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山:新疆同治暴乱那十年(10)血染和田


46、1866年
1866年,清同治四年,新疆各暴乱区核心人物全部上场。他们(以暴乱时间为序)是:
库车,一个暴乱团伙,维匪暴乱头目热西丁。控制区域为,哈密、吐鲁番、喀喇沙尔(焉耆)、库尔勒、轮台、库车、拜城、阿克苏、乌什。其中,喀密回城一直在回王伯锡尔的控制中,巴州大部分地区一直在和硕特蒙古的控制中。
乌鲁木齐,一个暴乱团伙,回匪暴乱头目妥明。控制区域为,塔城、精河、喀喇库里乌苏(乌苏)、绥来(玛纳斯、呼图壁)、昌吉、乌鲁木齐、阜康、吉尔萨尔、孚远(奇台、木垒)等范围内。其中,从乌苏到塔城牧区(和布克赛尔)仍然在卫拉特蒙古的控制中。从乌苏到乌鲁木齐的南部山区为徐学功民团活动区,从乌苏到乌鲁木齐的沙漠沿线是赵兴体民团活动区。东三县的情况更加复杂,从阜康到木垒是孔才民团、三县令民团的活动区,巴里坤一直在清军的控制中。到目前为止,妥明的基本盘仍然是乌鲁木齐、塔城两个地区。
伊犁,两个暴乱团伙,维匪暴乱头目肖开特,回匪暴乱头目马万信。控制区域果子沟以西、霍尔果斯以东、巩乃斯以北地区。长期盘踞在伊犁,无对外扩张。
喀什,一个暴乱团伙,名义上的维匪首领仍然是布鲁素克,实际维匪头目是阿古柏。到目前为止,控制区域仍然在喀什、疏附(含今天的克孜勒苏柯尔克自治州全境)、疏勒、岳普湖、英吉沙尔这一范围内。巴尔楚克(巴楚)是喀匪、库匪双方分界线,双方对这一地区都没有实际控制。
叶尔羌(莎车),两个暴乱团伙,回匪暴乱头目苏来曼,维匪暴乱头目阿不都热合曼。控制区域为今天的莎车、泽普、叶城三县。其中,回匪占汉城,维匪占回城。叶城是叶尔羌暴匪与和田暴匪的中间地区,双方都没有形成事实控制。
和田,一个暴乱团伙,维匪暴乱头目哈比布拉。控制区域为今天的和田地区全境。哈比布拉是和田地位最高的白山派掌教,朴实,亲民,节俭。哈比布拉不接受教民供养,他和家人自己开荒种地。哈比布拉每天下地干活,过着标准的农民生活,牲畜农具都是自己种地务农一点一点置办起来的。和田暴乱区不扩张,不劫掠,没有集体收入,大小头目全部自种自吃。和田暴乱后没有地方武装,哈比布拉凭他的个人声望维持稳定。在那样的乱世,哈比布拉消极无为的统治方式,给和田带来毁灭性灾难。
一说到新疆同治暴乱,马上有人说左宗棠。在文学作品中,经常有“一晃几年过去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样的描写,纸面上的时空只需要几行字,但对于当事人和亲历者,是水深火热的煎熬,是生不如死的挣扎,是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和白天,是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活着和死去。1866年,左宗棠在哪里?
