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对于是老师而言,“译者”和“作者”这两重身份早已不分先后。在她看来,写作也是一种翻译,“把现实翻译成思考,把思考翻译成诗意,把想象翻译成故事”。在本期访谈中,于是老师将与读者分享这双重身份带来的独特体悟,以及她在创作上的经验与心得。
于是x《萌芽》
于是
上海作协会员,作家,文学译者。著有《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慌城孤读》等小说、散文集,译有《云游》《证言》《时间之间》《美与暴烈》等数十部文学作品。
链接:新刊试读 | 作者并非唯一的源头(上)
《萌芽》:杜鲁门·卡波蒂在回答《巴黎评论》有关“风格能否被翻译”的提问时说道:“为什么不能呢?只要作者和译者在艺术上是一对双胞胎就行了。”你又是如何理解作者与译者的关系的呢?
于是:当代很多双胞胎可能是人工干预的结果——如果说,在艺术上也有作者和译者的孪生现象,则必定是人工干预的产物。作者的创作更像是自体分裂繁殖,译者则需要主动脱胎换骨、易容变声,甚至AI附体,尽量贴近乃至钻进作者的肺腑。也许作者都希望有孪生式的译者,但大部分情况是译者能寄生或共生于母体作者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这是玩笑话。其实,郭沫若、傅雷都表达过这个意思:好的翻译是和原文求神似,译文的最高境界是化境,译者和作者最好是“转世投胎”的关系。
历史上有过一次大规模翻译《圣经》的实践,埃及法老请来七十二位犹太学者,在亚历山大图书馆分成三十六组,结果翻译出来的文本相差不大,综合后得到最终的《七十子希腊文本》,并声称七十二位译者都受到了上帝的感召,因而译本相差无几。这挺让人深思的:所谓上帝的风格是恒定且至高的,但所有作者都有这种普世而存的感召力吗?写作风格和手法不同,感召力会有不同吗?译者被附身的时候,有没有能力自动自觉地增强感应力?斯蒂芬·金有名言曰:写作就是心灵感应。作为再创作的翻译或许更需要心灵感应?
风格,真的不能单纯靠习得或模仿。有些作者之所以是天才,是大师,正是因其独一无二的风格,就算译者的艺术基因有先天优势,不同语言系统间也有历史性、人文性的差异,导致翻译时无法避免减损或增改。为达到灵魂契合的理想状态,可能必须要翻译和自己的风格相近,甚至是世界观、知识体系相近的作品。
但主题是切实存在的,哪怕没有标准答案。弗兰纳里·奥康纳、亨利·詹姆斯都强调过小说主题的重要性恰恰在于不可稀释、不可提炼。但主题也是必不可少的,并势必建立在作者的智识、道德和审美经验上。我倒是认为,对译者来说,更重要的素质是把握这种不可见、不可说的主题,因为这将决定你遣词造句的出发点。个人风格强烈的作品实属少数,翻译从业者接触到的大多数文本的风格都偏弱,但无论强弱,准确转译原作的主题和内容都是大部分译者最基本的工作以及最核心的基因所在。
我做翻译的第一步不是查字典,而是看资料。除了文本,还要了解字里行间的性格和氛围、故事的人文背景,甚而笑话、隐喻和口头禅的来历,当然也去了解作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这部分了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是间接的、揣测的。在这种学习的基础上,再动用自己的性格、情感和知识去理解原作。在我看来,译者必须干预自己和原作——而非作者——的关系,因为作者本人只是这部作品的一部分。作品自立于世后,作者、译者和读者都只是作品的一部分,都在持续的解读和创作过程中。
《萌芽》:拥有作者视角会不会让你在翻译时更容易理解文本的深意呢?会有哪些特别的发现呢?
于是:荷尔德林曾提出“纯语言”的构想,认为每一种语言都体现了同一种基本语言,亦即“纯真语言”,翻译就是寻找构成这一基本语言的核心成分。我翻译了一些有共同内核的小说,也会在阅读其他语种的作品中得到同类启示,继而会在写作时触碰到这些内核——但那很可能是自己的阅历和写作中并不熟悉的主题。斯蒂芬·金让我们发现了最寻常的生活也能被嵌套在超自然语境里;珍妮特·温特森让我们感叹爱的故事可以用寓言、诗歌、“莎士比亚”和经文去拼贴;弗兰纳里·奥康纳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对世界中普遍存在的丑、恶、无知和启示是多么盲目。他们让我们看到这些内核,也在提醒我写作时不要浮于辞藻,不要沉溺于自以为熟悉的表层生活。
…………
《萌芽》:你在豆瓣小站上的自我介绍是“作者,译者”,将作者身份放在译者之前,而你更为大众熟知的角色是译者。对你而言,这两重身份在生活中的分量与比重各是多少?
于是:译者就是作者,作者也是译者,排名不分先后。
最早我想成为写作者——甚至不奢望成为作家——只是因为钟爱文字。学会一门外语后,喜欢的文字版图也随之扩大。我还记得读书时看过的第一本英文原著是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虽然读得磕磕巴巴、不停翻字典,但第一次感受到英语的语感,潜台词的妙趣横生,和中文不同的节奏感,和中文语法不同的思维方式……
写作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因为文学不只是文字,写作并不只能靠语感、感受力和想象力。我是在感受到这种局限的时候开始做翻译的。翻译让我维持了和文字、和两种语言体系的紧密关联,让我学会了精读,学会了自发地去做延展性的书外功课,甚至改变了工作节奏——做翻译前,我的写作很随性,是翻译让我养成了固定的工作习惯。翻译渐渐成为我的写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有时是为了写作间歇换种风格的消遣,有时是为了获取知识,有时能唤起我对文字创意的新灵感。从某种角度说,翻译改变了我的写作结构,也打磨了我的文字。
随着写作的进展,我还领悟到一点:写作就是翻译,把现实翻译成思考,把思考翻译成诗意,把想象翻译成故事。写作和翻译的共同点是对世界、对人性、对文字的不断思考。至于比例,我希望未来写作的分量能再多一点吧。翻译更像是有退路、有依靠的自我学习;写作则是强行推进,更孤独、更勇敢,也更需要时间。
本文为节选,刊于《萌芽》2021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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