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来，同学们看我在山上种葡萄酿酒，搞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收到一些远方小伙伴的来信，麻烦我诊断一下他们能不能也回村里整几亩葡萄酿酒。有陕北黄土高原的，胡建海边的，也有海南岛上的。基本上，我觉得哪儿都可以，赶紧干起。
关于能不能种葡萄，似乎中国境内，只要不在漠河村，哪儿都能整活儿，只要你有足够大的决心。广东湿热易感霉菌，广东老表就用塑料膜将天遮起来搞避雨栽培；甘肃全年只有300毫米降水，还不如广东老表家两个月下雨量，葡萄发芽季节长不开，甘肃老乡扯根管子沿着葡萄树走线，扎了一路小孔滴灌；新疆冬季酷寒，一场西北风过去，葡萄藤冻得嘎崩脆，新疆老铁在零下十度前就挖坑将葡萄藤埋起来了。
今年春天正在扒土复活葡萄的新疆老铁（新华社的图）
总之，你非得要种葡萄，谁也挡不住，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然而，使多了逆天而行的办法，种点儿葡萄吃是很好的，真要酿酒，总感觉缺少灵魂，照法国人的话来说 n'est pas authentique，终究不如几行葡萄藤赤裸裸长在地里自生自灭来得痛快、自然。
我从一开始就崇尚痛快自然主义，压根儿没打算搞任何多余的设施。如果将条件限定为“赤裸裸长在地里”，就万万不能大意了，能种就种，不能则毫无办法，全看天。那么，当初我是如何判断我们村儿里山上能种得活葡萄的呢？当年我是找的日本当垫背。
日本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国家，但凡搞农业的同学们都应该观摩研究一下，这个国家脑洞大得很呐。当我们对日本有了一些农业基础的认识后，你会发现，日本人还没有在地球上灭绝真是生物学上的奇迹。以我对东南亚的了解，如果不是日本人，你把远古柬埔寨人扔到日本这岛上，他们大约活不过第一集就饿死了。日本是真的不适合种葡萄。
说日本之前，我们先学习一下什么样的环境算是适合种葡萄。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我觉得意大利的皮埃蒙特（Piedmont）最适合种葡萄，称得上是葡萄生长周期的完美环境，算老天爷赏饭吃。
上图是皮埃蒙特境内一处地方的气象信息。作为种地的老农，我们拿到一张红红绿绿的气象图表时的激动心情，就好比炒股票的你每天打开手机那个App时看红红绿绿图表一样，都要抢着看一些指标。葡萄地里刨食的我们，最要看的有这么几项：
年降水量、降水分布月份；
降水月份气温、冬季气温；
春夏季日照时长。
皮埃蒙特在这些指标上，都是无敌的。光看它没意思，要有对比才知道伤害，下表是日本山梨县甲州市胜沼町的气象历史信息：
甲州市胜沼町坐落在甲州山谷里，北倚大山，南望富士山峰，它的气候，要来种葡萄的话，我们只能说是很要命的。
胜沼町年降水量1106毫米，有点儿多，葡萄喜干爽不喜涝，更绝的是一年降雨最狠是在九（182mm）、十月（150mm），这两个月下的雨比甘肃一年还多。问题是九、十月正是葡萄成熟月份，伴着雨水而来的糖度、霉腐、虫害难题让采摘年年都是惊心动魄的酸爽年。我不能想象日本老哥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往前看看皮埃蒙特，全年981毫米降水量，高峰分布于四、五、六月生长季节，九月干爽，放心无忧吃着火锅唱着歌就把葡萄收了。
两地全年日照时长都很足，甚至胜沼町（2209h）还略胜皮埃蒙特（1990h）一些。光就日照时长这一项，可能就是一百多年前日本人下定决心选甲州山谷种葡萄的原因吧。皮埃蒙特更高效，日照时长主要集中于三月至九月葡萄生长活动季节，堪称完美。
当年，看到这儿，我就已经有信心了。我家在创天岭的气象条件吊打日本甲州山谷。正当大家皆以为甲州山谷是葡萄界的弱鸡、红酒界的菜鸟，却不料它是东亚在世界葡萄酒界真正站稳脚跟的小巨人。老欧老美都说好，日本人自己也觉得很棒。当然啦，东亚人相互之间看不入眼是历史传统，中国人爱老欧洲红酒，甲州酒较少进入中国。
甲州的红酒不进来我们村儿，不代表我在村里不知道它呀，所谓秀才不出门儿，能知天下事。于是我掏出一张我家附近的气象表。下图是离我家山尖尖上几十里地的湖南邵东县的气象信息，比较简单：
我这张表，其硬核程度，堪称与甲州山谷不分伯仲。它们俩相比皮埃蒙特的最严重问题是春夏季高温湿热。在葡萄霜霉病高发的四、五、六月，皮埃蒙特平均高温只有16～24度，霉菌休眠不醒。相反在东北亚，如果外界不出现低温，霜霉病从感染到白色霉斑于叶片上出现，在20°C～25°C间最快只需要五天时间。
2022年夏天我的葡萄：霜霉病最初症状，俗称“油斑”
看看我家山坡上与甲州山谷的春夏季，甲州四、五、六月平均降水大多不足100毫米，够湿润又让植物处于久旱望甘霖状态，平均高温却在20°C～27°C，不可谓不是霜霉病的温床；我家山坡坡上就猛得多了，四、五、六月平均降水150毫米以上，六月竟然有209毫米，可谓是山坡界的泥石流，平均高温21°C～29°C，万物生长、草长莺飞，一场暴雨过后，烈日当头照得大地生烟，与甲州真可谓难兄难弟，谁也别笑话谁。
甲州山谷，远处是富士山
到这儿，欧洲葡萄品种基本上已经跟甲州与湖南山区说再见了。照理说，我这山坡上的葡萄们每年夏天都得让霉菌们扒层皮，而事实上经我多年种植发现并没有，我家山坡够高，夏天明显体感比山下凉爽，风也更多，因此我的葡萄园所在气候应该略优于邵东县的纸面数据。
我的山坡坡
就算我这坡坡上与甲州市半斤八两，但架不住我的山上秋天干燥多晴日啊，这一项在葡萄成熟季甩开日本老哥好远好远。
日本老哥面临的环境，也算得上是葡萄种植界之绝地，但人家非要种，而且跟我的看法一样，不遮盖不灌水赤裸裸地种。说是这样有葡萄园的灵魂。
甲州山谷的日本老哥就这么一根筋在恶劣气候里种了一千多年。老子没种活，儿子种，子子孙孙无穷尽矣，硬生生搞出来一个本地品种，就叫“甲州 Koshu”。
“甲州”葡萄，也采用棚架式种植
甲州山谷里历史最悠久的是一家叫做“胜沼酿造”的家庭作坊，整了80多年了，今天仍然还没有做大做强，更别提去美国上市，员工只有20个人。他们老爱用这种甲州葡萄酿白葡萄酒，在国际上也还算享有盛誉，从来不愁卖货。
“胜沼酿造”家庭作坊与他们的白葡萄酒
那一年，我还很年轻，看了看日本老哥这情况，当时就觉得我家祖传种地，就你这条件也敢种葡萄，我能不种？
*文中有些图片来源于日本甲州山谷官方网站 koshuvalley.com与胜沼酿造，我并没有去现场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