《清史稿·卷四百十二·列传一百九十九》:馀贼散走徽、宁、江西、广东,折入汀州,福建大震。乃奏请之总督任,以益澧护巡抚,增调德榜军至闽。四年三月,江苏军郭松林来会师,贼弃漳州出大埔。五月,进攻永定。世贤、海洋既屡败,伤精锐过半,归诚者三万。宗棠进屯漳州,蹑贼武平。于是贼窜广东之镇平,而福建亦定。
这一年,左宗棠刚刚调任闽浙总督,还在东南沿海追剿残余的太平军。这一年的农历五月,左宗棠在福建漳州。
《清史稿·卷四百十二·列传一百九十九》:三月,江苏军克常州,贼败窜徽、婺,趋江西。世贤踞崇仁,海洋踞东乡,宗棠以贼入江西为腹心患,奏请杨岳斌督江西、皖南军,以刘典副,从之。六月,曾国荃克江宁,洪秀全子福瑱奔湖州,俄复溃走,磔於南昌。七月,克湖州,尽定浙地。论功,封一等恪靖伯。
这一年,在左宗棠等人的追剿下,太平天国一部逃往广东,一部进入江西。左宗棠从福州北上,配合曾国荃湘军,把洪秀全的儿子洪福瑱从湖州追赶到南昌杀掉。当年七月,左宗棠攻克湖州,平定浙江。
这一年,赖文光和张宗禹捻军在河南郑州会师,然后再度分兵,赖文光进山东,张宗禹赴山西、陕西。这一年,清朝的名将之花僧格林沁死于平捻战争。
这一年的中国,风云际会,遍地烽火。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晚清名臣,都没有卸甲喘气的机会,他们还在中原战场和江南战场上马不停蹄的忙碌着。
1866年,又是陕甘回匪暴乱的全盛时期。
据说,唐代高僧黄蘖禅师曾经留下过一条关于咸丰朝的谶语:“亥逐无讹二卦开,三三两两总堪哀。东南万里红巾扰,西北千里白帽来”。清末甘肃大儒慕寿祺是陕甘回乱的亲历者,他著写的《甘宁青史略》是研究陕甘回乱最权威的历史资料。慕寿祺在书中说,回乱暴发以前,有人根据《推背图》第三十四象的谶语推算,西北有大乱,“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这些言论不但在汉民中传播,在回民中也传播,人心动荡,惶惶不安。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西北回乱本来有很多机会消灭在萌芽阶段,但接二连三出事,机会一再丧失。
比如,署理陕甘总督沈兆霖,官声极好,深受汉回两族拥戴。甘肃回乱苗头出现的时候,沈兆霖亲赴碾伯县(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与回教首领沟通,双方谈的很好。沈兆霖在返回兰州路上,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莫名其妙被淹死在平番(永登)县。
再比如,新疆人最感念左宗棠,陕西人却最感念多隆阿,陕西一些地方至今还有给多隆阿修建的祠堂。陕西人骂左宗棠是“左大阿訇”,认为他对暴乱回民太好了。陕西回乱爆发,多隆阿从太平天国前线调赴陕西,雷厉风行,将回匪逐出陕西地界。但天不假人,1864年5月18日,新疆暴乱前夕,多隆阿在距离西安两百多里一个叫盩厔的地方被流弹打中,死于非命。以当时情形,如果多隆阿不死,陕西回匪不敢在甘肃地界停留,即使往新疆方向流窜,战火也不会蔓延到整个西北地区。
1865年,湘军名将杨岳斌调任陕甘总督。杨岳斌是曾国藩手下得力干将,统率湘军水师,威名赫赫。他才走到陇东一带,就被陕甘地区遍地的暴乱和饥荒吓住了,请求辞职,要求返回平捻作战前线。清廷不准,责令他仍然到兰州赴任。可见,当时的陕甘局势严重到什么程度。
到1886年末,陕西回匪西逃进入甘肃地界,在董志源(甘肃宁县)驻扎,号称十八大营。回匪穆生花占领平凉,回匪马化龙占领金积堡(吴忠),回匪马兆元占领靖远,回匪马占鳌占领河州(临夏),回匪马桂源占领西宁,回匪马文禄占领肃州(酒泉)。
此时的新疆,已经全面沦陷。精河往西,天山以南,再无汉人和满人的影子。只有最东面的巴里坤古城,还在清军的坚守中。
这一年,距离慈禧太后召左宗棠入京协商西北局势还有两年,距离距离左宗棠平定陕甘回乱还有六年,距离左宗棠进疆还有八年。这一年末,左宗棠铲除在浙江的太平天国残余势力,返回东南沿海,在福州筹建马尾造船厂。
