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山:新疆同治暴乱那十年(9)最后的和卓


41、和卓之路
和卓是伊斯兰教“圣裔”的意思。穆罕默德的三个儿子全部夭折,没有留下男性子嗣。他的小女儿法玛蒂被尊为圣母,法玛蒂嫁给阿里·本·阿比·塔利卜,他们的后代被尊为“圣裔”。“和卓”是波斯语Khwāja的音译,又称“霍加”、“霍卓”、“火者”等。
新疆的和卓们和穆罕默德家族没有关系,是本地伊斯兰信徒对教门创始人的一种尊称,后来也沿用于他们的后人,和卓被认为是伊斯兰教活着的圣人。和卓传承制度很简单,既不像藏传佛教那样寻找转世灵童,也不像汉族人那样“嫡长子”继承,老和卓能生多少个儿子,下一代就有多少个和卓,混得好不好,全凭自己本事。
准噶尔统治新疆时期,对南疆的管理很粗暴,准噶尔人把南疆七城的行政管理权交给伯克,把南疆各地的和卓们全部搬迁到伊犁圈禁起来。圈禁不是关押,有家眷和随从,有田产和房屋,还有每月发放的粮食和钱物。生活出行一切自由,但不能离开伊犁。
新疆的白山派起源于15世纪中叶的纳合西班迪教团,属苏菲派。察合台汗国时期,纳合西班迪教团谢赫(教门首领)阿勒沙德·阿丁的后裔热西丁到阿克苏传教,成功说服东察合台汗王秃黑鲁帖木儿皈依伊斯兰教,这是改变历史的大事件,伊斯兰教从此进入新疆。叶尔羌汗国时期,南疆已经全面伊斯兰化,热西丁家族在库车,穆罕默德·谢里甫家族在喀什,纳合西班迪教派在南疆改头换面,被称为伊敏派,如日中天。
在这个背景下,更多阿拉伯和中亚地区的教门到南疆传教,但只有玛合杜姆·阿扎姆和他的儿子伊斯哈克在叶尔羌、阿克苏站住了脚跟。伊斯哈克掌教时期,为了和戴白帽子的伊敏派区别,要求自己的信徒们戴上黑帽子。于是,伊斯兰教在新疆的维吾尔信众中,分为白山派和黑山派两个教门,山是指头上那顶帽子。
很多人可能不敢相信,伊斯兰教和佛教曾经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叶尔羌汗国晚期,也就是清朝康熙初期,白山派教徒阿帕克到叶尔羌传教,被当地人赶出来。阿帕克去了西藏,他请求五世达赖喇嘛帮助伊斯兰教白山派,把黑山派势力赶出南疆。
准噶尔汗王噶尔丹是五世达赖喇嘛的亲传弟子。阿帕克带着达赖喇嘛写给噶尔丹的亲笔信,从青藏高原辗转到伊犁,把信交到噶尔丹手上。阿帕克带领凶悍的蒙古骑兵南下,占领了南疆。一直到准噶尔汗国灭亡,南疆是准噶尔汗国的统治区。这位后来大名鼎鼎的阿帕克和卓,是准噶尔进入南疆的带路党。
噶尔丹投桃报李,将南疆西四城(和田、叶尔羌、英吉沙尔、喀什)划为白山派势力范围,应许给阿帕克和卓。在准噶尔汗国的一路保送下,白山派取得南疆伊斯兰教领导地位,把黑山派赶出叶尔羌,挤压到新疆中东部的乌什、库车、吐鲁番等地区。
准噶尔人把宗教信仰和世俗权力分的很清楚,这个草原帝国没有文化束缚,在他们的创业史上,宗教只是服务政治、抚慰生命的一种方式。伊斯兰教对世俗社会的无底限要求,引起准噶尔人的警惕和反感,他们不可能和宗教势力分享权力。阿帕克去世后,准噶尔人强迫他的儿子雅雅和卓、他的孙子玛罕木特和卓,迁居伊犁。那时候,大和卓波罗尼都已经出生,小和卓霍集占是玛罕木特到伊犁以后出生的孩子。
准噶尔部落首领阿睦尔撒纳叛乱以前,和卓们已经被清军从圈禁地解放出来。清军将领班弟把大和卓波罗尼都打发回南疆,小和卓霍占集仍然留在伊犁,负责管理从南疆迁居到伊犁的维吾尔(塔兰奇)人。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霍集占派人把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小老婆送到北京,觐献给乾隆皇帝,表达忠心。她就是后来传说中的香妃,她并不是和卓的女儿或者妹妹,她是和卓的小老婆。死了以后也没有回到新疆,香妃园里无香妃,是白山派和卓阿帕克的墓地。
