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负笈,来到德国,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仰借有缘、难得有闲,及由身边的同学、同事与同道,也有幸结识了不少德国人士。跟其中有一些还非常契合,有了深交,可以聊得天南海北、忽古忽今的……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一位忘年交的老先生Arnold。
Arnold是一位退休建筑师,一生有着对于诗和远方的追求。他对中国有着深深的兴趣,比如在九十年代末曾深入到山西腹地,走访了许多名山古刹,足以让绝大多数中国人为之折服。
认识Arnold的时候,他已经有86高龄了。直到2017年,他享年94岁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7年多,我和太太基本上每年都会有两、三次去看望他,一般都是借连接某个公共假日的长周末。除了有几次是生日庆典的热热闹闹之外,每一次去拜访,都得以三个人相处两、三天,轻松而又自然而然地有着很德国式的固定流程。比如传统德国式的晚餐很简单,德语是叫Abendbrot,本意为晚间面包,真的就是面包加香肠(Arnold所在的布伦瑞克/汉诺威地区有一种当地特产的灌肠Knackwurst,油而不腻,与黑面包是绝配。只有每次在Arnold那里才吃得到最正宗的)。早餐则必定是新出炉的小面包加自制果酱。
布伦瑞克/汉诺威地区特产的Knackwurst灌肠
Arnold的住处环境很好,出门不远便是很大一片森林,所以我们在的时候,每天总会陪他去散步。其余的空闲时间,几乎总是三个人一起,一边在聊天,一边喝着老人几乎喝了一辈子的“健康饮品”:红茶加鲜榨柠檬汁。而Arnold是必定要加糖,而且是很多的糖,简直拿着糖罐往茶杯里撒。老人的歪理总是,“你想吃的就必定是你身体需要的。”硬道理则是:我亲眼见证着他一年年这么喝,一直到九十好几的高龄。
同样的流程,只是聊天,信马由缰地漫游,议题广泛得真是如同法语中tour d'horizon那样的遨游地平线,大家都乐此不疲。老人到了这个年纪,有太多的回忆,也需要倾听。但Arnold的神思绝对不减往日的活跃与缜密,他更需要的是对话者和参与者。对于我们而言,小时候是通过《第三帝国的兴亡》接触到德国的现代史,有机会听一个亲历者口述往昔,实在是别样的视角——总觉得,这样可以更贴近历史。可能说得不恰当一点,感觉其实是如同在博物馆里向着“严禁触摸”的展品伸出手去那般“猫爪挠心”。
Arnold是1923年出生在德国北部的希尔德斯海姆(Hildesheim),此地以众多晚期文艺复兴式和德国典型的半木结构(Fachwerkhaus)建筑而闻名。一般而言,北德人被认为是更为冷静、更为独立而有个性。Arnold的家境不错,家中有作坊,大体衣食无忧。但他留存在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是,二十年代末的经济危机带来通货膨胀,他祖母由于自己积存一辈子的储蓄成为废纸而痛哭的场面;他第一次被大人派去寄信,邮票上那一长串的“零”是还没上学的他根本数不过来的,恐怕是好几十亿旧马克吧……
希尔德斯海姆(Hildesheim)市容
Arnold对于纳粹上台的记忆不深刻,毕竟北德不是纳粹组织的重镇。Arnold记忆犹新的是,他很小就喜欢上了爵士风格的美国音乐,后来只能偷偷地听。为此,他还有动力自学英语,尽管在那时的德国社会,英语远没有二战之后的那种地位。真是技多不压身,Arnold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几年后,他的英语知识对他大为有用。
待Arnold读完高中,德国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他所在的年龄段正是届龄青年,刚服完了民役(纳粹当局给它起了个“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似的名称:帝国劳动服务/Reichsarbeitsdienst),马上就要服兵役。文化程度低些的是马上被送上了战场,像Arnold这一类的算是知识青年(在当年的德国,能读完高中的青年仅占同龄人群的百分之十多一点),所以进入德军系统后,他们会被分配到各类初级军事院校,先是被培养成为下级士官。
在我看来,相比于Arnold的同胞/同袍们,从他进入位于卡尔斯鲁厄(Karlsruhe)的辎重学校那一天起,他的战争经历简直就是彻头彻尾地撞大运。估计是小时候阅读姿势不好又特别爱看书的缘故,他早早地戴上了近视眼镜。那时还到处高奏凯歌的德军挑剔着呢,就把Arnold这样的青年安排到了相对次要的岗位。记得听Arnold第一次说到这里,平时对于宗教总是有着尼采式调侃的他,一反常态很有些郑重地说了句:“感谢上帝/Gott sei dank!”