47、叶尔羌落幕
先对叶尔羌(莎车)动手的,仍然是库车的热西丁。库车暴匪三次南征失败,热西丁对自己亲戚们终于失望了,他再次组兵南征,目标在叶尔羌,但要打击的对象是阿古柏。他隐约感觉到了来自阿古柏的危险气息。
热西丁派人前往哈密,召伊斯哈克返回库车。热西丁写给伊斯哈克的信中说,“安集延人和乞卜察克(来自中亚地区的蒙古后裔)人已占领了喀什噶尔,据说还要占领叶尔羌。我们派去那里作战的和卓们都失败了,而且损失了很多士兵、武器和钱财。希望你回来,把这些地方夺取下来。否则,这里的敌人一旦强大起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为他们是靠近我们的最凶恶的敌人”。
伊斯哈克在哈密过得也不好,没有人力资源,队伍越打越少。一年多了,他们连大门紧闭的哈密回城都没有拿下,啃下巴里坤这块硬骨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伊斯哈克一直留在哈密,是因为库车的权力被热西丁分配给了自己的亲戚们,那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现在,热西丁要请他回去,而且把南征任务交给他,他便不再犹豫,带领库车暴匪撤离哈密。毕竟,库车有他的家人,还有他熟悉的烤包子和馕的味道。
1866年7月,伊斯哈克率库车暴匪撤离哈密,在吐鲁番暂短停留后,返回库车。
伊斯哈克走了,蜷缩在回城的哈密王伯锡尔派维军出城善后,给巴里坤报信。何琯派一支两百人的清军南下,进驻哈密。这个地方,对现在的巴里坤清军太重要了,北疆沦陷,哈密已经是巴里坤清军仅有的粮食来源。哈密王伯锡尔对清政府的忠诚已经不讲原则,想尽办法搜瓜当地民众,给巴里坤清军提供军需。伯锡尔在当地的压榨和盘剥,积累下深重仇恨,日后遭到妥明还乡团的清算,他为忠于国家付出了血的代价。
伊斯哈克在吐鲁番打拼下的政治空间则被妥明回匪全盘接受。库车暴匪撤离后,清真王妥明派十大元帅之一的马仲紧急南下,占领吐鲁番、辟展(鄯善)、托克逊三地,势力范围向南到达喀喇沙尔(焉耆)。这个位置,成为后来妥明与阿古柏对抗的主要地区。
应该说,伊斯哈克是库车暴乱集团中表现最突出的一个。两年前,他带领两百人,扛着大刀长矛出发东征。两年后,他带回来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大部分都配备了枪弹武器。伊斯哈克的突出表现,让热西丁很不放心,放出去的鸽子万一不回来怎么办?热西丁做出体贴安排,东征的兄弟们都累了,留在库车休整。他把从喀什逃回阿克苏的暴匪队伍交给伊斯哈克,这是库车暴匪的最后一次南征。
热西丁又开始盘算胜利以后的事,老和卓每次派兵出去,都要未雨稠缪,做好迎接胜利的准备,比如上次南征打造了装满两百只马车的镣铐。伊斯哈克队伍出发后,热西丁派玛里加丁率军从西线出发,赶赴吐尔尕特和伊尔斯坦边境,准备堵截阿古柏往浩罕方向的出逃路线。
库车过去是黑山派的领地,叶尔羌也是黑山派的老根据地,虽然两家打打杀杀,但总还有扯不断的教派关系。现在,他们共同的敌人阿古柏出现了,回匪首领苏来曼直接打开叶尔羌汉城,迎接伊斯哈克进城。
由于维匪首领阿不都热合曼提前站队,已经投降阿古柏暴匪,叶尔羌回城现在已经是阿古柏的地盘。阿古柏把白山派和卓后裔克奇克汗从塔什干请回来,让熟悉当地情况的尼牙孜给他当助手,派往叶尔羌回城主持工作。克奇克汗是布素鲁克的亲侄子,是玉素甫和卓的儿子、卡塔条勒的弟弟。
库车维匪伊斯哈克和叶尔羌回匪苏来曼联手,只用了半天时间,轻松攻占叶尔羌回城。这个战虽然打在叶尔羌的地盘上,但叶尔羌回城已经被阿古柏统治了大半年时间,等于打响了南疆暴匪集团抗击阿古柏的第一战。
叶尔羌回城失守,阿古柏并不意外,南疆之战早已经在他的规划中,只是怎么开始的问题。现在,阿古柏对喀什周边区域和地理环境已经熟悉,有了军事才能的发挥空间。他没有直接进军叶尔羌,率军北进,抵达巴尔楚克(巴楚),占领玛喇尔巴什。