阿睦尔撒纳叛乱,小和卓霍集占带领维吾尔人投靠阿睦尔撒纳,加入反清阵营。清军攻克博罗布尔噶苏(今尼勒克县境内)后,小和卓霍集占发现自己站错了队伍,拍屁股溜号,逃回喀什,霍集占第一次踏上他祖上发迹的地方。
这基本上就是和卓们的早期史。有一些传说,比如,阿帕克是白山派的开创人,香妃是和卓的女儿,大小和卓欺骗清政府说他们到南疆安抚教民,等等,都不是历史真相。阿帕克只是依附准噶尔人把白山派做大、做强的一个教派掌门,大和卓是清军将领班弟没有征求中央意见自作主张放回南疆的。尤其香妃,历史记载只到霍占集觐献到北京为止,乾隆要了没有,都不知道。乾隆如果要了,很可能就是后来的容妃,她喜欢沙枣花的香味。金庸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塑造了一个“香香公主”的形象,香妃的故事才开始流传。
42、铁血平叛
大小和卓越返回喀什后,南疆地区从此进入持续不断的血火洗礼,圣裔的后代们一次又一次发动暴乱。历史课本只记录了大小和卓和张格尔叛乱,这不是全部。从张格尔到阿古柏,还有玉素甫暴乱,七和卓暴乱,还有一个嗜血如命、恶贯满盈的和卓后裔倭里罕暴乱。
大小和卓叛乱后,兆惠率清军历时一年多征战,剿灭暴匪,大小和卓逃往巴达克山(今阿富汗东北部),进入是浩罕国躲藏。那是清朝武力值最鼎盛时期,“十全皇帝”乾隆下令捉拿大小和卓及其家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负责追逃的满清将领福德率四千清军出境抓捕,这件事被渗透到体制内的极端分裂分子写入十多年前的新疆毒教材,即所谓的巴达克山烈女事迹。可见大小和卓阴魂不散,至今还有人在为他们招魂。
清军要求浩罕国交人,巴达克山头领素勒坦沙谎称,两个和卓已经死了。乾隆闻讯,给前线官兵下达了一封非常豪横的旨意,“二贼如仍未献出,则来年兴兵断不可已,必以获贼为峻事”。意思是,现在天冷了,回来过冬,明年开春再打,必须抓到人为止。富德和官兵们在荒山野岭里晃荡了半年多,谁还愿意明年再来这个鬼地方?要打现在就打。富德给浩罕国下达最后通牒,“限期于二十五天内交人。如过期不至,即行进兵,必将生者缚送、死者首级解送方可”。
浩罕国怂了,将大和小和卓抓捕处死,把他们的头颅交给清军。按清人规矩,“死要见尸”见的是全尸,浩罕人回去寻找尸体,已经被和卓的信徒们偷走,秘密埋葬。清军留下一支三百人的善后部队,在浩罕国搜寻、查找了一年多,才把大小和卓的尸体运回新疆,送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无人区做完最后处理。十几年前,美国人对萨达姆和本拉登也是这么干的,有些宗教是笼罩在活人头顶上的阴霾。
本来以为,和卓势力到这里就算完了,十几年以后,已经年迈的乾隆皇帝接到喀什送来奏报,大和卓波罗尼都还有一个活下来的儿子,叫萨木萨克。
大和卓逃往巴达克山的时候,乳母带着大和卓波罗尼都一个四岁的孩子悄悄离开,在昆都士、霍占特、撒马尔罕、雅尔萨布斯等地流浪,衣食无着,乞讨度日,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住在一个叫默尔罕的地方。那一年,萨木萨克实在过不下去了,打发几个信徒秘密潜回喀什,向白山派教徒募捐,被当地的阿奇木伯克鄂斯满抓获,得知萨木萨克活着的消息,赶紧上报。
和平年代,大清国不能再以战争方式胁迫交人,乾隆皇帝命令喀什派人,到浩罕国秘密寻访,把萨木萨克接回国内。“送至京师,候朕加恩,仿霍集斯例,赏给职衔安置”。霍集斯是乌什的黑山派首领,平定大小和卓叛乱时归顺中央政府,被封为贝勒。乾隆的意思,只要萨木萨克回来,马上册封贝勒爵位。
萨木萨克心存疑虑,一直不肯回来,继续在浩罕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生活。乾隆去世后,嘉庆皇帝指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长麟继续招抚萨木萨克,两代皇帝年年伸来橄榄枝,萨木萨克终于动心。萨木萨克也老了,病困交加,他想在临终前给儿子们安排个好一点的生活。
