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巷子曾经是老城区的骄傲,只不过有一天黄金时代离这里远去,一切新事物都绕过这里走开了。我随着父母逃离了巷子,但生活总围绕着它打转。我始终以旁观者的身份凝视着巷子,但也明白这种凝视是一种无形的傲慢与暴力。
请你打开手机地图,找到一些语焉不详的区域,放大再放大,你会发现智能地图告诉你这里是一片可疑的空地。可当你站到那里的马路牙子上,就会明白那些卫星为何拒绝了解这里——根本不会有原住民以外的人想要踏足于此。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十岁以前的日子。在这个城市的老一辈人的记忆里,它被笼统地称为“巷子”。
巷子里的电线遮天蔽日,有些复道行空的意味。人们有的从这一栋的顶楼牵电线到对面的二楼,有的从楼上拉到楼下,使它们如茧壳般包裹着整个街区。城市开发者似乎忘记了这里一团乱麻的电力系统,或者说电力系统只是被遗忘的一部分。尽管这座城里的大部分人都住在这样的老式楼房里,城市宣传片里却从来没有它的身影,有的只是大河、大桥、大厦、大路。它是城市大步往前迈时跟在身后的灰影——畏畏缩缩,挥之不去。这儿没有那些老民居所标榜的“民俗”“特色”,有的只是经济转型慢了一步的气喘吁吁、仓皇无告。它是光鲜亮丽的新城的一道旧伤,是衣柜里多年未见天日、早已过时的衣裳,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隔夜饭菜。
可这里却什么都有,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几乎可以不出巷子半步。什么都是准备好的——老房子、老家具、从小到大的老朋友。住在这儿,人也会迅速地老化。一切新事物都绕过这里走开了,沧海桑田是外面的事。就像巷子里楼底下卖卤肉的阿姨,她的摊子上总是有微黄的灯光,使她和她的卤肉和谐地圆融在一起。她好像十几年没有大变,可是千万不要照镜子,否则它会清楚地映出她手上的老茧和颈项上的皱纹。从前雪亮的眼睛、纤细的手脚、伶俐的口舌全都在这方寸天地里给磨钝了。我很确信巷子曾是老城区的骄傲,否则也不会聚集如此完备的生活要素,使人生生世世胸无大志地困在这里。只不过有一天巷子里的人们醒来,发现黄金时代已经离他们远去。后来巷子周围的几个老商业点陆续进行了改造,拆迁的风声也在不久后传来,老住户们蠢蠢欲动,和街坊们盘算着分多少新房合适。可新的商业点门可罗雀,不久即宣告倒闭,便没有人再提起拆迁的事。
我就是在这里接受了我的启蒙教育。巷子中央有一条坏了十几年的路,现在车经过时依旧要打个趔趄。顺着这条路走,可以看到路两侧林立着老派的立式招牌:“维修音响、电视机、收音机、DVD”“经营蔬菜、水果、粮油,价格实惠,童叟无欺”“老面馒头、烤牌、煎饼”,经营者们大都没读过书,不会用狡猾的语言吸引更多客人。再往里是一幢三层小楼,被涂成今天看来俗不可耐的桃红和草绿色,这是我的幼儿园,兼园长一大家子的住所。楼顶有一座滑梯,占据了顶层的大部分空间,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它是怎么被安上去的。在那个高楼还不密集的年代,爬上滑梯就能隐隐约约看见城外滚滚如涛的山的影子。一楼仅有扇掉漆的红门对着大路,园长养的花儿草儿把枝叶搭上墨绿的栏杆,从二楼沿楼梯扶手一路漫游到门口。走进大门,就是两间挨在一起的教室,楼梯靠在教室门前,向上走两步就是二楼,那里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几十个小孩共同分享两张稻草垫子和两张双层床。蓝色玻璃过滤了天光,从里向外望出去,那时我感到世界一定会在这里结束。当时加上托管费,每月收取二百元。从我进小学到上高中的十几年里,幼儿园的学费始终没有超过每月四百元,只是孩子越来越少了。
幼儿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通常兴奋地大声念着招牌来炫耀自己认识了很多字,日以成诵,听到那些直白的语言从我嘴里像一首歌一样有节奏地流出来,母亲总是捏捏我的手。当时我以为那一捏饱含骄傲,后来才知道这是暗示我别念了,丢人。路过小卖部,我停下不走了,说:“我要吃好吃的。”
母亲问:“什么好吃?”我不说话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买。
其实我从未住在这些巷子里,只不过生活总是围绕着它打转。先前我们家租住在一所加工厂的老职工宿舍里,后来父母拿出攒了十几年的钱,带着我逃离了巷子。
