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我是不太相信专家的。
当年我穿着量体裁剪的西服,冒着早春的毛毛细雨赶村里5点的早班车去省城赴约,到省里最重点的种地大学时刚好还剩半小时余量。于是我连忙在校门口不远处找了间相当简陋的早餐店吃了几口早饭充饥。
为这事儿我还剪了非常主流的发型
然后,我就进去找教授了。教授是行业内大咖,我种的这个葡萄品种相关的几乎所有学术论文,都是教授、教授的老师或是他的学生发表的。我读过他在本主题发表的近乎所有论著,发表时间贯穿1990年代至2010年代,最近十年似乎少了。
教授的办公室外走廊昏暗,一派多年经费不足的气象。我在他门前来回踱步四五回,酝酿着上去握手,说教授你好我是创天岭的海大爷,啊不,不能再自称海大爷。总之,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因为见某个人而紧张,将要见到一位在我十分重示的领域比我知识多得多的人物,我是有怯意的。
秒针滴滴答答,滴答,到点了。关了手机,敲门,没有回应,再敲,一片寂静。我是邮件约好的会议,当然教授日理万机,临时想不起来很正常,我再等等。又等了半晌,行政办公室来人说您找谁,我说明来意,被安排进一间空旷的会议室,少顷,教授戴着棒球帽进来了。没有握手的意思,坐下便告诉我你先说,我听着。于是我简短仰慕几句,便开始描述我种葡萄三年来的几个重要体会与发现。话没说完三句,教授电话响了,接起来,嗯嗯啊啊,又少顷,挂机:你继续。
我继续。但我发现教授在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直视我,他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低头不语,也不知道是否在倾听。跟东北我自己大学的教授不一样,我自己的教授听我说话一定会看着我,说话前也会主动跟我握手。可能这个地方的大学游戏规则不太一样。又没说三五句,电话响了,嗯嗯啊啊,中途教授对我示意:你继续我听着。我没继续,坚持等他通完话。而后,我以最简短的语言描述我碰到的技术问题,并问有没有新的研究进展与方案。
教授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出来,问:你要搞产业吗?准备投多少钱?
答:不搞,十亩地,三百株葡萄,热爱种地酿酒。
问:你原本干什么的?
答:海外搞点儿酒店地产相关。
于是,教授眼睛一亮,开始对地产更感兴趣,忘了葡萄的事儿。
我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话题拉回到葡萄上。
教授又问:你每年有多少钱能投?
答:很少,连人工带施肥十几万块?
教授终于看穿一切,说:其实,这葡萄不适合酿红酒,糖度不够。我们最近在搞一个葡萄相关延伸产业资源整合项目,有没有兴趣投点儿?
答:没有兴趣。
于是,我跟教授不欢而散,自此我二人的世界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年少时,我也念过很有点水平的大学,我的教授非常温柔有礼并有兴趣地对待了我许许多多幼稚的话题,毕业时还用钢笔一字一句为我写整篇幅的推荐信;稍年长,我也念过研究生,我的教授很严肃、爱板着脸,但从来不会在我专程去见他说话时将视线移开,手机也决不会响。
那次会面,我十分不满意。我种的葡萄,专家们都在省城种地大学,自那天后,我不喜欢省城种地大学,所以,从此没有了专家。只能自己整。
后来,大家都知道,我用最没有科学含量的土办法,仅靠稀疏植株与贫瘠坡地,将葡萄种到了含糖度22%,而专家们的历史学术刊物里最高只到17%,于是发现,专家误我久矣。
Brix 22% 与 17% 的差别,就是可陈化贮藏年份酒与必须加冰糖酿造才能勉强出酒之间的差别。换言之,是1982年拉菲与1982年雪碧的区别。为何如此重要的科研数据非要我一介业余农民来实现,教授没有好奇心、不种地吗?
是的,没有,不种。
前年我路过湘西雪峰山,在高速公路上穿过一段无穷无尽的隧道,隧道尽头豁然开朗,山坡下有一种本地野生葡萄,冬眠时看上去与我自己的葡萄并无二样,都是枝条上布满了毛刺,可见应该都属 vitis davidii。但生长期面貌差别很大。
雪峰山唯独这个坡面有一小片这种葡萄,它叶片更小并向下微内卷;我的葡萄叶片肥大不卷,色更深。
与上图拍摄于同一天我的葡萄植株
仔细看时,可以发现,雪峰山小叶葡萄还在花期,而同一天我的葡萄果粒已经有模有样。据当地农民伙伴说,这小叶片葡萄与周边葡萄相比尤其甜,但果串紧凑更易感霉病、果实成熟后易脱落,不耐运输,所以只能小规模种植,在本地鲜食或酿酒。只不耐运输这一条,就决定它没有更大的种植价值,外地运不去,本村乡里乡亲的卖给谁?
我当时听着就觉得有戏。村民记录有过糖度19%的年份,那是不是可以推测在同等种植条件下它会比我自己的葡萄含糖量高2%?要是如此,在干燥年份我有望冲击 Brix 24%,与我的创天岭葡萄混酿,大大缓解每年的糖度焦虑。不耐运输对我全不是问题,我的运输距离是摘下来放进篮子里,再倒进木桶里踩烂。谁也难不住我。
当然,光有糖度也是不够的,也不知道糖分峰值时其它风味如何。但至少我已经有了酸度、芳香、丹宁都十分优秀的创天岭葡萄来中和它。唯独易感霉病是最大的未知风险,万一霉菌通过稀疏坡地种植不可控,土法也不管用,一切都是枉然,还不如直接种法国的黑皮诺(Pinot Noir),反正都是感霉病。
黑皮诺是不可能种黑皮诺的,永远都不可能种黑皮诺。但凡非湖南山区原生品种,在如此不友好的气候条件下,硬要种植,就好比在柬埔寨的天气里非要养一条阿拉斯加狗。也不是养不活,但天天吃药,人也辛苦狗也悲惨。
柬埔寨吃早餐:咖啡配热狗
黑皮诺也是脆弱、娇气,皮薄紧凑易得病,全世界没几个人能种好,只要种明白了可以只黑皮诺一招就纵横天下。君不见罗曼尼康蒂(Romanée-conti )是全法国唯一真正种明白了的,自从种明白那天,就再也没求过人。也没求过教授。
冬天,我从雪峰山弄来几捆枝条,像护犊子一样保护到春天。这几天,湖南山上雾色朦胧,阴雨连连,看样子正是万物发芽的好时节。葡萄们扦插在地里,感觉都能活。
事实上这么多枝条里,我只需要它成活80株,就满意了。这80株,会在三年以后知道用我的种植方法感病情况如何,会在四年以后知道风味与酸甜如何。试验地,就是这一片我早已为它们预留的完美山坡,朝西南当日晒,坡近50度,干燥通风,拒绝机械化,除草施肥非人力不可为:
拍摄者站立位置为坡面
如果活成了,它就是我的黑皮诺;如果病死了,教授们会嘲笑我。对我来说,四年很短,春去秋来,看着葡萄花开叶落,每一天有那一天的欢喜;对教授而言,四年太长,哪顾得上田地里春虫夏草,几番轮回?不如当年发文,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