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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和父亲上山看雪时,曾在树下看见一只受伤的狐狸,这成为我今后对雪的所有幻想与诋毁的起点。我向往雪,朋友P向往海,我们在寻找它们的过程中,不断地添加想象的砝码,却发现想象终究不能转化为实质,而创造这些谎言并为之受困的也正是我们自己。
1
2015年的冬天,我能够记得清楚,在腊八的前一天,窗户外面下起了雪。
下雪气温会高一些,我脱掉了最外面的针织开衫,第一次知道了化雪冷下雪热的说法。家里的火炉那天早上没有生火,父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上山去看雪。
我现在再去问他,他无论如何都不承认有这件事。我也常常怀疑这是否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前晚生过的火一夜过后如果没有再添新煤,再生会很麻烦。要在湿冷的冬天找到干柴,把旧煤敲碎,找一些放干了的废纸,把它们点燃放入干柴堆里,小心地引燃垫在里面的枯草,当青烟慢慢升起来,要忍住呛,轻柔地向柴火里吹气,搭上厚一点的柴和碎煤,让烟慢慢大起来,然后在烟火缭绕的黎明,慢慢地等待,等待看见一小团火焰从底部升起,携带着温暖和燃纸时的香气,照亮破晓时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生灵。
但腊月是不能不生火的,我每天都负责生火,在幼时甚至对这件事产生了依赖,我在夏天想冬天生火的事,在冬天的中午想起晚上伏火的安稳。当一个人做一件事成为了习惯,对于他而言,如果有哪一天没有做这件事,他会比所有人都敏感且记忆清晰,弥久不变。只有生火这个习惯,让我为之怀念,它像我的经历那样哺育着我,让我在不良的记忆中找寻到温暖。
那天早上,我正在找纸,因为穿得少,火还没生起来,手脚就冻得哆嗦,弄碎了很多很好的废纸。但父亲和我说:“我们今天上山去看雪,不要添火了。”我说:“雪有啥子好看的,火昨晚伏了,太久了,等到回来要伏熄掉,到时候你自己再生。”他看了一眼,说:“我就自己生嘛,会咋个。”然后他走过来,给我裹上了羽绒服,我们驱车奔向山上的雪野。
越往山上跑,雪越大,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寒意轻易地冲进每个人的衣服内层。我冷得不行,很多次想要闹脾气下山。我看到窗外的雪,它们倚靠在山林的树杈上,倒在泥泞不堪的土路里,有着洁白而宁静的外貌。山上的树都差不多已经干枯,我们看不见鲜活的生命,目之所及的都是破败的景象,那时候,山里唯一活动着的只有人,车辆几乎是唯一能动的物体,整个山都是沉默的,无论是在我们来之前,还是来过之后,千千万万年,它一直安静地面对寒冬。开到山腰时,雪已经铺平地面,没有其他的痕迹,我们是下雪后第一批到这里的人。风越刮越紧,树上的雪厚了起来,等到我们抵达目的地,那些枝丫上已经挂上了冰块,雪都落在了脚底。父亲停好车,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雪地,像被定住般不敢乱动,在那一瞬间,雪让我感到紧张又舒适,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在大团大团地冒出白色的蒸汽,从中能够看出我们的兴奋。那是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只有在山上才能见到这样的雪地。我不敢说话,害怕说出来的话污浊了这里,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白茫茫的雪。父亲轻轻地挪到我身边,开始和我讲起在县志里、家谱里,这里曾经是谁的地盘,又被谁占领,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有过什么样的伟绩,远早的时候有谁来过,作了一首诗,唱过一些豪情的词。然后说到他的童年,和我说这个山腰和那个山地是他们的乐土,说几十年前这里是多么杂乱与破败,又和我说这里是他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让我不要忘记这里。我听得入迷,白花花的世界让我目眩,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棕红的影子蹿过,它有弯曲的尾巴和长尖的嘴,隐隐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我说,有狐狸!我突然从父亲的演说里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等我来到那生物走过的地方,却是另一片相同的茫茫天地。父亲也赶了过来,问我狐狸在哪里,我指向树下,说:“好像往那里跑了。”父亲望了望,说他并没有看见什么,而我却看见一条动物踏出的路径,直直地通向树底,灌木丛里,有一些被抖落的新雪落在地上,还有一些鲜红的血滴在上面。父亲听我说完后大惊失色,再不让我多看,慌忙驱车带我下山。到家后,他连忙走向厨房,开锅、煮鸡蛋,放了一些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以为父亲只是在做早点,就在屋子里随意走走,但整个屋子慢慢地热了起来,我说热,要脱衣服,他制止了我。过了一会儿,父亲将一个熟鸡蛋从锅里拿出来,接着带我到我的房间,把鸡蛋放到我的枕头下面,然后找了一套新的衣服让我换上,把旧的衣服扔到了房顶。晚上,他和我说,今天看到的事情不要和婆婆讲,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想今天的事情,小心不要把鸡蛋压碎,明早,记得拿出来吃掉它。