长麟却把这件事情办砸了。萨木萨克提出,先送他的儿子们到北京,安顿好了以后,他再过去。长麟不同意,非要拉上萨木萨克一起走,他想一次把事情办完。这一来二去的拉扯,萨木萨克越来越害怕,干脆逃到布哈拉躲起来。没多久,萨木萨克在布哈拉病亡,这个流亡了一辈子的和卓悲惨离世。
浩罕国是个半农半牧地区,生产力落后,种地和放羊都不行,以商贸、抢劫、耍流氓为生。嘉庆初年,浩罕国派使者觐见清朝皇帝,嘉庆一高兴,免去觐见使团在中国购买物品的商税。这帮人一听买东西不用上税,狠着劲买,把货物贩卖到欧洲,挣了一笔大钱。他们发现,这是个挣钱的好机会,年年来觐见,一年好多回。
嘉庆十五年(1809年),浩罕王爱里木汗的觐见团队从北京返回,购买、起运的货物重达53000斤。根据清朝制度,外国觐见团队的行李和物资由沿途军台、驿站负责运送,这批浩罕国的“外交物资”到哈密转运,足足装满88辆由四匹马牵引的大马车。
浩罕国这种要钱不要脸的行为,终于把嘉庆皇帝搞烦了,清政府放开肃州、喀什两个商贸地区,减免商税,允许浩罕人自由进出。
门户一开,十几万浩罕人拥入南疆,分布在喀什、和田等地,经商为生。浩罕人在南疆语言不通,给地方管理造成麻烦。浩罕国提出在喀什派驻专管商民事务的“呼岱达”,清政府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就答应了。一让再让,商业买卖做成了政治买卖,为张格尔叛乱埋下祸根。
嘉庆十九年(1814年),浩罕国汗王爱玛尔向清政府提出要求,要往喀什派驻一名哈兹伯克,负责处理浩罕商民在南疆的征税、法律等事务。事涉主权,脾气很好的嘉庆皇帝勃然大怒,下旨斥责,“即当谕以尔霍罕部落:尔不过边外小夷,天朝准令来往贸易,已属格外恩施,今尔敢为无厌之请?试思天朝之人,岂无在尔处贸易者,若在尔境内添设官员,稽察税务,向无此例。天朝尚不肯为越界之事,尔何得妄行生心,欲于天朝境内,违例妄为?此后尔若不恭顺小心,遵守法度,即当通饬各卡伦,不准尔处之人前来贸易”。
你们这个蛮夷小国给我听好了,让你们来做生意,已经是天朝上国对你们最大的恩惠,你们怎么敢提这种无理要求?中国也有人在你们那里做生意,我们从来没有往你们国家派过官员。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以后老实一点,遵纪守法,否则我就下令关闭关卡和口岸,不许你们的人进来做生意。
皇帝在北京发脾气,喀什这边又起了祸乱。
清朝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吐鲁番额敏和卓带领他的儿子们随军征战,一路打到喀什。额敏和卓是黑山派领袖,自然不会放过白山派的和卓们,清军出境抓捕大小和卓的时候,额敏和卓跟随富德在巴达克山卖力搜寻,通过教众收集情报。平叛战争结束后,额敏和卓获得清朝收复南疆的最大红利,喀什和伊犁两个重点地区的阿奇木伯克(行政长官),都被分配给吐鲁番额敏和卓的儿子们。
喀什噶尔阿奇木伯克玉努斯,是额敏和卓的孙子。萨木萨克病死的消息传来,玉努斯派人悄悄去了浩罕国,给浩罕王爱玛尔汗送上一笔重礼,请他帮忙杀掉萨木萨克的子孙。
这件事被时任伊犁将军松筠查获,上报清廷。堂堂中央之国怎么能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满清自东北起家,无论胜败,从来没有搞过行刺和暗杀勾当,否则萨木萨克活不到善终。几个参与者被处以死刑,玉努斯因为有爷爷的功劳,加恩免死,送往伊犁,收监关押。
