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渔村边的咸鱼翻生梦


如果要为意大利配置一条专属的广告语的话,恐怕非“Docle Vita(甜蜜的生活)”莫属。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吸引力,使得意大利常年来一直是观光客最多的国家。而且要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胜地,排名首屈一指的也是意大利。除了罗马的假日、佛罗伦萨的街巷、威尼斯的贡多拉……越来越多的其他意大利景点成为了新的聚焦点。其中,近年来的大热门当推五渔村(Cinque Terre)。

五渔村地理位置图
五渔村位于意大利利古里亚(Liguria)大区拉斯佩齐亚(La Spezia)省的海岸线,是蒙特罗索(Monterosso al Mare)、韦尔纳扎(Vernazza)、科尔尼利亚(Corniglia)、马纳罗拉(Manarola)及里奥马焦雷(Riomaggiore)五个倚着海边悬崖看似茕茕独立、千百年来超然尘世的村镇的统称。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这五个小镇一体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蒙特罗索(Monterosso al Mare)
五渔村的形成和古往今来,是完全植根于意大利、尤其是利古里亚海岸(Liguria Riviera)的地貌、气候和其他自然条件。孕育了罗马帝国、这个人类历史上独有的大帝国的亚平宁半岛,其地理条件绝非得天独厚。首先是多山,而且其中不少甚至是活火山。缺乏适合耕种的土地曾经是古罗马在共和时期困扰多年的问题,直到从希腊人手中完全夺下西西里岛,才算有了一个出产丰沛的谷仓。至于在北部波河流域种植水稻,那还是更晚的事情——那里出产的优质水稻专门被用于Risotto(我戏称之为“米兰烂米饭”),恐怕不见得适合大多数国人的口胃。

韦尔纳扎(Vernazza)
所谓农、林、牧、副、渔,这个历来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讲究的,其中的渔业甚至是列位在副业之后的。可见,五渔村的先民们临海而居、摩崖而建,是一种什么样克难求生的不屈与不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同于背水一战是付诸于一场干干脆脆的决战,而五渔村的面海而生,却是一代又一代人以其生生不息、知难不退的求生意志绵延了两千年。如同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国农民们的坚忍与勤劳,五渔村的历代居民脸朝海涛背朝崖,波平而出、浪涌盼归……如今蜂拥而来的游客们,面对蓝天、白云下的美景,身处比肩接踵的喧嚣,少有人还能够意识到这个真实而曾经那么严酷的背景。五渔村归来,再也不敢随口讥笑意大利人懒散了。

科尔尼利亚(Corniglia)
直到仅仅几十年前,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通过一系列摄影报道唤起了世人对于五渔村的关注。对于众多囿于日常生活的繁文缛节、周而复始的现代都市人而言,五渔村独有的地理位置、独特的建筑风格、别致的生活环境顿时拨响了他们原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那丝心弦。虽然听来刻薄一些,但实际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恰恰是:如今那些向往世外桃源、一方净土的如朝圣般涌来的游客们,让见惯了潮起潮落的五渔村见识了从来不曾领略的大潮——人流。也正是人流如潮,使得五渔村虽然仍保有世外桃源般净土的“样子”,底里早已经是一味屈从、满足游客们各种需求的游乐园了。

马纳罗拉(Manarola)
即便不能奢望,在大众旅游的时代还能溯本追源地体会原汁原味——而且,只怕这原汁原味是我等叶公好龙式的游客无福消受的——五渔村仍然是绝佳、难得的好去处。地中海的阳光下,湛蓝的海水闪耀着晶莹的光彩,辉映着海岸边五光十色的石楼,起伏又崎岖的地势好似要拱动、甩脱人类压在大自然身上的各式屋宇,却又顺势地延展出全方位的层次与组合来。遥想并寻觅时间刻下的依稀烙印,顿时四维毕至……不尽令人心生感叹,除了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不过转念一想,没有了人,这里就自然不会有这一切了。原来,人早已就和大自然共融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矛盾一体、休戚与共了。
来到这里的人们,虽然不可能找到他们幻想中的返朴归真、舟楫渔歌的生活。但是我猜,来过这里的人们,都会重拾或再也放不下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了。此情此景,夫复何求?有的!美食啊……如果没有享用过出产在这里的真正生猛的海鲜、没有领略过可以大到如同一个手球般的柠檬、没有顺势品尝过柠檬水冰……任凭什么怀古幽思、畅想未来,那才叫“雨打风吹去”,烟尘不留的。

