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试读 | 谁能从沾满败叶的报纸上看到诗意






EDITOR'S 
NOTE
2017年起,库里里开始在《萌芽》连载专栏《三角关系》,在此次访谈中,他以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鲁迅的《故乡》为例,展示了在理解文学作品时的潜在“公式”,并提醒我们无论是混淆还是过度强调主人公与作家本人的做法都有失偏颇。同时,他结合艾略特、乔伊斯、福楼拜、博尔赫斯、加缪、纳博科夫等作家的写作经验,围绕文学作品如何选择、创造或隐藏细节,以及经典名著中的文本缺陷等问题展开了细致的探讨。

库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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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

2017年你开始为读者写《三角关系》专栏,至今已有近三十篇。我们从中得到了许多乐趣和教益,也是时候来回头梳理一下其中提到的阅读文学作品的种种路径了。当时为什么将专栏命名为“三角关系”呢?你想在这一系列文章中实现的是什么?

《三角关系》是一些批评性质的散文,“批评”在这里并非吹毛求疵的意思,而更接近阐释,目的是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也使作品能更好地被读者理解。好像(很有可能记错)有那么一集《名侦探柯南》,怪盗嘲笑主人公们,说怪盗像艺术家,而侦探与警察不过是批评家般尾随的寄生虫。但是你想,批评家般的侦探虽缺乏怪盗那样的勇气、激情与创造力,但若没有侦探,怪盗的种种奇思妙想就无法被旁观者与读者理解,推理小说也就少了许多张力与热闹。侦探成不了怪盗,但却是站在普通人这边的怪盗的知己。“怪盗-侦探-目击者”在此构成了缺一不可的“三角关系”,我希望批评也能填补读者与作品间的空隙,构成类似的“三角关系”。
同时,我也很喜欢“三角关系”一词挑动起的暖昧与背德气息——不然这个专栏也可以叫“三角函数”或者“勾股定理”什么的——暖昧与背德往往是文学中最吸引读者,又最容易被批评忽视或歪曲的东西。我们都读过《霍乱时期的爱情》,知道主人公弗洛伦蒂诺一边思念自己友人的妻子一边不断找人胡搞。在又一次意乱情迷中,他沾着红油漆的手指划过养鸽子的有夫之妇的肚皮,画下一个指向私处的箭头,并注明“这小东西是我的”。弗洛伦蒂诺是这样一个主角,但当人们讨论起这部作品,却总喜欢大谈什么爱情的伟大与不朽。他们的头脑好像有开关,读文学和讲文学时自动切换模式,一旦开始“讲”,就把“Not Safe For Work”的部分过滤掉,切换成洁白无瑕的工作文档。“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批评不应该成为“a dull boy”,因为文学和读者都不是。

三角形被公认为具有最稳定的结构,但在你看来,作者、阐释者与读者构成的“三角关系”却屡屡失衡,其中可能有哪些原因呢?