玉努斯买凶杀人,把睡着的人叫醒了,浩罕王爱玛尔汗想起了萨木萨克的三个儿子。在这以前,浩罕国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老大玉素甫在布哈拉做经师,老二张格尔跟在萨木萨克身边。老三巴布顶居住在昆都士,给那里的一个伯克当上门女婿。兄弟三个当中,老大和老三的生活已经稳定下来,老二张格尔一直跟随萨木萨克颠沛流离,日子过的很清贫,是返回喀什发动暴乱适合的人选。
嘉庆皇帝去世的第十五天,张格尔带领浩罕国配给他的三百匪徒,从图舒克塔什卡伦(今乌洽县境内)入境,发动暴乱。
43、一乱再乱
负责平定张格尔叛乱的清军统率,是当时的伊犁将军长龄。偏偏长龄对平叛态度最消极,他一直给清朝中央政府建议,南疆是一块毫无价值的蛮夷之地,国家每年花大量白银供养,却一直喂不熟这个地方,白白消耗大清国的财政和军兵,放弃算了。道光皇帝收复南疆的态度很坚决,对长龄不放心,派署理陕甘总督杨遇春到前线督战。
长龄在南疆行动迟缓,他经常对杨芳、武隆额等领军主将说,牺牲这么多人的命,花这么多钱,守这么一块地方,不值得。长龄的悲观情绪在军中影响很大,杨遇春给军机处奏报前线情况,约略提了一下长龄等人的言论。他本来可以直接呈送,却拐弯摸角,通过直隶总督那彦成转呈。那彦成是著名鹰派,杨遇春此举,是要让那彦成了解情况,通过朝堂之上的众大臣给长龄施加压力。
最终,张格尔叛匪被剿灭,张格尔被名将杨芳抓捕,押赴北京凌迟处死。
张格尔被活捉,这是道光的爷爷乾隆一直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也是昏暗来临的道光年间最耀眼的一次军事胜利。但负责平叛的长龄、杨芳、武隆额等人并没有受到褒奖,平叛战争结束后,他们仍然主张要放弃南疆。他们在一线作战,经历过血雨腥风,也看到了那里的种种不堪,他们想不通国家为什么要死守这么一块地方。
朝堂之上,形成两种对立意见,从前线撤下来的军人们多数主张放弃,北京的官员们却强烈要求坚守。翰林院掌院学士、兵部尚书玉麟是强硬的坚守派,主张决不放弃南疆。他给道光皇帝的上书,是迄今为止最早的新疆地缘政治论述,也是最早的塞防理论:
“伏思回疆自入版图,设官驻兵,不惟西四城为东道藩篱,南八城为西陲保障,即前后藏及西北沿边蒙古番子诸部,皆赖以巩固。若西四城不设官兵,仅令回人守土,诚恐回性无恒,又最畏布鲁特强横,转瞬即为外夷所有,则阿克苏又将为极边矣。其迤东之库车、喀喇沙尔、吐鲁番、哈密等城,必至渐不安堵。以形势论,唇亡则齿寒;以地利论,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三处为回疆殷实之区。舍沃壤而守瘠土,是藉寇兵而赍盗粮也。杨芳所谓守善於弃,实不易之论。至请将喀什噶尔参赞移迁阿克苏,殊非善计。该处幅员狭隘,不足为重镇。且距喀城二千里,有鞭长不及之患。其所陈招佃通商各条,则为治边良法”。
争论结束,大清国官场出现独特一幕,主张坚守的强硬派、兵部尚书玉麟,高职低就,调任伊犁将军。主张坚守的强硬派、直隶总督那彦成,高职低就,调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这也是满清特色,清朝中后期调往新疆救火的官员,像这样高级别的地方大员和封疆大吏有很多。
那彦成到喀什,直接关闭了南疆和浩罕的通商大门。那彦成下令,居住在南疆地区的安集延(浩罕)人,满十年者,允许加入中国籍。不满十年和不愿意入籍的,一律遣返,限期离境。
那彦成断了浩罕国的财路。在浩罕内战后新登基的玛达里汗,三番五次派人到喀什,请求那彦成,恢复通商。那彦成不但拒绝浩罕国的通商要求,而且釜底抽薪,策动浩罕国统治下的布鲁克十八部落投附清朝,他给布鲁特头领们每人送去一个大清国的五品顶戴。
双方不断交恶,那些生活在浩罕国的和卓子孙们,已经是浩罕这只中亚鬣狗对付大清国最有力的武器。玛达里汗派人,把萨木萨克的大儿子、张格尔的大哥玉素甫从布哈拉劫持到塔什干,告诉玉素甫,张格尔已经被大清国处死了,浩罕愿意派出军队,帮助白山派回喀什报仇,诛杀异教徒。