巴楚设县以前,玛喇尔巴什曾经是巴楚的行政地名,通常认为玛喇尔巴什就是今天的巴楚县城。当时的玛喇尔巴什是叶尔羌通往阿克苏的第七个台站,也叫“七台”或“叶尔羌旧路”,在今天的南疆要道“三岔口”附近。可见地理位置多么重要,占领了这个地方,等于截断了阿克苏通往喀什、叶尔羌的道路。
阿古柏占领玛喇尔巴什后,顺势往东,占领巴尔楚克,在这里布下重兵,阻击热西丁可能从阿派出的援兵,也堵住了叶尔羌往北的退路。然后,阿古柏率军南下,抵达叶尔羌。
伊斯哈克和苏来曼商议,趁阿古柏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库车维匪连负责进攻,叶尔羌回匪负责后援和防守。任谁都没法想象那时候的南疆,参加军事部署的一个小头目居然悄悄跑出去,给阿古柏通风报信。结果不出意外,库车维匪一出城,就进入阿古柏布置好的伏击圈。阿古柏用库车的人、库车的炮,迎面开轰,把出城的三千多库车人轰进叶尔羌回城。
阿古柏派那个到喀什送信的尼牙孜,进入回城,做伊斯哈克的思想工作。尼牙孜见到伊斯哈克,先是一番恭维,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您东征几千里,战无不胜,这是我们的帕夏(阿古柏)想都不敢想的事。恭维完了,尼牙孜开始挑拨,听说您没有带自己的军队来?伊斯哈克说,他们留在库车休整。尼牙孜说,不是吧,是您的帕夏(热西丁)对您不放心啊。尼牙孜说,您英明神武,但您打败了我们又能怎么样?您的帕夏(热西丁)根本就不信任您,就算您占领了我们的地方,您的帕夏(热西丁)也不会放过您。
尼牙孜的统战工作很成功,伊斯哈克放下武器,出城投降。阿古柏和伊斯哈克见面后,《伊米德史》记录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阿古柏:“阁下,如果我像您今天这样,落到您的手里,您会如何处置我”?
伊斯哈克:“我会把您牢牢地捆在马鞍上,立即送往库车”。
阿古柏放声大笑,“阁下,您说的完全是实话。您这两年出征几千里,您已经是库车的英雄,热西丁和卓必须把阿克苏城交给您管辖。从今以后,我们携手合作,巴尔楚克以北的地方归您管,巴尔楚克以南的地方归我管。如果热西丁和卓不肯把阿克苏交给您,我会率军和他交战。至于结果,就由真主决定吧”。
阿古柏给一盘散沙的库车暴匪又拆掉一块砖头,为热西丁集团覆灭做好铺垫。伊斯哈克离开叶尔羌的时候,阿古柏十八相送,陪伴他走了六十里地,送给他一匹中亚出产的名马。
伊斯哈克还没有回到阿克苏,一条消息已经在库车传开:“伊斯哈克把叶尔羌换成了一匹马”。
库车的叛徒伊斯哈克,在一片谩骂声中,逃往喀喇沙尔。那里还有他的一些旧部,再往北,是和他合作过两年的妥明地盘。库车暴乱以来,稍微能打点战的,伊斯哈克算一个,赫夫提的儿子哈木丁也算一个。加玛里丁攻克阿克苏的时候表现很显眼,再往后,便退化成一个超级萌娃,两百马车镣铐就是他干的。伊斯哈克走后,热西丁往后的日子只能扳着指头算了。但不走又怎么样?整个库车暴乱,就是一场“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的游戏。
伊斯哈克投降后,苏来曼回匪仍然在抵抗,阿古柏暴匪到最后时刻也没有打进叶尔羌回城。回匪们的韧性和慓悍,再一次把来自中亚的战神传说碾成碎渣。八天以后,带路党打开城门,阿古柏总算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叶尔羌。
阿古柏任命的叶尔羌阿奇木伯克,是那个曾经的浩罕国红人玉努斯江。
48、和田大屠杀
和田是合围于青藏高原、喀喇昆仑山、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的一个独立地缘版块。在罗布泊丰水期,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曾经有一条从和田到若羌的交通线,这条路就是汉唐以前存在过两三千年的“玉石之路”。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两百多件和田玉器,就是从这条路进入中原的。罗布泊干涸以后,沙漠南线失去水源,交通基本中断。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和田往西六百多公里的喀什,是和田通往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
