在人后赞美。“我喜欢某某”显然是一个更优雅的话题，和“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文明。
现在比过去更文明了，到处能看到自恋的正解，自恋型人格、全能自恋、隐形自恋、虚体自恋、自恋性暴怒，它成了一种障碍，一种病，不仅是它，无数的日式收纳抽屉在人间拔地而起，总能替你抓出一味药来，为你标记出 15 个特征，鼓励你的朋友离开你，或干脆宣布你从未有过真实的亲密关系。纳喀索斯真的是死于溺水吗？说到“自恋”，它可真是一门好生意。
曾读过的哪本 / 篇小说会让你感到恐惧？
耶茨的《年轻的心在哭泣》。
说一首你认为适合在夏日夜晚听的歌。
Molly Nilsson 的《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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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节选，发表于《萌芽》2022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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