1830年9月,那彦成调离喀什,浩罕军队携玉素甫和卓从喀浪圭卡伦侵入南疆,第三次和卓之乱爆发。喀什噶尔帮办大臣塔斯哈率凉州协副赖允贵约三百清军前往阻击,在苜蓿庄遭遇浩罕军队伏击,全军覆没。
塔斯哈,瓜尔佳氏,满州正白旗。他的儿子长寿,在太平天国永安保卫战中死难。他的孙子,是清朝晚期大名鼎鼎的重臣荣禄。而荣䘵的外孙,正是满清末代皇帝溥仪。在清朝时期的新疆,这样的家族还有很多,那些遗弃在戈壁黄沙中的累累白骨,那些默默无闻的死难者,很多是他们的皇亲贵胄。
往后的故事,千篇一律。每一次和卓暴乱,都在重复同一个套路,杀人,放火,围城,高呼现在是某某某和卓的时代。然后,清朝平叛大军来了,暴乱的和卓扔下一堆信徒们的尸体,往浩罕国窜逃。
玉素甫暴乱,浩罕正规军的火枪和大炮把南疆地区祸害的很惨。清朝官员们在朝堂上争争吵吵,一但形成决议,对暴匪打击也不含糊。浩罕入侵后,长龄、那彦成、杨芳等人重返南疆,还有那个鹰派的玉麟。他们给道光皇帝建议,于其让这只中亚鬣狗天天上门咬人,不如把浩罕这个烂怂国家灭掉算了。他们给道光皇帝算了一笔帐,彻底消灭浩罕国大约需要军费两千万两白银。道光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出兵浩罕的想法也就成了想法。
清军在伊犁、乌什、喀什三线准备出战的消息传到浩罕,玛达里汗吓的不轻,他赶紧派人找清军谈判,撇清和自己和玉素甫暴乱的关系。清军第三次收复喀什的那一天,《清实录》记载,喀什人民夹道欢迎清军入城,言语中有一些满意和得意。往前看或者往后看,这样的场面在喀什经常出现,只要肩膀上扛刀,谁来了他们都夹道欢迎。
接下来,是七和卓之乱。
1846年,浩罕国再向清朝提出通商要求。这时候,英国人已经从印度、沿海两个方面逼近中国,大清国的皇帝和大臣们浑然不觉世界已经进入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浩罕从邻近的印度那里,一叶知秋,拿捏住了祸乱中国的最好时间。这一次,他们提出的要求更过份,不但要通商,而且要派驻官员,在南疆地区征收商税。
清朝的反应是一贯的,“据理晓谕,严厉申斥”。
浩罕国的反应也是一贯的,默念口语,祭出法器,放狗咬人。
这一次派出来的和卓最多,张格尔、玉素甫、巴布顶这三兄弟的儿子们都被打发到南疆制造暴乱。他们是,玉素普的两个儿子卡塔条勒、克希克罕条勒,张格尔的儿子布素鲁克,巴布顶的儿子倭里罕。还有三个不知道来历的和卓,沙比尔罕条勒、阿克恰干条勒、塔瓦克尔条勒。三个老兄弟的外甥铁完库里也进入南疆参加这一次和卓暴乱,但他是外姓人,没有和卓身份,所以八个人领导的南疆暴乱被称为“七和卓之乱”。
人来了很多,战却打的很狼狈。包罗杰在《伊米德史》中感叹说,“和他们的前辈相比,他们的水平大为降落,那些和卓似乎只关心和保障他们个人的享受,全然不顾他的臣民在他的官吏专横统治下的疾苦”。
和卓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叛乱,连他们的信徒都逐渐厌烦起来。“七和卓”回到喀什,首先对回城发起围攻,那是他们必须要拿下来落脚的地方。但维吾尔人不起来相应,回城攻打了十二天,城里的浩罕人做内奸,悄悄打开城门,他们才拿下暴乱后唯一的一个据点。七和卓分头带领白山派暴徒,在喀什、英吉沙尔、叶尔羌、巴楚等地的汉城和满城攻掠,四处碰壁,只能在茫茫戈壁上游荡、抢劫。
1847年10月,伊犁将军奕山率四千八百名清军到达叶尔羌,与卡塔条勒率领的暴匪遭遇,暴匪一触即溃,沿路裹挟了一万多名白山派信徒,逃往浩罕国。
1857年6月,太平天国如火如荼之际,倭里罕返回喀什,再次暴乱。倭里罕在克孜勒河七里桥纵火,潜伏在回城内的浩罕人打开城门,回城被占领。后面的几个月,倭里罕率领白山派教徒把“七和卓之乱”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只攻下了英吉沙尔回城。
