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狂欢节与法国的不解之缘


在德国,狂欢节的高潮阶段总是从每年“玫瑰星期一(德语:Rosenmontag)”之前的那个星期四开场,那一天的俗名是“婆娘嘉年华(德语:Weiberfastnacht)”。相传是在1729年2月间那个“玫瑰星期一”之前的星期四,科隆的圣毛里求斯(St. Mauritius)修道院的修女们,角色反窜、反差出演般地换上了世俗装扮而欢歌笑啸,也由此奠定了这一在德国独有的传统。听来似有不敬,但“婆娘”们在这一天是要尽享特权的:她们或盛装、或化装地出没在街道、官厅和工作场所,手中剪刀锋芒的所向直指被认为是这个“男权社会”中男人的“权力象征”——领带。而男士们,无论是尊长还是同僚,都要绅士般地故作引颈就剪状,博一个皆大欢喜的笑颜满场。

“婆娘嘉年华”剪领带的场面
从今年2月16日(周四)开始,因为疫情而暌违三年的“群魔乱舞”般狂欢场面又回来了。而且比起往年来更为热闹,也颇有点“报复性消费”的意味。毕竟自战后以来,在莱茵河流域和德国南部有狂欢节传统的地区,之前只有过一次中断。那还是1991年,德国人当时觉得,在科威特/伊拉克的战事正酣之际,自己这边沸反盈天的欢庆有点不太合时宜。而如今,若要论战争和相关的伤亡,明明有更为切近、更为惨烈的冲突,但是这一回,已经憋了三年的德国人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婆娘嘉年华”的欢庆场面
自有文明以来,不少民族自然而然地就生成了以狂欢来庆祝的“仪式感”。据有历史实证的记载,最早在几千年前的两河流域就有了狂欢节的雏形。有考古学家破解了相关铭文,大意是:“在那些天,不用加工谷物……奴隶们可以与奴隶主站在一起……高贵者与低贱者待遇同等。”其中就包含了现代狂欢节的两大关键要素:一是,可以脱离日常的汲汲营营,去纵情于那些平日素来渴望却不可得的欢愉;二来,可以跳出既有社会等第、结构的束缚,索性而又率性地以“没大没小”的方式来实践“人人平等”。

狂欢节期间的德国莱茵地区街头
希腊人延续了欢歌纵酒的庆祝方式,来纪念他们的狄奥尼索斯(希腊语:Διόνυσος;英语:Dionysus)神——这可是在后世被拔擢到哲学高度的大名鼎鼎的酒神。这样的情感大抵是人类共通的,对于古往今来的中国人,虽然是喝着、品着滋味全然不同的酒,但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在其间与背后所要追求的短暂解脱是丝毫没有二致的。无论如何,可以不似平日、不近俗务地飘然一番。继希腊人之后的罗马人更是进一步升级了狂欢的形式,率先引入了化装游行。更妙的是,这其中的逻辑对于中国人也不陌生——既然难得逍遥,不妨就可以如同庄子那般作“逍遥游”嘛!人多势众了,不就是游行吗?“酒”和“逍遥”的完美结合恐怕就是唐代诗人罗隐的那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油画中的古代狂欢节游行场面
在德国不同地区,对于狂欢节就有多种不同的称呼,如Karneval,Fastnacht,Fassenacht,Fasnacht,Fasnet,Fasching,Fastabend,Fastelovend,Fasteleer……不一而足。唯一可以被几乎所有德国人接受的叫法反而是最为直白的“第五季(德语:fünfte Jahreszeit)”,它最能体现出这段日子的不同于日常四季。在所有有关狂欢节的称呼中最有名的当属Karneval,从其英语版本Carnival中脱胎而来了中文的音译“嘉年华”。有意思的是,这个词是源自拉丁语的“肉/carne”加“没有/val”的组合。它意味着,在这一番痛饮欢歌的逍遥之后,就要开始为期四十天的“没有肉”的斋戒,直到复活节。

德国科隆1825年的狂欢节游行
真正确立起今日所行的狂欢节流程的是受基督教的影响,虽然狂欢节期间的哄闹、喧嚷与不受规制,时常大大超出了教会所能承受的界限。但在教会千百年来的法相庄严背后,他们不但是会“多种经营”、“多方下注”,而且在传教与维持正统性方面,为了接地气,他们也是会有“变通手段”的。从中世纪起,天主教会把狂欢节的喧闹看作是教义中描绘的“魔鬼之境(拉丁语:civitas
diaboli)”展现在人间。其作为“反面教材”的教育意义在于,纲纪废弛、伦常倒错了几日之后,最晚到所谓的“灰烬星期三(德语:Aschermittwoch)”——意即从“婆娘星期四”起,经过一个周末,又在“玫瑰星期一”游行之后,到了星期三,所有狂欢参与者们的精力和兴奋劲都该像“灰”一样燃烧净尽了——于是乎,又是上帝的力量赶走了“魔鬼”,一切又要重归正轨。原来,狂欢节只是平日生活在各种桎梏下的众生们得以灵魂“放风”的短暂麻痹而已。

“玫瑰星期一”游行队列中所演示的“魔鬼之境”
不同于威尼斯、南美洲尤其是里约热内卢、美国新奥尔良,乃至加拿大魁北克的狂欢节,经年累月之后,在德国的狂欢节中糅入了很浓厚的政治意味。在莱茵河沿岸的狂欢节三大重镇科隆、杜塞尔多夫和美因茨,每年“玫瑰星期一”彩车大游行中的一个重要项目是针砭时政和要人的主题。有时,为了充分运用最新的大事、丑闻,狂欢节组织委员会之中的彩车制作者们会赶在大游行前彻夜改造,而且事先动用各种保密措施,以防“剧透”。一到狂欢节,平日里气宇轩昂的政要与名流们冷不防地会发现,自己的形象乍然以很不堪的方式在彩车上登场,沿路地贻笑大方。比如,以执政长达16年的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夫人而言,她的个性并不激烈、张扬,举止和穿着也刻意低调、普通,但居然也曾被以“嗜血”的“黑寡妇”形象登(彩)车,在她的“蜘蛛”脚下滚落的是她历年来所挑翻、挤开的党内外对手们的“骷髅”。

