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孽缘”


近年来,随着生活质量的大幅度提高,各种形式的养生——或放松、或疗养、或享受——渐渐成为寻常百姓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相应的,spa这个词因为短而简洁,发音又简单,以其作为外来语所特有的言简意赅、意味无穷而适合作为代名词,它也随着国际化之下成长起来新一代的频繁使用而时髦起来。凭着大多数人对于spa的既有印象,看到标题中出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恐怕会觉得八竿子打不着。其实,哪里要得了八竿子呦……

大多数人心目中的“水疗”/spa设施
其实,英文中的spa,原本的含义是专指水疗,通过温泉的理疗作用和衍生配套的养生服务而达到让人愉悦身心之效。把spa从水疗的一个局域推而广之成为各种形式的养生的代名词,这一演变过程是在美式英语中完成的。然而,再进一步回溯的话,英文中的spa这个词直接是来自比利时的疗养胜地斯帕/Spa——靠近比利时、德国边境的一个遍布温泉的山间小镇。

比利时的疗养胜地,温泉小镇斯帕/Spa
以遍布在中华泱泱大国的超大规模城市而言,自然一般是对于几万人口的外国集镇毫无感觉的,毕竟大多数中国县城的人口数目是超过欧洲这边不少州府、省会,甚至是某些一国之都的。所以,spa在国内的知名度也真的没有延及这座小城——斯帕/Spa。然而,Spa作为地名,这些年来年复一年,至少是一年一度出现在国内观众的视野中的。世界著名的一级方程式大奖赛(Formula One Grand Prix)比利时站的赛道就是在Spa,即斯帕―弗朗科尔尚(Spa-Francorchamps)赛道。地名词尾的“尚/champs”在法语中是“场、野、域”的意思。而“风流天下闻”、俨然是“欧洲第一街”的巴黎“香榭丽舍”哪里有什么“香”呢,其实就是这个带鼻音的“champs”。因为音译的关系,可“尚”可“香”——插一句不太沾边的玩笑,诸君可还记得与刘备有着甘露寺之缘的孙权之妹:孙尚香。莫非她的法语名片上就是Champs Champs Sun乎?

斯帕—弗朗科尔尚赛道(Spa-Francorchamps)
斯帕/Spa是在14世纪时才形成集镇,靠的就是开发温泉而对于达官贵人们的特有吸引力。虽然一直是位于法语文化圈中,它的地名Spa却是源起于古代日耳曼语中的词speien,spucken,意思就是“喷”、“涌”、“吐”,活脱脱就是给喷泉的写照,完全就是因温泉而得名的最佳佐证。之所以还不能称之为“德语”,毕竟在十四世纪时,日耳曼各地都还说着自己的方言,虽然类似但并不统一,一如政治版图上的“百衲布”。一直是要待到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的过程中翻译了圣经,在此基础上才第一次有了规范制式的“德语”。

比利时地图中红箭头所指斯帕/Spa的位置
整个西欧的开化基本上都是依靠古罗马人,至今有很多西欧城市为了标榜自己的古老传统,开篇就是罗马军团——毕竟都还不够“言必称希腊”的资格呢。古罗马人行军、征战、殖民到哪里,必然留下以温泉洗浴“包治百病”的习俗,后世形形色色的欧洲人也都相信温泉带来健康的魔力。所以围绕着陆续被发现的温泉,也逐渐聚落成了不少富有特色的城镇,各有兴盛。在起初的一、两百年,斯帕/Spa还只是“静悄悄的玫瑰羞答答地开”一般的存在,它能走向世界、成为某种代名词,则是全靠了英国人。

斯帕/Spa的最有传统的温泉
从十六世纪起,陆陆续续有不少英国人来到斯帕/Spa,尽享通体舒泰。果然在那几个岛上没有让人萦怀留恋的温泉,难怪在罗马军团所到之处中,大不列颠岛是少有的“留”不住他们的地方。再者,在伊丽莎白一世奠定了英国崛起的雏形之后,英国人从来不株守孤岛,他们总是积极而巧妙地干预、介入欧洲大陆,以此来确保自身的安全与繁荣,同时他们自然不会逃避只有在大陆上才能体会的感官享受,比如温泉。如今被称为荷、比、卢的这片地区,尤其是靠近德国边境的斯帕/Spa地域对于英国人是如数家珍般的熟悉。纵贯十七、十八世纪,英国策动并参与了多次旨在打击法国霸权——尤其是在路易十四当政时期——的战争。比如在1701年7月到1714年8月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先祖、第一代马尔波罗公爵约翰·丘吉尔(John
Churchchill,1. Duke of
Marlborough)作为英、荷联军的总司令,率部常年穿梭于这片地区。作为胜利者的英军及其后人,自然更是倾心于戎马倥偬之际,温泉所带来的那刻松弛与心神再造。所以,从那时起,英国客人成为斯帕/Spa的例行常客,英国人索性就把spa这个词收入了英语,囊括了水疗及其所有前后左右、上下相关的养生的意思。

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先祖约翰·丘吉尔
在spa出了名之后,自然不缺“好事者船载以入”一般的作为,有人就从spa之中发挥出了Sanus Per Aquam,这句拉丁文中sanus是“健康”,aquam是“水”,per是个介词,意即“通过”、“由”。组合起来,其意不言而喻——通过水(疗)而获得的健康。在欧洲,能够甩出几个拉丁文词组、短语,好比就像在汉语中信手拈来古文中的引经据典一样的“掉书包”。然而,Sanus Per Aquam纵然雅致,却也只是后人的附会而已,并非spa的真正出典。

