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傍晚是日与夜的分界线,在这种庞大的不确定中,人们容易对生活产生困惑,并做出决定:正是在过去的某个傍晚,我的父母决定离开市中心,从此开始为升值的老房子争吵,我则在此后体验了高三学生面对真实人生的慌忙无措。
作者 季天然
十二月的某一个傍晚,我们搬进这所房子。它是南方城市的中心老区里最常见的房屋类型——五到六层的小楼,外墙上盖满爬山虎,枝蔓以外就是剥落的灰色墙皮。每一户的阳台上都安装着亮绿色的遮雨棚,也都如出一辙地褪了色,呈现出一种和建造者本意相反的半死不活的暗调,与那些爬山虎互相接连,远远望去好像一块巨大的皮肤癣。
我原本的家在这座城的西边,在我出生时那里还被视作郊区,出了小区再过两条街,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时候我父母都二十几岁,手上没攒几个钱,又想要逃离那种连厨房都要和别人共用的逼仄生活,于是在一个被邻居的油烟熏得难受的傍晚,他们一拍大腿,就把靠近中心地段的小房子卖了,转而前往被宣传为城西新区的地方寻找新生活。二〇〇几年,一切都处于不停的发展和变革中,上海浦东有目共睹的成功让大家无比向往,年轻的人们都怀着一腔热血去尝试这些不确定的可能。后来的结果证明,他们的投资不太成功,城西确实发展得不错,但同时哪怕是市中心最破落的老房子,现在的房价也早已接近十万一平方米,曾经被迅速卖掉的老房子的价格已经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数目。这也成为他们时常争吵的话题之一,谁都不记得是哪个人最终下定决心拍了板,便都将这桩旧事归咎到对方头上。
这次的搬家事出突然,起因是我上了高中。作为这里最老牌的学校,我的高中坐落在城市最中心,我每天上下学花费的时间都接近两小时。我从小就爱迟到,因起不来床多次在初中纪律批评榜上夺魁,这下想准时上学就更难了。但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理会我抱怨的叫嚷,直到那一天,我爸突然就说:“我租好房子了,我和妞妞下周搬过去。”而我妈先是勃然大怒,责怪他为什么先前一字不提;接着又黯然落泪,说她不希望我们彻底散掉;最后却一个字没说,接受了一个人踞守城西的安排 。
我小时候常常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如果只能选一个,你要跟着你爸还是你妈过?六岁以后我就对这种问题不再理睬,但其实内心永远有隐约的不安,因为和别的小孩不同,我感到要做出选择的这一天是真的会到来的。唯一的区别就是,真实的状况下,主动权往往不在你手里。
八十平米的房子,一个月要付四千五的房租。我爸说:“就为了你上学方便点,咱俩每天多花一百五。”我不理他,望着窗口发呆,楼与楼的间距真近,我能数清对面的人家在遮雨棚下晾着十七只酱鸭。我爸看出我不开心,就拍拍我的肩膀,又说:“我们到旁边逛逛。”
由于一直是市中心的缘故,这片地带有一种老派的繁华,让我想起一个叫“闾阎扑地”的词,不过这里应该是小商品市场和商业街扑地。我所居住的小区离学校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丝绸街。学地理的时候老师讲工业集聚,就常常拿这条丝绸街举例子,它曾经有一段很辉煌的时期,不过随着实体店整体衰落,如今只剩一点昔日兴盛的影子。这里全是古色古香的店铺建筑,两边的屋檐用长绳连接着,上面挂满各色各样的有着古代纹饰的灯笼,随着天色变暗,空中的灯笼逐个亮起,无数颜色的光在夜空下汇合,像点燃一片无边的海。我爸说:“漂亮吧?”我说:“真漂亮。”
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走到另一块商业区域,十几家奶茶店连成一片,看上去比先前的丝绸街兴盛许多。我爸说:“你不是爱喝奶茶吗?今天尽管买,爸爸请你。”我只是说:“今天不想喝。”
然后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这个小区的住户,许多都是十几年前就在丝绸街做生意的,在房价还能让人负担得起时定居,这么多年生意也没有新的进展,依旧每天去丝绸街上摆摊。后来的人的境遇就可怜一些,多半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住在偏僻而廉价的小房子里,每天骑很久的三轮车来拉货上班。我早上出门时能看见他们,人缩在花色鲜艳的挡风外套中,拉开店铺的折叠门,再把三轮车上大批的印花丝巾塞进去;傍晚我放学的时候,也能赶上他们下班,不过看起来每一天的景况都不怎么好,因为大家的脸上都没有笑容。有一个中年女人,每天下午五点多都坐在店门口的藤条椅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皱纹在寒风里一缩一缩。这时候灯笼再渐渐亮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照在她疲惫又暗黄的脸上,就好像在说刻薄的讽刺话。
我爸每天都来接我放学,在这段短短的路上聊一些话题,聊学校,聊学不明白的数学,聊世界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聊除了我妈之外的一切。我们聊到这些在丝绸街上做生意的人,我爸说:“他们赚钱很辛苦的。以前这里可以跟小商品市场连成一片,有了淘宝以后,小商品批发市场已经不行了。去年还能承接点旅游团,弄几个游客消费的项目,今年疫情这样,也没人来旅游了。”