三角形具有最稳定的结构,但“三角关系”可不稳定,在日语里,它被写作“修罗场”呢。言归正传,“三角关系”失衡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批评或者说阐释的失格,它们没有完成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任务,反而帮了倒忙。但失格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批评与阐释,这只是说明:理解文学经典有多难,哪怕是受过一定训练、阅读经验较为丰富的专业人士都未必应付得来,所以应该更努力与谦卑地去对待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批评阐释屡屡失格,从某种程度上说,理解文学作品与解数学题有相似性,都难免需要套用一些既有的公式与知识去解答问题。两者的不同在于:解不出数学题时,你往往能意识到自己的相关知识不足;而理解不了文学经典时,人却倾向于牵强附会,或直接斥之为败笔。
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莫失莫忘》)是我特别喜欢在课上使用的案例。一群孩子从小在孤儿院受到良好的教育,直到十多岁才知道自己是克隆人,是人类培养移植器官的容器,会因四次“捐献”在二十余岁便结束生命。这个设定非常接近流行日漫《约定的梦幻岛》,故事却不像漫画般靠不断反抗推进——孩子们立即接受了现实,甚至拿这件事彼此开玩笑。于是我问中文系的新生,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走。
新生们的答案经常是:因为孩子们被洗脑了,从小受到驯顺混杂着恐怖的教育,就好像被久关在瓶子里的跳蚤,即使打开瓶盖也跳不出去。我会接着问:那如果换作从未被洗脑过的你们穿越到那个世界,会选择逃走吗?一些同学会开始犹豫,另一些则坚持要逃。
下一个问题是:该怎么逃?要知道孤儿院周围环绕着一望无际的森林,在野外求生类节目中,就连经验丰富的特种老兵都难以保证能够在此幸存。又一批同学放弃了,现在还剩下少数几个硬骨头。
再下一个问题是:假如你真的兼具智慧、勇气与幸运,躲进运送物资的卡车里,安全离开了孤儿院,成功偷渡到一座陌生的都市。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住处,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没有常识,要怎么安全地生活下去?或者说,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希望比孤儿院里的孩子活得更久,享受更多尊严与自由吗?
仍旧有人坚持反抗才有尊严与自由,不自由毋宁死;但绝大多数同学似乎都开始接受“捐献”。甚至出现了新的声音,认为比起为了虚无的目标而内卷内耗,能够延续他人生命似乎更有意义与价值。
于是我会问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在设身处地想象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弃,为什么在最初,却都不约而同地苛求主人公们反抗?
答案就是我们最初所讨论的:理解作品与解数学题有相似性,都是套用一些既有的公式与知识去解答问题。对于早已习惯流行故事的读者来说,遇到危险就要反抗,反抗必定能够成功是他们在潜移默化间习得的“公式”(用集中营幸存者普里莫·莱维的话说,这是浪漫主义和流行文学不断将“逃跑”这一概念强化为一种道德责任和监禁的必然结果)。当小说的发展与他们习惯的“公式”不符,他们就陷入了困惑,或视之为二流作品,或套用另一组公式比如“洗脑”来牵强附会,其实被洗脑的反倒是其自身。而批评阐释的意义,就在于尽可能多地揭示那些不同于流行文化的隐秘公式,丰富读者的公式库,帮助读者有一天可以自己解题。

你刚才提到“公式库”,你能再举一些实际的例子,让我们更确切地理解这个概念吗?

比如就现代文学而言,有一个常见但容易被忽视的公式是理解人的脆弱。这里的“脆弱”一方面是坚强的反义词,另一方面是指个体面对命运的脆弱性:在不仁的天地间,人很难按照自己的设想去生活,无论是摆烂或奋斗。
鲁迅是个典型例子。在主流教育中,鲁迅被塑造为一名坚强的战士,他写在《故乡》结尾的那段独白,“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常被认作励志金句。但其实鲁迅话里有话。完整的段落中,他先提到自己的愿望太过茫远(许多人会说是驱散旧中国的黑暗什么的,这太不具体了,等于没说。鲁迅的愿望其实是改变整个国家中所有国民视恃强凌弱为天经地义的习性),接着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蓝天上挂着金黄的圆月(很难说这是幻觉还是实景)——这是鲁迅在暗示他那茫远的愿望像月亮一样美,也一样遥不可及,接着便说出了关于“路”的那段名言。可是,假如目标像月亮,又岂是靠人多能走到的呢?通往月亮的路在空中或海里——因为他面前是海边的沙地,月亮的投影会落进海里——唯独不在地上。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两个鲁迅:一个是显性的,有着伟大理想的鲁迅;另一个是相对隐性的,始终对实现理想缺乏信心的鲁迅。只有同时了解这两个鲁迅,同时代入这两个公式,才会对其文学创作有更丰富且清晰的认识。
需要补充的是,当我在讨论“公式库”时,绝无只要多背几个主题公式就能完全理解文学的意思。主题只是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有关主题的公式是关键性的开始。没有主题公式作为钥匙,读者没办法真正进入文学;但光有主题公式肯定也是不够的,就像没有人能光靠背公式来应付数学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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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节选,发表于《萌芽》2022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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