我后来意识到,无论以后我对雪有着怎样的幻想与诋毁,都要以这件事作为起点,雪原里,我小时候遗忘的生灵还在山里等我。
2
等到长大一点,我才意识到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常年不会下大雪。偶有一年下得好大,让整个镇子的人都激动地出来看白茫茫的大地。有些冬天的日子里,我从中学的石头砌出的城楼上眺望远处,也能从山顶、林间看到白色的雪盖。阳光涂在山间,全是耀眼的金光,像佛意满盈的诗句坍塌在我眼前,零碎一地的文字折射出大雪皑皑的盛大景观。之后每一次想起来大雪,我都好似永远立在城楼上,雪和我一同静止在了那里。
我后来回忆起那些看雪的日子,总感到一种稀缺的孤傲。像是一个远行的山人来到荒原,目睹万里无树、荒草过膝的孤独,在此搭下草屋,寄住在风吹动荒草的声音里。
我很少真诚想象过一件事在有规律地发生,下雨是偶尔的,离去是突然的,除了下雪。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雪真挚地来临而不欺骗任何人。南方人好像对雪有执着而坚定的信念,冰冷而瑰丽的白色旷野,成了生活在亚热带地区的人们心中最真挚的祈愿。我认识一位六十岁的老人,儿子带他去哈尔滨旅游,回来后他热衷于给每个来家做客的朋友展示他在雪地里仰躺着的照片。我看过它,当时很多人围坐在屋里,中央烧着火炉,每个人脸上都热得发红。老人告诉朋友们:“不是和你们吹牛,那个雪真个大!下到膝盖都算小的!”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脸色兴奋而又骄傲,让我这样的年轻人感到生命力在他身上二次盛放。他突然变成了北国的信徒,就好像生命的时间轴上必定要带上一片雪花,弥补生活在南部的遗憾,几年、几十年后才能满意地封棺,入土长眠。
在没有雪的日子里,我在纸上绘画、书写,不断地写下“雪”这个字,想让它从黑色的字迹里诞生出一个冬天。我会去想象它的细腻、寒冷、包容,它把这世上所有的地方染得纯净,同时吸引着越来越多想要去看它的人。但我轻而易举地失败了,想象并不能转化为实质,我却在思辨的缝隙里喘不过气来。我想,我被欺骗了,雪可能不是这样的,我要寻找的,也许只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情书》里神户飘扬的大雪,陈年喜放马奔驰的雪原,我过于迷信它们了。我从此收获的,只是没有看见的虚构、无尽的幻想和害怕失落的愧意,这些东西让我第一次在寻找的路上逡巡。我想到所有受骗的过程,想到从被遗忘的事情里,我除了被骗,没有学到任何可以启示我人生的意义的东西,我只是受了骗,只是吃到了苦头,在经验和教训下,我的防御破败不堪却只让我更加想要继续进行下去。而我尚未做好冲锋的准备,雪是想象,可谁又能向我保证想象的雪野能够别无二致地出现在我经历磨难的双眼中?或者,我仅仅是受了教诫,被骗子掠去了我所有的一切。雪在我心中仍旧是洁白的,是一句不变的情语,可我在追寻它的路途中,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欺骗。
3
我和P说起这些的时候,很兴奋地表达了我对看一次大雪的向往,但我和P说,看雪不是一件庄重的事,大家都把这个事搞反了,庄重的是雪本身,是这个世界。银装素裹的不是我们的灵魂,仅仅只是树叶、泥土还有湖面。我们都搞反了。在寻找雪的路上,我们只是不断地经历着欺骗,去向远处。P没有说什么,他的家乡经常下雪。我们卧坐在宿舍晾衣间狭小的角落里,青苔在潮湿的环境里生长出来,我看向P,他那双看惯了白雪的眼睛没有看向谁。我把烟摁熄在青苔上,问他怎么想,他说:“这就是欺骗的过程,雪在我的眼里就和泥土之于你是一样的。我感知不到,但雪肯定是重要的,很多人都喜欢雪,没有冬寒很多作物发不了芽。但我的灵魂也是重要的,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一样,雪不能光耀我的灵魂。”
P和我一起聊过很多奇异的故事,我们很真诚地互诉衷肠,打发所有不想上课的时间。我和P都有着很真挚的向往,就是要××的赚很多很多的钱,来养活自己和自己想养活的事物。而我和他都知道,这太难了,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事就已经足够我们用尽一生,而困难只会接踵而至,我们要去喂养的可能只能是劳累的生命和不幸福的人生。可我们谁也不说,害怕自己一语成谶,害怕去面对不堪的未来,我们已在被欺骗的道路上行得太远。他常常劝导我,和我说各种各样的、和雪没有关系的事情。后来我进入大学,他复读,相差一届之后我们很少联系,但能见上那么几次总是很开心的。他和我讲起在复读班的见闻,对我分享的大学生活抱有怜悯但向往的态度,并且每一次见面都会检查我有没有看他最喜欢的漫画。