卡尔斯鲁厄围绕巴登大公宫殿的放射形城市布局
在军校前后差不多一年半,随着结业,Arnold又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这个时候,“个性”帮了他一把。年轻时的Arnold与他大多数犹如精确机器/驯服工具般的德国同龄人不同,看他的旧照片就觉得是有种暗藏心底的我行我素、桀骜不驯。良好的家教和不凡的谈吐使得他又是能够获得异性的垂青,虽然在军营中并无同龄女生,但是不乏有几位倒会被唤起类似母爱般情怀的年长女士。据Arnold讲,辎重学校的主任秘书是校长的情妇,平时与他点头之交、笑意温润的,所以Arnold斗胆找机会直接去询问自己可能的去向。主任秘书笑了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去东线(Ostfront)嘛……”
不用去东线!这虽不是免死金牌,却大大增加了幸存概率。东线的生死搏斗给苏、德两国军人都带来了非常巨大的伤亡。而且即便幸存,即便不是非伤即残的话,还有苏联的战俘营在等着。作为并不顾虑人道的侵略一方的军人,不论是否无辜,他们实在很难奢望胜利者的仁慈。
战争中期的东线(苏德战场)形势
没有去东线,这绝对是Arnold个人的莫大幸运。从德国的国家层面来说,1942/1943年先后从东线调回了一些少尉、中尉级别的青年军官作为师资,来充实扩招中的军事培训班。他们中有理查德•冯•魏茨泽克、赫尔穆特•施密特和弗朗茨—约瑟夫•施特劳斯……他们在日后的西德分别成为了联邦总统、联邦总理和作为反对党主要领导人的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长,算是留存了一点仅剩的精华,得以日后来领导重建一个清白、富足的德国。
卡尔斯鲁厄地区是承担编组德军的第35步兵师(35. Inf.-Div.),Arnold与开往东线的官兵们反向而行,他被派往驻扎在斯特拉斯堡(Straßburg)的兵站。今天,斯特拉斯堡是法国阿尔萨斯地区的首府,也是欧洲议会的所在地。
阿尔萨斯地区首府斯特拉斯堡
当时的德国可不认为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是属于法国的,这里在历史上本来就曾几度易手,也是德、法世代血仇的一个重要环节。1871年普法战争失败,法国割让了在路易十四时期占领下来的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而德国则认为他们是光复了故土。以此为背景有都德的著名小说《最后一课》,讲述的是当地学校被迫停止法语课,从第二天起改学德语的悲情。其实,阿尔萨斯当地居民至今所讲的口语还更像是一种德国方言。如果写成文字的话,德国味更是扑面而来。从这个角度来看,都德的《最后一课》更多的是爱国主义鼓动吧……
斯特拉斯堡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城市,有种说法,宫崎骏的动画片《哈尔的移动城堡》就是取材于斯特拉斯堡的“小法国/La Petite France”城区。
斯特拉斯堡的“小法国/La Petite France”城区
据Arnold回忆,自己就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兵,完成任务交差而已,根本不以立功、晋升为念。他当时的军衔是军士(Unteroffizier),仅仅是高于几等列兵(Gefreiter)的最低一级士官。聊天当中,我是插科打诨地“恭维”他,“不错啦,‘你们的元首’也只不过是列兵而已……”Arnold家里整堵墙都是书,他当然知道二战中德军老资格的冯•龙德施泰特元帅背地里骂“小胡子”为“波西米亚列兵”的典故,不过他对“你们的元首”这种说法颇为不满,当即翻了我一个白眼,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还显得特别夸张。
Arnold自述在风景如画的斯特拉斯堡度过了非常轻松、惬意的一年。这里既不是战区,也没有占领区的暗流涌动,只有一些军事管制措施而已。他仍然有机会在周末逛电影院、剧院和博物馆,享受美食和美酒。
不过好景不长,“霸王/Overlord”行动登场,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了。一时间,整个西线风声鹤唳。犹记得一部从德国的角度讲述诺曼底之战的军史著作,书名就叫《他们来啦/Sie kommen》,活脱脱就像电影《最长的一天》之中德军哨兵见到庞大登陆船队那一刻声嘶力竭地大喊。
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的形势图
Arnold他们在六月中旬紧急集合,横穿法国,到达战区之后紧接着向前线强行军。他自己在回忆时,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开往何地?面对何敌?战斗任务到底是什么?并没有任何动员或宣布命令,能够记得起来的无非就是耳边反复回响着军官们的吼叫声:“快!快!Schnell!Schnell!”
听Arnold这么讲,我心里嘟囔了一句:“快!快!可你们都不知道是‘辣块’(苏北方言:哪里)!”可惜,这样的谐音哽是实在没办法给国外人士解释的,因为任何幽默都最怕认真,详详细细地解释完,早就连个渣都不好笑了。
Arnold分到手的武器只是一把小手枪,他不屑一顾地称之为“女士手枪/Damenpistole”,而且还捂着嘴一边笑一边补充:“喏,就像是《尼罗河上的惨案》里面只能打两发的那种。”虽然很可能略有夸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德军列装的制式武器里面并没有那样的微型手枪。但无论如何发一把小手枪,也不说清楚干嘛就被赶上前线,这也够荒唐的。原来,在亲历者的描述下,德军也并非书本上、影视中一丝不苟、高能、高效的战争机器。毕竟,到了所谓“大西洋壁垒”崩塌的那一天,德军和纳粹德国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什么样的乱象也都不奇怪了。
还没到达前线,Arnold所在的行军队列就遭到了轰炸,只能躲进路边的小树林。是呀,盟军当时在诺曼底上空掌握有绝对的制空权,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在出发前给美、英士兵打气的原话是:“如果你们在登陆滩头上空看到飞机,那肯定是我们的。”连德军前敌最高指挥官隆美尔元帅都被盟军飞机扫射得车翻人伤,更何况Arnold这样的基层官兵。
还没等Arnold从铺天盖地的轰炸中缓过气来,到处已经是“Hands up(举起手来)!”的呼喊声,英军已经冲上来了……面对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听者如我,Arnold在几十年后回忆起那一刻,仍然自顾自地沉浸在欣喜中,连吊我一下胃口的兴致都没有,急不可耐地大声宣告:“对于我,战争结束了!”而且Arnold像是给自己的战争经历写评语一般,特意逐字地强调,“Ohne eine Kratze(磕都没磕一下)!”
