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长年纪和环境的关系,是九十年代初来了德国之后才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观察到各式各样的“汪星人”。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常常见到一大一小两狗相遇时,几乎总是那条小狗声嘶力竭、全身心投入般地狂吠,而大狗多半表现得莫名其妙或是若无其事。为什么是出于恐惧的弱小者却总表现得那么具有挑衅性?到头来真正让我理解这种行为模式的,居然还是来自历史、尤其是国际关系史中的启发。
其实,对于这样一个看似侮辱性的说法,唯一有理由为之恼火的是那些无辜的“汪星人”们。无论从“智、信、仁、勇、严”的哪一个方面,大大小小的国家在国际关系的互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短浅、贪婪、狂悖、凶暴与偏执几乎总是更不如“汪星人”的!问题在于,大国基于综合国力的底气,大不了是失手、失策,从而走向平庸和逐渐没落。但对于小国而言,举措失当的代价常常会是招祸旋踵、覆灭在即。近代波兰充满痛苦和悲情的历史充分演绎了这一冷酷的定律,以至于波兰国歌中的第一句歌词开宗明义就是:“波兰还没有灭亡(英语:Poland has not perished yet.)。”一个“还”字,道不尽万般愁苦与辛酸!
波兰国歌的歌词片段
在中世纪的欧洲,波兰曾经是一个颇为强盛的地区大国,无论是经济基础、军事实力还是统治规模都领先于周边地区,特别是远远超过其东西两翼尚处于慢慢走出蒙昧阶段的普鲁士和俄罗斯的雏形。那时的波兰才没有一点儿受欺负、遭打击的迹象。恰恰相反,向西,著名的条顿骑士团是在波兰联军阵前折戟的;向东,波兰军队甚至于攻进莫斯科、扶植伪沙皇。因为是东欧天主教领地中最强大的,波兰是拔都统领的蒙古西征过程中所遇到的最顽强抵抗。在1241年4月9日莱格尼察战役(英語:Battle of
Legnica;德语名“利格尼茨/Liegnitz”)中,波兰大公亨德里克二世和几乎整整一代波兰贵族力战阵亡。1683年,当奥斯曼土耳其大军第二次包围、攻打维也纳时,前来解围的援军中,战斗力最强、战场上最为虎虎生威的当属波兰的羽翼骠骑兵(英语:Winged Hussars)。
波兰的羽翼骠骑兵
决战之日,当如虎添翼的波兰骠骑兵排成密集阵型从维也纳郊外卡伦贝格(德语:Kahlenberg,本意就是光秃秃的山)高地如洪流般冲击而下时,飞驰中的骠骑兵身后羽翼迎风招展、飒飒生风,那种人声、马蹄与羽翼共鸣汇合成呼啸,令无数奥斯曼士兵目瞪口呆。除了刀剑铿锵,这羽翼声振也很可能也是他们在人世间所意识到的最后一种声音了。用羽翼为骑兵突击加强音响效果,意在震慑敌军,这是独一无二的波兰发明。可叹的是,1939年9月1日,随着德军进攻波兰而爆发二战,德军在容克87型俯冲轰炸机上加载了一个拉音器,让飞机在向目标俯冲投弹时发出尖利的嘶鸣,其取义居然就是来自两百多年前的波兰羽翼骠骑兵。
德国的容克87型俯冲轰炸机
迈入近代之后,波兰的取败之道偏偏就是出自于某种意义上的领先——其实是不合时宜、志大其量的超前设计。在专制强权国家环伺并渐次崛起的大环境下,出于平衡内部势力的需要,波兰引入了国王/大公与主教团、大领主组成联合会议共同决策的寡头共治机制,其标志是多家贵族具有一票否决权。本意是为了维持共处,避免一家独大的局面,后果却自然而然的就是“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国家的聚合力渐渐弛糜,发展的机遇逐一丧失,反而是就此积贫积弱、一蹶不振。历史的吊诡处在于,波兰曾经痛切预演过的场面,如今在欧盟的日常运作中,或多或少地又在不断地重演:有否决而无定策,有短见而无长算,众议嚣嚣、无计可施……虽然德、法等试图强化多数议决的机制,奈何众小国(其中首推波兰)出于自利本能是断断不肯放弃自己的否决权的。
油画中的波兰贵族会议
孱弱的波兰自然而然地沦为了周边列强染指的猎物——背靠波罗的海的波兰在东、西、南三面分别与沙皇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接壤。这二皇一王之间虽然勾心斗角,多次兵戎相见,但见猎心喜和一口一口的吞噬本能使得他们毫无困顿地协同一起,这就是波兰历史上被先后三次瓜分的悲剧。那一句“波兰还没有灭亡”的激愤之语出自日后成为波兰国歌的“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波兰语:Mazurek
Dąbrowskiego)”,而它就是产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语境与民心虽然愤懑悲苦,但波兰民族不得不在亡国后忍受外国列强分而治之的奴役。多少爱国者如流亡巴黎的肖邦,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无缘得见祖国的复兴,肖邦在遗言中要让自己的心脏归葬华沙——多少志士仁人的一腔热血抛洒无地呀!
