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森式的”德国好市长


多年来,一直工作、生活在德国西部城市杜塞尔多夫(Düsseldorf)。虽说这里是德国体量最大的联邦州、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首府,仅以区区六十来万人口的规模,实在算不上国际知名的大都市。但杜塞尔多夫在经济、社会、城市规划与建设等诸方面一直是发展均衡、指标优秀,连续多年来位列世界宜居城市排行榜上第六、第七的位置。这使得从来算不上好学生的我居然得意洋洋地对昔日老同学们开起了玩笑:“别看你们以前老是班上前十名,现在‘老子’给你们露一手:来个全世界前六名!”毕竟若是单单只论杜塞尔多夫的名店街:“国王大道(Königsallee)”,那也至少是在德国、乃至西欧都赫赫有名的“Kö”。

杜塞尔多夫的名店街:国王大道(Königsallee),简称“Kö”
杜塞尔多夫(Düsseldorf)的得名来自于Düssel小河在此汇入莱茵河,而德语中的Dorf是“村庄”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杜塞尔(Düssel)河边的小村(Dorf)。以此类推,在同胞口中被简称为“杜村”的杜塞尔多夫的父母官——市长,岂不就是“村长”了吗?有道是,别把“村长”不当干部,何况曾经在1999年到2008年之间在任的杜塞尔多夫前市长约阿希姆•埃尔文(Joachim Erwin)(*1949年9月2日;†2008年5月20日)至今仍被市民和公议所称道的。如果论政绩和勤政,他堪称是“孔繁森式的”好干部呢。

夜幕下的杜塞尔多夫国王大道(Königsallee)
其实,埃尔文是战后以来杜塞尔多夫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市长。因为在联邦制下的德国,虽然各个州都秉持地方自治的行政模式,但具体架构却不尽相同。以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为例,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行政改革,一市之长只是市政议会选出的荣誉职务,权限仅及于迎来送往,另有一位“市政主任”负责日常事务。而当约阿希姆•埃尔文在1999年第一次通过市民直接投票而当选“单一首长体制”下的市长之后,他以完全不同于德国惯常的官场作风的快节奏、直面对决的施政风格,让人耳目一新。

杜塞尔多夫的市政厅广场
尤其是埃尔文作为市长的施政企图心非但是不避争议,简直是迎难而上的。对于浸淫在选票政治的地方政客而言,此举殊为难得与不易。让埃尔文市长在上任不久就引发广泛关注乃至讥嘲的是:他宣布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市政历年积欠的债务全部清偿。须知,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公共财政理念的问题,而是颠覆了联邦德国近几十年来的地方行政模式。各个地方政府都以近乎“凯恩斯主义”的支出扩张来作为提振地方经济、维持市政运作的手段。“赤字财政”和由此积累的“地方债务”早已没有了骂名,而是被当成安常处顺中的融资手段而已。所以当埃尔文站出来立誓要回归“削减公共债务”的传统,他不但是——听来何其悖论——前卫的,也是孤独的。市议会内部的反对派骂他“哗众取宠”;周边的市、县首长嫌他“爱出风头”、陷同僚于被动;上一级的州政府——即便是大选后的新州长与埃尔文同属一党——怪他“多事”……但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仅仅六年多以后,在埃尔文开始他的第二个市长任期不久,完全是依靠严格的财政纪律和有效的资源调配,杜塞尔多夫真的完全还清了历年来好几亿欧元的债务。时至今日的德国,能够做到“债务归零”的地方也仅以个位计。

杜塞尔多夫的“媒体港”新区
难能可贵的是,埃尔文虽然立了“债务归零”的大目标,却从来不株守“紧缩政策”,反而是有前瞻、与针对地力行投资、改造。在他的治下,是几十年来杜塞尔多夫的面貌改动最大、效果最明显,也是泽被后世最深远的。其中规划最广、工程最大的项目当推对于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地带(德语简称:Kö-Bogen)的完全改造。著名的国王大道(Königsallee)是出自当年拿破仑最小的弟弟纪尧姆做威斯特法伦国王时的手笔,在国王大道的顶端就是连接到名为“国王花园(德语:Hofgarten)”的市中心大片绿地。地处位置绝佳的市中心,这里的广场虽然以杜塞尔多夫历史上有名的扬•威勒姆(Jan Wellem)伯爵来命名,却只是有轨电车调头的中转场地而已。更兼为了缓解交通拥堵而建的高架路穿越广场头顶,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不宜商、不宜居,简直诸事不宜——有意思的倒是,几十年啦,尖刻的市民们因为一根根密布的立柱支撑而把高架路戏称作“蜈蚣”。中文里蜈蚣有个很形象的别名是“百脚”,而德国人更是把蜈蚣叫作“千脚(Tausendfüßler)”。