是的,逃离。那时一些大型商场正在修建,我们的新房坐落在市中心,面朝一条已经治理多年的河流,河上东西的两座桥每天都准时堵车。巷子从此与我们隔水相望。我们搬进去后,与巷子的唯一联系只剩下买菜。就在西桥的桥头,巷子里的菜贩会在傍晚码好阵势,等着顾客上门,也等着在城管赶人时迅速撤离。
有那么一个男孩,他有圆圆的脑袋和鲜红的脸颊,和我上同一所幼儿园又进了同一所小学,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没有说过话,他们家就是西桥头菜摊大队的一分子。那年我在上初中,冬天,我和父亲在他家的菜摊前止步。父亲挑了两棵白菜,三块五。父亲递过钱,随口打听那个男孩的境况。男孩的母亲也有红红的脸颊,不过那更像是经年北风刮出的红痕,她头上包着一条颜色饱和度极高的绿围巾,朝我和父亲窘迫地一笑,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水果摊:“不是那块料,早不上学了。”我朝那边看去,那个男孩在一面包车的苹果中间猛咳,像是被冷风呛着了。他的母亲随意恭维了我们几句,马上转身接过其他客人的菜兜子。天要黑了,况且城管一会儿就来赶人,如果被抓到,一天的辛苦就算白费。
那时我感到一阵冷冽的刺痛。
我的小学就坐落在巷子外两个路口处。小薇是我的小学同学,她的身上还留存着婴儿时期不健康的肥胖,头发理得很短,怕招虱子。她有鼻炎,常常打喷嚏、擤鼻子,卫生纸用完了就任凭两条鼻涕挂着,没有人在乎。小薇坐在教室无风无光的角落。你也许可以猜到她会经历什么。五六岁的孩子从成人世界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暴力,其次是没来由的憎恶。那些漂亮伶俐的孩子是多么受欢迎啊,连欺负小薇时也有同伴。那些午休的空当里,小薇的号啕是她们的兴奋剂。没有人教我们友爱和团结,老师们只关心如何从家长身上捞到些油水和如何从这所破败的小学里逃出去。而我在哪儿?我可耻地躲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想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我从大人那里还学到了冷漠。下午放学时小薇坐在她妈妈的自行车座上大哭,脸上沾的灰尘和鼻涕被泪水划成一块一块的。三年级后小薇消失了,后来我或许见过她,她染了头发,靠在老楼的土墙上抽烟,和同伴大声说着脏话。又或许那不是她,我只是被迟来的同情冲昏了头脑。
高楼里也并非没有人情味,我们用十年时间和每层楼的每户人家混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和他们分享着表层共通的喜怒哀乐。我还有一些短暂的回忆,关于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夏日清晨。有位年轻人在小区里租了一间临街的毛坯房,简单刷了一层白漆,就做起早点生意来。没有招牌,住户就是他的唯一客源。每天早上我都拿着十元纸币下去买四个肉夹馍和一大碗豆浆,够四个人吃。白壁底下是一个电饭煲、两个不锈钢桶,有豆浆和豆腐脑,烤饼的炉子好像是汽油桶改造的,黑黢黢,烘着五六个白馍。我把钱放进他收钱的铁盒里:“不要肥肉,一碗豆浆。”他点点头,掀开电饭煲,挑出几块瘦肉:“带一点点肥,可以吗?”我说“好”,这样的对话几乎代替了每日的寒暄。他是单眼皮、小眼睛,说出的话自带点哀求意味,况且两块钱的肉夹馍,又能苛求什么呢。他给的肉足,淋汤也毫不吝啬,大概是因为我天天都来,想留住我这位常客。可夏天过去了,年轻人不见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这里生意不好做。”是啊,两块一个肉夹馍。况且那时家家户户都在自家吃早饭,天天来的客户可能只有我一个。如今老住户们纷纷搬走,房子租给了年轻的上班族,生意应当是好做了,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在上海吃过一次肉夹馍,二十二元一个,用金黄的酥皮饼夹肉,我连掉下来的酥皮都吃了。姐姐有点鄙视我这种行为,她觉得这种做法简直太小市民了,爱吃也不用这样啊。但她不知道我更想吃最原始的两块钱的白馍,后来酥皮饼风潮蔓延到我们这个小城,肉夹馍摊的烤白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我始终以旁观者的身份凝视着巷子里的人和物,这构成了一种无形的暴力,尽管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新商场建成了,就在东桥外两条马路的路口,开业那天像是吸引了全城的人。在我的观察里,巷子就是从那以后开始走向灭亡的。那些低矮的小楼里的人抛弃了大半生赖以生活的一切,缩进开发商圈起的一栋栋高楼里。住到那里之后,可以对人说:“我就住那栋楼。”