这时候的清政府,已经陷入太平天国四面战火,无力向新疆派出援军。伊犁参赞大臣法福礼率领一千二百人南下平叛,又征召了土尔扈特的蒙古兵三千人,这已经是清朝当时能调往南疆全部主力。清军在叶尔叶尔羌和暴匪遭遇,没有意外,双方一接触,暴匪又开始玩命逃跑。
倭里罕是白山派和卓家族诞生的恶魔,在失败逃亡的路上,倭里罕对喀什回城的维吾尔人展开残酷屠杀,两万多颗头颅被割下来,堆积在克孜勒河北岸。法福礼率清军追赶到喀什,被眼前的血腥场面惊的目瞪口呆。这一段历史,被当时在喀什的俄国人库罗帕记录下来。他说,“倭里罕极为关心人头塔的增高,他最大的乐趣就是亲手砍下被指控者的头颅,把他们堆积成一座塔的样子”。
从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到阿古柏叛乱,浩罕国支持和卓叛乱是新疆暴乱的源头和主线,历时百年,从未间断。倭里罕在克孜勒河边堆起的那座人头塔,距离阿古柏进疆,只有短短的七年多时间。
44、末日狂奔
谁也不会想到,是阿古柏这个大魔王,终结了新疆伊斯兰教的和卓之路。
现在,同治新疆暴乱的最后一个大BOSS上场了,阿古魔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完成了他的原始积累,成为新疆暴乱区最大的魔头。但阿古柏对南疆的整合并不顺利,恢武城沦陷后不久,和卓们的后代们找上门来。
和阿古柏一起到喀什创业的布素鲁克和卓,是和卓子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偏偏,他被浩罕国汗王阿里木库里选中,送回喀什中了头彩。和卓的子孙们按捺不住了,他们要返回喀什抢夺位置。和卓们不知道喀什已经变天,他们以为自己还是那块地头上说一不二的主人。
1865年10月,“七和卓之乱”的领头人卡塔条勒领着他的儿子艾克木汗,和堂兄弟倭里罕一起,回到喀什。跟随他们回来的,还有两三百个白山派教徒。他们没有受到夹道而来的欢迎,七年前克孜勒河畔那座人头塔历历在目,听说杀人恶魔倭里罕回到喀什,当地的维吾尔人先慌乱起来。自作孽,不可活,无论你是圣裔还是魔鬼。
阿古柏还没有反应过来,倭里罕已经开始作死。跟随他们从浩罕国回来的白山派教徒一进入喀什回城,便开始叫喊:伟大的和卓回来了,现在的时代是倭里罕的时代。
类似的话语在历史叙述中经常出现,可能会让人感觉浅薄、可笑。这种虚无和夸张,是某些语言的词语表达缺乏造成的,像伟大的、至上的、全宇宙的,这种的语言方式在一些宗教领域经常出现。说一个人了不起,汉语表达有很多方式,比如孔子,尊称“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如果继续恭维,还可以尊称到上百个字。新疆的汉语白话历史经常会出现“现在的时代是某某人的时代”这样的话语,没有污蔑,也没有错误,确实是他们的特殊语言。
和卓们不知道,他们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的时代,是阿古柏的时代。他们的恬不知耻,已经引起了阿古柏的愤怒。阿古柏下令,将回来的和卓统统抓起来,宣布要处死倭里罕。
和卓们傻眼了,他们没想到自己在喀什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真主的名义和祖上的光环已经保护不了他们。布素鲁克出面求情,阿古柏没有给他面子。这位不可一世的和卓完全没有昔日的威风,他低着头去央求浩罕国来的玉努斯江等人说情,总算救下三个和卓的命。阿古柏也不敢真正处死倭里罕,他毕竟有白山派和卓身份。对阿古柏来说,搞死一个人的办法很多,他没有必要以公开处死的方式,招惹人多势众的白山派教徒。
倭里罕被释放后,押送到英吉沙尔安置,没几天,暴病死亡。倭里罕是怎么死的,喀什人都清楚,却不敢言论。这位暴虐的“圣裔”,最终死于更暴虐的大魔王手上,他在奔赴天堂的路上,有没有看见克孜勒河边那些死去的冤魂?
