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之驰


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是德意志浪漫主义的一座丰碑,史诗般架构的系列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德語:der Ring des Nibelungen)是他流传后世最著名的作品,如今在每年的拜罗伊特音乐节(德语:die Bayreuther Festspiele)上反复巡演、长盛不衰。哪怕德国朋友告诉我,他们作为母语者也只能看字幕才跟得上唱腔——还不见得是听得懂。甚而至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普拉西多·多明高(Plácido Domingo)还曾经开玩笑,说他的嗓子就是唱瓦格纳歌剧才唱坏的。但这些都不影响观众们订票等待好几年的趋之若鹜和演艺家们“投怀送抱”般的热情。

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歌剧全集
《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第二部《女武神》(德語:《Die Walküre》)第三幕的开场曲“女武神之驰(德語:Walkürenritt)”(又译:女武神的骑行/飞行)可谓是瓦格纳近乎家喻户晓的旋律了。即便大多数人不见得熟悉曲名与作者,仿佛“云深不知处”听闻过空谷传音,好像总觉得是在梦萦神游间似的。的确,第三幕一开场,女武神天马行空地疾驰而来,瓦格纳以他最擅长使用的铜管乐组合奏出嘹亮、高亢而又在徐徐间不断飞升的主题。唱词其实只是并无实际意义的“Hojotoho”,但以穿透力极强的女高音唱出来,极具震慑人心的声威与气势,会令追随者振奋,而让敌对方萎顿。若不是“Hojotoho”的音节稍嫌复杂了一点,它说不定还能成为德意志人的“乌拉(俄语:Ура)”呢。

水粉画:《女武神》
Walküre(发音:[val′ky:rə])出自古代北欧神话中的Valkyrja(亦作Valkyrie),在有些版本中,她是战神奥丁(Odin)的女儿。之所以得名“女武神”,是因为她每每在大战之后飞临战场,从阵亡者的遗骸中选出忠贞致身的最勇敢武士,护送将要成为不朽的他们进入天国中纪念英灵的名人堂(Walhalla)。

后人依照想象而在多瑙河畔造的名人堂(Walhalla)
而Valkyrja的得名就来自于古代北欧语言中的valr(战场上的遗骸)和kjósa(挑选)的组合。毕竟是孕育出北欧海盗维京人的血统,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都是浸透了好战嗜杀。而“女武神”真正的暴得大名却是归因于瓦格纳的“拿来主义”,是他把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糅合到了古代日耳曼人的传说《尼伯龙根之歌》当中,更兼这一驰、一唱而让观众的一惊、一怔,从此广为天下知──这就是艺术的软实力(soft power)呀!而深入人心、脍炙人口的艺术形象常常会在不期然之间顺风扬帆,启动完全自主的航程,就像《女武神》与“女武神之驰”被后人衍生出的五彩斑斓……

女武神/Walküre在电影中的造型
谁也预想不到,二战期间的德国,假借女武神/Walküre之名,却是演绎出一段令人景仰的抗争故事。那时的德国,并不只有战争狂人和蒙昧、狂热的徒众们,还有一小群志同道合的军官、学者、官员甚至是前朝贵族,他们纯粹出于良知和理智而在密谋反抗。他们中的核心人物之一是德军上校克劳斯·申克·冯·施道丰堡伯爵(Claus Schenk
Graf von Stauffenberg),他借助自己作为国防军总部后备军(德语:Ersatzheer im
Oberkommando der Wehrmacht)参谋长的身份,以预防战争期间可能出现混乱局面的名义而制定了实行全国军管的计划,代号就是“女武神行动(Operation
Walküre)”。实际上,这是反抗组织图谋借力打力的全盘政变方略。

前排左起:施道丰堡伯爵上校、弗洛姆大将、小胡子、凯特尔元帅
1944年7月20日,施道丰堡伯爵上校在“狼巢”大本营放置炸弹之后立即赶回柏林,试图利用小胡子遇刺的时机全面实施“女武神行动”,以孤注一掷的决绝接管政权、推翻纳粹。惜乎实力太小、骑墙太多,余众吓得不敢、看着不动,导致这场抗争行动在当天即被镇压,施道丰堡伯爵上校和他的三名战友也在后备军司令部本德勒大楼(Bendlerblock)的大院里被就地枪决。但是,德意志真正的爱国者们不惜生命的反抗行动也让世人看到了这片土地上仍然残存、保全了正义与良善的光芒;即便是面对凶暴得不可一世的强权,真的猛士依然有蹈死不悔的抗争勇气。这样的牺牲并不无谓与徒劳,对于一个贡献了众多文明精华却被拖入罪恶泥沼的民族而言,施道丰堡伯爵上校诸人的殉道为本民族坚守了最后的尊严与体面,这才有了战后痛定思痛之余可以延续本民族的精神与法统的机会。也正是基于如此考虑,克服了分裂的德国在还都柏林之后,就把国防部办公地点设在了施道丰堡伯爵上校当年遇难的本德勒大楼,在他们就义的大院中专门有纪念雕像和铭牌。借由施道丰堡伯爵上校和他的同道们,“女武神”第一次被赋予了“好生之德,洽于民心”的内涵。