里奥马焦雷(Riomaggiore)
在五渔村边,在这依旧如梦似幻的世界里,在恰巧一百年前的1922年,当五渔村还真的只是渔村时,这里却发生过一桩现代外交史中极具戏剧性、富于转折和曲折的事件:德国与苏联在附近的拉帕洛(Rapallo)经过秘密谈判而缔约,史称《拉帕洛条约》。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德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的咸鱼翻生梦。
在五渔村所属的利古里亚(Liguria)大区,拉帕洛是方圆最大的城市。这里靠近意大利最为富足、也最具有经济活力的米兰、都灵和热那亚的伦巴第金三角。如同身处“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都城中入世、出仕的王维心系他的“辋川别业”那样,伦巴第金三角的富人们纷纷在拉帕洛和比邻的海滨小城镇营造了自己的度假别墅,逐渐形成了城市规模。

拉帕洛(Rapallo)
在1922年4月10日至5月19日期间,28个国家的代表汇集在商业与航海传统悠久的意大利港口城市热那亚(Genoa),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协商与战争赔款、国际经济秩序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会场上勾心斗角、莫衷一是,最后也没有形成共识和有意义的结果。因为德国是战败国,而基本平定内战的苏维埃俄国——当时还没有苏联,成立苏联的条约是在1922年12月30日签订的——在一众欧洲政府眼中根本就是异类,所以这两国政府的代表被有意地降格以待,如同一个德语中类似成语的说法,只能坐在“猫的桌子”边(am Katzentisch),没有“上席”的资格。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里有山有水,更是促动了同病相怜、各有所图的德、俄两国外交官间暗送秋波,相约悄悄来到离开多边会场热那亚才二十多公里的拉帕洛,进行了双边秘密谈判。1922年4月16日,就由德国外长瓦尔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和俄罗斯外长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契切林(Георг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Чичерин)签署了《拉帕洛条约》。而且规定,一经签署,条约即行生效。双方的一拍即合和急不可耐,由此可见一斑。据当事人回忆,由于俄国最高决策层的批复是半夜里到达的,为了尽快敲定条约的最终文本,在共同下榻的圣玛格丽特的帝宫酒店(Imperiale Palace Hotel,Santa Margherita)里,双方代表立即穿着睡袍夙夜不眠地通宵开会,被称为外交史上有名的“睡袍会议(德语:Pyjamakonferenz)”。

《拉帕洛条约》的签订地:圣玛格丽特,帝宫酒店
依照《拉帕洛条约》,德、俄两国宣布放弃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条约》及一战后各自向对方提出的领土和金钱之声索。而且,两国也同意外交关系正常化并“友好合作,在经济上互惠互利”。通过《拉帕洛条约》不仅是改善了德、俄两国的关系,更是为这两个虽然出于不同的原因,但同样是处于孤立之中的国家提供了拓展空间、挣松羁绊的可能。
此举是需要技巧的,同样也是要有勇气的。因为是打破几乎所有的清规戒律和苏维埃俄国合作,主导其事的德国外长拉特瑙不仅深受英、美、法的忌恨,在德国国内,更因为他出身于犹太富商家庭的背景而招致整个极右阵营的滔天怒火。在成功签署《拉帕洛条约》而达成有限的外交突破后仅仅两个月,拉特瑙在1922年6月24日遇刺身亡。