1866年10月,兵强马壮的阿古柏开始了他的南疆整合之路,对叶尔羌发起第二次东征。匪军主力是浩罕国投诚过来的七千正规军,由穆罕默德·库尔奇统领。叶尔羌回匪首领苏来曼顽强阻击,把阿古柏和浩罕人阻挡在回城外面,一个多月过去,浩罕人的尸体已经堆满了护城河,浩罕正规军硬是没打下这座残破的城垣。在新疆各暴乱区,回匪的意志力和战斗力最为顽强,叶尔羌也不例外。
浩罕人开始动摇了。他们本来以为,阿古柏已经拿下喀什的半壁江山,他们投靠阿古柏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没想到来了还得当炮灰。浩罕人不干了,库尔奇挟持了喀什暴乱集团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布素鲁克,带领浩罕兵撤回喀什。何步云投降后,绿营军被调往回城防卫,那里是阿古柏现在的军政重地。库尔奇避开回城,占领喀什满城。
阿古柏后院失火,赶紧派人去见回匪首领苏来曼,请求和谈,苏来曼不答应。阿古柏此次进犯叶尔羌,只隔了一年,有枪有炮,军容整齐,完全改头换面。这个变化苏来曼看得出来,今天放了阿古柏,明天他还会打上门来。苏来曼回匪对阿古柏暴军持续发动进攻,阿古柏急了,担心苏来曼回匪抄他的后路,丢下所有粮食和物资,等于是在给苏来曼送礼求饶,连夜撤离叶尔羌,赶往喀什平息内乱。
阿古柏派布鲁素克堂兄、和倭里罕一起从浩罕国回来的卡塔条勒,到满城和布素鲁克见面,希望他和库尔奇脱离关系,回到阿古柏暴匪阵营中来。布素鲁克一言不发,不置可否。可能害怕阿古柏,也可能因为内心里面深深的绝望,布素鲁克没有出城,反而号召白山派教徒到喀什满城保护和卓。
阿古柏下令攻城,这位被传说成战神的中亚屠夫接二连三失败,居然在恢武城下又栽了跟头。有枪有炮的阿古柏,围着恢武城打了两个多月,硬是没啃下这块骨头。时间已经入冬,暴匪们对阿古柏的能力产生怀疑,战事继续拖延下去,他刚刚抓在手上的权力必定动摇。
阿古柏给库尔奇送去一封信,开始讲感情。我们都是浩罕国出来的兄弟,我们在这里是少数人,我们不能再自相残杀了。你继续抵抗是没有出路的,我以真主的名义发誓,如果你放下武器,我不追究责任,我们一起在这里打天下。如果你想回到浩罕去,我给你们提供路费,保护你们安全离开这里。
人在异地,饭碗没有了,都想回到远方那个家。无论库尔奇相信不相信阿古柏,他都得赌这一回。库尔奇下令放弃底抗,率浩罕残军出城,不出意外,库尔奇陷入阿古柏设好的伏击圈。在一群浩罕士兵的忠勇掩护下,库尔奇带领几十个骑兵逃出生天,逃回浩罕。两百多浩罕人在伏击中被杀。剩余下来的浩罕军队由玉努斯江出面安抚,重新回到阿古柏阵营。
内乱平息后,波罗尼都子孙们的和卓之路终于走到头了。布素鲁克、卡塔条勒、艾克木汗和他们的家属被转移到英吉沙尔,阿古柏派人把他们看管起来,不再允许白山派教众前去朝拜,不再允许他们接触教徒。
阿古柏占领南疆四城后,派使者前往奥斯曼土耳其请求依附,奥斯曼皇帝大喜过望,派宗教人士到阿古柏占领区,对南疆伊斯兰教进行改造,哈瓦比主义在新疆出现,祸害了新疆三百多年的和卓制度最终被另一个更大的魔王葬送、终结!
1866年末,经过残酷的内部斗争,新疆各暴乱地区完成洗牌,最后牌局上的四个暴匪头目全部上场,钟表已经校对到同一时间,新疆同治暴乱进入拐点。
45、那时候的新疆
很多人对新疆的近现代史迷迷糊糊,满清政府在新疆的统治到底有多黑暗,逼的南北接二连三造反?