漫画中的俄、普、奥瓜分波兰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恰逢俄、德、奥或战败或颠覆,波兰才有机会复国,其法理基础就是美國总統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于1918年1月在美国国会演说中提出的十四点和平纲领中的“民族自决”这一条。近几百年来欧洲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风潮终于有机会在一战后“全盘一清(拉丁语:tabula rasa)”的状态下修成正果,其中所新生/恢复的单一民族国家中,幅员最大、人口最多的就是波兰。在那个稍纵即逝的历史窗口期,波兰乐见的周边形势是:处于战败后动乱飘摇的德国、瓦解后不复存在的奥匈帝国、革命后面临内战的苏维埃俄国。
美國总統伍德罗·威尔逊
一战后新生波兰的核心人物是军事强人约瑟夫·毕苏斯基(Józef
Piłsudski)元帅,他至今被今天的波兰尊为“国父”一类的精神领袖。乱世之中伴随着枪林弹雨成长起来的毕苏斯基,虽然他的一生功业仅仅延续到二战第一声枪响后的两、三个星期,但他的立国纲领所隐含的躁动的心,其背后正是折射出一个悲情民族对于前世今生的种种不甘。国家一旦复活,毕苏斯基所代表的全民共识居然是:在日耳曼民族所构成的芒刺之下,西斯拉夫民族(波兰)针对东斯拉夫民族(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的“鄙视链”。1919年2月波兰主动攻击苏俄所引发,并持续到1921年3月的苏波战争,其背后的冷酷算计就是趁火打劫,为新生的波兰尽可能地向东扩张。今日随着俄乌冲突而出现在世人视野中的一座座乌克兰西部城市,当年恰恰是曾被波兰军队所攻占的。之所以一直有波兰试图在乌克兰西部策动公投或推动“托管”的流言,作为其历史根源的龙牙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埋下。
毕苏斯基元帅接见来访的戈培尔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波兰是纳粹德国全面侵略路途中的首当其冲。依照人口基数与比例,波兰也是伤亡最为惨重的国家之一。开战之前,波兰外交努力的核心方向都是同时以德国和苏联为敌,而军事备战所有基准都是在面对两个军力明显强于自身的假想敌之时,力求御敌于国门之外。几十年后,厉览波兰军、政高层的各种异想天开、冥顽不灵和自不量力之后,在所有掩卷后的诸多不解之余不禁长叹,波兰为什么无法选择、不愿侧重?虽然当时、当事的并非远见卓识之辈,但历史发展的无情车轮对于他们气势虽盛却实力最小的抵挡委实是过于残酷了。可能失之简化却实在触目惊心到让人挥之不去的历史性比喻就是:1939年的波兰,他们所面临的选项只有“奥斯维辛(波兰语:Oświęcim,德语:Auschwitz)”和“卡廷(波兰语:Katyń;俄语:Катынь)”!面对弱小不屈但手足无措的波兰,独裁者们通过越顶外交的冷血交易而在《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中达成了对波兰的第四次瓜分。
波兰1939年被瓜分后以及二战后向西移动的国界
