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海外那些“风流天下闻”的国际大都市,能够吸引四海游客纷至沓来而必不可少的,必定有一条宽阔、气派、高楼华宇如林的通衢大道。而且往往是有着鼎鼎大名,译成中文时也极尽其溢美之能事,比如巴黎的香榭丽舍、伦敦的摄政王大街……反倒是柏林,它的名店街被惯常成为“裤裆大街”。声名远播得如此不入流,倒不是因为在“裤裆大街”的道口保留下一座废墟,会因此被联想成残破穿孔的“裤裆”。那是在二战之后,特地保留了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德文:Kaiser-Wilhelm-G edächtniskirche)的经历轰炸而残存的塔楼,以作为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对于战争的记忆和警示。
柏林“裤裆大街”上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
“裤裆大街”之所以得名如此,其实是源自幽默国人玩的谐音梗。它的德文原名是Kurfürstdamm,其中“Damm”一词是指堤坝。这一条大道果然是沿河筑堤而成——柏林虽然比不得“八水绕长安”,却也一直算是座水城。懒于饶舌的普罗大众就简称为Ku'damm,发音差不多就是“库达姆”,简直是无需拐弯抹角地就让人联想到了“裤裆”。
圣诞气氛中的柏林“裤裆大街”
在一众体面人的心目中,这“裤裆”自然是隐秘含羞、曝不得光的所在,可偏偏这“裤/Ku”却可谓是有着德语世界中至为高贵的出身了。“Ku”的全称是“Kurfürst”,通常被译为选帝侯,在古代的德语区,算是帝国疆域之内仅次于皇帝/国王的最高等级贵族了。“选帝侯(Kurfürst)”这个头衔就是由Kur和Fürst(侯爵,也被引申为高级贵族的统称)组成,而在所谓“中古高地德语”中kur或者kure就是选择、选举、挑选的意思。能够最有气派、同时又能雅致而精确描述的,还是少不了拉丁语,“选帝侯”的拉丁语称呼是“princeps elector imperii”。只要稍微有点英文基础的,马上就可以明白“elector”的功能组别,就是指那几个有资格选举皇帝的最高等级贵族了。
德语古籍中描绘的帝国时代贵族等级
然而,对于浸淫在王侯将相、又被康、雍、乾背景的宫斗剧“强化”过的国史爱好者来说,单单是“皇帝”与“选举”的关联就足以让人摸不着头脑:焉有“天子”是由“凡夫俗子”来“选”出?哪怕是假由几位最高层级的贵胄之身……这就有求于探究中外历史、文化的差别,才能知其所以然,领会其中的似出偶然、实有必然。顺便看看选帝侯们选个啥?怎么选?
维也纳博物馆中的波希米亚选帝侯罩袍
就像中国历史上的由禹到启,在西方古代历史上,在那一阶段社会发展中也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世袭制。只不过叠加了社会结构、权力机制等不同的因素,又结合了历史人物各有任务的诸多变量,从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径。西方历史上出现“选举”国王/皇帝的方式,归根到底是由于没有哪个家族能够牢固把持那几个皇/王位,而贯彻世袭制的势力也不够强大。在经由世袭而即位的查理曼大帝去世之后,他的后代没有能力经营乃父、乃祖所打造的庞大帝国。于是在843年,查理曼大帝的三个孙子订立凡尔登条约,共同三分了帝国。想想司马温公就是把“三家分晋”作为《资治通鉴》的开篇,西方这“三个孙子”分家的历史意义也重大非凡,毕竟在这基础上奠定了现代欧洲法、德、意三个大国连带一众小国的形成。
古代版画:凡尔登条约的订立
分裂之后的西法兰克王国就是现代法国的前身,在那里,王室从一开始就享有比较超然的主导权,虽然出现过几次王族的易手,但是因为王室对于权柄的牢牢掌控,权力的交接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王室之外不得与闻的专属,所以就没有世袭制之外的变量余地。也只有在法国,才有了逐渐强化的王权,直到法国国王具有专制君主的绝对权威。其登峰造极是人称“太阳王”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有一句名言“L'état,c'est moi.”没有比这句话更好翻译成中文的了,无论语境、语义和语气,简直没有一丝的走样:“朕即国家。”
人称太阳王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而在另外两位孙子的国度,渐渐地在共同的宗教信仰和相似的语言、文化归属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个拥奉同一个国王的“大杂烩”。之所以不敢称它为一个融合之后的王国,实在是因为境内诸侯林立,各自为政。享有国王头衔的的确是最有话语权和相对实力最强的世系,但也远不是堪比法国国王那样的集权。以罗马教廷面目介入的宗教因素形成了对王权的抑制,同时又很大程度限制了“春秋无义战”式的兼并战争。所以在千百年来,在中欧,尤其是当代德国的疆域内,一直是“百衲布”一般的版图。