这是一段很容易说清楚的历史,脉络清晰,黑白分明,没有敏感部位。但权力部门的人一直不说,有人打电话,要求我也不说。这种稀泥继续和下去,我们这一代人过去以后,历史也就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帐。新疆人不知道何以为疆,对不起这个地方,也对不起西出阳关的英雄白骨。
从1778年乾隆收复新疆,到1884年新疆建省,一百多年里,清政府在新疆没有征收过一颗粮食、一厘赋税。那时候,交通、信息不便,北京的皇帝和官员们以为新疆是个长不出庄稼的蛮荒之地,每年从内地各省调拨钱粮供给新疆财政,俗称“协饷”,约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十分之一。这是一项制度化的援疆措施,其中,东南五省每年承担的新疆“协饷”任务在总额的七成以上。这笔钱仅仅是维持新疆地方财政运转的费用,不包括军费。道光时期平定张格尔叛乱,共调拨白银一千二百万两。左宗棠收复新疆,共耗费白银八千四百万两,其中有胡雪岩以大清国海关厘税抵押贷款的八百万两。
那时候的新疆,负责地方管理的伯克和扎萨克们,都有固定的国家俸䘵。王爷们、和卓们,都享受固定的国家供养。他们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却不满足,还要剥削和压榨底层民众。语言不通,上下欺瞒,少数民族权贵们干尽各种坏事,这些帐都被老百姓记到国家头上。左宗棠收复新疆后,力主新疆建省,取消地方自治,这都是写进奏折里面的原因。
新疆建省后,当年实现财政收入一百七十万两,第二年达到三百二十万两。清政府这才知道,新疆有财政收支能力,海防、塞防的争论也慢慢平息下来。
乾隆第一次平准,为缓解后勤供应的压力,允许军队沿途征粮。军人是扛着枪吃饭的,当地人不肯卖粮,于是出现杀人劫掠的情况,引发蒙古部落的激烈对抗,教训惨重。从此以后,清朝在新疆用兵,后勤补给全部从内地调运,不许从当地购买粮食。几千公里交通线,人吃马喂,要付出二十倍成本才能运送到前线。
所以,清朝在新疆的驻军数量很少,常规驻军一般保持在两万五千人左右,战争时期再从内地调兵增援。伊犁和喀什是南北两线的防御重点,驻军数量约四千人左右。乌鲁木齐、巴里坤是两个战略支点,能分配一千五到两千人的常规驻军。其余军兵分散到全疆各地,基本上就撒了胡椒面,在古城子、吐鲁番、阿克苏这样的次中心地区,有三五百人。到每个县级区域,驻军数量通常只有几十个人,还不如今天的一个消防大队。
清朝平定张格尔叛乱后,道光皇帝要求负责平叛的伊犁将军长龄拿出一个长治久安的治疆方略。长龄提出两个方案:一,南北疆分治,北疆交还甘肃,仍然实行郡县制。南疆交给当地的维吾尔人,在藩属于大清国的前提下,允许他们募兵自治,缓解朝廷的驻军压力。二,维持现状,南北疆一体,但必须有六万人以上的常规驻军,这是维护新疆稳定的军事底线。
道光在历史上被写的愚昧而软弱,他却是满清皇帝中唯一创立过刀术的优秀武术家,他也有鹰派的一面,坚决不同意南疆自治,下旨对长龄破口大骂。接下来,皇帝和大臣为驻军人数讨价还价,皇帝数着手里面的银子,六万人太多,我养不起。长龄数着新疆当时两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人少了不行,我守不住。最后,双方咬牙,各让一步,新疆常驻军队确定为四万人。布防工作一结束,长龄被调离新疆,道光皇帝把新疆驻军裁撤回两万五千人,一直维持到新疆同治暴乱。
无论清王朝在中国历史上多么罪恶,他们在新疆殚精竭虑,耗尽了大清国的财力、精力和人力。从康乾算起,除了三藩王和福安康,清朝能说出来名字的将领,几乎都在新疆浴血征战过。包括大名鼎鼎的权臣和珅,也曾往巴里坤前线押送过军粮。清朝有紫光阁五十功臣榜和平准五十功臣榜两个榜单,出现在两个榜单上的一百位将领和大臣,都是为征战新疆立下汗马功劳的民族英雄。在中国历史上,再没有一个朝代、一个政府专门为一个地方树立过这样的榜单。
历史记住了岳钟琪,却没记住前赴后继在新疆英勇牺牲的满族人、蒙古人、锡伯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维吾尔人。不要用“满人专权”来推卸责任,主体民族一贯沉浸在文化优越性中,看热闹,翻白眼,笑话别人,却看不见自己。满清把他们的亲人从白山黑水的东北调往新疆,无奈又悲壮。这种悲壮,也是对主体民族的极度失望。
在后来的海防和塞防之争中,如果没有慈禧太后这个满族女人的强力支持,一万个左宗棠也挡不住汉人们会讲理的嘴。
对质疑和指责,不做回复。对于各种提问,也不做解释。这里没有民族偏见,所有为中华民族大一统流血牺牲的人们,都是我们牢记并且歌颂的英雄!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