站在那些高楼的窗前,想必会有周边的几十层楼都已收入囊中的感觉,不远处,便是那玻璃明亮、灯火通明的商场。而巷子里三层封顶的矮楼是如此狭窄,如此灰头土脸。于是“走出去”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我却是不爱去商场那类地方的。有些孩子是多么幸运,一出生就在高楼里,他们懂得如何与都市文明自然地对话。譬如在冬天,有些人穿着缀满蝴蝶结与蕾丝的单薄衣裙,从出租车上下来便一头扎进温暖的商场,而有些人——例如我,为了省下打车费而走到目的地,穿着厚棉衣棉裤,在二十多摄氏度、人头攒动的空调间里热得半死。当然,现在我也渐渐适应了这些荒唐的境地,可我这类人还存在着,穿着过分暖和的衣服却感到赤身裸体的羞耻。我曾将这些人命名为“小巷症候群患者”,这又是一种暴力。后来我渐渐发现所有暴力都指向我自己,那些自我规训已经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怪物。简而言之,我廉价土气的过往成了我的伤疤,我在以后的生活里拼命把它藏起来,并暗暗嘲笑那些露出伤疤的人。
可我在回忆这些东西时,却不自觉地给过去打上滤镜,总在美化那些我已经失去的,渐渐忘记了它们本来的样子。我从残砖败瓦里建起一个滑稽的理想国,它就像沙滩上手笨的小孩堆出的城堡,纵使它粗糙、无意义,但对我而言那是无瑕的。可是潮水早晚会涌上来。巷子外的日子给我裹上了坚硬的壳,我变得麻木了,对“小薇”们见怪不怪。我知道那个理想国已经塌得一点不剩,里头尘土飞扬,我成了没有地基的楼。
一楼有位奶奶,习惯坐在单元门前晒太阳,我常常在下午五六点时见到她。那时夕阳从她背后落下,余光环绕在她周围,她朝我微笑:“回来啦。”我也对她笑一笑,进门等电梯。四五年后的某天起我没再见过她,直到两个月前我见到一楼的春联被换成了挽联。那户人家的大门敞开,奶奶的遗像正对着我,我想起了那些年的落日余晖,“只是近黄昏”。
再回到巷子里,才发现已是人走茶凉。园长阿姨带着一家人搬回了老家,那幢彩色的楼成了仓库。事实上,巷子的大部分房屋都在变成仓库。从前磨芝麻酱卖煎饼的人家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微型流水线:几个中年妇女将一盒盒鞋麻利地封装、贴标签、装车,她们对面成了快递中转站。我透过层层电线望向夕阳,乌云从背后压过来,两三只燕子轻捷地飞进云里,它们还会回来吗?残阳如血,巷子在此刻变成了大雨后的马孔多。
那些大商场建成后,我常睡不着。外面的街道上大声播放着洗脑神曲,年轻人常常骑在摩托车上呼啸而过,远处还有什么人拿着麦克风说话,这些声响灌进我的耳朵,我回想起巷子里的人们。那时候的夜晚还像卤汤一样醇厚内敛,除了老鼠和月亮没有什么在忙碌,人们窝在厚玻璃窗隔着的屋里低语。那些人,无论受困的还是逃离的,都安然地蜷在被窝里发梦,梦里是一些传统的人生大事,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醒来感到活着的踏实。我与巷子里的王嫂或者李婶在大街上遇到,她们试探地问我读书怎么样,唯恐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拨痛我的神经。我也想问问她们过得怎么样,又怕她们只是对我尴尬地笑笑。晚上,他们的悲喜顺着电线游走,在朝阳初生时隐匿。巷子是一枚果核,要使劲敲开才能看到内里柔软脆弱的地方。这枚核是我从巷子里带来的唯一印记,我曾以为外面的工具多么有力,一定有人想撬开我的核看个究竟,谁曾想这些年还是无人问津。那么自己将核仁奉上吧,可人家吃完了,吐出一层皮,再无下文。我怀念曾经共享的悲欢,两人可以相对诉苦到天明。外面层层叠叠的高楼包围了巷子,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巷子也会被它们同化,那些隐匿的大喜大悲将随风而逝。哦,凌晨了,路灯灭掉了,快睡吧。
如果我的骗术足够高明,也许会让你以为这是一个承载了无限乡愁的地方。事实上,它也许只承载了我这个异乡人的乡愁。是的,那些搬进商品房的人活得很开心,一切都是我在自欺欺人。因为放不下过往,所以想象别人也眷恋这个地方。不是的,大多数人怀揣着期许头也不回地奔向未来,留下我在这儿踟蹰不前,这是一种病,朋友戏称为“小镇做题家综合征”,我纠正她说真能做题的谁还想着这破地方,应该是“小镇不会做题家综合征”。
如今我不大回巷子了,我怕那里纷涌而至的回忆,更怕走出去后要面对的,来势汹汹的未来。
📎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2年5月刊
《萌芽》2022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