比利时的国徽
如今属于比利时王国版图的这片地区不见得是地势险要的兵家必争之地,但从兵要地志的角度来看,人的因素绝对是重中之重。历史上,德意志、法兰西、英吉利及其大小仆从、徒众的各股势力在此反复拉锯,无论攻与守的方向如何变换,这一片土地几乎永远好似“假途灭虢”之中所必经的“虢”地。更有甚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1918年3月到11月,德军的最高指挥机构——大本营就驻扎在斯帕/Spa,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国于1918年11月11日向协约国方面请求停战而告终结。

曾经作为德军大本营总部的斯帕的不列颠酒店
之所以说比利时是必经的“虢”地,单单以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言,德军总参谋部深知,法国在德法边境上苦心经营、精心设置了深沟高垒,几乎注定是会带来得不偿失的巨大伤亡。唯一的取胜之道是悍然置比利时的中立地位于不顾,以重兵集团穿越比利时领土而兜击法军主力的侧后,这就是军事史上著名的“施里芬计划(德语:Schlieffen Plan)”的核心理念。在这份由它的制定者、德国1905年时的总参谋长施里芬元帅而得名的计划中,德军的整体布局和运行犹如一扇巨大的转门,以德法边境地区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为基轴向左旋,其中配置在阵列最北的德军第1和第2集团军的奔袭距离最长,而最南端的第7和第8集团军仅仅是略微探出集结地域而已。对于德军大本营眼中的各集团军而言,用来整体衡量和调度的量化标准恐怕不是速度,而是更适合“旋转门”的角速度吧……

德军的“施里芬计划”示意图
德军在一战时的大本营(德语:Große Hauptquartier Seiner Majestät des
Kaisers und Königs,缩写GrHQu)承袭的是四十多年前普法战争时期成功的指挥体系,它的全称是“皇帝与国王陛下的大本营”。其中的“皇帝与国王陛下”实际上是同一个人,那是因为在俾斯麦主导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之后,是由巴伐利亚国王领衔各个诸侯劝进普鲁士国王登上德意志皇帝的宝座(见前文《新天鹅堡背后的“权钱交易”》)。以德皇的“本兼各职”而论,普鲁士国王才是他的“本职”,而更为高贵堂皇的“帝号”则是他的“兼职”。这才有了德皇威廉二世在一战临近终结的四面楚歌中困坐斯帕/Spa时,在不见出路的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异想天开般一度想放弃德意志帝位而继续做他的普鲁士国王。

德军统帅兴登堡在斯帕/Spa的留影
当1918年3月德军大本营前出到斯帕/Spa时,为的就是更靠近战线而便于指挥德军即将在西线展开的攻势。大本营入住的是斯帕的不列颠酒店,德皇威廉二世住在斯帕城内一处比利时富商的庄园里。只不过,当德皇和德军大本营的将帅首脑连带着随从和细软,以及各种的吹吹打打、叮叮当当,浩荡开进斯帕/Spa这个温泉小镇时,不但“施里芬计划”早就破产,整个战局也如同德国大哲学家费尔巴哈的那个著名比喻:连孩子带洗澡水一起泼出去了。那个时代,德军大本营之内是由鲁登道夫担纲、兴登堡拍板,而首相、大臣们早就成了“一切为了前线”的提线偶人。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德皇威廉二世也被架空,只不过仍然自以为是在督战而已。

德军大本营入驻斯帕的不列颠酒店的大厅
所谓的西线攻势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虽然取得一时间的些略战线推进,然而在美国已经参战,生力军源源不断的此消彼长之下,德军的局势日渐左支右拙、随时都有全线崩盘的可能。笼罩在末日情境之下的德军大本营困兽犹斗,向德国海军“公海舰队(德语:Hochseeflotte)”各主力舰发出全员出击的命令。面对英国海军“大舰队(英语:Grand
Fleet)”不可撼动的优势,这一出击虽然不见得是以卵击石,但最后破碎、覆灭的却肯定是德国舰队。在接到德军大本营从斯帕/Spa发出的这一自杀式攻击命令之后,基尔港的德国水兵在1918年11月3日抗命而起义。以此为开端,形势急转直下。几天之内,各地响应,士农工商各界群起。大本营、内阁的改组根本无济于事,国家权威陷于土崩瓦解的境地。当德皇威廉二世还在斯帕/Spa举旗不定、心存侥幸时,他刚任命不久的末代首相巴登亲王马克斯(Prinz Max von Baden)为了国家政权的和平交接所计,釜底抽薪般地在柏林“擅自”宣布德皇威廉二世从他的“本兼各职”退位。无可奈何之下,已成为前度德皇的威廉二世为了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之虞,从斯帕/Spa出发,逃向他在荷兰的流亡地,后来终老客死于斯。

德皇威廉二世(中)与兴登堡元帅(左)和鲁登道夫将军(右)在大本营
由此,斯帕/Spa这样一座有山有水但不显山露水的温泉小镇,见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阶段的惊心动魄与乾坤挪移。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欧洲的时局在某种意义上倒退到越来越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是不是应该了解一些斯帕/Spa的这段过往?毕竟世人无法只顾安心沉迷于spa的似水温柔与无忧无虑了吧?
一个比利时法语区的小镇,其得名是来自古日耳曼语,几百年来靠的是继承了古罗马人的一项传统,出名则是仰仗了英国人,然后又被美国人扩大了语义的外涵,而德国人在这儿安营扎寨下他们的最高统帅部。现在,这里又成了全世界顶尖赛车好手们的竞技场——就像欧洲其他许多地方和欧洲史中的众多册页篇章,就是这样的五彩斑斓,就是这样的丰富交融,还多少有点诡异与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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