我看着那个在灯笼下长久地坐着的女人,她被凝滞在这一片光鲜亮丽的歌舞升平里,目光投向远山后面逐渐落下去的太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如同店里穿着丝绸衣服的假人模特,衣服上开着苍白的荷花。我忍不住猜测她在想什么,是计算着今天可怜的收益,或者是在想更多关于该如何维持生活的事情?人是不是在傍晚的时候最容易感到迷茫呢?能够创造出意义的白天已经过去,她彻底的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但明天尚遥遥无期,希望浸泡在无尽的不确定性里面。如此这般,在日与夜的分界线上,对生活的困惑就像江潮一般涌来。
当然,这条街上除了做丝绸生意的人,还有很多同我一样穿着深红色校服的学生。我记得有两个傍晚学生是最多的,一个是今年一月份首次高考结束时,另一个是首考出分的那天。平时的高三学生被晚自习关到十点半,唯有这两个时刻,全都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涌上丝绸街,穿越这条满是灯笼的路,再踏上不同方向的回家的路途。大家喜欢这样开玩笑:“人生只有一次,浙江高考可以有两次。”但谁都心知肚明,首考成功的意义巨大,它会让之后的日子轻松很多,让最终成绩的不确定性大大减少。于是我看到,有女孩三五成群地以奶茶干杯;有孤独的人望着远处沉默地发呆;年轻的情侣慢慢地走着,一个人突然流下泪来,另一个人就手忙脚乱地拿出纸巾。年轻的喧闹里,暖色的灯笼仍照耀着他们,在傍晚渐暗的天色中,那样悠长的街道色彩缤纷,仿佛人人都走着一条光明的坦途。
我平时在这里居住,周末就独自回到原来的家里去。我不会询问,更不会要求我爸和我一起回去,尽管我妈无比希望我这么做。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太久又太深,原因当然不只是一套不应卖掉的房子。我爸喜欢的生活是在傍晚散步,给养的兰花浇水,周末躺在沙发上看一下午的抗日神剧;而我妈永远在奋斗,永远在路上,一边上班一边接别的活打零工,还会在因疫情而多出的一个月假期里自学着考个教师资格证。我妈常常说,以我们家的条件,当年要是怎样怎样投资,现在会如何如何轻松……我爸不说话。我妈说,你这么多年有没有想想为家庭做点贡献……我爸不说话。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说要把那个房子卖了,我们坐收房租都能赚很多钱了……我爸说,当年不是你要卖的吗?你总是逼着别人按你的方式生活。他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而争吵越来越多,他们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他们不在一个房间睡,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事情。如今我爸借让我读书的理由搬出来住,这样彻底的分别就显得突兀却不意外,就好像游戏人物的蓄力条,某一刻力量值突然满了,就会开启新的技能和情节。没人有错,只是大家不相爱,更不适合。
还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妈开车送我回到这里。我们穿过丝绸街,那里一片荒凉,许多人趁着过年离开,从此就再也不会回来。那些玻璃橱窗里的假人模特,被拆卸下来还来不及被好好安置,金发碧眼的美丽面庞躺在地上,旁边摆着手臂和小腿。回去的日子就会更好吗?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店铺,或许它属于那个整日发呆的中年女人,但我又隐隐希望不是。在这些傍晚,人们面对广阔而无边的人生,做出了种种不同的选择,一如二十年前我的父母在油烟纷飞的傍晚决定离开城市的中心。生活的残酷性正在于此,当你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一切都无法确定。有人面对这样的不确定性,便采取平淡但自在的活法;而有人则选择永远向前,始终伸出手去抓取可能。这样两种不同的人,注定无法一起生活。
我知道我妈在车上哭了,眼泪顺着镜片滴到口罩上。她想要瞒住我很多事情,但很少成功。比如我知道她和我爸已经走到了离婚的边缘,分别在微信里打很长的文字对我诉说抱歉的话语,他们觉得对不起我,尤其是我爸,说没有给我幸福的家庭。比如我知道她还想挽回,希望这段婚姻至少持续到我十八岁,说那样对我的伤害会小些。在这个不确定的傍晚,他们的婚姻生死未卜。我还记得我妈上一次边开车边流泪,是十年前她在一个阴雨天摔伤了,忍着韧带撕裂的剧痛开车送我回家。她伸出手把车上的音响声音调大,尽管这对掩盖她的哽咽徒劳无益。音响里梁博在唱《日落大道》,说我们走在路的两边,我们走在路的中间,看着金色的阳光把一切都铺满。但这不对,因为冬天的傍晚没有金色的阳光,只有丝绸街的灯笼遥远地亮起,制造着一个个五光十色的谎言。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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