那部漫画里有个重要的意象是海,我的大学临近海边,我已经看过了黑色的海、蓝色的海和白色的海,他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想到漫画里画的?”他把手一指,就像是看到漫画里那个分镜的瞬间。我们一个想见海,一个想见雪,我们都受骗了,经历、希望,我们都被这些东西骗了,它们神化了我们想要见到的东西。但把雪和海都比作欺骗的象征是错误的,寻找并踏入它们的过程,才是谎言诞生的地方。我解释道:你能够看到的海在漫画里,在歌声里,在你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里推动着它的浪潮;而我的雪在虚构里,我时常在梦里看见一场璀璨的大雪,将我掩埋,将我骗入它洁白的圈套里。
而我的爱意那样朴素,除了看大雪以外,唯一想要守护的,只有我的爱人和家庭。P却常常感到困扰,在狭小的晾衣间里,他向我倾诉他的悔意。他和我说,人是这样的生物,从出生起,在孩童时期的不依赖于外物的第一次直立行走之后,每一步都将迈向更远的远方。这个过程有着不可挽回的质地,无数人在回溯过往时都将回到这个起点一般的时刻,一如之前那样向前凝视。这是人的灵性。在这个过程中,不要再被骗了,去欺骗,不要受骗,别想着看雪,去回到那个时刻,不要再去看雪了。他已经喝得太多了,一下子倒向了被宿管弃置的没人要的衣服堆里。我想,即使我看到了如同我虚设的雪原,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应该也会像他一样悔过。我收拾好酒罐,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把他背回床上。我扶着他在宿舍的走廊里走过,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有些要打鼾的样子,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水箱开始保温,淋漓的流水声在走廊里听起来像风的回音,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又熄灭,我扶着P,在洁白的大理石瓷砖上行走,其他什么都不想,只是受累,只是向前走,像是慢步走向了他不愿意让我进入的、不想让我受骗的雪原。
4
几年之后,仍旧是冬天,家里开车出去旅行,一路北上,但在高速公路上忽然停止了前进。车流像被截断的树枝卡在山间,在洁白的稀雪中显得污浊。父亲从驾驶位下了车,想去看看怎么回事,走出去没几步就被前车的大哥招呼回来:“卡车撞山了!干断了防护栏!没办法走啦!回吧!”我在副驾驶座上被大哥的招呼声吼到清醒,看见他用力挥着手,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变成了白雾消散在空气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天暗了下来,前面的车都拉起刹车,红色的尾灯在灰紫交替的夜晚亮起,像是一颗连着一颗的赤色琥珀。父亲从前面回来,在车旁抽起了烟。手中的火光在被递到嘴边时就仿佛复活般地燃起,当手垂下来时又变成濒临死亡的红斑。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父亲:“我们是不是好多年前去山上看雪,林子里面还有受伤了的狐狸?”父亲摇了摇头,吐出来的烟伴着水汽,浓郁得像凝固在空气里。“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有印象。山上怎么会有狐狸?”接着,他沉默不语。不自觉地,我想起了P。我看向窗外,零零落落的雪从车窗外面飘进来。我用手接住,在红色尾灯的照耀下像是握住了一滴血。这绛红重又出现在幼时的雪原上,在不被父亲承认的记忆里,我再次看见了那只狐狸,它左前肢向内瘸,还有鲜血向外面涌出来,滴在雪上冒出热腾腾的气。雪仍旧下着,狐狸的皮毛上披上了雪点,眼神刚毅而坚定。当我想要往前一步,它便蹿入林间,而我站在树下,狐狸入林时的抖动让树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下来,像是永不停止地,雪漫过我的脚踝,接着是膝盖、腰、肩膀,在它漫上嘴唇前我大喊了一声:“雪崩了!”没人理我。我不断思考,想要站在那个起点一般的时刻,从头开始学会走路、话术和不被欺骗的本领。在起点之前我扶着万物行走,而现在万物把我握在手心。我也想要有人来救我,我宁愿永远不要见到那只狐狸。那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寂寥的雪原没有回声,而雪终于漫过了我的头顶,我看到一同被掩埋的还有树枝、积土和一些死去的生命,我发现我会永远和它们一起被埋在原地,我的一生都被困在大雪皑皑的骗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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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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