德国外长瓦尔特•拉特瑙
对于一战失败后的德国而言,1919年《凡尔赛和约》所规定的巨额赔偿与重重压制是相比于国力不堪承受的;更重要的是,对于国民的整体心理上是难于忍受的。据记载,身为一战中协约国武装力量总司令的法国元帅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也对《凡尔赛和约》的苛刻程度深表震惊,感叹道:“这哪里是和约,分明是停战25年罢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待到25年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都已经是接近尾声了。而且,德国几经反抗和暴走,最终不得不就范而如数完成《凡尔赛和约》所规定的赔偿金额,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
德国针对《凡尔赛和约》的主要不满是,该合约扶植波兰独立之后,通过所谓“但泽走廊”割裂了东普鲁士与德国本土的陆地联系——“但泽走廊”也成为日后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在德国统治阶层看来,波兰的存在就是不可接受的。在签订《拉帕洛条约》时执政并亲自到场的德国总理约瑟夫•威尔特(Joseph Wirth)就在政府圈内部明说,通过与苏维埃俄国的合作可以“捣碎(德语:zertrümmern)”波兰。而对于刚刚经历过俄波战争、在华沙城下功败垂成的苏维埃俄国来说,与德国联手压制波兰是求之不得的。

德国总理威尔特在拉帕洛会见俄国外长契切林
在军国主义传统深厚的德国,即便是在一战后百业凋敝、国内形势动荡,而《凡尔赛和约》只允许德国国防军(Reichswehr)十万人枪,不得拥有飞机、坦克、重炮、巨舰的情况下,仍然是矢志崇尚“铁”与“血”的力量。以汉斯•冯•塞克特(Hans von Seeckt)大将为首的德国国防军立即充分运用《拉帕洛条约》开启的合作窗口,与苏俄红军展开了深入而秘密的军事交流与合作。时至今日,其中的许多历史秘辛仍然是在迷雾笼罩之中。
德国国防军尝试在俄罗斯研发、试验那些被《凡尔赛和约》明令禁止的军工科技,还尝试、演练一些新型的合成军兵种战术。而对于苏俄红军,除了在武器方面的技术转让,更是从德军的参谋部传统和训练、指挥体系中获益匪浅。令后人也许会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在苏德战场上,令苏军吃尽苦头的德军装甲突击战术,其萌芽居然是在莫斯科以东800公里的喀山(俄语:Казань;英语:Kazan)演训场上。而日后苏军的多项拳头兵器,诸如坦克、火箭弹等技术的跃进,其基础与启发是来自同德军的合作。甚至中国也间接受惠,比如被中央军视若珍宝的37毫米战防炮(其实就是反坦克炮),就是苏俄在那个秘密合作阶段从德国获得技术而投产,于抗战初期援助我国的。而被誉为一战后德军灵魂人物的冯•塞克特大将在退役后来到了中国,在对江西革命根据地发起第五次围剿前后,他担任蒋军的高级顾问,据信是堡垒策略的主倡者。此外,他的参谋班子也协助了国军的统帅部未雨绸缪地准备起未来对日作战的国防大纲。

一战后德军的灵魂人物:冯•塞克特大将
《拉帕洛条约》之后的历史走向是天下人皆知的:咸鱼未得翻生,众生深受荼毒。在西方外交界流传下来一个至今仍然会被或明或暗、时不时提起的词:“拉帕洛情结(Rapallo-Complex)”尤其是在华盛顿与伦敦,对于任何德、俄两国之间的靠拢、接近的可能性都是深怀戒心。西德第一任联邦总理阿登纳1955年访问苏联时如此;1970年代,勃兰特总理推动“东方政策”时如此;待到本世纪之初,德、法与俄联手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当联邦总理施罗德、法国总统希拉克与俄国总统普京携手言欢、谈笑自如时,更是令英、美的精英阶层警铃大作。

左起:法国总统希拉克、俄国总统普京、联邦总理施罗德
一段度假、一路漫游,恰巧是行走在充满历史和故事的土地上。所以说:Reisen bildet./旅行使人受教。“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是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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