狂欢节彩车上,默克尔夫人的“黑寡妇”造型
不仅是内政,狂欢节上也乐此不疲地拿国际时事和外国政要来开涮。每逢乱世,虽然风雨飘摇之下难免生灵涂炭,但是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同理,德国狂欢节的彩车制作者们就不愁缺乏主题。像美国前总统特朗普这样特立独行、世所仅见的“现世报”式的人物,虽然在他先祖栖息的母国——德国也很不受待见,但他“叱咤风云”的那几年实在是彩车制作者们的最爱。若不是疫情中断的话,特朗普在任期间原本可以收获更多的“造型设计”。

狂欢节彩车上的特朗普
好巧不巧,德国狂欢节中的政治意味居然要追踪溯源到法国人头上。在历史上,德、法这样两个相邻的欧洲大国曾经有过一段“世代血仇”的痛苦记忆。有可能后人对于在凡尔赛镜厅中德皇登基的堂皇、都德笔下《最后一课》中“德国佬来了”的悲怆记忆更为深刻,常常却容易淡忘,其实在德国统一之前的散沙局面中,法国看向东北方向的野望和觊觎持续了几百年,一直梦想着占领莱茵河左/西岸的广大地带,以莱茵河作为德、法之间的自然边界。“太阳王”路易十四(Louis XIV.)曾经无比接近这一构想,但梦碎在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先祖、第一代马尔波罗公爵约翰·丘吉尔(John
Churchchill,1. Duke of
Marlborough)和奥地利欧根亲王联手的剑下。唯一短暂成功的是拿破仑,在“第二次反法同盟”失败后,于1801年2月9日签订了《吕内维尔/Lunéville和约》,逼迫德国相关各邦国将其莱茵河左/西岸地区都割让给法国。由此,今日狂欢节重镇的科隆、杜塞尔多夫和美因茨都曾被法国占领和统治了十多年。抛开二战后的特例不谈,至于法国上一次的占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占领鲁尔工业区——也才过去了一百年而已。

德国油画中(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占领军
即便是高喊着“自由、平等、博爱(法语:Liberté,Egalité, Fraternité)”的法国占领军也是以暴力、霸权面目出现的奴役者,自然会激起被占领区德国民众的反感。于是,手无寸铁的德国老百姓借着狂欢节传统,打着“没大没小”的幌子,趁机对法国占领当局百般嬉笑、嘲讽。法国人恼羞成怒的下意识做法就是严禁狂欢节。直到拿破仑最小的弟弟纪尧姆(Guillaume)受封威斯特法伦国王,试图示以怀柔,才在1804年渐渐松弛了对于狂欢节的禁止。正如拿破仑的外交大臣塔列郎(Talleyrand)所形容的那样,“陛下”的统治是“坐在刺刀尖上的”,自然不会长久。仅仅十年功夫,经历了莫斯科、别列津纳、莱比锡一路惨败的法军仓惶撤退,急急忙忙之中丢下了如山的军用物资:盔帽、制服、旗鼓……从此就被德国人年复一年地用于狂欢节中的化装游行,以讽刺幽默的“齐射”来作为最终的报复,多少年后的后代仍然保持了这一传统。这样地对待历史、这样地保鲜记忆,难道不是绝妙而又生动的吗?

至今出现在德国狂欢节游行中的拿破仑时代法军制服
而且,莱茵地区的狂欢节有一个独特的幸运数字:11。每年11月11日的11时11分,以狂欢群众“冲”进当地市政厅,象征性地“夺取政权”开始,进入到狂欢的“第五季(德语:fünfte Jahreszeit)”。只要没有天气异常,“玫瑰星期一”的游行也是从11时11分准时开始。究其原因,居然又是要由法国人来背锅。当年苦于被占领的德国人,对于法国的形形色色、林林总总都很难有好感,即便是“自由、平等、博爱(法语:Liberté,Egalité,Fraternité)”也成为了出气对象。德国人把顺序调换成了“平等、自由、博爱”,其缩写E.L.F.正好是德语中的基数词11/elf。就像中国北方之于250,江浙沪之于13,原来每个民族、每个地域对于某个数字所形成的“偏爱”都是有段妙趣横生的往事。

“玫瑰星期一”游行中的彩车
可以说,狂欢节是真正庶民的节日,并不高端,因为接地气的扎根太深。不少人厌恶其前前后后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比如同样在德国,新教传统的地区就根本没有狂欢庆祝。即便是天主教会也只是以“魔鬼之境(拉丁语:civitas
diaboli)”的“反面教材”之用而予以容忍,岂不知人性与人心的深处总有那么个“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的所在。对于不少人而言,狂欢节恐怕也是给“心中贼”的一个盼头,经过这几天的“撒野”,至少可以在平日继续安静地蛰伏。另一方面,看看“自由、平等、博爱”被偷换成狂欢节里的E.L.F./elf/11,从而遗笑两百多年,不禁让人在狂欢节鼓乐齐鸣、觥筹交错的喧闹中深思:任何高大上的思想与口号,一旦成了侵略、占领、奴役他国的工具,其下场可知……还真是那句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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