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农村地区将是 slow food 运动的先驱


去年夏,住在湖南乡下的我舅舅患腿疾。村里人,一旦感冒伤风,讲究个亲戚邻居八方来慰问,尤其如我舅舅这样年岁高、颇有威望的老人家,更是惊动了好几十里地的乡里,终日门庭若市。舅舅一方面疲于应付,另一方面却又暗自欣慰,难得这么多人来陪他叙旧。
南方农村,外甥不问舅舅疾,是大不敬,况且舅舅一生勤劳本分有威仪,我是很想去慰问一下的。
又不再是小孩子,如何能空手去?我问我妈妈舅舅喜欢啥,我去给他找点儿带去。妈妈说舅舅最爱抽烟喝酒,就差烫头了,但前几年村里大夫不让搞这些爱好,所以舅舅无欲无求,要么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包点现金带去。
送现金是不可能送现金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送现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给人送现金,是好多好多年前在东南亚某神奇王国给一部委副部长送红包,那是旧社会,当时王国很落后,两人约在棕色玻璃的咖啡厅包间。
我左手把信封掏出来放在桌上:阁下您最近可好?
阁下瞟了一眼信封,颇肥厚:挺好,你可好?
我左手将信封推到桌子中间:也挺好,您夫人一向安好?
阁下右手放在了桌上:夫人也很好,你太太可好,哦对了你还没结婚。
那年我还很年轻。我左手在信封上轻拍两下:您最近公务繁忙?
阁下右手移过来将信封按住,薅回去迅速不见了踪影:是,为国家服务毕竟操劳。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两人各自不卑不亢,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似乎谈了很多句话,但事实上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却又已经说透了所有话。
我相信,在坐诸公给人送现金,没有比我这更赏心悦目的了。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这是有背于我自己操守与信仰的,此后十分抵触。一个人向另一个人送现金这个行为,不论背景如何,都是不漂亮的,哪怕舅甥之间。好好的一片心意,变成现金送出去就成了随份子。于是我决定去买几只上好的老母鸡给舅舅送去炖了。
我们村儿有个养土鸡的小哥,带上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承包一片斜坡,养了几百只身手不凡的土鸡。如何见得身手不凡呢,因为自从我早晨在他家院子落座,到他将三只老母鸡装在筐里上称称,天色已近晌午。小哥左手持筐,右手握丈八长杆网兜,杆柄夹于腋下,就山坡上来回驰骋截住那畜牲们捉对厮杀,相互追逐、博弈、抓捕,有时候小哥略占上风,也有时候鸡们更技高一筹,互有胜负、各有得失。斗到紧要处,大嫂对我不好意思笑笑,将娃往我怀里一扔,也卷起裙子,拍马直取鸡群,像极了张翼德在古城阵前拍马吼道:哥哥莫要惊慌,看我助你取这厮鸡头。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有精神马又欢。
酣战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打远处只见尘嚣上头树梢摇动,鸡毛翻飞,树底下喊声震天,母鸡惨叫撕心裂肺。
到这儿,我猜八成小哥夫妇破敌矣。
待尘埃落定,看得真切时,果然夫妻二人谈笑着凯旋归来,筐里三只母鸡被缚了手脚,面如死灰,全没有前时撂阵的趾高气昂。
小哥憨厚笑笑:就三只得了,抓不着第四只了。
看他裤腿也撕开了口子,屁股上尽是土,却也没少吃亏,我早已由看热闹而紧张,紧张而内疚,连忙说:平安归来就好,平安就好。
这一番打斗,哪里是金钱能衡量的?最后,小哥卖我40元/斤,三只鸡刚好300元。我数了钱,生怕他收少了划不来打架的成本。要说这山坡上吃虫蚁、身手矫捷的鸡们,肉与骨头的分子结构与超市冷柜里已经宰杀好拔完毛40元两只的肉鸡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学过化学,它们恐怕也差不多。要说冷柜里的肥鸡能否有土鸡这般凶狠的手段?怕是不如的。农村里就讲究个高级食材一定得身手不凡,用天然粮食育成,临行前还能打斗一番,最是妙极。
提着这老母鸡去,我舅舅能不喜欢?
我妈妈自从几年前搬回村里居住后,这种信仰已经比村民们相信抖音科学家还坚定:用最天然的方式培育成的食物,是最高级宝贵的经济产品。吃鱼一定要村民凌晨去湖里抓;

我们村儿打渔小哥小妹
熏猪肉非得去山沟沟里将老汉家的猪当场杀了分成八块;村里小李子家的山羊在山上茅草堆里野了一辈子难得回家,被视为行走的胶原蛋白,就盼着他哪天杀一只;

村民上山里采回的蘑菇、竹笋更是价值不菲;


如今甚至已经发展到吃大米饭也得好几个村民寻那平坦处,众筹承包几十亩稻田自己用机器耕种。
简而言之,自从农村人听说城里人喝奶粉都往里面加什么氨之后,一切信用都消失了,他们决定自己玩儿自己的。我们村儿的气氛就是,但凡要入口吃的东西,越是工业化,在村民们眼里越廉价;反之,越是他自己看到了培育过程,产品的价值越高,不问价钱。
这种食品工业与原生农业之高下,在我们村儿发展到最后已经超越科学的争论,达到盲目崇古的地步。我们县是油茶种植大县,现在村民自己用来炸小白条的油,已经分出了本地原生小颗粒油茶品种比改良高产品种更高级的说法,于是价格大大的不同了。

我们村儿采油茶妹与改良品种油茶
在这种不信任现代食品安全的复古运动影响下,我爸爸在一次游山玩水时偶然发现邻省几个种茶叶的大茶农在梅雨多发季拼命给稚嫩的茶叶尖喷药。他回到家默默将茶缸子扔到村口板栗树旁的乱石岗底下,从此绝口不提喝茶。
但我爱喝新疆奶茶啊。黑乎乎的茶叶往水沸腾的铁锅里一扔,倒进去半瓢奶,一搅和,一股子伊犁冬天的味儿直往脸上扑,别提多过瘾了。自从被我爸添油加醋描绘他见过的茶园场面后,我就只好回家,到葡萄园边上可着仅有的那一颗野生茶叶树薅。

一年薅多了回数,树也扛不住,头顶上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去年冬天,我在葡萄园脚下,拣那最没有价值的地头,种了几排茶叶苗。这个区域平均日照时长不足六七小时,弃之可惜、留之无用,原本是一棵多年不结果实而被我一年前剃秃了的梨树。如今梨树底下种了茶叶,春节时眼见茶叶也活不成了,没想到最近春暖湿润,它们又活过来了。

不光茶叶苗,光秃的老梨树在沉默了一整年后也发出了第一片新枝叶。

如果邻省的茶叶老农仍不节制喷药,如果北方的果农不少给梨儿上涂些制剂,我想我就不麻烦他们了。
哎,春暖,地面嫩绿嫩绿的。山里又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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