改造之前的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地带(Kö-Bogen)
照理说,现代选举制度下的西方市政架构与个性强烈、抱负宏大、施为热辣的行政首长并不兼容,所以在旷年已久之后的横空出世,更显出人才难得。也只有埃尔文市长这样的气魄才敢于直接把板斧砍在七寸上,他提出的通盘规划的主导思想是拆除那“千脚(Tausendfüßler)”高架路,以开挖隧道来代替,并把所有途经的有轨电车线路也都改为地铁而埋入地下,从而可以把整个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的地面及其净空完全解放出来,再延请国际知名建筑师来设计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相比于中国近二、三十年来作为“基建狂魔”所积累的经验和雄心,埃尔文市长的气魄很不“德国”、很不“欧洲”,反而更能够跟他的中国同僚们心息相通。

改造后的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地带(Kö-Bogen)
所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绝非中国特色,这简直是人性的写照。埃尔文市长的改造计划一经问世,各种责难、讥笑、质疑铺天盖地而来。最为冠冕堂皇的批评是,在整个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地带的改造中没有安排任何民居。在这种渐渐以“白左”而得名的故作天真背后,其实是对于城市规划结合市政建设融资手段的无知与出于教条的无视现实。更有甚者,对于改造项目中围绕着代表性建筑的谋划百般讽刺与挖苦。直到埃尔文在几个月不动声色之后突然亮出Daniel Libeskind的设计方案,一看是担纲改建纽约世贸双子楼旧址“Ground
Zero”的大师出马,宵小们的众口嚣嚣才偃旗息鼓。埃尔文如此这番的操作,正应了西德第一任总理阿登纳的一句箴言:“报仇的滋味是要当冷盘来享用。(Rache muss man kalt genießen.)”如今,埃尔文推动、Libeskind设计的大楼早已落成,也坐实到了杜塞尔多夫市民的心头。

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第一期改造项目的主楼(Kö-Bogen I)
巧合的是,在我通过了德国的第一司法国家考试之后的见习(德语:Referendariat)流程中,事出偶然却又极其幸运地在行政见习的阶段申请到了在杜塞尔多夫市长办公室工作的机会。整整三个月期间,我作为杜塞尔多夫市法务主任的助手,得以第一手、在现场、直观地感受了埃尔文市长直接了当、干干脆脆的风格。由于法务主任的办公室就紧挨着市长自己的办公室,而我在见习期间的办公室就在法务主任的套间内,经常能够看到埃尔文市长和他的市政建设规划主任以及两、三个助手,捧来模型、摊开图纸在讨论、常常是争论建筑项目。有时候争执起来,充分发挥出德语所特有的音调与爆破音,丝毫不顾忌隔壁就是个司法见习生。毕竟套间里没有隔门,全身心投入的讨论足以让每一个音节声震屋宇。回忆起来,他们那时定夺的是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第二期改造项目(Kö-Bogen II)。至今印象最深刻的是,每一次讨论时,法务主任很少发表意见,但她至始至终在场——这岂不就是“依法行政”的实务?而另一个印象则是,在我所旁听到的讨论与交锋中,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带“从句”的,完全都是短、平、快,没有一句废话或者是出于自保的绕圈、文过饰非……

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第二期改造项目(Kö-Bogen II)
埃尔文市长在公众中的形象经常被认为是“好斗”的,私底下其实很随和,甚至大大咧咧,比如我在市长办公室见他的第一面。记得那天他来法务主任这儿问一件事,随后跑到我的隔间打个招呼。由于他自己是律师出身,是我在德国就读的大学法律系的前辈学长,所以就自然多聊了几句。兴之所至,埃尔文市长顺手拿起我手头的教材扫了两眼,嚷嚷道,“跟我当年学的没啥两样嘛!”

