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儿广大群众纷纷搬走的狂潮里,我舅舅功成名就,已经远离农村好些年,最近突然回来要整个房子。我感到很意外。
说起我舅舅,为什么成了我舅舅,因为他妹妹是我妈妈。当年的爱情,是多么美妙的东西,能教两个人生死相许,冲破一切阻拦。我爸爸家在下图这座山上的面貌是这样的:
这个地方偏僻到什么程度呢?当年闹日本鬼子,我爷爷奶奶都不知道有那么回事儿。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外边朝代更迭,山上平静安宁照样挖地种红薯。躲日本鬼子真是好地方,后来,躲国民党抓壮丁又发挥了优势,千百年来从未受战火打扰。凡事不能让一个人占尽好处,等改革开放,市场经济鼓励交易了,我爷爷搞起了世间三大苦之一的生意:磨豆腐。才发现,这地方简直是商业活动之绝地,因为下一趟山太不容易了。
这是我前几天拍的。春天,林间开满了山花,微风抚过树梢,挑着豆腐担子走在这山间小道上,心情畅快极了,是不是?你要问我爷爷,他是没工夫欣赏的,豆腐担子早晨五点就得挑上,连路摸着黑靠记忆下山。我去年大白天带着狗,空手走一回,单程得40分钟,下到山脚最近的人家。我爷爷不光下了山,还要在山谷几十户人家间游走兜售。豆腐担子空了,看看有没有谁家杀猪,数两毛钱买几两肉,或昨夜是否有人去湖里捕了虾米,换来半斤,挑着担子又回到山上,赶上家里吃早餐。他这一天才刚开始。
碰上冬日大雪天,同样上图里的路段,变成了这样:
狗都走不动,别说人了,老老实实困在山上吃窖里的红薯过冬。实在馋油荤得狠了,有时候看自家鸡走路都手痒痒,也没少干那杀鸡取卵的事儿。
上面绝壁里的洞口,就是当年窖红薯过冬用的土窖,如今也没人种红薯了,我拿它窖酒。
地方就这么个地方,谁家有闺女,您觉着能甘心嫁到这儿来?讽刺的是,我外婆家就在这山的背面,也是半山腰,比这儿稍平坦一些,勉强能撑起几分薄田种水稻,谁也别笑话谁。城里人瞧不上我爷爷家也算罢了,连外婆也嫌弃这地方,就很难办了。偏偏我爸妈年纪轻轻,学人家自由恋爱,连媒婆都没找就搞上对象了。用朱丽叶的话说:
Prodigious birth of love it is to me,
That I must love a loathed enemy.
那个年月,姑娘看小伙儿看对眼儿了,老人家如何拦得住?哪里是今天知乎上动不动彩礼房车985,谈好条件像豆腐换猪肉一样算得一清二楚,才让开始搞对象?
说了这个背景,就是让大家明白在中国,农村与农村还是有区别的。有些农村,连农村人自己也瞧不上。于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外婆家的山坡上,还剩三五户人家。我家这山上,就剩我们一家,其余人作鸟兽散,有多远搬走多远,唯恐逃之不及,从此再也不用为娶不上媳妇而忧愁。
神奇的是,我舅舅今年七十岁,竟然回村要重建他的老房子。
舅舅是读书人,也数得上是远近闻名的传奇人物。九几年我去山外边开始上学时,他居然在自己家开私塾,政府特批,因为地方实在偏远,教育不能耽误。教的都是国家教育大纲里的内容,他自己一人兼任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老师,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教室设在公用的祠堂里,他自己家的小楼分两层,二楼隔出几间大通铺作学生寝室,如今村里好些位有为青年都是睡这通铺长大的。
直到大约十年前,舅舅散馆退休,搬去气候宜人的大城市与儿孙同住,朋友圈里经常能看到他在全国四处旅游,每到一处景点,拍几张照片还赋诗两首。我有时候也在下面评论一句好诗好诗,他这颇算得是老有所乐。
就他这样一位心满意足的老头儿,今年突然下了决心回来建房。自己买了小摩托,起了炉灶,守在现场监工,不达目的不罢休。照他的说法,是退休闲散得久了,常常想念在这山窝窝里起早贪黑奋斗的岁月。越是年岁大了,越觉思恋得厉害,如若能时常再进去屋里住一段日子,那却是最好不过的。但眼见着老屋失修,住是住不得了,哪天下雨要是倒掉,一切皆休、心里茫然。
我虽然还没到他的年纪,这种感情似乎也是能理解的。作为一个业余建筑设计爱好者,我能放了这机会?趁着种地的空隙,我就帮他把图画出来了。形制还是原本的形制,只是多了几样现代的元素,少了几处不再适用的冗余。
这些天,工地上活儿正紧锣密鼓进行着,下半年似乎颇能整出点儿模样来。
你问为什么人们要回农村自建房?我猜有很多时候跟村儿里的面子、形象没有关系,到底是青春留在村儿里最艰难时期那一代人的情怀。就好比同样那一代人常常想念他们在陕北插队时20岁的青春,以及隔壁窑洞女知青透过纸糊的窗户给他们念的诗一样,燃烧的青春是无敌的。
就好比我舅舅,不跟你说清楚前面几大段湖南高山里的绝地,你不会明白他最好的年华里从早到晚教完数学教语文,下午还在体育课上帮小朋友们吹哨当裁判的黄金一样的岁月是他的命根子。
舅舅当私塾先生的年代,我爷爷在他的生产大队当队长,过于奉献,落下晚年严重的腿疾。后来也住在城里的他,对一切都看不惯,说你们这样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不会赞同的。唯独每一回只要我同意带他回去他磨豆腐那山尖尖上看一眼,他能比五岁小孩还开心。
没有在村里奋斗过的你我,如何能理解。
我爸爸妈妈的主要奋斗生涯在城里,他们俩就淡然得很,我请他们上山陪我住一晚都难。也只有在地里有活儿时,才偶尔来客串一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