百年宗教战争结束后,和田几乎再没有遭受过战争破坏。清王朝时期持续了近百年的和卓之乱,也没有蔓延到和田。喀什到和田六百多公里的路程,是人类在步行时代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从昆仑山径流而下的于田河、喀什玉龙河、策勒河,将高原雪水源源不断输往绿洲平原,滋养千里沃土,使农耕时代的和田,格外富足而安逸。所以才会出现哈比布拉这个不问世事、只求贤者之路的统治者。在和田,只要拿得起锄头,就能实现温饱,他们不需要出去打家劫舍。
和田是新疆同治暴乱初期死人最少的地方。西三城暴乱的消息传来以后,和田的维吾尔人串联起事,围攻官衙,和田领队大臣庆英、回务主事都布林等二十八位官员遇难。暴乱维匪推举哈比布拉和卓出任帕夏,像陈桥兵变中的赵匡胤一样,哈比布拉在猝不及防中被黄袍加身。
哈比布拉号称“帕夏”,却基本上不关心世事。他出生在一个宗教家庭,一心一意要做伊斯兰教的贤者,主持宗教仪式不收钱物,连茶水都要自备。他经常训导教徒,贪欲是一个人最大的罪恶,每个人的劳动成果都是真主的赐予,他人不人侵占。哈比布拉担任“帕夏”后,对世俗社会最多的参与和管理,是严厉惩治抢劫、偷盗、诈骗等犯罪行为,如果触犯,不论轻重,一律处死。在他的治理下,当时的和田确实已经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农民下地,农具放在地头,不带回家去。哈比布拉提倡男女平等,要求所有女性必须和男性一起,到经文学校接受教育。他的理由也很崇朴,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诵读《古兰经》。
乱世从来都是坏人们的舞台。一个好人,活在这样的世界,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也只有南疆这样的地方,才适合阿古柏这样的蛆虫修炼成精。英国人为了抗拒俄国南下,后来选择和阿古柏合作,实在是瞎子提灯笼,找错了人。他们对南疆了解太少,他们以为能打的都是枭雄。在那个脑残横行的时代,阿古柏能走上前台,只是他比千万人更苟且而已。
汉语中的雄这个字,无论前面添加褒义词还是贬义词,都和阿古柏没有关系。他在喀什满城干不过浩罕人库尔奇,他在叶尔羌回城干不过回匪苏来曼。阿古柏在南疆一而再、再二三的投机成功,因为他穿着一身伊斯兰的皮,能被这里的人接受,他在骨子里却不受宗教约束。布素鲁克在塔什干城里抱经宣誓过一回,死活要认帐,才留下阿古柏这个祸害。阿古柏也经常抱经宣誓,库尔奇叛变,他讨好苏来曼,在叶尔羌城下给苏来曼抱经宣誓。喀什满城打不下来,为了劝说库尔奇放弃抵抗,他又在恢武城下给库尔奇抱经宣誓。对阿古柏来说,抱经宣誓是对付敌人的一种手段,抱完经就翻脸,偏偏这一招在那时候的南疆非常有效。
库车,和田,在这两个目标面前,任谁也会选择和田。库车毕竟是暴力起家的,南征北战,一刻不停,积蓄了一定的军事实力。而和田几乎就是一张白纸,哈比布拉的背后,只是一群在乡间地头上干活的农民。
阿古柏的功课做的很透,他把假天子布素鲁克从英吉沙尔揪过来,要求布素鲁克以和卓名义,给哈比布拉写信,请求到策勒返乡祭祖。那里还真埋着一个伊斯兰教的木乃伊,伊玛目萨迪和卓。