十五/十六世纪时的中欧
待到962年,当时的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进军罗马,凭借对于教皇若望十二世(Ioannes XII)的救驾之功,得以加冕称帝。为了宣称是继承了罗马帝国的法统,不免有些托大地定名国号为“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德语: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拉丁语:Sacrum
Imperium Romanum Nationis Germaniae)”。几百年之后,伏尔泰把这一“百衲布”国度的“拉郎配”式的国名嘲笑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德国马格德堡的奥托大帝金像
奥托一世以其开拓性的功业被后世尊为“大帝”,但仍然不足以为后代确定明白无误的世袭继承制度。在所谓的“神圣罗马帝国”建立之后,其最高权位的延续还是依照古已有之的法兰克(跟法兰西不是一回事)传统,由帝国境内最有实力的几个大贵族共同推举/选举,这些具有选举皇帝资格的大贵族也就相应具有了“选帝侯”的名号。在历史上,同时具有选举资格的选帝侯人数从来不曾超过九个。有意思的是,这些选帝侯中的世俗贵族自己无一不是因循世袭,但出于权谋的考量,他们都不希望在帝国层面通过有规律世袭的积累而形成权力的积淀和集中。虽然,先皇驾崩之后,在密室交易之后被推选出的皇帝一般都是先皇的近支亲属,但时常并不是血统意义上的继承人。
古籍中的选帝侯会议的场面
经过了几百年的磨合——有时,常常是拉锯乃至对抗——之后,通过法律形式,将基于共识的选举制度最终确定了下来。1356年,由当时的皇帝查理四世在纽伦堡发布了“黄金诏书(拉丁语:bulla aurea)”,指定了帝国境内有七位最大的贵族为选帝侯。其中三位是教职领主:分别是美因兹大主教、科隆大主教、特里尔大主教;其他四位是世俗贵族:波希米亚国王、莱茵普法尔茨伯爵、萨克森维腾堡公爵、勃兰登堡藩侯。
德国纽伦堡圣母大教堂的“七大选帝侯围绕皇帝”
在古代,军政相生、权钱结合历来是欲王欲霸的唯一通途。“黄金诏书”所规定的程序到头来并没有防止世袭制的事实上确立——那是因为哈布斯堡家族的登场(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自从哈布斯堡家族的鲁道夫一世登龙有术之后,虽然几经转折和波折,通过恩威并施,不避贿赂公行,擅长阴谋诡计,更兼识郎嫁女,在神圣罗马帝国最后的三百多年间,哈布斯堡家族每每能够在选举中保证自己家族的继承人能够当选为皇帝,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如何通过向富商富格尔借贷而使得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孙子当选为查理五世(见前文《世界首富是个德国人》)。即便哈布斯堡家族的父系继承人死绝,通过母系继承人玛利亚•特蕾莎(Maria Theresia)的夫婿来过渡,皇位也没有旁落别家。直到今天,参观维也纳皇家珍宝馆的游客常常会纳闷,这里怎么展出“神圣罗马帝国”的全套皇冠、权杖……
维也纳皇家珍宝馆中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冠
为了讲解清楚内中的千头万绪,一个熟谙欧洲历史的导游必定会请出两个法国人。首先是伏尔泰和他的那句“既不神圣,也不罗马……”在哈布斯堡家族把持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大位之后,而查理五世在退位前把家族分成了西班牙支系(由他儿子继承)和奥地利支系(由他弟弟继承),“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归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支系,所以象征权力的全套行头就落户到了维也纳。之所以直到今天仍然留存在维也纳,却是有赖于拿破仑的施为了。1806年,拿破仑解散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最后一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遂改名号为“奥地利皇帝”。相应的,改头换面之后,原来的全套行头就只能深藏于珍宝馆了。
油画:拿破仑在埃尔福特会议
从七个人/九个人关起门来选皇帝到全民咸与、沸反盈天地大选,两者不可等量齐观,其间也相差了多少个世纪的历史沿革。就像柏林的名店街Kurfürstdamm和“Ku'damm/库达姆”,说的是同一条大街上的看似同一回事,可“裤裆”与选帝侯之间根本不可以道里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