是啊,“苟全性命于乱世”诚属不易,而Arnold也算是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不但是“全须全尾”,简直是连“磕都没磕一下”!何等的命运眷顾之人。
Arnold的战争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因为他们相对而言被俘比较早,也不像战争末期德军几十万人规模的成建制崩溃,所以并没有出现诸如被圈禁在莱茵河滩上,几乎是任其在骄阳下自生自灭的场面。
1945年五、六月份莱茵河滩上德军战俘临时拘押地的混乱场面
Arnold是和将近一千多德国战俘一起,被拘押在英国威尔士、拉德诺郡/Radnorshire的战俘营。在Arnold看来,当时的威尔士乡村还是很穷的,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不见得比德军战俘高多少。因为战争面临结束,在英德之间并不算深刻的仇恨很快就让位于大家彼时更能够唤起共情的“幸存”之乐。所以,当地居民对于德军战俘的态度基本上是同情而礼貌的。
在一千多名战俘中,只有Arnold和另外一人是掌握英语的──虽然今天听来让人吃惊,可能在那个世界上半数以上学术文献都是以德语发表的年代,有其自在的逻辑吧──所以Arnold自然就成为了营地中战俘首领一类的人物,因此得到了尊敬和优待。不过Arnold强调,他所做的都是围绕着战俘的生活条件。毕竟战争都结束了,大家只期盼着又能安居乐业的那一天。
记录威尔士德军战俘营生活条件的历史档案照片
Arnold回到德国以后,终于可以有机会完成他梦想的建筑师学业。因为在他看来,这门专业既靠拢他从小为之迷醉的形象艺术,又是可以满足谋生需求的。他安居乐业的所在是如今英国王室发源的汉诺威(Hannover)。虽然号称“温莎王朝”,但那只是英国王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为了抹去自家的德国“根”而把温莎城堡的名字“抓壮丁”而已,算是一百多年前的“政治正确”吧。
汉诺威气派的市政厅,1999年我陪母亲去参观时,在走廊上还巧遇了当时的市长
先人已矣,Arnold在晚年也始终保持有尊严、独立的生活方式,是个知足又好强的老人,一直过得体面而充实。他最感恩的是,心智和身形的基本健康从未抛弃过他。当他面对高龄逐渐开始犯愁,会不会以后丧失自理能力──而且,对于他更痛苦的是──会不会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命进程时,打电话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引发了心肌梗塞,短促而应该是没有什么痛苦地就解除了他的忧虑。
如今,依照他自己的选择,Arnold安息在离开波罗的海不远、风景如画的水上城市什未林(Schwerin)市郊两片湖泊之间的宁静森林中。树葬时,陪伴Arnold入土的是先他一年多而去的爱犬Bea的骨灰。Arnold为自己特地选择了可降解材料的骨灰罐,不消几年,他又会和备受他珍爱的Bea依偎在一起。
葬礼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了Arnold那学法语和俄语的孙女。后来聊起“又是两线作战”的玩笑话(见上一篇《德国唯一打赢的“两线作战”》),笑声中唯独少个“他”了。
风景如画的水上城市什未林(Schwerin)
从小到大,我读过很多本有关二战的书籍,对于交战各方的人与事、地与时颇有点如数家珍。但是,像Arnold的亲历者口述,是与任何轰轰烈烈、慷慨激昂绝无丝毫半点的沾边,却比很多将帅级人物的回忆录更能打动我心:那是普通人的亲身经历;那是被迫走入战争却只惦记着尽快逃离战争的普通人的真实体验;那是让一个幸运的人来提醒后人,曾经有过连每一丁点的幸运都是那么间不容发的年月。
时常还会回想起与Arnold讨论过,虽然世人嘲笑意大利人在战场上怎么不经打,甚至编了各式笑话,但又感叹这其实是生存智慧,是意大利人借着懒散,实则无心为自家和邻国的独裁暴君们卖命。其结果是:别的不说,如今的意大利还有众多保存完好的古城,而德国呢?
如果当年德国多些Arnold这样的Schöngeist(向往美好的灵魂)和运气,是不是战争就能早点结束呢?交战国各方都少一些损失呢?毕竟,二战之中,德国大部分的人员伤亡都是在1944年7月20日刺杀希特勒未遂之后。那时,幸运的Arnold已经是在平静的威尔士乡村了。