身为小国、弱国,即便是面对尚属同一阵营的盟国,仍然逃不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命运。在德黑兰会议上,当丘吉尔与斯大林面向战后的政治交易讨价还价时,是丘吉尔摆出平行竖列的三根火柴分别标志德、波、苏三国及其边界,然后拿起右侧的那一根摆放到最左侧,斯大林当然就是秒懂。于是吞云吐雾间、轻风淡月般地又一次重置、倒悬了多国和数以千、百万人计的前途。至此,波兰不但是遭受过四次瓜分,也破天荒成为了被“整体搬迁”的国家,即国界线向西移动了数百公里:用原属德国的领土来补偿被苏联“拿走”的——苏联的说法是“拿回”——历史上曾经反复易手的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
丘吉尔与斯大林
二战以后,波兰被身不由己地纳入苏联的势力范围,只能就范而承受全面地控制。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卫国战争期间的名将、苏联元帅罗科索夫斯基虽然血统上是波兰人,但从小在俄罗斯长大,连波兰语都不会说,却多年担任波兰的国防部长。经此契机,罗科索夫斯基成为了历史上少有乃至仅见的在两个不同的国家获得元帅军衔的将领。面对他身着波兰元帅军服,以波兰国防部长身份迎接两位昔日在苏军中并肩战斗过的老战友(当时身为苏联国防部长的朱可夫元帅和身为华约组织武装力量总司令的科涅夫元帅)的新闻照片,想必绝大多数波兰人都会百味莫辨。
左起:科涅夫元帅、罗科索夫斯基元帅、朱可夫元帅
完全可以想象,冷战后脱离原有的桎梏,转头加入欧盟与北约,这对于波兰而言,是一种解放。在新的盟约体系中,波兰对于龙头大哥的美国表现出近乎“皈依者狂热”的追随似乎顺理成章。对于宿敌之一的俄罗斯,波兰似乎是取法“远交近攻”的敌意,这也并非不可理解。但同时针对虽然也曾是死敌、但如今毕竟是双料盟邦的德国反复挑衅,近来甚而至于旧事重提、旧瓶新酒般地在差不多八十年后要求德国为二战后果赔偿一千多亿欧元,更何况,这一赔偿议题早通过双边条约做了规定。这就实在是只能让人不知其所以然,只能是在所有基于理智、权谋乃至算计所不及的分析之后,无奈归将此类作为于“狂吠”一类。
漫画:时任德、波两国总理的默克尔与卡钦斯基
时下主导波兰的政治势力是“法律与正义(波兰语Prawo i
Sprawiedliwość)党”,其简称是PiS——这时常诱惑着观察家们在诸多的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再加上个S,感兴趣者不妨可以去查一下英文单词piss。这个党派是被卡钦斯基孪生兄弟带上波兰的政治舞台中央的,这对同卵双胞胎兄弟曾经同时主掌波兰、创下奇观:兄为总统、弟为总理。虽然因为其兄飞机失事、其弟以退为进,但卡钦斯基仍然毫不松懈地把持着波兰的政治走向。其实他至少应该去读《孟子·梁惠王下》中的一段话:“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卡钦斯基孪生兄弟
对于注定是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如波兰而言,这段话的核心在于:“以小事大,以智。”更何况,现在的世界之所以一直在谈论“国际秩序”,恰恰是因为千百年来并没有一个稳定、安宁又承载着公平与正义的秩序,从来没有真正吸取到什么像样的历史教训的人类群体只是处于一个间歇中的平衡或是平衡后的间歇而已。套用一句著名的德国足球谚语,一场战争之后,其实——而且简直就是——另一场战争之前。大国棋手们的理性与心智已经够让人揪心的,何苦那些棋子却要自命棋手来搅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