埃尔文市长在办公室
对,教材乃至法律内容是“没啥两样”,但经历了过他这个市长的杜塞尔多夫却大不一样了。放眼德国,没有几个城市够得上邓公当年的殷切要求:“一年变个样,三年大变样。”杜塞尔多夫的确差强可拟,考虑到完全不同的体制、掣肘,甚至反弹,实在是很不容易。而埃尔文市长在忙于众多急务的同时,又是一个有国际视野的市政领导。我敢说,不少做到美国参议员的政客们都远没有埃尔文这样治理一个六十万人口的市长有格局。也正是来自埃尔文市长的推动,杜塞尔多夫大力吸引中国投资,几乎是从无到有而成长为能与法兰克福比肩的中资在德国的“双雄并立”。也正是在埃尔文市长的运作下,杜塞尔多夫和重庆市结成了“姊妹城市”的友好关系。

杜塞尔多夫的“姊妹城市”们,其中有重庆
之所以敢说埃尔文市长是“孔繁森式的”好干部,是因为他忍着病痛,坚持工作到几乎是生命的最后一刻。2003年,他就被确诊为肠癌,医生给他的预期非常悲观。他一边接受化疗,另一方面却加大了工作量,矢志务必完成自己的施政目标。通过日复一日的劳作,在与死神不断赛跑中,他打拼出了五年的时间。2008年五月间,埃尔文市长刚从重庆访问归来,他夫人惊奇地发现,早上七点多了,埃尔文还一反常态地没有出门。据报道,埃尔文市长告诉夫人,“我撑不住了,送我去医院吧……”不到三天之后,他就病故了。临终前,他留下了被称为“政治遗嘱”的寄语,非常直白、风格不改,很有助于理解他的政风与人格,很值得原文摘录:
Haltet das Geld
zusammen!/管好钱!
Nutzt den
Kö-Bogen als Chance für die Stadt!/利用好国王大道顶端弯曲部项目带给城市的机会!
Baut ein Aquarium
mit internationalem Anspruch!/造一个有世界水准的水族馆!
Senkt im
kommenden Jahr die Kindergartengebühren auf “Null”!/明年要把幼儿园的收费降到“零”!
Behaltet die
Internationalität des Flughafens!/要保持机场的国际性!
Was die anderen
zum Wohl Düsseldorfs beitragen können, sollen sie beitragen!/别人能为杜塞尔多夫的发展做贡献的,就让他们来做贡献!
Macht keine
regionale Zusammenarbeit, bei der Düsseldorf verliert!/不要去参与会让杜塞尔多夫吃亏的地区协作!
Haltet die Stadt
grün und gepflegt!/保持城市的绿化和整洁!
Bestraft die
Sünder der Stadtsparkasse!/要惩罚那些市政储蓄银行的蛀虫!
Streitet Euch nicht um eine Straße oder
eine Hausnummer für mich!/不要为了我而去吵着改街名或门牌号!
都是些不言自明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辞,令人肃然起敬。在埃尔文市长的身后,人们日复一日地感受着他给这个城市带来的新颜,更多地感念起他给这个城市的奉献与贡献。即便是他临终寄语中的最后一条,也得到了完美的遵守。即便已经是当年反对党重新夺回了市长宝座,生前极具争议的埃尔文作为已故市长却能让市政议会凝聚高度共识,他们真的没有为了他而去争执一条街名或门牌号,而是直接把落成后的Kö-Bogen I主楼对面的一块广场命名为“约阿希姆•埃尔文”广场。

他的亲属和后任给“约阿希姆•埃尔文”广场揭牌
约阿希姆•埃尔文不算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但毫无疑问是一个恪尽职守又有所作为的父母官。而且他与死神搏斗,直至最后力竭倒在任上,这是一种在现代社会已经渐渐消逝的富于英雄主义的气概了。以他生命最后阶段的拼搏,不禁让我联想起伟人的诗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首诗被尼克松在破冰之旅的国宴致辞中引用为:“So
many deeds cry out to be done,and always urgently;the world rolls on,time presses. Ten
thousand years are too long,seize the day……”翻译者是大家,太考究了!“只争朝夕”的译文“Seize the day”完美借用了文艺复兴/启蒙时代以来一句有名的拉丁语格言:“Carpe
diem”。以约阿希姆•埃尔文的一生而观之,他难道不正是一个“只争朝夕”的“孔繁森式的”好市长吗?
作为杜塞尔多夫市民有年,今谨以此文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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