白山派起源于纳合西班迪教派,十五世纪中叶,纳合西班迪教门首领玛赫杜姆的两个儿子伊斯哈克和优素福到南疆传教,伊斯哈克留在南疆,传教成功,有了自己的地盘。优素福去了更远的东疆,传教失败,返回南疆帮伊斯哈克打理教务。优素福在哈密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希达叶图拉,四岁那年跟随他父亲回到南疆定居下来,就是后来的阿帕克和卓。所以,水火不容的白山派和黑山派,不但同出一门,而且有亲戚关系。安葬在策勒的萨迪和卓,是伊斯哈克的儿子。香妃园里那位阿帕克和卓,是伊斯哈克的侄子。布素鲁克是阿帕克和卓的五世孙。有了这层关系,布素鲁克要求去策勒朝拜祖先的理由非常充分。
哈比布拉是活在真空里的政治素人,他对阿古柏的野心毫无察觉,反而以为这是伊斯兰教团结发展的大好机会,他不但答应了布素鲁克的请求,而且派自己的儿子尼穆图拉率领团队,前往几百里外的叶城,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布素鲁克没有随队,阿古柏匪帮收到哈比布拉的邀请信以后,布素鲁克的傀儡任务已经完成,被送回英吉沙尔继续看管。阿古柏带领他的浩罕亲信阿布都拉,前往策勒上坟。阿布都拉现在是阿古柏手下的四大埃米尔(军事首领)之一,是阿古柏最信任的暴匪头目。
欢迎仪式结束后,阿古柏和尼穆图拉彻夜长谈,表达他对哈比布拉和卓的崇高敬意。他说,自己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觐见全宇宙最尊贵、最伟大的哈比布拉和卓,他希望尼穆图拉能转达他的愿望:
“托真主的福,我终于到了这个美丽的地方,见到殿下为世界增彩的尊容,我顿感满目生辉。如今我所期望的,是能够晋见帕夏老人,以一个贫穷而卑贱的佣人身份,沐浴在帕夏老人的阳光之中。我愿意用我的胡须,擦干净帕夏老人脚上的尘埃和旗帜上的灰土。如果他老人家将我这个愚昧的奴仆看成是他众多奴仆之一,并以博大的胸怀施我以点滴恩惠,那时,在这个人间大地上卑贱的我,将会感到自己的头颅已经与北斗星平行。在我纯真的心里,除了这个愿望不敢有任何想法。如果帕夏老人不愿将他高贵的步履迈进我的驻地,我将亲赴帕夏老人的宫殿,用我的面额擦去他老人家座前的尘土”。
世俗社会的人们,只要有一点点正常人的思维,都忍受不了如此肉麻的恭维。但宗教社会不一样,那是一个癫狂世界,在某些地区,活佛外出拉下的粪便,都有人抢食。他们对神佛的崇拜已经突破人伦底线。某教圣经中有一段故事,圣人去渡一位贤人,贤人宰牛杀羊准备招待。圣人说,我什么也不吃,只想吃你们家的孩子。贤人立刻顿悟,杀了自家孩子,烹成熟肉敬献给圣人。这样的故事,如果不是宗教中人,从嘴里讲出来都是一种罪恶,但他们经常宣讲,非常著名。哈比布拉和卓亲民俭朴,追求圣贤之路,并不影响教民对他日复一日的恭维,在教民心目中,农民一样的和卓仍然是宇宙世界至高无上的圣人。哈比布拉天天接受这样的恭维,养成习惯,他对所有溢美之辞都能坦然接受。
为表达忠心,阿古柏派他的浩罕干将阿布都拉跟随尼穆图拉前往和田,表达他觐见哈比布拉和卓的迫切愿望。阿布都拉匍伏在地上,说,我们都愿意做您的奴仆,帕夏(阿古柏)想对您表达忠诚,您将是西四城(和田、叶尔羌、英吉沙尔、喀什)至高无上的主人。尼穆图拉也帮忙坑爹,他说,阿古柏是个信得过的人,他愿意把这里得到的一切都交给伟大的和卓。
和田终于迎来新疆同治暴乱以后最大的灾难。哈比布拉的疑虑被一点一点打消,他可能真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万能的真主能主宰一切。他利令知昏,居然不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受觐见,亲率一千五百名农民暴匪,前往阿古柏驻军大营。
阿古柏戏演的很足,他早已经匍伏在军营外等候,小心依依上去,把哈比布拉从马上抱下来,抱到自己的营帐。这一抱,就把哈比布拉抱往去天堂的路上。
进入大帐,阿古柏把哈比布拉摔倒在地上,暴匪们一拥而上,把哈比布拉捆绑成一只粽子。然后,浩罕人阿布都拉从帐房里走出来,拿着哈比布拉的信印,给和田来的人出示了一份名单,说,和卓老爷今天不回去了,他要和我们的帕夏商量大事。你们赶紧返回和田通报,让名单上的这些人明天到这里来,觐见和卓。