施道丰堡伯爵上校遇难地,如今的德国国防部
让古典传说成为经典,又赋予真、善、美深刻意义的是要仰赖骨子里有着形而上思辨传统的德意志人,若论要让经典又玲珑一变而跻身于流行文化的圈畴,这样的本领是非美利坚莫属了。“女武神之驰”的旋律经好莱坞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之手,出现在电影《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中,从而引起了更大范围的瞩目。虽然以这部反战电影通过略为支离的叙事所要反映的主题而言,对于大多数观众似乎飘渺了一些,但电影里美军直升机集群伴随着高音喇叭中“女武神之驰”的旋律飞驰临空的场景却让人一顾之下再难忘怀。

电影《现代启示录》的海报
虽然“启示录”三个字听来不伤大雅、看似人畜无害,但其在西方文化、特别是犹太教/基督教体系的语境中所要“启示”和“揭晓”的,却是至为骇人的灾难场景:那是将要迎接最后审判前夕的末日幻境。所谓“启示”,它就像是“图穷匕见”这一成语中将要现身出“匕首”的慢慢推展图卷。而在《现代启示录》的编导眼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越战中的那些惨象与悲剧不就是在向人间“启示”地狱或者末日的场景吗?在电影中,伴随着“女武神之驰”的旋律,战争所豢养的嗜血恶灵们驾驶这直升飞机所化身的现代坐骑,当空带来杀戮与战火,令人悚然而惊。即便是那些不知道旋律的出处,并不对古典音乐感兴趣的观众,也能充分领略到导演所要达成的震撼效果。

油画中的“启示录”
电影《现代启示录》中除了有马兰·白龙度这样的大腕,还有一个配角虽然镜头不多,却让人印象深刻,那就是率领所谓“空中突击”部队的Kilgore中校。他趾高气扬、桀骜不驯的西部牛仔像,完美符合了世界各地人们对于以霸权面目出现的美国军人的所有脸谱化想像。有意思的是,编导在细节上也考虑得非常细致。Kilgore中校的“斜杠+马头”的臂章显示,他是属于组建于1920年、但历史可以追溯到1855年的美军第1骑兵师。在导演眼中,美军的这支部队最接近于飞驰的“武神”了。

《现代启示录》中的“Kilgore中校”
自建立之初,第1骑兵师就秉持“机动陆军”的概念。随着技术装备的不断推陈出新,机动手段也随之更新换代。毫不奇怪的是,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美军这支硕果仅存的骑兵师中,早已把吃草的四蹄坐骑换成了吞油的旋翼飞行器。只是美军也有他们自己的“不忘初心”,所以特地保留了这一“骑兵师”的部队番号。作为美军中少有的历史比较久远的王牌部队,第1骑兵师攻吕宋、占日本、侵朝鲜、战越南,几乎是无役不与。偏偏在朝鲜战争中,刚刚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39军与这支美军第1骑兵师在云山初战交手,骑一师的第八团几乎被成建制歼灭。第一次与志愿军过招,这支号称组建以来从未吃过败仗的美军主力就尝到了败绩。

抗美援朝中云山之战的态势图
导演科波拉在给电影《现代启示录》选取配乐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对于“女武神之驰”的偏爱绝非空穴来风。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秘密研制的用以取代B-52“同温层堡垒/Stratofortress”轰炸机的后继机型XB-70,它的代号就是“女武神/Valkyrie”,其编码中的“X”代表的就是试验机型(eXperimental)。以它三马赫(三倍音速)的设计指标,XB-70“Valkyrie”恐怕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飞驰得最快的武神了。哪怕是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看来,这款设计的前卫程度也几乎是来自科幻一般,依然令人叹为观止。它所反映出来的,难道不正是一个好战、尚武的斯国斯民对于“洋枪、洋炮”近乎偏执的嗜好与倚仗吗?颇为讽刺的是,这款轰炸机却是过于超前、也太“烧钱”了,所以只在造出原型机试飞的阶段就被无奈放弃。而这位“女武神”原本所要取代的B-52轰炸机,如今早已是垂垂老矣的曾祖辈分,居然还一直是美国战略轰炸力量的核心机种。

首飞的XB-70“女武神/Valkyrie”
看来,“女武神/Valkyrie/Walküre”简直就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最完美的形象代言呢。她脱胎于北欧的古代神话,通过德意志浪漫主义大师的手笔而成为不朽经典,继而又赢得自命为现代武神的北边厢阿美利加人的偏爱。而在越南的肆虐非但不算是超出了“北大西洋公约”之“初心”中的地域范围,反而恰恰是暗合了时下那些自封的“十字军武士”们恨不得四海飞驰的居心……其实,不妨稍安勿躁,如果这些“武士”、“武神”们有耐心和境界把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从第二部的《女武神》往下看到底,他们会惊觉到,最后的第四部是《诸神的黄昏(德语:Götterdämmerung)》,也被译成《众神的末日》──其中,战神的覆灭自然是无可逃避……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中国人的祖先之中有孙子这样真正的思想大家:“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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