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觉得柬埔寨是个道德沦丧的国家，是在金边看到有人搞来好几百瓶欧洲、澳大利亚名庄红葡萄酒放在通风又明亮的售楼大厅当装饰墙。就像这样：
全无保护，暴露在空气与光线里。我就想，有钱人真是造孽呀，给我喝了多好。然后我凑近了一看，尽是 Latour，Lafite，Haut-Brion 这类波尔多一流名品，也有些奔富混在里面。
那是2016年，柬埔寨地产热刚开始，这个国家以前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房地产开发，所以谁都开始决定自己就是开发商。从东莞把厂搬去金边的牛仔裤厂老板、在湄公河里开船挖沙的船老大、金边国土局领导那原本开三轮嘟嘟车的小舅子，全都摇身一变当上房地产开发商了。每人一个楼盘，地块面积500平米，标准层平面图面积620平米，退红线量-2，你们在中国说开发商没有道德，至少红线退的是正数吧？我们在柬埔寨退的是负数，也就是说，楼盖到三四层高以后，上面忽然墙体四周都飘出来抢占空中地盘了，硬生生多出来一百多平米，我问你服不服？这就叫，盖自己的楼，让别人无楼可盖。大体感觉就像这样：
在城市中心，容积率轻松干到30，毫不费力，方案搞成这样，开发商看了直竖大拇指，说哥你是懂地产的，赶紧打钱。对了，Hyde Park I 是什么意思？啊，是“海德公园一号”，哎哟哟这名字好啊，虽然我也没去过这公园，一听就贵，赶紧再给哥打钱。于是，什么这个一号、那个公馆、铁岭皇家方舟、双鸭山白金国际纷纷上马。好了，这是当年草莽时代的房地产开发背景。当然，今天已经完全不同了，又规范又先进又专业，今天仍然在金边地产市场活跃的开发商们是好样的，你们经受住了时代的考验。
然而在当年那个时代，不光楼不知道怎么盖，楼书做好了，也不知道怎么卖呀，市场营销经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营销门派，叫作“我很有钱”派，其主要战略思路就是向人展示我很有钱，以获得买楼花消费者的信赖。这面红酒墙，我就是在这个门派的售楼厅见到的。
于是，我流着口水凑近去一瓶瓶把玩。同学们，你知道，我是素来特别喜欢红酒的，我自己也种葡萄酿酒。我在湖南的山上有个酒窖，里面也有些我很宝贝的红酒，平时都黑灯瞎火，瓶子上落满了灰舍不得见光也舍不得给人看。
你现在不光给人看，还敲锣打鼓说“我很有钱”。然后我就发现，这个82年的拉菲怎么写的是 Lafitte，怎么有两个t？后来又发现你这个奔富不应该是 Penfolds Grange 吗，怎么是 Painful Grange？你像拉菲一样拼错一两个字母我相信你是手滑，但 Painful 好像是“疼痛”的意思，你这样写，奔富在澳大利亚知道了蛋会很疼痛。
金边地产腾飞的那几年，我觉得柬埔寨的道德滑坡得比较厉害，具体表现在那面红酒墙瓶子里殷红的液体，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谁也不关心。直到后来有一天，听说有个售楼小哥不信邪开了一瓶喝掉，差点喝死了，大家才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国家已经多么疯狂。
因为这件事情，我嘲笑柬埔寨道德沦丧，嘲笑了好些年，觉得我们中国道德比较高尚。直到最近我回到湖南某贫困县的山上居住。我们村儿往外十来里地，有个小镇，镇上每逢一、四、七日赶集，届时人山人海，周边村落空巷而出，都爱去集上逛逛。今年夏天我也在集上卖过西瓜。
对我卖西瓜的故事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观看视频：
镇上最繁华的CBD区域，由一座石桥与它两头的商铺们构成。从这些商铺的领域，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镇上现金流最强的生意当属奶茶店。因为桥的头尾，其左右两侧，这四间商铺是为CBD的黄金商铺，租金与人流量都是最高，而这四间，刚好是四个不同品牌的奶茶店。所以，我们镇的人均奶茶店数量遥遥领先杭州广州等一线城市，长沙在我们镇面前更不值一提。我也不理解，在这样一个我种的天然有机无公害西瓜卖一块八毛钱一斤的偏远小镇上，要那么多奶茶店干什么。
我老婆喜欢喝奶茶。于是有一天我们带着电脑下山，就像住在金边时带着电脑去BKK的咖啡店一样，准备去镇上的奶茶店寻个清静处做点儿作业。坐下刚喝上，电脑盖子还没揭开，我就发现座位四周开始烟雾缭绕，原来，我们镇上的奶茶店都是鼓励吸烟的。就这一点，对自由的容忍与众生的博爱，杭州广州也开始莫能望我镇项背了。
但我和我老婆不抽烟，于是我们决定还是拜谢店家的挽留，拿回家喝算了。走之前，我发现店家很爱读书，因为大厅的书架上有几部硬核巨著。于是我拨开烟雾的纠缠，奋力游到了书架前。
你知道，我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在山上也有一个小图书馆。只不过我自己图书馆里的书，不像奶茶店老板娘那些书，尽是皇皇巨著。
我的几乎每一本书都翻阅过，知道它讲的是什么，有一半以上是最近两年认真读过的，颇有些心得。正想找个同道中人交流一下，不料奇人却深藏在市井里，老板娘这读的尽是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传世之经典，我还未见其人，心已神往久矣。于是我随手拿起一本。
咦，它轻如蝉衣，敲着响声也如蝉衣。肚子里大抵恐怕是空洞洞的了。
我对这家奶茶店有点失望。在这个置物架上摆一盆花，也许能为室内增添色彩；摆个烟灰缸，可以让顾客不将烟灰掸落在地板上；哪怕摆个招财猫呢，也有一分生趣。你摆一摞老祖宗花了几千年才做出来学问的书，还是假的，你是要搞哪样？是让香烟味里飘出点儿文化来吗？
假红酒喝了大不了死成年人，假奶粉喝了会死婴儿，已然十分可怕，你现在连书都可以做成假的，是要死了文化不成？
我相信中国杭州广州的奶茶店应该水平很高，没有这么斯文扫地，道德很先进。但我们镇，已经道德滑坡到不如柬埔寨了。
陶渊明这么讲究的真性情，你把他的书做成假的，陶渊明良心不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