过程就这么不可思议,和田人丝毫没有察觉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哈比布拉的儿子尼穆图拉带领和田暴匪大小头目,到阿古柏大营觐见和卓,等待他们的却不是酒席,而是屠刀。和田暴匪的领头人被阿古柏一网打尽,全部杀害。
到这个时候,和田仍然没有发现阿古柏有问题。第三天上午,艾则孜加拉特率领阿古柏暴匪进入和田,包围了哈比布拉的住宅,和田的暴匪和百姓才开始慌乱。他们终于意识到,和田所有能管事的人都消失不见,已经有两天时间了。
率领第一拨暴匪进入和田的艾则孜加拉特,是英吉沙尔暴乱首领。他曾经参与过穆卡热普夏组织的驱逐阿古柏事件,莫噶勒铁力木村大屠杀后,艾则孜加拉特被吓住,彻底投降阿古柏,死心踏地,服服贴贴。现在的艾则孜加拉特,已经完全没有了宗教顾忌,他把哈比布拉的家人和奴仆们全部抓起来,查封官库,清抄家产。
和田城里的维吾尔人听到消息,纷纷涌上街头,往哈比布拉的住宅周围聚集。他们愤怒质问阿古柏匪徒,“我们的和卓在哪里?我们的帕夏在哪里?我们的王储在哪里”?艾则孜加拉特当众处死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维吾尔人,和田的老百姓终于醒悟过来,手持菜刀、镰刀、砍土曼,向阿古柏暴匪冲杀过去。
阿古柏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他派第一批小股暴匪进城,就是去挑事的。这个地方已经稳定了两三百年,宗教一统,百姓富足,人心团结,靠拉拢腐蚀震慑不住这里的几十万人,必须杀人立威,这是阿古柏早已经规划好的阴谋。
但他没想到,哈比布拉在和田的影响力太大了,和田、墨玉、洛甫、于田、策勒等地的维吾尔人听到哈比布拉和卓失踪的消息,从四面八方赶往阿古柏驻地策勒,围攻阿古柏营地,要求他交出哈比布拉和卓。在后面的七八天时间里,围攻阿古柏营地的维吾尔人已经有几万,自带物资,各自为营,场面混乱。
愤怒人群冲破阿古柏一道又一道防线,逼近阿古柏大营。阿古柏下令开炮,在维吾人溃散之际,率领暴匪对维吾尔人展开血腥屠杀。
据当时在南疆的俄国人和英国人记录,阿古柏在和田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三天,很多村庄被屠戮一空,共杀害五万多维吾尔人。阿古柏从此被英国人授予“中亚屠夫”称号。
当时的和田人口没有资料数据。建国初期,新疆维吾尔人口总计230万,其中喀什约占一半。剩余人口分配到南疆各地,和田人口不会超过100万。2023年最新人口数据,和田地区目前人口260万。以常识推论,清朝晚期的和田人口数量应该在70万左右。一次性人口死亡百分之七八,这样的屠杀行为,在人类战争史和动乱史上也极为少见。
这样的罪恶史,却被不怀好意的人歪曲、美化成“阿古柏智取和田”的故事。喀什玉龙河里那一枚枚羊脂玉上泛红的浸色,是我们同胞的鲜血。
阿古柏占领和田,任命尼牙孜为和田的阿奇木伯克。他们的名字很难记住,所以总要反来复去的介绍,这个人,就是当初到喀什送信,把阿古柏引到叶尔羌那个尼牙孜,也是叶尔羌回城劝走库车暴匪首领伊斯哈克的那个尼牙孜。
克孜勒苏克尔柯自治州,是1954年新增设的行政地区,境内阿克陶、乌洽是两个单独的行政县,建制较早,原属喀什地区管辖。其余面积(包括阿图什市)全部从疏附县划出。1954年克州建制初期,乌洽县划归克州;1976年,阿克陶县划归克州。在历史和地缘上,克州一直是传统的喀什区域,所以,在新疆同治暴乱史上,克州不会以行政地理单元出现。
1866年末,阿古柏完成了对南疆四城(和田、叶尔羌、英吉沙尔、喀什)的整合,他在成魔的道路上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但1866年还没有过去,此刻的北疆,已经在炉火上沸腾,巴里坤即将进入最严酷的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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